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敬畏的物事有一种,便是闲书。是那种真正的闲书。什么才算得是真正的闲书呢?我有我的标准。这里头的讲究便是:作者一定是那种三闲一不闲的人物。三闲当是:身闲、心闲、岁月闲。一不闲则是:生平笔头从不闲。说得更简单一点,这种人是笔痴。笔痴好写,眼见了心到了,就要信手写来,不写便一日三餐皆无味。笔痴可以是成名了的作家,亦可是某方面的学者,更多的却是民间神仙。去哪里得到他们的书呢?全凭嗅觉会得。这嗅觉一是来自于笔头生涯,二是来自于心灵感应。你得由衷喜欢,你得有职业经验。近年来,书店里是书山书海,一旦迈步进去,迎面就给你压迫感与胀满感。 几乎没有一本清净自然的书,让你好好翻阅和选择;所有书籍的广告词都豪华得惊人,都有名人推荐、专家吆喝、媒体狂炒,好像不把你撑得恶心透顶、不把你脑袋彻底搅昏,决不罢休。不用说了,几乎每一次人都是呼吸窒息,头昏眼花,嗅觉失灵,赶紧跑掉。全中国都是这样,大约现在的世道也就是这样了。 而真正的闲书,只能期待偶遇。或邂逅,或巧合,或口口相传埋下了好感,以后某一天的不期而遇如同撞见多年不见的老友。拿到真正的闲书,翻翻,心里霍然爽快通透,便不知不觉手把了书,一页两页,太阳西沉了也不知觉,入夜深了也不知觉,有时候竟然也无多的话,却似有点点滴滴的露珠,凉凉爽爽地滴在了心里,浸润开来,往血液里渗透,慢慢化作了自己个人的脾气与性状。这实在是阅读的好感觉,好比从前的穷孩子喝了一碗老母鸡汤。 阅读闲书,自己也松散娴静,常常只是欣赏文章,连作者姓甚名谁也不会刻意去记住,日后时而冒出来,时而又忘记得干净了,连对人卖弄的想头都不要存有了。 真正的闲书居然就有这样的好法子! 我想我若是真正有出息,将来就该写得这样的闲书,遇得这样的读者,也不枉我一条性命,出生就只喜爱文字。 却说闲书化作自己的脾气与性状,也确实是人生一大受用。近日旅行至苏州,闲逛观前街,本来是要寻到宫巷光裕公所听评弹的。不料这日的节目却只有说书,书目是《红墙纪事》,说的是粉碎“四人帮”的故事,五元钱一张票,还要等到黄昏才开场。我与好友,聊着评弹的种种感受,说笑着,出了宫巷,继续街上的闲逛。走着走着,忽见一间店面挂着“元大昌”的陈旧铺匾。立刻,某个寒冬之夜翻阅的某本闲书,生生动动就复活了。便知道“元大昌”在本世纪二三十年代是一家正宗的苏绍酒店,二楼设有雅座。在元大昌酒店二楼饮苏绍,便可享受锡壶上酒。 锡壶灌满了苏绍,由店伙一趟一趟地送上楼来。客人的一壶酒饮尽了,便可将锡壶“宕”地一下掼在地上,这就是对于店伙的招呼了。店伙一听到响声,便会跑上楼来,从地板上捡起酒壶跑开,再去添酒。阅读到这“一掼”时候,我真是心头一热,大喜过望,非常地向往。一直以为吴越风气太软,温柔是温柔,却是骨头酥酥的不带劲。不带劲无疑也是人生极大缺憾,一辈子总不带劲,那也是生不如死的了。想想昔年在苏州元大昌饮酒,居然也可以饮得这般放肆任性,掷地有声,倒也是钢骨铮铮,威风凛凛了。 如果我生活在从前时代,纵然有再多清规戒律,怎么说,豁出去了,也要上一趟元大昌酒馆。倘若女人能在酒楼任性,真乃胜于家中撒娇啊。最关键的,是享受了一种破坏感。破坏感何其酣畅,又何其难得!一般女人,再豪迈,再气急,自己家里的东西,还是舍不得摔坏的,唯有憋屈自己了。而在元大昌酒楼,你可以随便摔。眼看着锡壶被摔瘪,且一次更比一次瘪,店伙不仅不给你脸色看,反而愈是乐颠颠的。为什么?因为酒壶越瘪了,盛酒的量就越少,酒店就越发赚钱了。 酒店是按壶数计算酒钱的,这没有什么不合理。到摔得无法盛酒了,送去锡匠重新浇一只,也十分容易。一顿豪饮下来,喝酒的,卖酒的,街头的锡匠,各取所需,各有所得,皆大欢喜,真好似日月经天,江河入海,阴阳宇宙都通达,这是多么流畅润滑啊! 脑子里闲书翩翩而过,脚步已然迈进了现实中的元大昌。今日的元大昌,只是一间小小的酒类专卖店了。