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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1期|李达伟:迁徙的鸟(节选)

时间:2023-04-2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李达伟 点击:

李达伟,白族,1986年生,现居大理。中国作协会员。大益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和《记忆宫殿》等。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云南文学奖、云南省年度作家奖、滇池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奖等。

 

1

那时,天是湛蓝的,蓝色堕入谷底。出现在眼前的是怒江。众多支流从高黎贡山深处流出来,穿过一些甘蔗田,穿过一些芒果林,那些支流的声息与一些鸟鸣交杂在一起,一些支流独自流入怒江,一些支流交汇后流入怒江。河流弯曲奔流,河流的名字不停地变化着,怒江流到我面前时叫“潞江”。

雨季,在雨水的漫漶下,高黎贡山下的那几条大河变得混浊,一直清澈的是在高黎贡山中流淌着的那些溪流。怒江是混浊的,盈江(多好的名字,可以发生多少的断章取义,也可以发生多少的由河流的名字衍生的想象,一条丰盈的河流,一个丰盈的世界。我出现的季节我所出现的河段,与河流的命名是平衡的,闭上眼睛想想——盈江,睁开眼睛看看——盈江)是混浊的,瑞丽江(碧波荡漾的季节似乎不是这个季节,雨季过后,瑞丽江水依然碧波荡漾,那样的荡漾是可以发生爱情与依恋的)是混浊的。我知道这几条河流,只是在雨季暂时变得浑浊而已,当雨季结束,它们又将恢复清澈和幽蓝。特别是在冬日,在开得火红的攀枝花的映照下,它们清澈得发蓝。

我们所在的怒江边,熟悉的清澈透蓝,河面宽阔,河流貌似缓慢地流淌着,我从河流偶尔裹挟着的一点点泥沙中,意识到了一条河流将要涨起。我们在惊慌中逃离,毫发无损。我们抵达一个山坡,我以为看到的是自己所熟悉的世界,那个我们偶遇的人却说那并不是我所熟悉的世界,即便我看到了闪烁的灯火,但那里依然很原始落后,我感到恐怖。我猛然惊醒,我旁边睡着的是让我变得柔软,轻易就把我融化的女儿。有一会儿,她咯咯地笑着,我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她会不会梦见那条我既在现实中遇见,又在梦中不断看到的河流。

梦境中不止出现河流,还出现了在河流边漫游的诗人、漫游的僧侣、漫游的民间艺人,还有那些土生土长的人,以及其他众多的生命。所有生命的目光,在某一刻都朝着河流的方向,似乎河流便是我们的一切。我们只知道,我们的幸福与苦痛都在那河流边发生着。

现实中,我们出现在河流边,既看着河流的流淌,同时让自己与不只是河流的世界之间发生碰撞。即便我也深知那些河流,已经与过往有了一些变化,但由于在雨季河水流量大,让我总觉得那些河流一如往常地流淌着,不竭地流淌着,不需要担心枯竭。这像极了高黎贡山中的那些生命,至少是一个世界在整体上呈现出的生命力的旺盛与不竭。我也深知很多时候,我们已经无暇顾及它的某些细部。在高黎贡山生活与漫游的时间里,我进入了它的某些细部,一些人的命运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被我目睹或者耳闻。一些人的命运,并不会因地域的不同而不同。

在高黎贡山中,河流一开始的出现就已经让人诧异。我看到了怒江,于我而言它是真正意义的大河。一条大河对我的冲击太大了。我的童年时期,安抚我的只是一条很小的河流。在高黎贡山下,一些人的童年因为怒江而与我不同,一条大河的流淌安抚着他们的童年。我喜欢河流,很难清晰地说出是为什么。我既喜欢河流的隐喻,也喜欢河流的现实。河流以各种姿态在流淌,或汹涌,或平静,或是涓涓细流,或是滔滔江河。它们从源头开始,或者只是从其中一段开始,它们最终汇入大海。我出现在河流边的很多时间里,变得静默异常,那是我的静默,河流却不是静默的,而是流动的、诉说的、澎湃的、低回的,诉说着生命的完整与残缺。我听到的是一条河流在流淌(以一种应该是恒久的姿态,我们希望河流能一直那样流动着),我感受着与河流有关的对于生老病死的态度,我似乎渐渐看淡了生老病死。

