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天早晨我醒来。 我想写一个与爱情有关的故事。 今年五月我去南京签名售书,许多年轻读者一再追问我:“你为什么不写爱情?” 我为什么不写爱情?这个问题难住了我。我不仅不写而且听人说起这个词就不禁发笑。为什么?从前我还真没有仔细想过。我愿意现在想一想。所以,以下的故事必定是与爱情有关的故事了。 2 某一年的夏天,我在庐山。我住在庐山宾馆,为一家企业写报告文学。 有一天,我想洗个头。平时在家里,我当然是自己洗头。庐山宾馆三星级,客房里全天供应热水,每天配给小袋包装的淋浴液和洗发液。按习惯,我是应该在自己房间洗头的。但这天不知为什么,我非常想享受一下别人替我洗发的滋味。 庐山是个好地方,山青水秀,气候凉爽宜人。我房间的窗外有一株大树,盛开着火红的花朵。宾馆小姐彬彬有礼,训练有素,她们从不擅自闯入你的房间,只在你需要的时候为你整理打扫好你弄乱的一切。在这种环境,人变得任性一些是非常容易的。我便放下笔,出去洗头。 牯岭街离宾馆只有几分钟的路程。街心花园里有一只牯牛雕塑,也为庐山一景。我几乎每天傍晚都要上街走一走。买点零嘴小吃。逛逛百货商店。在街心花园俯瞰山下层层建筑和远方的九江灯火。让那山下涌上来的白雾云一样游过我的身边。 有一家美发厅名叫“花都”,在一家商店楼上。因为武汉有家花都美发厅曾赠送过我优惠卡。我就上楼进了这家花都。 姑娘小伙子们很热情。我问他们可与香港花都美容美发厅有关系?年轻的老板兴奋地说有。 姑娘在我头上堆满泡沫,十指在泡沫中有条有理地挠过来挠过去。有人服侍是很舒服。老板取来他在香港花都学习培训的结业证。结业证上有英国女王的头像。 人一舒服就喜欢开点玩笑。我说:你是花都的分店大好了,我有你们总店送的优惠卡。 小伙子一下子噎住了。他为难地晃动他的结业证。他说:庐山这地方不是大城市。庐山这里是山。山上没见过优惠卡。 我说:我开玩笑呢。我上山也没带优惠卡。 由于开了这个玩笑,老板伙计们都对我重视起来。他们热情细致地为我洗了发。之后,又热情地建议我焗油。我没有焗过油。我只知道给头发焗油是近年来兴起的新花招。我对近年所有的新鲜事物皆存戒心。我以为花钱事小受害事大。我一直是十分爱护头发的。很怕这些物理化学方法损害了发质。 老板坚持劝我焗油:我不给你焗白油,也不给你黑油。这些黑白油都是国产的。我有正宗的香港花都总店带回来的棕色植物油。焗一焗。 一个小伙子从里间端出一罐深棕色的焗油。他戴着橡皮手套,穿了塑料围裙,把油搅给我看。 我可真架不住别人把我这般当人。我说:那就焗吧。 焗上油之后我后悔莫及。因为我必须罩上热敷帽,直挺挺地坐上至少一个小时。我说:老板,有什么杂志书报给看看。老板说:没有。 不焗了洗掉行吗?钱照付。 不行。既然焗了嘛。多贵重的香港的油哇。 我端坐了几分钟实在受不了了。 我的脖子直梗着。齐眉戴着头盔式的电热帽,腾腾的热气从帽子里头弥漫出来,模糊了我的眼睛。这时我唯一的排解和寄托是听觉。但理发厅除了杂乱的人声就是凌驾于一切声音之上的流行歌曲。流行歌曲没什么不好,问题在于磁带是坏的。 我说:换一盘磁带好吗? 他们说:行啊。 他们换了一盘又换了一盘换得我都觉得自己过于挑剔了。可没有一盘是听得清楚歌曲的磁带。 我说:算了算了。 顾客们笑起来。更好笑的事还在后头。我又熬了几分钟,外面哗哗下雨了。庐山的天气说雨便是雨,这倒没什么奇怪,狼狈的是我恰好坐在窗边,窗台上有两盆花,暴雨一阵横扫,溅了我一脸的泥点。我在电热帽里面固定着,既不能躲避又不能起身关窗。我高声叫:小姐。老板。我摸了摸脸,摸成了个大花脸。赶来关窗的小姐乐得咯咯直笑。 就在这个时候,有件事发生了。嘈杂刺耳的流行歌曲突然变成了悠扬明净的轻音乐。是长笛独奏。而我又是偏爱听长笛的。这时的我像个盲人一样注重听觉功能。我竖起耳朵专心地听着。时间在我的倾听中水一般流过去。我的头发渐渐干了,水蒸汽消散了,我却闭着眼睛拒绝看什么。我想就这么听音乐也很舒服。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面前说话了:这音乐还行吗? 挺好!我说。说完我意识到我在跟谁对话呢。我赶紧睁开眼睛:一个看上去比较舒服的男子站在我的不远处。我左右瞧瞧,没别的人。我就又对他补充道:挺好。 他说:那就好。他又说:你在理发店简直像受刑。 我说:差不多。还是自己洗头的好。 这时一个姑娘过来关了电热帽,拿软棉纸遮住我的脸部,牵我到水池边洗掉焗油。待我洗好头发,直起身来掀掉保护皮肤的纸,理发店已经没有什么顾客了。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只有长笛还在如泣如诉地吟唱。 花了两个多小时,我的头发终于如我初进店时披在肩上了。老板揽起我的头发,让我在镜子里看它们从老板手臂上纷纷滑落的姿态。老板说:是不是美得像丝一样? 我说:是。 其实不是。我高兴的是我可以离开理发店了。 我已经在下楼,老板追了上来。他拿着一盒磁带。我又与他开玩笑:怎么?焗了油可以赠送磁带一盒? 