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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2年第11期|海桀:鱼眼(节选)

时间:2023-04-2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海桀 点击:

海桀,一级作家。创作出版《唱阴舞阳》《艺僧》《蓝色方程》等长篇小说8部;在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百余篇,其中中篇小说五十余部。作品题材丰富,体裁多样。中篇小说《麦仁磨快的刀子》获第二届《钟山》文学奖。

 

编者说

小说围绕鱼眼村第一书记俞叔平展开,为了解决贫困,开发经济,俞叔平带头搞养殖,鱼眼村用了不到三年,就成了脱贫攻坚的示范村。然而谁能料到,一场暴雨颠倒了功过的序列……命运的瞬息万变在此集中体现。

 

鱼眼(节选)

海桀

1

鱼眼村第一书记俞叔平出事儿了。

出事前我去鱼眼村调研,赶上的就是大事儿,就有预感。

那是星期一,说好由他接待安排,不巧的是,县扶贫办在乡上召开紧急会议,事关阶段性验收,第一书记必须参加。我说没关系,你安心开会,来都来了,我先去村里转转。他说好,开完会我去找你。

村子静静卧在河边。

巷道里几乎没人,新年一过,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五六十岁有技能的身体好着的,也都进城入镇各尽所能。

十来年前,我初次来这儿,满目都是蓬勃景象,河谷里小麦茁壮,菜花金黄,色调别致的蚕豆,花瓣盎然的洋芋,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南面山岭,覆盖着原始的云杉和白桦;北山梯田锦绣,色彩斑斓;云天清澈,山风凉爽,令人说不出的愉悦和畅快。

隔年再来,正赶上家家户户弃粮种树。稳当些的播撒树种。性急些的,犁掉庄稼,移植树苗。那时节,一棵二三十厘米高的松树苗,能卖四五块钱,越高越大越值钱,三米高的能卖二百多,四米以上的能卖三至五百块。而一斤优质小麦也就一块钱。村民们争先恐后换种树苗,施肥除草,快速高效。发家的有之,致富的有之,狂赚的有之。人人脸上喜气洋洋,过的是风调雨顺挖树收钱的好日子。前来参观取经的,看到的是层次井然的绿浪,闻到的是诱人醒脑的松香。

几年后,随着市场起伏,行情变化,树苗价格持续暴跌,村民人均收入越来越少,贫困户越来越多。

叔平就是那时候由市委部门派驻扶贫,到鱼眼村担任第一书记的。

他曾问我,你看鱼眼村像什么?

我说不就是个村子嘛,能像什么?

他说像鱼眼,从山上往下看,这地儿跟别的地方不一样,风景奇美,能贫能富,能屈能伸,能模能范,出过不少有头有脸的人。

我说这和鱼眼有啥关系啊?

他笑,诡异地说,这儿的人种很神秘的。

我心里咯噔,鱼眼村名气在外,除了方圆百里亮丽的风景肥沃的河滩,很大程度上,与女人有关。但凡姑娘媳妇,看到的都有模有样,长腿细腰,厚胸宽臀。最令人难忘的是眼睛。猛然看上去,瞳仁的颜色褐里渗黄,黄里泛青,仔细看,既有多变的色晕,又有棕色的光亮,整个虹膜细密有致,环绕着质感分明的灰度,层层相套,像琥珀里的光,从很深很深的里面往外透,格外抓睛和诱惑。男人也一样,只是瞳仁的颜色更加深沉,有鹰隼的劲道。对此探索研究的大有人在,出过不少人类学民族学历史学民俗学方面的成果。

但这和鱼眼还是毫无关系。

我不喜欢为了某种目的,动辄就是神奇的氛围,魔幻的境界,超人的情调,甚至拿天堂净土说事儿;而且我不同意能贫能富,能屈能伸,能模能范的说法。如果是指具体的某人某事,还马马虎虎,可要说一个地方,一个村庄,一个族群,就过于模糊和牵强,有大话空话不着边际的嫌疑。

但我不想争执,不管咋说,叔平是能人。

几年来,鱼眼村在他带领下,土墙土房不见了,家家户户砖瓦庄廓,所有路面打上了水泥,路边扎着上了油漆的木栅栏。刻意空留的地面上,拱廊凉亭风格别致,河上架起了新桥,岸边有漂亮的篮球场、休闲阁、健身房,还有石板铺就的人行道。最令人意外的是,每隔百十米,就能见到可以起吊更换的垃圾箱。卫生室,便利店,农药化肥供应处,惠农金融服务点,废品收购,粮油买卖,经济发展合作社,应有尽有,称得上是构想中的现代山村。

