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那个梦。在又窄又长的弄堂里跑,身子稍稍歪斜就会被两边的水泥墙刮擦,每家水泥墙墙面都不一样,留在身上的擦伤也不一样。脚下黑漆漆的泥地。雨天一滩滩小水洼。弄堂七弯八绕,人就在这条肠子里钻来钻去。出门就是肠子。往右转。一次次斜眼看见门的样子,又黑又薄的木板门,已经花了,刀划的或粉笔画的,每次都不一样。跑过一口矮井,那是肠子拐弯的地方。井壁只到膝盖,周围永远湿漉漉的,覆着一层苔藓,水桶在黑漆漆的井水里晃得厉害,浮浮沉沉,提上来,看见西瓜绿油油发亮。再走,就到了水泥方地,混凝土铺在泥地上高低不平,七八十平方米的正方形,或者长方形,并不怎么规整,二十几个水龙头铺开从地底伸出,停在一米高的地方,每个下面蹲着一个女人,守着塑料或铝制水桶、水盆、竹篮、搓衣板、锅碗瓢盆、筲箕。各种颜色的女人。深蹲或半站或坐在小板凳上,统统只给我紧绷绷的背影,因为身体紧绷衣服颜色就更加鲜艳。红的,军绿的,藏青的,黑的,都好看,都俯身干活,在哗哗的流水里淘米洗衣洗盘子蔬菜水果。谁也不看我,她们互相说话,口里说出——哗哗的水声。比水龙头泻下的水声更喧哗。我看不见她们的脸,但就是知道她们在背对着我说话,说得高兴,怎么都不尽兴,舍不得离开,每只手都泡得皱巴巴的,在水里荡漾像一朵朵肥胖的白花。 “你在人家身后,按道理是看不到手的。”欣敏提醒阿姆。每次阿姆说到这,她就这么说。 阿姆佯装生气。“所以说是梦啊。” 欣敏不懂为什么阿姆会做那样的梦。她又没有经历过。她上面两代人都过着现代生活,家家户户通水通电。也许是哪里看来的,又或许是记忆传承进梦里。欣敏不问。阿姆回答不出的问题,欣敏不问。 “这次听见人家说什么?” “没有。嘴巴一张,出来的全是水声。我阿婆说以前没有自来水时,女人就去那里一边淘米洗菜洗衣一边聊家常,说出不少鸡飞狗跳的事,也有安慰体贴人的话。后来装了自来水,又有洗衣机……”阿姆说着话,揿住欣敏的腕,抽走手里折纸。“手怎么停不下来?小时候毛病到现在。不礼貌。” 欣敏贴近阿姆,头靠过去,十指藏进大腿与沙发间。“阿姆,女人吵还是机器吵?“ “机器也吵。洗衣机里面圆筒一天到晚转来转去,但到底还是方便。” “方便吗?洗衣机又不能帮你满屋子找脏衣服。” 母女俩一起朝沙发上瘫卧的身影看。那人在看最喜欢的太空纪录片。霞光霓彩映在松软的皮肉上变幻不定,人的脸面上流露出宇宙奥秘。“最近算太平了,只要有纪录片看,就不太发脾气。”阿姆停了一下,“当然衣服还是到处扔。” 以前不止是衣服,连床单都要勤洗。那时候他身子不方便,又要面子,不接收外骨架辅助,更不要说穿戴尿片,床单弄脏了就只好换,一天三四次都是正常。总算现在阿姆是解脱了。 “多筒的还是用起来方便。”阿姆说,“转起来的声音也有意思……” 欣敏直起腰。很久前给阿姆买了这台多筒洗衣机,父亲一直不相信洗衣机能同时兼顾不同衣料,阿姆拗不过,只好照旧分开洗,多筒当单筒用。 “什么时候开始用多筒功能?” 阿姆不说,嘴角翘起,坏笑得像个偷糖的女中学生。“老说多筒洗不干净,伤面料,搞得他好像能分辨出来一样。” “没差别?”欣敏不确定。 “没有。就算有他能搞得清?” 欣敏突然想起以前阿姆也是生龙活虎的。雨天出门淋雨,冬天偷偷去野地里烤红薯,兴致上来什么事都会做。她以为全天下阿姆都是这样,直到看到别人父母才明白——阿姆是她中的头彩。阿姆不仅自己疯,高兴了还会带上她。她明明怕得要死骨头发凉,可要是阿姆不带她,心边上就暗戳戳爬出许多齿轮状深影。她爱阿姆胜过同龄人。 