应该说,这几年散文创作是很繁荣的,还可以说是空前的繁荣。我觉得首先表现为越来越多的人关注散文,一些过去并不了解散文甚至毫不相干的人也接触到“散文”这个概念;而且我认为可以实事求是地讲,在各种文学门类中,散文达到相当范围的群众化。这一点无疑是应予肯定的可喜现象。 与此相联系的是,从事散文写作(谐趣一点的说法也可称之为“玩散文”)的人也越来越多。毫不夸张地说,已经形成覆盖全国各地的一个庞大的散文队伍。过去有人开玩笑说,如果从窗户上掉下重物,砸着的三个行人中就有两个写诗的。而现在据我从各方面了解的情况是,“玩诗歌”的还是大大地少于“玩散文”的。还有的人老是说现在全国一年中出版两三千部长篇小说,以喻小说作品之过多过滥,实际上“玩小说”的人的数量仍然没有“玩散文”的多。一个最现实的例证是,不少原本写小说和写诗歌乃至写文艺评论的人都“玩”起散文来,至少是兼“玩”散文来。而反过来讲,又有多少原本是主要写散文的改写起小说、诗歌更遑论评论了呢?不能说没有,但肯定是不多的甚或是个别的。 看来,散文写作是很具吸引力的。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一种现象呢?原因有可能是多方面的,我无法做出绝对精确的答案。但我能够想到的是:散文这种文学形式尽管是“易学难工”,但运用起来毕竟是比较方便。过去有人在讲散文时常常爱说“无处不散文”,“提笔即散文”,什么日记、书信、杂感等等,皆可称之为散文,这在相当程度上不可能不给人以心理影响,认为散文无论如何是比较容易操作的。再加上近年来网络文学的兴起,许多人在网上抒发自己的生活感受,固然有多种形式,但无疑是类似散文的东西可以不加特意构思,也毋须任何格律制约地直截挥洒而出。这就出现了我碰到的一位在东北民航工作的女士,有一次寄了一大卷她自称在网上发表的散文:一种基本的内容和形式,就是原原本本、流水账式地写自己的生活,甚至是每天的生活。这样的“作品”,应该说是十二分地符合一种文学观的基本定义,即所谓的“写生活”。这必须提请大家注意的是,这个“写生活”与文学反映生活的要义,如“高于生活”、“精于提炼”等等要求是不一样的。其中有的,如果说是出于该作者的心理需求,出于练笔练临的爱好谁也不好说什么,但很可能与真正的文学作品的实质恐怕还有不小的距离。这种误认,我觉得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与多年来对散文这一概念诠释上的泛化有关的。现在。不能不引起有识者的注意。 由此又引出一个问题,即多少年以来对散文能否虚构的争论。我以为仅就这个问题本身而言仍可以见仁见智。但首先应弄清一个前提,即不虚构也好,虚构也罢,那个作品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文学作品呢?如果属于前面所举的那个原原本本、流水账式、毫无提炼、毫无文学意蕴的“写生活”,它纵然没有虚构,完全真实又有多少文学价值呢? 所以,这就不能不联系到文学创作中的一个基本要素,即合于思想和艺术的正当虚构问题。也许在散文这个文学形式的作品中,在对它所写的事情本身和人物活动上是不宜编造和虚构的,但如从文学反映生活的基本特质上,或者说广义地理解文学应如何正确地反映生活,正当的虚构还是逃不过的一个法则。在某些文学形式的作品中,正当的虚构还是考量这个作家的本领。即使是对一些真实的历史事件和人物,也要有进行筛选、提炼、剪裁与丰富的功夫,也并非是不加取舍、原封不动就好。尤其是在一些细节的运用上,还是更见高下,甚至牵涉到本质真实的关键。因此,切不可将艺术创作中的虚构这个概念与胡编乱造相混淆。我倒是觉得,鉴于目前散文创作现状存在的问题,一方面还要注意散文应否虚构的讨论,另一方面更应重视散文在思想和艺术上亟须进一步提高、升华,尤其是合理创新的问题。 那么,目前散文创作总的情况下在突破与创新上做得究竟如何?我个人觉得还是很不理想的。