我正在阅读《沿河行》,还随笔写下了这样的阅读笔记:

沿河行。奥利维亚·莱恩。原来读的是她的《孤独的城市》,城市越大人越小,一些孤独的艺术家,一些孤独的个人在城市的喧闹庞杂与堕落与不齿中孤独地活着,有些人会被吞没,有些人也在清醒、努力和不屈地活着。《沿河行》中,作家沿着乌斯河行走,在还没有遭到很大破坏的自然中,她陶醉于沿河的那些美丽自然之中,爱情带来的沮丧也被河流慢慢治愈,她在寻求治愈的同时,也在思考着自然世界对于整个人类的影响。《沿河行》中,在对个人感觉与情绪不断抒发和记录的同时,还出现了一些与乌斯河有关的人,特别是因精神崩溃而自沉乌斯河的伍尔夫。疾病不是很严重时,作为写作者的伍尔夫,经常出现在乌斯河边,写下的文字是湿润的,是可以滋润万物的,处在崩溃边缘的伍尔夫的文字却是干涸的。一起染上了“鄙俗膜拜症”的约翰·贝利和艾丽丝·默多克夫妇,在河流边渴望回归作为自身起源的黏稠污泥,回归孩童时代的泥巴和肮脏。现实是艾丽丝被阿尔兹海默症慢慢吞噬着记忆,一切已经很难回去。这时的河流是忧郁的感伤的。河流于我而言,有忧郁有感伤,但同时还有其他,那些其他的东西让我不会一味地往深渊坠落。我在它的美景中不停地遨游着,但同时因为河流不只是河流,我所面对的又不只是河流,而是一段又一段的时间,以及时间背后的那些普通的人,或者是那些艺术家。我还要面对自己内心的那些因现实情感的挫败等等带来的沮丧,这本书里透露着不安与焦虑,但同时又不只是不安与焦虑,还有着其他在一条河流所流经的某些段落的风景给我带来的窃喜。

我带着这本书出现在梦中的河流边。现实与梦中,我往往是不一样的,我甚至怀疑梦境中的自己是另一个“我”(是一个我从未想象过和感知到的自己,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维度中的自己),是另一个“我”在面对另外一种真实。我说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对河流如此痴迷。在一些时间里,我不断回溯着,不断思考着,最终唯一能给出的解释是,我长时间生活在这些河流边,同时,我的思想我的个性不断被这些河流重塑着。河流在我的世界中占据很重要的位置。

2

一些在这之前我们从未发现的动物,突然出现在了高黎贡山。我们暗自激动。世界深邃庞杂,我们深知很多生命早就已经存在其中,只是我们暂时或者永远都无法发现而已。对于高黎贡山中的那些生命,就像我们对这个世界本身一样,一直处于不断认识的过程中。令我们感到高兴的是不断有新的生命被认识,我们也知道还有一些生命已经从那个世界离开,或者消失。进入高黎贡山,在高黎贡山自然保护所中,我们遇见了一些人。我们才意识到是有那么一些人,真正热爱着这个世界之中的一切生命,他们的工作日常就是关注新的生命的出现,以及一些一直存在的生命的变化。有新的动物或植物出现时,他们近乎狂喜。

云豹被发现,我们通过红外线看到了踽踽独行的云豹的身影。云豹出现在晨昏之间,它们栖身于某些古木之上。一个人进入高黎贡山深处,是危险的,我们真有可能会遇到云豹,但没有人遇到云豹,它们远远就嗅到了人的气息,它们生活在那些茂密的丛林之中。我们也可能会遇见别的动物,我们很可能会遇到熊。一些人遇到了熊,熊攻击人、攻击羊群的事情偶有发生。