左右看看,也不难看出这间铺子是作为苏州传统文化的符号,被陈列在步行街上的。 店堂只有巴掌大,三面柜台,一面卖名牌高档白酒,包装无非金色红色明黄色,十分耀眼,有一化了浓妆的女性当值;另一面柜台卖牙膏牙刷指甲刀,出售这些物事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当面的柜台,大约是解放初期的老柜台了,粗大木质,木纹本色,只有几十年来无数胳膊肘蹭出来的一层油腻。 这里是一中老年男人当值。货架上摆放着各种黄酒。顾客稀少。售货员悠闲。悠闲里也含着些许无聊、委屈与孤零。不过有一点还算古朴:有零拷黄酒,用提子打,一提子出来,便携带出酒香。聊起来,售货员还是颇为自豪的,说他们这店子是敢拍胸脯的,绝对不会假冒伪劣,也绝对不会有冒牌货,花雕就是花雕,加饭就是加饭,沈永和一定是沈永和,古越龙山就一定是古越龙山。我们相信了这个中老年男人。真话和假话,还是有区别的。 全国许多的酒店以及许多超市,遍地的黄酒,都号称名牌,如果你较真地追问起来,对方就含糊支吾了,假话到底还是假话。我们喜欢真话,被信赖了的售货员也异常地欣喜,元大昌店铺里顿时就有一点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气氛了。大家在那里热烈地看酒,闻酒,聊酒。说话间,我们注意到了一瓮黄酒,它威武地蹾在柜台台面上,看模样放了许多时日了,蒲草封口,篾片包扎,草绳打结,瓮上烧了“古越龙山”招牌,篾片里头别了红纸商标,醒目大字,重重灰尘也盖它不住,道是:雕王。 配料是小字,写道:糯米,鉴湖水,小麦,焦糖色。看到这里,那闲书又来助兴,便是一段佳话,说的是唐玄宗赐贺知章鉴湖水的趣事。那么这段佳话至少说明,鉴湖水是真正的好水。所谓酒好,主要也就是水好了。尤其是花雕这种酿酒,水是差不得的。唐朝的作家也牛,皇上也有雅兴,想得出来拿江南的水当礼物相赠。好在现在可以买到。自己买,倒也免得欠下人情债,要拿诗歌文章去还情。想必皇帝的人情,肯定是不好欠的,怎么才可以把马屁拍得清纯如江南水啊! 我与好友,在今日的元大昌里,博古谈今,嘻笑怒骂,忽然豪情涌来,心有所动,不管横竖,便要买下这瓮雕王。售货员们聚了过来,个个高兴,说是这瓮雕王在这里放了几年了,就是无人识货,只好当招牌供着。唯中老年男人黯然,抚了抚酒瓮,说:黄酒是越陈越香啊,老酒老酒啊!我们也就是这一瓮啊!卖了也就再没有了啊!这一刹那,中国江南文化百年来的情绪,怎么说也难以说得清楚的那种情绪,便纷纷披洒流露在这尘封的酒瓮上了。 说买就买了! 这瓮雕王净重10公斤,加上陶瓮本身的重量,总有25斤开外了,我们两人得合力抬着它。一瓮雕王当街而立,敦厚壮实,喜气洋洋,在城市亮化工程的灯海里,它好一副孤芳自赏的模样。我们相视片刻,仰天大笑。好了,现在我们该怎么带走它?往后该怎么珍藏它?何年何月开瓮畅饮?饮多少杯?要几分醉?为纪念哪个良宵?又为庆贺哪个时辰?都是没有办法说的事情,需要岁月慢慢地来,慢慢地来。只为这一瓮美酒的勾引,眼前已经憧憬丛生,岁月已经有无限的好,生活还需要什么呢?这就是幸福。 幸福这东西,有时候非常昂贵,千金难求;有时候却非常便宜,如野草闲花,随手可摘。我们的这瓮雕王,足足20斤老酒,只花了区区240元钱。只是这随手的一刻,是时候不是时候?是否可以如愿以偿地品味到幸福?却需要多少由来,多少铺垫,多少修为,多少缘分和多少阅读啊! 很久很久以后,我们才忆起来,那天引导我们走进元大昌的,是一本书名为 《葑溪寻梦》的闲书。经过再三地努力回忆,记起作者好像是一位周姓老先生,简介里似乎说老先生现今已经年过八旬。我们是托了寿翁的福了。记得那书,从朋友处借来,也就是薄薄一本,哪里谈得上什么价钱,却当然是无价之宝了,作者与读者,果然都得了好福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