老板说:哪里,这磁带是你的。 我说:我的? 他说:你朋友走的时候吩咐我们把这盒带子交给你。他说是你的。 我接过磁带。是一盒长笛独奏专辑,名叫《圣洁之爱》。我明白了。就是那个我不认识的男子,他送了我这盒磁带。 我拿着磁带冲下偻,站在牯岭大街上东张西望:街上游客如云,全是陌生人。 谁是我的朋友? 3 事情显而易见:我有了一桩奇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将由此开始,当然,这是小说,是我编的故事。我编这个故事仅仅是为了让我对爱情的看法有个展开的依托。尽管这个故事是假的,但我的认识是真实的。 李平平和方宏伟都是我的同学。高中毕业下农村当知青,李平平和我分在一个小队,同住一间厢房。在隔着一间堂屋的那边厢房里,住着两个男生,其中一个就是脸上长满粉刺的方宏伟。那年,我们都还不足十八岁。 历史开玩笑似地将两对少男少女合理合法地塞进了一间黄泥小屋,让他们一块儿烧火做饭过生活,俨然一个家庭。就是傻子也会被激起想象。所以,宁静和纯洁只保持了一个晚上。那是下乡落户的第一个夜晚。我们在新环境里兴奋得睡不着。四个人坐在门槛上对着田野唱了一夜的革命歌曲。那时候全国流行一套《战地新歌》。我们一口气唱完三册《战地新歌》。激情愈加高涨。李平平就用她未经训练的女中音独唱了一支《抬头望见北斗星》。我们在悄无人声的乡村听见“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的倾诉,都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 第二天夜晚,李平平在粪桶里撤尿。她是个不太长心眼的女孩,不懂得寻找一种不出声响的方法。结果她撒尿撤得刷刷响,男生房间就不知撞掉了什么东西。不一会儿,男生房间也把尿撤得十分响亮,一听就知道是故意的,李平平捂着嘴咯咯笑。 清早,我们从各自的房间出来。李平平一见他们又捂嘴笑。方宏伟说:“李平平,昨晚肯定是你吧,我以为下暴雨了。” 李平平说:“不要脸。” 方宏伟说:“谁不要脸?” 李平平飞他一眼:“你不要脸呗。” 方宏伟说:“我怎么不要脸?” 李平平说:“你弄得更响。” 方宏伟说:“哎呀你是不是从门缝里偷看了?要不怎么知道是我?” 李平平揪了一下方宏伟的膀子,方宏伟夸张地大叫。 从此,他们俩的试探愈加频繁和深入。李平平炒菜,方宏伟在灶下烧火。方宏伟不时看见李平平腋窝的汗毛。方宏伟就说:“你又不要脸了。” “我怎么不要脸?” “你的毛在我头上晃来晃去。” “臭流氓。” 李平平拿锅铲打方宏伟,方宏伟抓住锅铲顺势一拉,李平平便踉跄着扑到了方宏伟的怀里。 这一夜,李平平没回房间。她和方宏伟睡在厨房的稻草堆上。早上我和另一个男生无意中闯进厨房时,李平平和方宏伟还酣睡未醒。他们的裤子都没穿好。李平平洁白的屁股蛋上糊着肮脏的血迹。厨房里到处是腐败的菜叶。锅里头泡着一大锅昨晚未洗的碗。一只菜碗在他们身边,里头爬着几条灰色鼻涕虫。方宏伟打着鼾,涎水从口角丝线般垂进稻草里。 另一个男生立即转身而去。我却被这不洁的丑恶的情形震惊得心口作疼。文学作品提供给我的无数美好的少男少女的恋爱形象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巨大的雪崩。 多年之后,我在一次全市性的中帼英雄表彰会上遇到了李平平。她已经是一位在事业上卓有成绩的女工程师。我们在酒宴上窃窃私语,交心谈心。她告诉我她并没有和方宏伟结婚。我问她:遗憾吗?那可是你的初恋。 李平平用一位工程师的求实态度对我说:一点没有遗憾。初恋是被你们文学家写得神乎其神了。其实狗屁。不过是无知少年情窦初开,又没及时得到正确引导,做了些傻事而已。 我们举杯一碰,相视而笑,为我们从生活中获得共同的认识而欣慰。 当我作为一个女人经历了女性所该经历的一切之后回头遥望。我对初恋这个阶段只有淡然一笑。初恋是两个孩子对性的探索。是一个人人生的第一次性经验。初恋与爱情无关。在我帮助李平平做了第一次人工流产之后,她老实地告诉我:她一看见方宏伟的粉刺后就心跳,就联想到他的下身一定发育得很早。至于爱不爱他,她不知道。 后来李平平知道了,她不爱方宏伟。一点不爱。 我学医之后更加懂得人体生理了。初恋这个莽撞的性觉醒本身就像个顽皮的孩子。是谁为它添加了许多花边和光环呢? 我不断地看见有众多的男人和女人为珍惜初恋而结婚。婚后却又大闹离婚。还有许多人为怀念初恋情人而闹出很多很现实的生活麻烦。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啦? 如果说爱情等于肉欲,那么初恋就可以算作爱情。如果说爱情还应有更多的精神部分,那么初恋就很简单了。 我们为爱情痛苦还值得,为初恋痛苦什么呢? 我拿不准是我错了还是那些文学著作错了。当今天的人们还是把初恋和爱情混为一谈的时候,我无法写爱情小说。爱情小说很容易涉及初恋,我怎么写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