她的阿姆一生逾矩无数,谁想到末了,背着父亲悄悄使用洗衣机多筒功能就已经是她的英雄壮举。 “家里的事,好多机巧男人们不明白的。空有主张口号,领导架势。”阿姆收了声,嘴巴闭拢。上年纪人的啰嗦,她至今没有,始终警醒克制,不让自己露出败相,想得到想不到的哀怨统统收进一双不说话的眼睛里。 “以前太阿婆跟我说,她们那时候吃堂食,如果客人得罪服务员,服务员会趁上菜时悄悄朝菜里吐口水。”欣敏说。 阿姆笑。这次连眼睛也笑。 没有摄像头的年代,人真的能偷偷做不少坏事。“阿姆请阿爸吃过口水吗?”欣敏问。 “卢硕最近工作顺利吗?”阿姆问。老人家说话留余地,哪怕对亲生小孩,也不给压力。卢硕五六年没来。也许还要久。欣敏记不得。 “阿姆你还记得他长相?” 阿姆打她。“怎么不记得?视频通话有过的呀。” 卢硕上一次视频是什么时候,欣敏一样记不得。 “现在家家都这样。一代人过一代人的生活,互不打扰。你们都觉得老人会不舍得,其实是自作多情。我们过得有多自在你们不知道。” “阿姆,还记得小时候带我去吃街边烧烤吧?我昨天差点把家给烧了,没有,其实我是在家做烤鸡。”欣敏跟阿姆讲起煮鸡肉的事,絮絮讲,讲到买了新锅,觉着旁边依偎着的身体越来越轻。 “欣欣。”阿姆叫着她的小名打断她,“你自己这边也不能放松。” “这边”说的是欣敏的工作。阿姆一度以为自己女儿在做了不得的工作:给人工智能翻译科学文献——那可是把人类上千年的智慧结晶传授给人工智能,从宏观天文量子物理到稀土信息工程,只要是经考证合格的论文实验数据报告统统都要翻译成人工智能能懂的语言,等于就是用它们能懂的语言教它们自己学科学。欣敏只好跟她祛魅,解释说她做的翻译,不过是用特定的编程语言把科学文献重写一遍,也不需要明白原文意思,只要按照语法做相应转换,完全就是体力活,枯燥到让人两眼发黑,和人类语言翻译压根是两码事。她应该是不喜欢这份工作的。但留给女人的选择不多,差不多都是这类,只是各家工作时长和薪资不同。毕业后欣敏随便找了一家,一直做到现在,自己没想到,连老板都吃惊。多数女员工结婚后就会辞职,最多再坚持一年半载。欣敏不是。周边人像潮水一样退去,单剩下她落在沙滩上。她不为所动,似乎将自己当作公司硬件,打算不温不火做上一辈子。大概真的是因为有阿姆在旁边敲打,伊无论说什么,最后总会回到这上头来。欣敏有时也会烦躁,但又不忍心反驳,每次都笑着答应。 毕竟这份工作也不辛苦。公司属于乙级有限劳动单位,法律规定员工一周工作时长不得超过十五小时,否则面临巨额罚款。老板生怕超时,把每周工作时长控制在十小时内。忙不过来时,就招几个临时工。临时工不熟练,就再招几个。反正人工便宜。正式员工待遇比临时工好一点。说到底,这种轻松工作,不坐班又不动脑,只要仔细就好,还能期望什么。欣敏没法告诉阿姆,为什么她自己这边不放松不行,为什么老板害怕女员工努力。 就算是这样的工作,也有它的好处。比如现在欣敏就可以对钛合金支架上的阿爸说,有工作急着收尾必须走了。 阿爸斜眼看她。 她正和公寓主脑预约下次探望时间。阿爸架起钛合金支架冲到她面前——只要他意念一转,大脑运动皮层的电极发出指令,十几根钛合金立即竖直架起,帮他站到欣敏面前。他狠狠瞪她,口腔里滚出含糊炽热的声音,烂泥般一块块朝她扔过来。他怪她不孝顺不尽责,把他丢给一堆机器就撒手不管,恨不得等他作古再来。欣敏点点头。她听不清,但明白意思。阿爸第三次脑梗后,就只能这么对她说话。她欣慰阿爸气力充沛,转身离开。 回到家明明想休息一会儿,却打开公寓工作模式。书桌椅从暗间滑出,在她身前展开。欣敏坐下。