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安,蒙古族,水墨艺术家、作家、文学艺术评论家,编审。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理事、内蒙古师范大学民族文学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出版有散文集《伴酒一生》《在碎片中寻找》等,撰写评论近百万字。主编有《九十年代中国小说佳作系列》《女性的狂欢:中国当代女性主义小说选》《蔚蓝色天空下的黄金:中国六十年代出生作家代表作品展示》《知识女人文丛》等几十部。曾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新人奖,北京市文艺评论2022年度优秀评论奖。水墨艺术作品被中国现代文学馆、意大利贝纳通学术基金会、法国作家之家、巴黎艺术中心、古巴哈瓦那大学艺术学院等国内外藏家收藏。2018年举办“白马照夜明 青山无古今:兴安水墨艺术展”;2020年举办“在碎片中寻找:兴安水墨艺术展”等。
马在蒙古人的心目中,就是家庭成员之一,是不会说话的亲人。这句话道出了蒙古族人与马的关系。 我虽然生长在城市,但对马的感情似乎是与生俱来。那个年代,马车或者牧民骑马,还被允许走在我们那个小城的马路上。看着酒后的牧民歪坐在马背上打盹儿,随着马蹄踩踏石子路的声音,前后摇摆,我会咯咯地笑出声来。让我记忆深刻的是马的眼睛,在“蒙古五畜”中,马的眼睛是最接近人的眼睛的,羊的眼睛过于含混,牛的眼睛过于呆直,骆驼的眼睛过于缥缈。只有马的眼睛,让人感到亲近、熟识和生动,就像是蒙古女人的眼睛,充满了温情和善意。我当时看到那匹马的时候,发现它的眼睛像极了我在西索木草原上的一个姐姐。这只眼睛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伴随着我进入了当晚的睡梦中。后来我把我的这一发现告诉了那个姐姐,她神秘地言道:“马的眼睛就是人的眼睛变的,小心哦,少看它,它会让人上瘾的。”她的话果然没错,我之后多次被马的眼神吸引,并且不自觉地长时间驻足观看。其中一次是在鄂尔多斯的苏伯罕草原,同行的朋友都在屋里喝奶茶吃羊肉,我一个人跑出来,来到一匹被拴在木桩上的马的跟前,看了许久。马都有些害羞了,不停地绕着桩子转圈,逃避着我,我则一直跟随它,盯着它的眼睛,当然也盯着它的臀部、四肢、马鬃和马尾。我后来用水墨画马,用心最多的就是画马的眼睛,眼睛画好了,整个马的气象也就呼之欲出。 不久前,我在云南文山县的普者黑①,一个彝族山寨,看见了一匹马。那天早上,我吃了早餐,一个人在村子里闲逛。这是一座经过旅游开发的山寨,时尚民宿与古老的房舍并存,彼此相连,新与旧、现代与传统,在这里得到巧妙的融合。寨子被水塘三面环绕,水中绽放着无数株鲜艳的荷花。四周没有人,水雾飘浮,仿若仙境。我走着走着感觉像走进了《桃花源记》,迷失了方向。我恍惚拐进了一条小巷。小雨刚过,巷中空无一人,除了远处传来的鸟鸣,一片寂静。冷不丁,在我前方的一个窗洞里伸出了一只马头。马向外拉伸着脖子,眼眸盯着我,像是一种召唤。我赶忙迎过去。这是一匹北方马,不是云南的“滇马”,颜色接近棕红色,虽不如西洋马高大,但是很结实,头颅健硕,胸宽鬃长。这一系列特征,尤其是它的眼睛,告诉我这是一匹蒙古马,而且应该是一匹漂亮的科尔沁蒙古马,因为在那熟悉的眼眸中我又看到了那位姐姐的眼神。我的心头一热,感觉在遥远的异乡见到了久违的亲人。在内蒙古草原上,马几乎是半野生状态,马群撒出去几天甚至一个月也不用管它,它们成群结队,自由地游荡在草原上,觅食撒欢。即使在白雪皑皑的严冬,它们也会用蹄子刨开厚雪,吃上被雪滋润的枯草。如果遇到狼的袭击,它会用坚硬的蹄子,将狼的脑壳踢碎。而眼前的这匹蒙古马,却被关在空间窄小的楼洞里,只能从窗口伸出脑袋,呼吸新鲜的空气。窗洞原本是一个窗户,被主人卸掉了窗框,为了防止马越窗而出,窗沿还摞了几层青砖,马只能下颚抵在青砖上,翕动着鼻翼向外张望。我有些心酸,想象它如何从几千里之外的草原,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它的心境如何?它想念不想念它的故乡?那渴望的眼神,明明是希望有人将它解救出来。