繁荣是繁荣了,热闹也算够热闹的,但在表面繁荣之下覆盖着实质上的平淡,在庞大的陈列中掩息着单调与贫乏。散文作品好的一面是不像当下诗歌那么多的胡言乱语,莫知所书;那么多的以发神经当有趣,以无聊的口水混充创新。但散文中的相当大的部分还是没有脱出作者脑子里形成的既定的窠臼与模式。这一点绝不仅限于上了岁数的作者,中青年作者中也有这种情况。其原因我想可能与自小接受的课本影响有关,与俗常人们习见的散文写法在经意或不经意间所受的影响也有很大关系。这里有写作上的问题,也有主题思想的樊篱问题,更有题材面的极大局限性。当然,还有不可忽略的一点,就是语言文字上的套式与纯公共散文话语。我觉得这些东西仍是散文实破与创新在思想认识和实践上的最大障碍。但致命的是,许多人至今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这不能怪任何人,如果退回30年,当我在天津主编《散文》月刊时,我也不可能认识到这一点。因为那时白话散文早已形成60年之久,是经过“文革”10余年,真正的文学创作实际上已经断档,散文亦然。“文革”后百废俱兴,文学当时很受宠,作者和读者都表现出极大热情,散文也是这样。有了这样的土壤和气候,才诞生了中国第一家专门发表散文作品的刊物。但在我看来,散文在那时总的来说还处于初恋时期,充满着新鲜感和激情。一些在当时被认为的优势散文,从题材到写法上基本脱胎于“文革”前五、六十年代。而在今天看来,拿清朝诗人赵翼所言“如今已觉不新鲜”,尽管其中相当一部分是经我之手在《散文》上发出来的。后来,散文又经历了热恋而结婚阶段。今天既非真的更加成熟,但也谈不上什么危机。我想了想,最保守的评价也不过是“七年之痒”的状况(带点开玩笑的成分)。 有人可能会问:文学作品不能有过时之说吗?我的回答是:文学作为一种事业,它应属一种特殊的精神产品,一种具有很高审美价值的精神产品,它不仅不会消亡,从本质上说也不会衰落。但在不同时期不同情况下,某一个或某一些作品还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客观环境的变化对其的评价也无疑会有不同甚至是很大的不同,其中少数经得起严酷风雨考验的作家与一些真正经典的作品其地位较难以撼动。任何事物几乎都有兴衰的不同阶段,这应该说是规律使然,包括世界范围的大事业,也会有发展变化,消长兴衰。我特别有感于毛泽东主席在形容上个世纪40年代的情况时说过:共产主义事业正葆其美妙之青春。那确是符合实际的。 也许正由于这种规律在,在今天,当我再读一些缺乏新的思想感受,新的角度开掘,又在艺术上没有新的探求与较为成功的展示;在语言文字表达上又缺乏魅力,不能技高一筹,尽管从一般意义上说,也有一定的水准(不是太差),可读多了仍有“烦”的感觉。不正当的贪欲产生的强烈诱惑是不可取的,但文学作品(包括散文)其审美价值产生的诱惑力还是非常难得的善事。 我们每一个喜欢散文的朋友都应为散文的突破与创作,都应为除烦生新提高散文的魅力诱惑而奋斗。从哪几个方面入手呢?谁要说他能开出绝对的万灵药才是吹牛,但也不能说是无所作为。我想至少应该是:一是思想深度和敏于发现的;二是切入角度与另辟蹊径的;三是题材拓新与扩展的;四是章法的突破与写法求新上的;五是语言文字的不同俗常与富有韵味的。总之,不是那种千人一面,千篇一脸;不是那种一个模子磕出来的使人生腻的东西。一篇散文,须要有一个方面能够有所发展,有所突破,有所提高,有所创新就值得称道,就足以使人眼前一亮。总之两句话:散文的前路是宽广的,是大有希望的;然而,不发展不求突破原地踏步是没有出路的。 回过头来看,我还是认为当前散文队伍的群众化趋势是积极的,可喜的,它毕竟当我们提到散文,不再仅仅是林语堂、梁实秋,也不仅仅是季羡林、张中行,不再是极少数人,更不仅是大家贵族,宽总比窄好,广中脱颖而出的机会还是要多。我们所要注意防止是:不要为广而累,更不要因泛而造成粗放式生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