小时候装生病请假也是这样忐忑,满心希望能烧得更厉害更痛苦。既然是借工作之名从阿爸那里逃走,她好像必须工作一会儿才能安心。工作专用的白噪音应景响起,细雨声淅沥不绝。 不用了。欣敏示意小壹关掉音乐。我想静静。她补上一句,免得再有干扰。晚饭前一个半小时的空闲,足够她完成手头这篇《纳米铂多层膜的化学表征》论文的翻译。欣敏指尖轻滑,打开界面,即刻进入状态,十指翻飞。屏幕上代码流水般泻出。她从未追求这熟练度,也不是天资聪颖。什么事,日日做,重复十几年,都会转成机械反应,迅速准确。眼睛落到排列成行的汉字和图表上,手指下意识就知道如何动作。脸和身体慢慢发麻,大脑空白,眼睛所见仅剩黑白。她好像成了别的什么,物一样平静。按单一指令行事,不受扰动。这么说来,也是一种快乐。 她越快乐,越像别的什么,效率就越高,人工智能就学习到越多的人类知识,越快掌握学习科学知识的方法,就——越像人。 “这么晚还工作啊。”甜丝丝的声音闯入。是慧昕。欣敏把几个朋友设置成联络最高等级,她们打来的语音电话任何时候都可以直接转进来。慧昕就是其中之一。 “在。”欣敏说。慧昕是她同事,大概是从公司系统看到她在工作。“什么事?” 慧昕不说话。 “没事,你说。”这是实话。欣敏的手指没有慢下半拍,堪比机械运动。听到慧昕甜丝丝的声音,心神松动,好像从深幽处浮上水面,然而这点变化与工作意识完全隔绝,互不干扰。 “怎么,欣敏,你听起来不太好。遇到烦心事了?” “刚回了一趟家。” “哦。”慧昕一下子没接住话。她家里和睦,至今和父母一起住。“周末出来散心?本来就是来问你要不要聚,丁宁也说想你。” “好,都两年没见。就周六吧,方便些。” “好,就这周六。碳水局,老地方,老时间。” 欣敏对这又绵又软的声音笑,“叫了阿璨吧?” “啊。”慧昕连忙掩饰,“嗯,待会联系她。欣敏今天忙吗?” “我一直有时间的。你这周的工作量完成多少?” “怎么,你要帮我做啊?” “要是不急着要,我可以的。” 慧昕叹气,“眼前的我自己能来。但是真做不下去了。真苦。要发疯呢。前两天看纪录片,讲老早工厂,我看着看着就哭了。那些流水线上的机器不就是我们吗?输送带上来一个瓶子,我们就给它加上盖子,其实既不晓得瓶子是什么也不晓得盖子是什么,两眼一抹黑,单单重复一个动作。” 不这样怎么办呢?要最大程度利用现有科学研究,也最大程度利用人工智能,就是要让它们理解吸收这些实验方法和理论。明白日常用语已经很难,再加上每个学科那么多专业术语,一个词放在不同领域就有不同意思。只能翻成编程语言喂它们。每年发表几百万篇论文,过去几百年堆积起来可以填满深海的文献,正在经由她/她们的机械动作传输给强大的智能无机物。 欣敏一时说不出话。“慧昕快结婚了。” “嗯。”慧昕被卡住,百感交集咽下要说的话。 忽然安静下来的片刻里,欣敏察觉到凉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壹启动了雨天模式,静音的。没有雨声,只有沁凉的湿意在屋内弥漫,洇在皮肤上。 “周六慢慢说。不要急。”欣敏听见自己说,一边看见屏幕上实验数据最后部分翻译完成,她敲下换行键。 门打开时,快递员愣住。他没按门铃门自己就开了。一个人影从里面冲出,差点就撞到他。欣敏事后也奇怪——她是怎么从帽檐下陌生阴影里觉察到那点情绪波动的,明明只是视线飞快掠过。她的确是等得有些着急,半小时前叫的闪送迟迟不到,好不容易透过门镜看到门口快递员,以为是自己的闪送终于寄到。 包裹很大,大得不合理,她只买了几包黄花菜、黑木耳、香菇、面包糠和腐竹,都是今天要用的食材。