可是我只能呆呆地看着它,看着旁边大门上的锁头,无能为力。马似乎觉察了我的怯懦,无望地缩回头,转过身,咀嚼起马槽里的草料,将浑圆的臀部朝向我,浓密的马尾向我怄气似的甩动两下。可是,它一边吃着草料,一边还转过头,偷偷地瞄我一眼。那眼神在黑暗中只是微弱的一闪,只有我能觉察到。 雨又下起来了。我准备离开,嘴里本能地冒出了一句告别的蒙古语“拜日泰”。可是当我走出差不多十米远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一阵响鼻。我回过头,只见那匹马伸长了脖子,张开鼻孔,睁着溜圆的眼珠望着我。我急忙回身又来到它的面前。马见我回来,几乎将整个脖子伸出窗外,张开黑黝黝的鼻孔翕动着,喘着粗气,然后又深深地打了两个响鼻。我伸出手,试图抚摸它的前额,可是它下意识地躲开,用那只没被鬃发遮住的眼睛,哀怨地看着我。此时那只眼睛,比刚才更亮,也更湿润和晶莹。我的眼睛也开始潮湿了,我捋了捋它的鬃发,感觉鬃丝很涩,油腻腻的,已经粘连成一片,就像是很久很久没有洗头的流浪汉。它晃动了几下耳朵,侧过身去。它大概是想让我给它捋一下整个马鬃,或者抚摸一下它的腰背。但是,隔着窗洞,我无法伸过手去,这时,我看见它的背部,一直到两边的肚子上,有两条很深的疤痕,这是长期驾辕拉车留下的印记。 雨下大了,我的衣服已经湿透,我不得不离开。趁它还没回过身,我悄悄地挪动脚步,但我的头侧着,用眼睛的余光观察那个窗洞。马的听觉是非常灵敏的,它能觉察任何风吹草动。我隐约看见它又伸出了头,和刚才一样的姿势,张大鼻孔,溜圆的眼珠望着我。我没停下脚步,拐进了一家烟酒小店。老板娘是一位彝族中年妇女,肤色黝黑,面容俊秀,目光明亮而热情。我买了一包香烟,然后向她打听那匹马的情况。老板娘告诉我,这匹马被主人买来已经很久了,具体多少年,她也记不清了,主要是用来拉花车的,就是那种旅游马车。可是这两年因为疫情,来这里旅游的人少了,所以马几乎天天被关在屋子里。我问,主人不常领它出来遛遛,或者代步骑行吗?在来这里之前,我查过资料,彝族人在历史上与马的关系,和蒙古族人有很多相近之处,彝族谚语里就有“上山赶牛群为乐,出门骑骏马为荣”的句子。他们从小就练习骑马,每年都要举办火把节和赛马会。而且他们制作黑漆马鞍的技术也非常独到。刚到文山的时候,接待我们的天保出入境边防检查站的尹站长,他的老家就是普者黑。他向我介绍了家乡的草马节。每年的农历八、九月的属马日,村里的每一家人都要用茅草扎一匹马,摆在村口,以此祭奠祖先神灵。可老板娘的回答让我有些失落。她说现在我们这里的人很少骑马了,家家都有摩托,或者汽车,如果不搞旅游花车,马真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了。我沮丧地告别老板娘,感觉她说的马的遭遇就像是在说我自己一样难以接受。我这几年画马,对马的历史、形态和现状都有过研究。我喜欢画非常态的马,奔跑中的马,我画得很少,一个原因是这种姿态的马已经被前人画得太多了,没了新意,也没有挑战性。另一个原因是我发现,马其实更多的时间是静态的,低头吃草或者在河边饮水,或者缓步行走。还有我喜欢卧马,尤其喜欢在草地上打滚的马,这是马最自在最生动,也最难把握的姿态,古人称之为“滚尘”。我觉得特别有境界,它隐喻了中国文人蔑视权贵和世俗的性情,也表达了他们追求自由和洁身自好的理想。古希腊的色诺芬说过:“马是一种美妙的生物。只要它展示出自己的光彩,人们就会目不转睛而不知疲累地看着它。”这句话,契合了我对马的偏爱。但这句话是两千年前的古人说的,它在今天还有意义吗?有人曾预言,二十世纪是马的最后一个世纪。这是基于现代工业革命后,机器代替了马的很多功用,马的速度和高效的优势失去了,人与马的相互依存的共同体关系开始分离。马成了社会和历史进程中的“失败者”,就像文学史上的“多余人”一样,这是马这个物种的悲剧。但是,我还是要重复我在《风鬣霜蹄马王出》一文所引用的意大利人费班尼斯的话——既然我们已经不再需要马来确保我们的日常生存需要,那我们就去爱它们,了解它们。 临走,老板娘告诉我:明天是我们彝族一年一度的草马节,一定有不少游客会来,这匹马该派上用场了。我有点儿半信半疑。在走出小店的时候,我向不远处的窗洞看过去。窗洞空空,马再没有露头,但我隐约听见马蹄跑地的声响。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