我们在高黎贡山中生活着,就必然要忍受并适应这里关于生存的矛盾。其实我们与动植物之间的矛盾,在高黎贡山并没有我说的那么突出,更多时候,我们与那些动植物相安无事地生活着。当听到一些人提到发现云豹,或者发现了其他的动植物时,我们很多人往往只会轻描淡写地“哦”一声。在一些时候,我们也可能会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想知道那些动植物的样子,就像现在我特别想知道高黎贡山中的云豹真实的模样。红外线中的云豹,多少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形,我们只看到了模糊的影子。

诗人说要把自己的内心真正打开,要让自己真正放松下来,这是进入“高黎贡”必须要做的准备。诗人说,如果你做不到这点的话,你就暂时不要进入“高黎贡”。诗人还说,你还要跟他们喝酒,他们才会真正向你敞开。诗人一说,我就明白了。对于诗人的说法,我特别赞同,其实那时诗人一定发现了我饱受莫名的恐慌与紧张的折磨,诗人一定觉得我在进入“高黎贡”的时候依然这样。

我们来到高黎贡山深处的那些村寨时,往往要喝酒,喝酒是我们交流的一种手段,边喝酒边谈论着他们对于世界的认识。那些被讲述的认识里有着太多幻境般的因子,似乎只有魔幻的不可思议的视觉才能穿透那些密林,才能穿透那些绵延不绝的山脉以及落差很大的海拔。那时,在高黎贡山深处的那个村寨里正下着小雨,弥漫的雾气就在离我们不远处飘荡着。那样的雾气特别适合那时的讲述,讲述萦绕着迷幻的色彩。在讲述中,人们见到了在某个悬崖上生活着一只餐风饮露的豹子,它有时会来到悬崖边上看着悬崖之下的世界,其中一个老人信誓旦旦地跟我们说,他曾在悬崖之下感受到了豹子目光的灼烧。我特别想问他那是不是云豹,我总觉得云豹也很有可能会出现在那里。云豹是怎么上去的?是谜。那里是否真正生活着云豹?依然是谜。我朝那个悬崖望了一眼,在雾气的遮掩下,我什么也看不到,在雾气之下,似乎我又真的看到了一只豹子的影子。影子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我被酒呛了一口,我发现自己已经喝得有点头晕了。

在火塘边,人们第一次跟我说起云豹时,我总感觉自己陷入的是一个既魔幻又现实的世界。我们很多人在提到高黎贡山时,总会这样感叹,魔幻得有些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众多的民族,相对偏居一隅的世界,一些原始的气息的氤氲缠绕,同时现代文明所在世界之内的渗入,众多的文化,众多的异质,众多的迥异,同时又是迥异的和谐,我们看到了让人最为惊叹的杂糅与交融。在那个世界之内长时间生活之后,我们又会觉得出现在眼前的现实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我们一伙人就在高黎贡山的某条美丽的河流边,可能是瑞丽江,可能是盈江,可能是怒江,也可能是那些大河的某条支流边,看着湛蓝的天在河流中流淌,看着一些人正在砍着成片的甘蔗林,看着一些人正在采摘着咖啡豆,便有了强烈的魔幻现实主义感。我们也知道自己只是再次强调,在我们之前早就有人意识到这是一个魔幻现实主义之地。我们把那些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作品打开,这些作品都出现了鬼怪、巫术、神奇人物和超自然现象,带有印第安神话传说和土著传统观念的奇异、神秘、怪诞的色彩。眼前的高黎贡山,只要我们真正进入其中,我们也会发现这些元素。即便到现在,有些元素依然是人们认识那个世界所无法缺少的部分。我们同样看到了现代文明与当地原始文明之间的碰撞交融。一些浓厚的原始气息依然浓厚,那些现代文明也在快速地融入其中,我们看到的不只是现代文明,我们还看到了另外一些衍生的杂糅的新的东西,我们无法肯定新的东西就一定是好的,但我们至少可以肯定,一些交融的必然与可贵。