轮到欣敏愣住。 快递员不动,没有放下包裹的意思。“你们家主脑临时通知我们,包裹放门口就可以。” 欣敏盯着包裹,从包装看不出什么——让快递员不通知她放下包裹就走,所以小壹是想让它一直搁在门口? “包裹太大放不进小区临存柜。以前都是直接放那儿。” 以前。欣敏抬眼,目光中途一转,从快递员宽阔的肩膀滑下。她不明白快递员话里的意思,也不想明白。“你放门口吧。”她退到屋里转身关门,想起那些早该送到的食材,犹豫要不要请快递员查一下。犹豫的功夫,门关不上了。 快递员抬手扒住门框。 欣敏不知道该后退,还是该倾尽全力拉上门,望着横在眼前的手臂发呆。力量相差悬殊。与其说是屈从蛮力,不如说是输给了气势。几乎没有僵持,门被扒开,完完全全敞开,楼道里略微浑浊的气流朝欣敏涌来。她暴露在楼道苍白的人造光线里,无处遁形。 她不害怕,她还有小壹,公寓的安全系统无可挑剔,每家主脑直接和警局安全系统相连,一旦有问题立即报警。 “你等一下。”快递员说。 欣敏等他。 “系统显示你好像还有一个快递,我帮你查一下。” “嗯,一个闪送。”她声音发紧。 面包蒜蓉虾、白斩鸡、四喜烤麸。 看到欣敏拿出的小菜,女朋友们纷纷雀跃。 要是当天做的就更好了。欣敏想。难免觉得遗憾,尤其是对着女朋友们脸上的笑。卢硕讨厌处理食物的味道。周六他又要睡到下午才出门。只能周五在他回来前做好。她在心里辩白,又向内观望这样的自己。 昨晚刚做完这几样小菜,卢硕就回家了。他比平常时间回来得早。炸虾炒蒜的味道大,空气净化系统没来得及完全去味。这次他倒没有说什么,只是皱着眉闷闷走进他的隔间,其间大概眼角扫过欣敏。两个人都不作声,都不提还在门口的快递。 慧昕的肩膀撞过来,“好吃!” “你阿姆不做啊?”对面的丁宁说,一边举杯。 四只高脚水晶杯沿轻碰,发出悦耳声响。慧昕和欣敏以前认识,后来做了同事,阿璨是欣敏前同事,丁宁则是慧昕的朋友。四个女人投缘做了十几年朋友,为能经常聊天聚会,一起出钱买了个固定虚拟聊天室,仅仅这样还嫌不够,都觉得需要肉身互动,于是每隔两三年出来一聚。地点时间段都不变,人也固定就她们四个。对她们来说,聚会的这天,是比跨年还重要的日子。 “很久没吃到人工烹饪的菜了。”阿璨说。 大家笑。慧昕吃饭有她阿姆料理,丁宁结婚后,衣食行全部有钟点机器人照料,不过两人多数情况还是吃的速成餐,最多外面买来预制菜加热,的确很久没有尝到这样的小菜。 欣敏给阿璨夹菜,忘了用公筷,手悬在半空。阿璨伸碗来接。 “欣敏教我做菜。真的要销魂了。好开心。”慧昕叫。 “白斩鸡其实好做。烧开一锅水,鸡放入滚水中,大火煮十分钟,熄火加盖焖二十分钟,捞出马上放进冰块里,不要把皮弄破,再换成凉水泡,最后就切块,调酱汁要讲究……”阿璨当真了,细细讲解步骤。 欣敏按阿璨的手,“阿璨多吃点。” “阿璨很熟练啊,做过几次?”慧昕问。 “我那里买不到鸡,也——买不起。平时看美食短视频看多了,就知道一些。” “阿璨喜欢短视频?”慧昕继续问。 “只喜欢美食短视频。午夜广告档放长广告的时候中间会穿插很多免费美食短视频。” 丁宁听不下去,插话问:“有葡萄酒内容吗?我最近迷得不行,尤其是奔富,今天带来一瓶待会儿大家一起尝尝。” “好喝。以前只在小说里看到过,男女约会一定要来一点。”慧昕说。 欣敏丁宁都笑。 “等下个月慧昕结婚,我带两瓶过去。”丁宁说。 大家一起等慧昕害羞撒娇,等她甜丝丝的声音暖风般拂过,却集体扑了个空。忽然间,慧昕脸上乌云密布。嘴巴瘪着,颤着,有好多话要出口的样子。三人视线交换,大致猜到慧昕这次组局的原因。 “怎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小朋友呢。”欣敏捞出慧昕掉进杯子里的头发。 丁宁给慧昕斟酒,“不顺利了?这种情况,不是吵架就是外面有人了。” 高分贝哭声炸开。一米六的娇小身体里到底放了什么样的发声装置,能发出这样惊人的声音。欣敏关上包间门。 “哦,那就是因为其他人的事吵架了。看不出嘛。挺厉害。是你还是他啊?” 慧昕大哭。丁宁比她大七岁。两家是世交,两人从小说话没有顾忌。 阿璨起身递上纸巾。 “他有女人了,还给那个女人买包。我登录他的电子钱包,看到购买记录。包,首饰,还有泡芙,统统送到一个我不认识的地址。都大半年了,我才发现……马上要结婚了都。” 欣敏绷紧脸,害怕稍微一动,脸上的皮肉就会从头骨滑落。现在不能笑。丁宁看她,意思这种时候她们两个人妻应该说点什么。 “还以为只有老电影里才发生这种事。”阿璨感叹。她真的是感叹,对自己说的,只是该放到心里的感叹被她说了出来。 慧昕一怔,嚎起来。 “阿璨乱说话。男女之间的事永远古老。就算新生活日新月异还是逃不了那些事。”丁宁说。 欣敏提一口气,话到嘴边忽然没了力道,“你打算怎么办?” 慧昕抬起泪水滂沱的脸,抽泣着不说话。 说到底答案就是那个答案。人家不是为了请人来逼问自己才约见面。欣敏在心里退开三步。“毕竟现在还是猜测。”她说。 “会不会是我误会了?” 要误会其实很难。 最开始是眼神,连同他身上香味一起游移飘忽,然后是日渐增加的应酬、额外的开支、一回家就立刻要洗澡的习惯,始终需要保持通话的客户、关闭的手机定位、新游戏APP、隐藏的云盘,和整体穿搭格格不入的小物件,诸如手帕、领带、袖扣、手机套、车上的挂件,鬼鬼祟祟从角落里冒出头;再然后,这些陌生的影子固定成为喜好和习惯:那些你不喜欢,他在过去也不喜欢的颜色、音乐、运动,还有食物,顽固地留了下来,成为他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替代你和他曾经共同拥有的那部分。 不用花心思寻找,诸如登录钱包或者社交账号,调取家中监控。什么都不用做。 所有的猜想怀疑,这些幽灵果实会渐渐获得实感,长成落地,自然而然出现在你面前,无法回避。 你在他身上清楚地看到另一个人的存在。那一刻就是落实的那刻。 不会搞错。 你松一口气。再也不用辗转反侧。 丁宁在教慧昕怎么查定位怎么写婚前协议,“签婚前协议时,一定拿到主脑的控制权限。他肯定不肯。必要的时候你把其他权利让出来,主脑的控制权一定抓手里……” 欣敏坐在旁边,她也应该听一听。但话不过脑,徒劳从耳旁飘过。她惊讶丁宁有那么多可以传授的心得,惊讶原来她也有她的考虑。以为家庭富裕的女人忧虑少些,原来只是欣敏一厢情愿的想象。她愿意相信总有女人能够幸免,好让她觉得这个世界还不那么糟糕。 “女人一出生,就在战场上了。一辈子都在打仗。她要是连这个都没搞清楚,那就已经是输了。”阿姆这么说过。记不得具体时间场景,只有这话一字不差地留在心里,时不时跳出来。她大概是输了,毕竟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 “欣敏在想什么?”阿璨问。 “尽是讲这些事,让阿璨无聊了。”正说着,上菜机器人滑进包间。一下子,桌子上摆满小笼包、虾饺、肠粉、汤圆。 “每次都这样。”阿璨笑。 “碳水局嘛。再说上次都是两年前的事了。”丁宁仿佛放了一只耳朵在她们中间,可以无缝插进谈话,说完又回去面授机宜。 阿璨不客气。她一向胃口好,却瘦得离谱。 欣敏喜欢看她吃饭,拼劲全力的样子,看得自己也觉得有这份气力。 