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人类如要生活,依然须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什么生活在天上啊等问题,必须抛弃。人类的心神哟!别张起翅膀,飞到天神那边去,而忘掉这个尘世呀!我们不都是注定着要遭遇死亡命运的凡人吗?上天赐给了我们七十年的寿命,如果我们的心志太高傲,想要永生不死,这七十年确是很短促的,但是如果我们的心地稍为平静一点,这七十年也尽够长了。一个人在七十年可以学到很多的东西,享受到很多的幸福。要看看人类的愚蠢,要获得人类的智慧,七十年已是够长的时期了。一个有智慧的人如充分长寿,在七十年的兴衰中,也尽够去视看习俗、道德和政治的变迁。他在那人生舞台闭幕时,也应该可以心满意足地由座位上立起来,说一声“这是一出好戏”而走开吧。 我们是属于这尘世的,而且和这尘世是一日不可离的。我们在这美丽的尘世上好像是过路的旅客,这个事实我想大家都承认的。纵令这尘世是一个黑暗的地牢,但我们总得尽力使生活美满。况且我们并不是住在地牢里,而是在这个美丽的尘世上,而且是要过着七八十年的生活,假如我们不尽力使生活美满,那就是忘恩负义了。有时我们太富于野心,看不起这个卑低的,但也是宽大的尘世。可是我们如要获得精神的和谐,我们对于这么一个孕育万物的天地,必须有一种感情,对于这个身心的寄托处所,必须有一种依恋之感。 所以,我们必须有一种动物性的信仰,和一种动物性的怀疑,就把这尘世当做尘世看。索罗(Thoreau——美国十九世纪作家和自然主义者)觉得自己和土壤是属于同类,具有着同样的忍耐功夫。在冬天时,期望着春日的来到;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不免要想到寻求神灵。但这不是他的分内事,而应由神灵去寻求他。依他的说法,他的快乐也不过和土拨鼠的快乐很相似,他这种整个的大自然性也是我们应该保持的。尘世到底是真实的,天堂终究是缥缈的,人类生在这个真实的尘世和缥缈的天堂之间是多么幸运啊! 凡是一种良好的、实用的哲学理论,必须承认我们都有这么一个身体。现在已是我们应该坦白地承认“我们是动物”的适当时机。自从达尔文进化论的真理成立以后,自从生物学,尤其是生物化学,获得极大的进展之后,这种承认是必然的。不幸我们的教师和哲学家都是属于所谓知识阶级,都对于智能有着一种特殊的、专门家式的自负,致力于精神的人以精神为荣,正如皮鞋匠以皮革为荣一样。有时他们连“精神”一词也远觉得不够缥缈抽象,更拿什么“精粹”、“灵魂”或“观念”一类的词字,冠冕堂皇地写出来,想拿它来恐吓我们。人的身体便在这种人类学术的机器中,蒸馏成精神,而这种精神进一步凝聚起来,再变成一种精粹的东西。但是要晓得即使是酒精也须有一个“实体”——和淡水混合起来——才能味美适可。然而我们这些可怜的俗人却须饮这种精神所凝聚成的精华。这种过分着重精神的态度实是有害的。它使我们和自然的本能搏斗,它使我们对于天性无法造成一种整体完备的观念,这是我批评它的一个主要点。同时这种态度对于生物学和心理学,对于感官、情感,尤其是本能在我们生命上所占的地位,也是极少认识的。人类是灵与肉所造成,哲学家的任务应该是使身心协调起来,过着和谐的生活。 人生的态度人生像一首诗 我想由生物学的观点看起来,人生读来几乎像一首诗。它有其自己的韵律和拍子,也有其生长和腐坏的内在周期。它的开始就是天真烂漫的童年时期,接着便是粗拙的青春时期,粗拙地企图去适应成熟的社会,具有青年的热情和愚憨,理想和野心;后来达到一个活动很剧烈的成年时期,由经验获得利益,又由社会及人类天性上得到更多的经验;到中年的时候,紧张才稍微减轻,性格圆熟了,像水果的成熟或好酒的醇熟那样地圆熟了,对于人生渐渐抱了一种较宽容,较玩世,同时也较慈和的态度;以后便到了衰老的时候,内分泌腺减少它们的活动,如果我们对老年有着一种真正的哲学观念,而照这种观念去调整我们的生活方式,那么,这个时期在我们的心目中便是和平、稳定、闲逸和满足的时期;最后,生命的火光闪灭了,一个人永远长眠不再醒了。我们应该能够体验出这种人生的韵律之美,应该能够像欣赏大交响曲那样,欣赏人生的主要题旨,欣赏它的冲突的旋律,以及最后的决定。这些周期的动作在正常的人生上是大同小异的,可是那音乐必须由个人自己去供给,在一些人的灵魂中,那个不调和的音符变得日益粗大,结果竟把主要的曲调淹没了。那不调和的音符声响太大了,弄得音乐不能再继续演奏下去,于是那个人开枪自击,或跳河自杀了。可是那是因为他缺少一种良好的自我教育,弄得原来的主旋律被掩蔽了。如果不然的话,正常的人生便会保持着一种严肃的动作和行列,朝着正常的目标而迈进。在我们许多人之中,有时断音或激越之音太多,因为速度错误,所以音乐甚觉刺耳难听;我们也许应该有一些恒河的伟大音律和雄壮的音波,慢慢地永远地向着大海流去。 没有人会说一个有童年、壮年和老年的人生不是一个美满的办法。一天有上午、中午、日落之分,一年有四季之分,这办法是很好的。人生没有所谓好坏之分,只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季节是好的”的问题。如果我们抱这种生物学的人生观,而循着季节去生活,那么,除夜郎自大的呆子和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之外,没有人会否认人生不能像一首诗那样地度过去。莎士比亚曾在他关于人生七阶段那段文章里,把这个观念更明了地表现出来,许多中国作家也曾说过同样的话。莎士比亚永远不曾变成很虔敬的人,也不曾对宗教表示很大的关怀,这是可怪的。我想这便是他伟大的地方。他在大体上把人生当做人生看,正如他不打扰他的戏剧的人物一样,他也不打扰世间一切事物的一般配置和组织。莎士比亚和大自然本身一样,这是我们对一位作家或思想家最大的称赞。他仅是活于世界上,观察人生,而终于跑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