魔幻现实主义作品的沃土,有时我们会这样感叹,我们感叹并行走于其中,最终也成为魔幻现实主义的一部分。我们在读一些魔幻现实主义作品时,有时会惊叹,作品中的那个世界与眼前的世界的某些东西实在是太像了。我们也知道魔幻现实主义,只是方便我们定义世界的一部分,除了魔幻现实主义的东西外,这个世界还有其他。我们似乎也该思考一下该如何面对可能会出现在面前的云豹,细想之后又觉得没有任何那样的担忧,毕竟直到现在,在高黎贡山,我们只是通过红外线才发现了它们的踪影。许多生命的嗅觉异常灵敏,云豹的嗅觉亦如此,它能嗅到空气中飘荡着的陌生的生命气息,特别是人的气息,当它嗅到人的气息之时,便立刻离开了,而我们人类(至少是我)那钝拙麻木的感觉是无法轻易察觉附近隐藏在丛林中的生命的。

3

几条河流在高黎贡山的密林深处流淌,一些大河在高黎贡山与别的山之间的横切面里奔涌流淌。河流在切割着那些地理。河流在切割地理的同时,也在无意间制造了不同地理背后不同的文化。在高黎贡山上寻找河流的影子,那时河流成了我判断方向最为重要的标尺。

在高黎贡山上看到怒江或者别的河流的流淌时,河流变得很平静,那是看。出现在河流边,我们更多是在听一条河流。有时在高黎贡山上看不到怒江,只能见到山谷中的河流,哗哗地流淌着,清澈,与山谷中的那些石头之间碰撞出白色的水花,有时像极了燃烧的白色。密林底下由各种草木的根须交织或者差不多要碰触着的网,真的很像那些在高黎贡山中流淌然后交汇,或者从未交汇的河流。我依然无法避开的是把根须比喻成血管,有时一些受伤的根须就像被切开的血管,太像了,像得让我们在这样的比喻面前,无法再找到更适合的比喻。比喻在高黎贡山深处繁衍生长。比喻让高黎贡山的诸多物事相互交错。这并不是一个充满比喻的世界,却是一个可以让比喻无处不在的世界。

由于季节的原因,那是冬日,蜿蜒曲折的河流,异常清澈,而蜿蜒曲折的山的绿,可以说与季节无关,毕竟上面有着一些常年泛着绿意的植物。在这个世界之内,对自然的敬畏,一直被人们禀持着,那是一种已经渗透到日常生活之内的对于自然的认识。我们可以在那些特殊日子里遇见一些祭祀活动,祭祀的对象有时就是一棵榕树。当进入高黎贡山深处,森林散发出让人觉得好闻的原始气息。

我一直觉得无论是怒江还是高黎贡山,都能让我的表达进入一个广阔自由的境地。我有意让“高黎贡”和“高黎贡山”这样的表述,在这个文本里能有所区别,但在很多时间里,它们交错在了一起。“高黎贡”的意义可能有些宽泛,“高黎贡山”又显得多少有些具象化。我在用“高黎贡”时所面对的往往是人,而用“高黎贡山”时面对的往往是山,当然也并不是绝对的。有时,我更愿意生活在“高黎贡”这样的语境之中。“高黎贡”也意味着一种表达的自由,一种更为宽广的自由。“高黎贡山”这样的表达竟被我有些狭隘化了,在面对着这样的表达时,我的自由有了一些限度。我意识到“高黎贡山”这样的表达里面,同样有着太丰富的东西。在高黎贡山中行走时,我又希望自己一直处在“高黎贡山”的语境中。