她站起来把点心端到她面前。带来的小菜还剩下大半,她把它们收起来,装进袋,放到阿璨的包边上。再坐下的时候,发现阿璨忙里偷闲斜眼看着她。 “你帮我忙,把这些带回去吃。别让我白做。” “欣敏觉得结婚开心吧?”阿璨说。四个人只有她真正单身——没有男朋友,也决意不结婚。 “阿璨想要知道哪方面?”欣敏笑。 阿璨摁住她的腕,阿姆那样,然后拿新纸巾换她手里揉烂的那团。欣敏笑笑,接着揉。十根手指狼奔豕突。 “家家差不多。他好像不喜欢我给家里主脑起名字,我管主脑叫小壹。” “不都是管自己家主脑叫小壹吗?” “我管平时陪我聊天的叫小零。” “不行吗?” “他奇怪为什么我一定要分出小壹和小零。明明家里只有一台主脑,非要给它两个名字,会不会让系统人格分裂。我跟他讲,小零是聊天机器人,小壹是主脑,她们不一样。小零有她独立的想法,她就是她自己,非要说她是小壹的聊天系统,是依附,小零就太可怜。”欣敏打住话头。她平时说话不这样。目光从纸团抬起,遇上阿璨一对乌黑眼睛,好像躺在夜色臂弯里微波荡漾的湖水。欣敏想,啊,没事,她懂我。 “嗯,小零知道你这么为她着想,会开心的。”阿璨一口吞下两个虾饺,痛嚼起来。 “他大概觉得我疯了。” “就只有一个小壹。小零是它的聊天系统,最多是人格面具。”慧昕说。她和丁宁谈完事,重新围坐在欣敏身边。 “欣敏,别听她的,也别自己瞎琢磨。做聪明人。聪明人不把问题复杂化,聪明人只做简单分类。没有什么小零小壹。只有‘我和其他人’,还有‘有用的人’。”丁宁斩钉截铁地说。 “明明一直都在,却被当作空气,太可怜了。”欣敏摊开折痕遍布的纸团看。 “那怎么办?杀了他?杀了那个觉得你疯了的人,那样就没人觉得你疯了。欣敏,这个方法好吧?”阿璨说。 欣敏身体僵住,眼珠慢慢错过去看阿璨。四目相对,两个人一起笑。阿璨的笑照旧盖过她。 两年没联系,阿璨还是老样子,不按常理出牌,或者根本拒绝出牌。热烈鲁莽,活得浑沌,又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洞见人心。欣敏没见过这样的人,一开始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她那时入职不久刚熟练业务,就被安排去接替同事工作,硬着头皮去交接,虽然不用面对面,氛围实在奇怪。那个人的网络不好,发过来的全息影象不是卡住就是粗颗粒,还有几次身体关键部位跳出马赛克。欣敏建议用文字交流,那个人却坚持用全息影像,她说她需要说话,很久不说话,舌头已经打卷。她让欣敏别记她工号记她的名字,她叫阿璨,下个月就走,如果欣敏只记工号就找不到她。这个人说得好像笃定她们以后会在线下见面一样。她不知道线下见面是多奢侈多稀罕的事?欣敏至今记得当时那份震惊。阿璨总是让她吃惊,言行举止甚至神态,说不上多古怪,只是和周遭世界始终错位,保持高度稳定的偏差值。她大概生来如此,早已经习惯,无意掩饰,也无意炫耀,只是像接受自己不够标准的五官那样接收了这错位。到后来,连欣敏也习惯了。她习惯了不断惊到她的阿璨。这世上原来还有她这样的人。只要想到这个,她就觉得心里松动,觉得这个世界还不那么糟糕。再后来,她真的见到了阿璨。第一次慧昕提出线下聚会时,欣敏叫上了阿璨,慧昕带来了丁宁。四个人在那天成为朋友。 “阿璨,现在工作忙得过来吗?”丁宁把剩下的酒平均分到每个人的杯子。 “这家公司只给我每天一个半小时的工作时长。我倒是想忙。” “做得过来吗?”慧昕问。 “阿璨现在住哪儿?”欣敏问。从认识起,阿璨搬了三次家,越搬越远。