2

村委大院满墙标语,满园鲜花,新修的宣传栏里色彩缤纷。

守电话的女孩问我干吗的。我说没事,随便转转。脸上热情立马变了,冷冰冰地说,书记主任都到乡上开会去了,会计家里有事,过会儿才来。说完不再理我。我没话找话,说你们是不是很忙啊?她说是啊,上面要的统计资料各种报表特别多,天天加班。边说边玩手机。我有点儿尴尬,有些茫然,没有村干部,也就没人理睬你,两眼一抹黑,连走村串户的小贩都不如。

心里沮丧,就想信马由缰,随便走走。

设施齐全规整干净的村子里,嗅不到烟火,寻不见人气,乌鸦喜鹊在树冠上聒噪,野鸽麻雀在路上觅食,二百多户的村子,空寂得令人恍惚,令人唏嘘。

转到河边,见一庄廓的后墙根,码着大摞大摞的烧柴。

不,不是烧柴,是树苗,是晒干后用来烧火炕的松树苗。

我不由得一惊,这么好的树苗,能有二尺多高,少说也有千余棵,不拿去卖钱,用来烧炕,这家人是超级富,还是有病啊?看房子,普普通通,不像是富贵人家,大门锁着,门口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这几年,随着农用电动车的普及,烧油费事噪音大的手扶拖拉机基本淘汰了。还在用的,家里光阴一般不会好。院里的狗听到动静,一个劲叫。邻居家大门开着,几只鸡在门前的牛粪渣里捉虫子,我进院子喊了两声,屋里没人。

再看那些树苗,都是连根挖出,品相完整,靠近地面的针叶还是绿的。我愈加纳闷,多好的树苗啊,专门挖出来烧炕?

看看四周,有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在树阴下晃着。

一头高大的荷兰奶牛,坠着沉重的乳房,在菜园边吃草。

墙头掠过一只肮脏的猫。

我警惕起来,见一块洋芋地的地边上,堆放着大量松树苗。过去一看,比刚才那些要大得多,都是连根挖。也就是说,这家人像除草一样,把大约两亩长势茁壮的树苗挖出来,堆在太阳下暴晒,干透了都懒得往家拿,似乎烧炕都不值当。我呆呆地看着换种上的洋芋。主人家显然勤奋,地膜覆盖的条垄齐整漂亮,蓬勃茂盛的秧子上满是紫色白色的花朵,湿漉漉的泥土不见一棵杂草。

再看那些连根挖出可怜兮兮的树苗,无辜地躺在阳光下,像干枯的尸体,我嗓门发干,梦境般的感觉里,不由得恍惚,不由得晕幻。要知道,这些健康茁壮的树苗,不光饱含希望和汗水,还都是实实在在的钱啊!就这么野草似的抛弃,太不合情理,再怎么着,树苗和野草总不是一回事儿吧!

天空碧蓝,一尘不染,几团白云飘游聚散。

喜鹊在叫,鸟儿在叫,乌鸦也在叫。

阳光灼热,氛围闷燥。

俩妇女坐在阴凉处干活儿。

她们在做绣品,是过时了的十字绣。

我看了眼绣品的花色,打量她们的相貌,明知故问:“你们好,请问你们是做十字绣吗?”

胖些的说:“是啊。”

瘦点儿的好奇地问:“你是乡上的还是县里的?”

我说:“不是乡上的,也不是县里的。”

“那就是工作组?”

“不,我不是工作组的。”

胖些的盯我一眼,聪明地说:“是来推销的吧?”

我肚里呵呵,心说,我像推销员吗?俩人见我笑,以为猜对也都笑了。

“问你们个事儿可以吗?”我作谦虚状,认真地说,“那边地头扔着很多松树苗,还有人家用树苗烧炕,咋回事啊?”

俩人表情怪异起来,眼神里有了疑问和警觉。

瘦些的说:“你问她,洋芋地是她家的。”

“是你们家的啊,好端端的树苗,干吗要扔了?”

胖些的翻我一眼,见怪不怪地说:“不扔卖给你啊?”

“干吗卖给我,我又不是收树苗的。”

“那你干吗废话呀!”