一个世界有一个世界的语境。就像此刻,即便已经离开了潞江坝好几年,每次说起潞江坝,我依然很顺利就把自己带入那个熟悉的语境之中。一条大河在奔涌或平静之中不断冲刷着两岸。我们出现在傣族、傈僳族或德昂族的村寨,我们在那些村寨里喝着酒,谈论理想与自由,谈论我们的来处以及可能的去处。由于有着那么多民族的存在,以及高黎贡山本身的丰富,我们会有强烈的进入各种让人目不暇接的语境之中的渴望,让我们很激动的是这些语境并没有拒斥我们。那是会让我们感到惊讶的一些语境。堕入那些傈僳族的语境之中,我才发现他们从山中相对贫瘠的坡地上搬了下来,他们的搬迁是一次海拔的降低,而在那些古老的语境中,这个每次去狩猎都要进行一次隆重祭祀仪式的民族,往往生活在那些高地之上,那些地方是容易与阳光相遇的,太阳也慈善地把阳光洒落在那些地方。在他们的语境中,他们经常狩猎,却没有过度狩猎,他们在相对贫瘠的坡地上种植适合生长的庄稼。现在,我所出现的村寨,早已不是建在那些贫瘠的坡地之上。在高黎贡山深处,有好些被废弃的建筑,以及被抛却的生活日常。他们必须有所改变。还有另一些人搬到了高黎贡山下,他们都需要出现在那个丰饶的世界之内。那是属于高黎贡山下的丰饶,从一个寒冷的高山上出现在那个热带河谷,世界给人的感觉就是丰饶。植物在丰饶地生长着,有许多的水果,一些庄稼还可以种两季,这些在我还未出现在高黎贡山下时,想都不敢想。

在某个语境中,我们暂时把教堂和民族放在一边,那时我们只是关心人的命运。人的命运在那些迁徙面前所呈现出来的不一样,人的命运会被那些迁徙所改变,我们唯一能担心的是环境改变之后,人们的适应能力,毕竟我们看到了一些空落的房子。在怒江边上的空落房子里,只剩下一些寥落的狗,我们是隔着江望见了那些颜色一样,有些泛黄的房子,据说那里没有人居住,人们纷纷回到了山上原来的村寨。这样的村寨只是少数,人们无法适应河谷的闷热,就像那些狗同样还没有真正适应一样,我们隔着江望见了它们伸长的舌头。与那些空落的搬迁点不一样的,还有着很多从别处搬迁到这个世界的人,他们慢慢适应了在高黎贡山下的生活。我们曾回到过他们原来的居住地,那是澜沧江边的平坡,但其中还是有一些人偷偷跑回去种植一些庄稼,有些土地还没有被大坝的水淹没。我真希望那些人像我一样,来到高黎贡山下那一刻开始就为世界的丰饶感到惊诧,然后慢慢真正适应了这个世界。

4

古老的歌谣响起,我们在歌谣里寻觅着高黎贡山过往的样子。歌谣唱的是四时里的高黎贡山。“冬时欲归来,高黎贡山雪。秋夏欲归来,无那穹赕热。春时欲归来,囊中络赂绝。”高黎贡山的雪,高黎贡山下的瘴气,路途的艰难与生活的困顿都影响着那些翻越高黎贡山的人。现在瘴气早已消失,据说当时只有傣族人有对付瘴气的办法,他们便生活在坝子里,现在大部分潞江坝的傣族依然生活在坝子里。

在古老的时间里,高黎贡山之下是一个瘴气浓烈的世界,那时环境封闭,人烟稀少。瘴气消散的背后,经历了我们可以想象的艰难过程,然后才是现在的时间与世界,现在是丰饶与人口众多的世界。我们还能在高黎贡山下遇到以农场来命名的好些村寨。不断出现在老桥农场或别的农场后,还是感觉到了后来才来的人与世居民族之间,有着一些差异。我认识一个老知青,在高黎贡山下生活了很长时间。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早已经从那里离开了。他回忆着,回忆着一个世界在发生变化过程中所伴随着的一个群体的命运。当不断出现在那些农场后,我不再只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原住民身上。虽然他们在一些方面,还是和周围的那些少数民族村寨有着区别,但很多时候,他们早已融在一起。在老桥,见到的同样是一片又一片的桂圆,同样是一片又一片的咖啡,同样是一片又一片的芒果。那个老知青在酒桌上喝了一杯又一杯,然后跟我说,你根本无法理解我们这一代人对于这个世界的意义。诚如他所言,我们真无法理解他们那一代人与一个世界之间的那种联系。我能理解的最多是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无法被切割的联系,就像无法被切割的血管,当再次想到被切断的血管这样的比喻时,我似乎有点点懂了那个知青所言的一代人与一个世界之间的那种联系,以及一个世界对于一代人所产生的那种从肉身到精神的影响。