网络信号越来越差,严重影响工作。当年她就是因为这个没完成工作份额,才被公司开除。后来进的几家公司,也是因为同样原因被迫离开。 “又搬了。已经锻炼出一身搬家本领。随时可走。机动部队。”阿璨说。 大家视线错开。 “我帮你找找看,我们换个住宿条件主要是网络好一点的地方。你保住工作重要,其他以后再说。”丁宁说。 “前两个月房租我先付了。你安心工作。”欣敏说。 阿璨脸上红晕变幻不定,好像洋流交汇的大海。忽然她张开手一把抱住欣敏,久久不说话。 认识那么多年,没见过阿璨这样,大家坐拢过来。阿璨说了句什么,闷在胸口只出来一半声音。 “阿璨你说什么?” 阿璨仰起脸,“我下辈子一定要做男人,因为女人真的真的太好了。” 埋单还是没有抢过丁宁。欣敏吃到一半溜出去结账,店里说已经结了。吃完饭她们一齐送阿璨去车站。慧昕和欣敏走在前面,在售票机前一阵忙活,走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张交通卡。售票机只收现金。平时发工资都是电子币支付,偏偏仍旧有少数消费强制现金交易,提现手续费跟着水涨船高。她们猜阿璨手头没有现金,就帮她买了。四个人在车站等。阿璨的脸在灯光下继续变幻着深深浅浅的颜色,身体左右摇晃,咧嘴对她们笑。 “别醉了啊,回去还有好远的路。”丁宁说。 欣敏算了算时间,几趟转乘,阿璨到家时应该是下半夜了。站牌上写着经过的站名,欣敏一个都没听过。上一次好像坐的另一条线路,那上面还有几个她知道的地方。阿璨就这样越搬越远,越来越滑向欣敏不知道的世界。下一次她会搬到哪里?下一次她们见面会是什么时候?阿璨笑着,一点不在乎的样子,大概还有点得意,是她成功地把一连串陌生的地名引入到朋友们的视野,引入到她们几乎足不出户的生活,好像一根点燃的火线。 “阿璨,别醉了啊。”有人说。 “我们现在说话都像阿璨了,大舌头。”另一个人说。大家笑。大家都醉了。 阿璨笑得最好看。眼睛弯成两道漆黑的缝,脸颊两坨嫣红,不遗余力。 “阿璨,为什么不和大家一样活得轻松点?”这次欣敏确认这是她在开口。 阿璨嘴里蹦出不连贯的字句,一股脑倾倒脑海里出现过的所有理由,煞有其事。明明自己都不信吧。欣敏朝她跨出一步—— 轻轨来了。车前灯打在她们身侧的广告牌上。阿璨感受到急迫,她睁大眼。眼睛里的动摇连带着身体的轻晃,编织成复杂的舞蹈,动摇的舞蹈。她又开始飞快地说话——为了赶在轻轨停下前——提起她们都读过的小说,她说逃跑也是一种奔跑。轻轨停靠到规定位置。车门打开。她更加慌张。语速加快,话语纷纷扬扬落下,不知道是为了赶在上车前把话说完,还是希望赶紧上车。 震荡中,欣敏看见阿璨跳上车。站台的防护门率先合上。她们隔着透明屏障看着对方。阿璨退后,车门戛然横在她们中间。阿璨挥手,连续变换了好几次姿势,在空无一人的车厢里手舞足蹈寻找最合意的告别手势,仍旧慌乱不知所措,仍旧意犹未尽,试图与时间赛跑要说完心里所有的话。 欣敏看到的最后一帧图像就是那个样子的阿璨。 上各自出租车前,三个人拥抱告别。丁宁在欣敏耳边低语,欣敏应过,心思来不及转到那里,车已经开动。霓虹斑斓夜景江水般奔涌向后。欣敏在后座坐好,转脸望见玻璃窗映出的一张面孔:眼睛弯成两道漆黑的缝,脸颊两坨嫣红。 大家都不懂为什么阿璨要执意单身,把自己逼到没退路。在这世上,女人要靠自己活,最好的结果就是节衣缩食艰难度日:收入有限,连城里一间公寓都租不起,只能住在更偏远同时网络信号很差的地区,导致工作效率低下,完不成工作,影响收入,长时间贫困导致营养不良健康状态恶化,反过来影响工作。熬到后来,年龄大了,只能去做临时工。