这话噎得我难堪,走过无数乡村,这么让人下不了台还是第一次。她却在笑,很开心很自然地笑。我也不由得笑了。本来嘛,与你毫不相干的事儿,你东扯西问,不定多烦人呢,说你废话是客气的!就在我想继续和她往下聊,听她亲口说说,干吗要和那么好的树苗儿过不去。她身子一转头一低,干着活儿不再理我。我肚里长叹一声,话不投机,不可强求。又一想,那么多的树苗儿白白扔了,肯定有原因。别的不说,就冲换种的洋芋长得那么好,地里打理得那么利落,可以断定这是勤奋操劳的人家。勤奋操劳的人家,把自己的心血当野草,遇上的绝不是一般的坎儿,心里不定多难受呢。你可好,愣揭人家淌血的疤,像话吗你。

继续往前走,好奇心不能不强烈,不能不沉重。

果然又有新发现。

一家庄廓的围墙边,码着大量碗口粗的烧柴,一眼就看出是松树,全都锯成一尺来长,其中一些劈成两瓣儿,堆在墙角,上面盖着防雨布,冬天用来烧炉取暖。碗口粗的松树,在这海拔近三千米的山里,没有十多年是长不成的,不拿去卖钱,却拿来烧火?

我走进大门,喊了声屋里有人吗?门脸用玻璃长廊封闭的正房有动静。再喊一声,门扇一响,出来个约摸六十多岁的男人,黑脸乱发,刚睡醒的样子,耷拉着脑袋,披着件外衣,站在台阶上,惊讶地望着我。

我恭敬地说:

“你好,可以进来吗?”

他眼睛一亮迎上来,热情地说:“可以可以!你是……”

“我是过路的,你要没事的话,我想和你聊聊,可以吗?”

“可以啊。”他咧开笑容,把我往屋里让,“进来,进来喝茶来。”

“茶就不喝了。”我真诚地说,“就随便聊聊,媳妇不在吗?”

“不在,她上卫生院看病去了。”

“孩子呢?”

“大儿子在广东打工,二儿子在省城打工。”

“你没外出打工啊?”

“老了,干不动了。”

“贵姓?”

“免贵姓马,叫马六。”

“马六?”

“我是家里的老六,生我的时候,爷爷刚好六十岁,阿爸就给我起了个马六。”

我笑笑,表示理解,山村里的习俗我知道。

“你们家门口的木柴是松树吗?”

“是啊!”

“好好的松树不卖钱,干吗烧火啊?”

他黄澄澄的眼珠放出光来,怪怪地瞥我一眼,犹豫着掏出烟来让我,我合掌拒绝,他便点着了很痛快很过瘾地吸。

“是卖不掉,还是不好卖啊?”我试着往下问。

他眼皮子一沉,紧接着一翻,深深吸了口烟,露出残缺的牙床,笑嘻嘻地说:“不卖,谁要也不卖!”

“为啥呀?”

他斜眼溜着我,话里有话地说:“这儿冬天太冷,松树油大,烧起来带劲儿,能把半截子烟筒给烧红,比煤划算多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假话:“真的不心疼?”

他嘿嘿两声:“不心疼……”

我愈加诚恳地望着他,用无声的语言询问他。

他僵着木刻似的笑脸,眼睛里闪动着乐呵,望着我使劲吸烟,不再说话。

经验告诉我,他是有苦难言,山里人遇到不愿表述的难堪事儿,大都是这样的表情和神态。面对善良人的尴尬和为难,就算你再想唠叨,也该打住了。可对我来说,不是打住,而是继续,只要足够耐心,脸皮厚点儿,态度诚恳点儿,语言尊重,举止得当,火候自然而然就会到来。

“我就不信你不心疼!”我直率地说,“是卖不掉,还是亏本了,不会是斗气闹别扭吧?是和家里人,还是和生意人?”

他眼神忽然暗淡,眼皮一耷拉,不由得叹了口气:“唉——赔本的又不是我一家,亏都亏了,还说啥呢。”

“种树很赚钱的,都长这么大了,咋就亏了呢?”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咋说呢,当初大家都种树,都说能赚钱,还省力,先前种的人家也确实赚了,就种了三亩地,谁知翻过年行情就变了。”

“咋回事啊?”

“不就价格大跌,没人要了嘛。”

“啥时候的事啊?”