我们在一些时间里,也感受到了强烈的命运感。我在高黎贡山下生活了很长时间,并在一些方面得到了来自世界的重塑。我强烈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影响。我经常有着这样的感觉,我可能一辈子都要工作和生活于此,这将是我的命运,但也是我乐于接受的命运,毕竟自己已经很热爱这个世界。我们在那些小酒馆里对我们的命运感轻描淡写。我出现在了高黎贡山中,严格来说,我只是走了一段,就几公里,然后折返。我沿着一条堆满落叶与腐殖物的路,听着一些动物的啸叫,听着一些鸟类的鸣叫,听着一些树枝枯断的声音,我没有见到什么人,也没有见到什么村子,这是我其中一次出现在高黎贡山之中。我知道在高黎贡山深处,有很多村寨,还有一个叫小地方的村寨。从高黎贡山深处搬出来了好多人,像原来一直住在半山腰的傈僳族,也已经有好些搬到了坝子之中搬到了河谷地带,还有那个德昂族村寨,他们搬下来后,他们的茶地一直在高黎贡山深处。我们不停地出现在高黎贡山,我们必然要不停地出现在那些还未搬出来的村寨之中。

回到歌谣。先是那些孩子,是他们说起了一些歌谣,然后是他们中的几个人唱起了古老的歌谣,至少我在听他们用傣语或别的少数民族语言唱的时候,“古老的歌谣”这样的感觉异常强烈(即便真实的歌谣并没有那么古老)。在那些孩童的世界里,时间总是模糊的,有时在他们眼里的“古老时间”其实刚过去不久。帕后在那个山谷之中(我们又一次来到了山谷)给大家跳起了傣族舞,帕后没有怯场,她跳的舞蹈柔美,像极了那时洒落山谷的阳光。山谷中的阳光与山脚村寨里的阳光不一样,在那个教书的村寨里,阳光太热太烈,而在山谷之中,阳光似乎是专门为那些孩子而洒落的。那时我在那些孩子眼中看到了柔和的阳光,那是一些纯净且如金子般发黄的目光,他们眼里还有着原始丛林气息的河流。当提到孩子和河流之时,我又会莫名感到有些忧伤,毕竟就是眼前的这条河流,在某个雨季冲走了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虽然不是我的学生,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们很多人还是感到悲伤和不可思议,毕竟那条河流给我们的感觉一直都是清冽而柔顺的,我们从未想过它还有粗暴与汹涌的一面。他们在唱那些古老的歌谣时,是在那两个孩子被冲走之前,不然一切古老的歌谣与孩童的快乐都不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关于高黎贡山的那首古老歌谣,不属于孩子,不属于童年,也不属于童年想象,没有孩子会唱那首歌谣。那首古老的歌谣背后,是一些人与山之间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命运,更多是人的命运,过往走夷方的人被高黎贡山所阻隔。当看到那个简短的歌谣时,我们会看到的是与现在的高黎贡山,以及现在的人们在面对高黎贡山时完全不一样的一面。现在那些古老的歌谣已经成为古老的一部分,也成为我们认识高黎贡山时所无法忽略的,那是高黎贡山在人们内心里面的一种投影。那些孩子口中的歌谣,往往是唱给天地万物的,是那些少数民族自然观的呈现,我们现在所提倡的对自然的敬畏与保护,其实早已在那些少数民族生活的世界里,早已在高黎贡山之中存在着。我们就在高黎贡山的某个山谷之中,听着稚气未脱的孩童唱着一群人对于自然的认识。在歌谣中,我们可以尽情地唱诵对自然之美的赞叹,唱诵对自然的感恩,有那么一瞬间,我竟有恍若面对着一些祭师在举行祭祀的感觉。孩子们在山谷中唱着,他们那清脆的声音把一切凝重与忧伤过滤,那些声音在山谷中不断回响着。这些歌谣所能满足的是我们对于世界的一种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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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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