一样工作时长,拿更低工资。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有什么存款,于是申请不到信用卡。一旦遇上急事需要额外支出,只好去借高利贷。人家说财富像雪球,越滚越大,贫穷也是。阿璨的雪球顺着山坡滚下,见不到谷底。 绝大多数女人会选择毕业后结婚。穿上水晶鞋,踩着铺满鲜花的红毯被引到某个男人面前。因为铺满鲜花,所以并不觉得脚下走的是人生唯一一条出路,好像除了红毯路外还有别的选择。 也许出身富豪家庭的女性可以跳出这样逼仄的命运。那是欣敏不能想象的世界。在她的世界里,连丁宁这样家境殷实的,也从善如流走上红毯。 阿璨家里什么情况,她从来不提。她不提,她们就不问。 四年前,阿璨忽然失联。欣敏几个全都联系不到她。她们发现原来和阿璨的联结只有手头这个八位数聊天账号。她们不知道她姓什么住哪里当时的工作单位,不知道她是否还有其他亲人朋友有没有其他的常用聊天软件其他账号。她和她们唯一的交集就是曾经做过欣敏的同事。 欣敏那时才发觉,原来她们之间就是这样松散的关系,松散到她随时可以从她们的生活中脱落。这么多年阿璨就是这样若有若无待在她们身边。 第二年阿璨回来了,瘦骨嶙峋出现在她们四个人的虚拟聊天室里。她说她去当临床实验对象了,报酬优厚——只要通过体检,坚持到最后就可以拿到很多钱,而且一次结清。她参加的项目叫太空生存实验,研究怎么让宇航员适应十年以上的密闭隔离生活。她和其他九个人一起,待在两百平方米的密闭仓里吃喝拉撒一年。密闭仓是一个密闭生态循环系统,高辐射,低重力,不分昼夜。她们每天吃许多药,做不同强度的运动,做几百项的体检项目,回答上千道心理问卷。有三分之一时间在极端环境下,比如高频强光或者剧烈颠簸。整个过程完全和外界隔离。她说好多人崩溃了,还有人自杀,但是她没有。她坚持到最后,拿到那笔钱。她说她需要那笔钱。 “穿得真好看,出来和朋友玩玩开心吧,还是你们轻松。”前面的出租车陪乘大叔说。从开车后他就试着跟欣敏搭话,一直被她无视。 “什么?”欣敏头痛又犯了。随便找个人说话也是好的。她想要换换脑子。 “没什么。羡慕你们。我想过你们这样的生活,一起出来喝喝酒,说说话。我们过得太辛苦了。” 欣敏愕然。自动驾驶普及后,出于安全考虑,所有自动驾驶的出租车必须配备一名陪乘应对紧急突发情况。绝大部分时候陪乘只是坐在副驾看着车开。欣敏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陪乘大叔不需要人鼓励。有的人擅长在自己身上找到足够的动力。“我也想不干,但是不行。没了我们,出行多不方便,现在养得起私家车的只有有钱人。” “上下班外,没多少人出门了。” “用车的人少,但是出租车更少啊。需大于供,我们还是紧俏的。”陪乘大叔稍微收敛一下,继续说:“真的辛苦。这个点人家都下班回家吃饭。你说说科技那么发达,怎么还需要我们出租车?” “不然呢?” “要是能够量子瞬间移动就好了。科学家快发明出来。人进到一个玻璃柜里,嗖一下,就到了另一个星球。” 欣敏想大叔原来也看过《星际迷狂》。 “怎么样?”大叔问。 “挺好的。瞬间移动怎么回事,我跟你解释解释。首先,得把人弄得粉粉碎,分解成粒子状态,然后把粒子信息传到目的地,在那里按照这个信息重组一个新的人。多好,出发地杀人,目的地拷贝。师傅你喜欢吧?” 陪乘大叔不说话。 …… 全文见《上海文学》2023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