“有七八年了。那会儿树苗红火,好多人家都是直接买苗搞移栽。两寸高的苗子一棵能卖三块钱,一铁锨下去就是几十块钱啊!苗子长到五十厘米,一棵能卖十多块,越高越大越值钱。多好的买卖啊,能不眼热嘛。可说不行就不行,像是暴雨打倒的麦子,一夜过后就完了,怎么扶也没用了。”

“总有原因吧?”

“啥原因我说不上。以前生意好,是因为外省要的多,后来说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人家自己种了。也有的说,是因为我们的树苗有病虫害,检疫不过关,别说外省,本省都不行。”

“那以前怎么就可以呢?”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都这会儿了,谁还管以前的事呢。”

“再怎么着,这么好的苗子,数量这么多,毁了烧火,多可惜啊?”

“没啥可惜的,不就收了些烧柴嘛。”

这话听着实在难受,他越是故作轻松,就越是感觉沉重。

“你真这么想啊?”

“当然了!为这事,我和主任干过架。是他找碴。他和会计来,气势汹汹对我说,马六,你太不像话,四五米高的树,咋能砍了烧火呢!我说地是我家的,树是我种的,力是我出的,有啥不行的?他说不行就是不行!土地承包给你,是让你种粮食的,既然种了树,就要负起生态建设的责任来!好好的河滩地,不是让你种烧柴的!我说啥叫生态我不懂,只知道这地是我承包的,种啥不种啥,由我说了算!他说我无法无天。我说法是国家的,天是大家的,承包地是我个人的。他的火更大了,说马六,你搞清楚点儿,拿承包地种烧柴,你这是故意违法!我说你才违法呢!当初不就是你们忽悠,让大家种树致富嘛!现在可好,树不值钱了,卖不掉了,烂地里了,你们都缩头乌龟,躲远远的了。逼得老子挖了砍了当柴烧,你们***的又来劲了,横竖都是你们的理啊!他说你这人咋不知好歹啊?我们不都是为你好嘛,村里乡里还有俞书记,不一直在为你们找销路想办法嘛!马上就要脱贫验收了,市里县里的检查组说来就来,你这么胡搞不讲理,不就是故意给村里找麻烦嘛!验收通不过,你担当得起责任嘛!我气得头晕,种树亏本已经要了我半条命,他还成心来扫毛!”

我看他越说越冲动,眼里火苗子乱窜,赶紧赔上笑脸:“你别生气哦,我只是随便问问,想开点儿哦。”

他不好意思,收敛情绪,敏感而又歉意地说:“没事儿,我可不是一时冲动,前年就想豁出去了,可媳妇舍不得,这一晃又是两年。”

我忍不住又说:“这么好的树,都要成材了,真的卖不掉吗?”

“要卖也能卖,价钱太低。”

“能有多低?”

他眼睛闪出狐疑:“你到底是干啥的?”

我说:“你放心,我就是对这事儿感兴趣,没别的意思。”

他不信任,瞥我一眼,咧嘴笑笑,不紧不慢地说:“到底啥价钱,我也说不好,北边山根里正挖树呢,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3

北山根果然有人挖树。

这儿的树已不是树苗,高度五米以上,姿态挺拔,松针茂密,枝干粗壮,稠密得当,齐刷刷舒展在阳光里,一看就是精心培育的好林子。

干活的是三个身强力壮的汉子。

俩人用镐头铁锹之类的工具刨树,一人用草绳缠裹刨下来的树根。

边里有位弯腰驼背,满脸皱褶,肤色黝黑的老人,一看就是林子的主人。

我对老人笑笑,友好地说:

“你好,这是你家的树吗?”

他略显惊讶地望着我,不停地点头:“是是是,是我家的树。”

“这么大的树,价钱卖得好吧。”

他快速眨眼,干巴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着,脸上僵硬,像没听懂我的话,更像反应不过来,有苦难言的样子。

“你家的树很漂亮啊。”我有意套近乎,“都卖掉了吗?”

他慢腾腾地摆了摆手:“没,只卖了八百棵。”

“树都这么大了,为啥不都卖了啊?”

“卖不掉,你是收树的吗?”

“我不是收树的,只是随便问问,这么大的树,一棵卖多少钱啊?”

“六十。”

我以为听错了:“多少?”

“六十,一棵六十块钱。”

我惊讶了:“才六十块啊?”

“能卖六十块就不错了,前半年这么大的树,五十块钱一棵都没人要。”

我心说不会吧,再怎么着,这么好这么大的树,再贱也不可能这么便宜吧。又一想,也许是真的,要不村里人咋会挖了烧火呢。一棵六十块,八百棵就是四万八,也是笔不小的收入,我把这话对他说了。

他嘴角不停地抽动,下意识地摇头,像没听懂我的话,直愣愣地瞅着我,自言自语似的说:“还四万八呢,能到手两万就是好的。”说着,黄澄澄的眼珠子里流淌出难忍和疼痛,“八九年前那会儿,就这树,八百棵,能值三四十万。”

我心里一惊,不解道:“咋跌这么厉害呢?”

他身子不由得颤抖,狐疑地说:“你真不是收树的?”

“不是!”

“那还说啥呢。就这树,眼下是吊在枝丫上的熟果,是烂在地里的粮食。”

“那也赔得太大了吧?”

“不赔咋办?再要是不赔,非折磨死我不行!”

“你贵姓?”

“姓阿,耳可阿,大名阿生全。”

说着,有意无意瞅着干活儿的年轻人。

我明白他的意思,干活儿的,不是家人,也不是亲戚,十有八九是雇工。

果然,又几句话之后,他开始唠叨,说老了,腰腿硬了,血压还高,一动就喘,去年还能给树打药除草上化肥,今年说不行就不行了,看牛放马都不成了。儿子不在跟前,只能雇人来干。问他一个工一天多少钱。他说干这活儿是计件,一棵树给三十五块钱。我吃了一惊,卖一棵树六十块钱,请人挖出来就给三十五,这钱要得也太狠了吧。他说就这还雇不到人。能干这活儿的,都是能吃大苦的棒劳力,树高根大,山根土层薄,越往下石头越多,树根不光扎得深,又韧又硬,能保着大根挖出来,是功夫活儿。

听口气,倒像替雇工在说话。

再看挖树汉子,光着上身挥动铁镐奋力刨挖,裸露出来的根系色泽鲜润,七八条粗壮的大根龙爪似的伸向地下。汉子见我过来,咧嘴笑笑,显摆似的绷紧古铜色的肌肉疙瘩,用力推了把摇晃的树干,似乎在说,见了没,就这树,挖成这样照样不倒。接着表演似的拎起一把电动短锯,嚓嚓啦啦几声过后,挺拔的松树歪向一边。另一个汉子过来,将树拖出树坑。锯断的树根茬口惨白,渗出的汁液血似的淌着。汉子用潮湿的泥土把根包上,再用拇指粗的草绳严严实实捆扎起来,防止水分散失,然后浇上水,整齐地码在地头。如此这般,倒下的树像经历了一场大手术,可怜兮兮躺在那儿,等着再生和复活。

我心里发紧,悄声问老汉:

“这树还能活吗?”

“能啊!”他高声说。

“主根都锯断了……”

“没事,松树皮实,根须发达得很,干不死的都能活。”

我心说,废话,干不死的能不活嘛!

他似乎觉察到什么,紧吧紧地说:“小树好挖。这树都十多年了,老根扎得很深了。没挖过树的不知道,树根就像干牛筋,刀斧砍都砍不断。幸好有电锯,不然的话,给再多的钱也没人干。”

“可也伤得太狠了吧。”我还想说,好不容易挖出来,买家拿去栽不活,白费劲不说,不是坑人嘛!说出来的却是,“不能使用机械来干吗?”

包树根的汉子接过话说:“这么密的林子,有挖机也没法使啊,损伤起来没准更大,划不来的。这活儿不好干,一天下来,浑身的骨架都是散的,可谁叫我们没文化呢。”

汉子的话,不知触动了老汉哪根筋,他愤愤地说:“文化有屁用!”

“咋能没用呢?”汉子不服地说,“有文化就能学技术,有技术有本事,谁还干这下死力的活儿!”

老汉不再吭声,他神色暗淡,满眼的空洞,满脸的悲戚,嘴唇青紫,哆哆嗦嗦离开几步,一屁股坐石头上,摸出烟来点着了,使劲往肺里吸。云层下的光线,照着他黑兮兮满是沟壑的额头,红丝密布的眼睛不停地眨巴着,看着看着就有泪水流下来,经过刀削似的脸颊,和着鼻涕哈喇子,挂在灰白的胡须上,两排白亮齐整的假牙,仇恨似的咬着香烟的过滤嘴,不再理我。

汽车喇叭响,叔平来接我了。

……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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