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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2年第10期|酸枣小孩:田园佳兴图

时间:2023-04-2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酸枣小孩 点击:

香 椿

农谚有“三月八,吃椿芽”的说法。说明春天里吃香椿是自古以来的民间饮食传统。

刚入春,市场上便有香椿卖。济南人把香椿叫作香椿芽,芽的叫法是确切的,因为它太娇嫩了,是香椿树刚刚生发出来的嫩芽尖,就像春茶的芽尖一样珍贵。头茬香椿芽价格昂贵,要45元一斤,一小把一小把用干稻草扎着,花13元钱买回来一小把,做香椿炒鸡蛋,浅浅的一盘,却并没有人特别爱吃,虽然一再强调其身价之贵营养之高,小哈依然不为所动,一箸不伸。他是不爱吃香椿的。

他这个五谷不分的小城市人,自然也不会知道椿分两种:香椿和臭椿。

椿树的香与臭之别,是我长大之后才学到的植物学知识。

在我的记忆里,王村是没有香椿树的。小时候住的老院子里倒是长着一株高大的椿树,母亲喊它臭椿。折下它的一根树枝,很远的距离就可以闻到一种独特的臭味。

臭椿树的叶子土鳖却爱吃。以前父亲饲养土鳖的时候,我们都要四处寻找椿树叶子来喂。土鳖大概是动物界的“逐臭之夫”,每当一层厚厚的椿树叶子铺上去,只听得见土鳖们就餐时一阵紧似一阵的沙沙声,像静夜里骤然下起的一场春雨。

每年春天的时候,椿树上也会趴满了一只只灰黑翅膀上点缀着红斑点的“椿蹦蹦”——一种臭椿树上独有的昆虫。是我们小时候众多的纯天然玩具之一。

第一次知道香椿树的存在,是在三姑姑家。三姑姑家的院子里长着一株瘦高个子的椿树。春天到了,椿树抽出鲜嫩的紫红色芽叶,摘一枝下来,用手指捻碎了,芽叶散发出令人惊奇的浓郁香气。

三姑姑家的香椿树上长出来的头茬芽叶是轮不到我们吃的。三姑姑用钩子把它们摘下来,扎成一小束一小束,第二天清早放进卖菜的三轮车里,售卖给市里人。她说,市里人爱吃这个。那个时候香椿的营养价值和经济价值都还没有被普及。

三姑姑家住在市郊,是专业的菜农,这几束香椿芽要比三轮车里的任何一款菜品价格都高。香椿长到第二茬的时候,我终于尝到了它的味道。三姑姑把摘下来的香椿一部分拿去卖,留下的一部分,切成碎丁,腌在一只咸菜瓮里。中午吃捞面的时候,捏一撮儿香椿碎芽放进去做调味品,一碗平淡无奇的捞面顿时神采奕奕起来。

三姑姑不会做那款经典的香椿炒鸡蛋。大约她本来就不知道香椿竟然还有这种吃法。吃到香椿炒鸡蛋,是我在山东临沂。香椿的名气在山东比河南大,吃法也多,山东人更擅长充分发挥各种菜蔬的潜能。我在饮食上的眼界和技能也是到了山东之后才有所精进的。

每年春天,厂区门口的集市上,都会有摘了自家香椿芽来售卖的乡人。香椿芽价格也不贵,十块八块一斤。下班路过,禁不住乡人的热情推销,时常要买一把回去做菜吃。香椿炒鸡蛋虽然好吃,吃多了也烦腻,怎么办呢?于是突发奇想,做香椿饺子。香椿剁碎了拌上猪肉做馅,请众人吃了一顿,都面露暧昧之色。据实而言,味道不是太差,然则香味太浓郁,香椿味太过霸气,遮蔽了猪肉的香味,非寻常味蕾所能驾驭。

后来到了济南,有一次在朋友家吃饭,主妇和我一样,富有创新精神,竟然以香菜做馅来包饺子。入口来,便有似曾相识之感。香菜,香椿,都是夺味之物,只能用作点缀,太多,则喧宾夺主了。

香椿吃法的最后一种——炸香椿,也是在济南学会的。香椿洗净,沥水,备用。另置一碗,调制好鸡蛋面糊,然后用香椿裹面糊入油锅炸成焦黄色即可。第一次试做,炸了满满一盆,香椿炸熟了,枝枝丫丫的,很是虚张声势。入口香而脆,只是油分太足,不能多食。

每次买香椿,总是不能吃完,发愁怎么保存。后来得一前辈指点,用旧报纸包扎严实之后存放于冰箱冷冻室内,可以从春天一直吃到冬天。吃的时候,只需从冻得硬邦邦的整体上掰下来几枝,经沸水烫后,冻成乌青色的香椿芽瞬间又恢复嫩绿色了,香气也漫溢开来。冷冻保存的香椿可以做香椿炒鸡蛋,也能在寒冬里回味一下春天的余韵。

我住的是老小区,居民大多是本地人,喜欢在楼前楼后种一些树木花草。一楼山墙处,不知是谁种下了一株香椿树,大约种树人也信奉那句“门前一棵椿,青菜不担心”的老话吧。这株香椿树身不粗,树高有两层楼的样子,每年春天都会长出新绿的香椿芽,香椿芽长到可以吃的时候,二单元那位和善的老妇人便常常想办法摘下来做菜吃。也会偶尔送一些给我们尝鲜。后来小区整改修缮,把许多“违规”栽种的树木都清除了,其中包括这株年轻的香椿树。

一株树上的香椿芽可以反复吃好几次。摘了旧芽发新芽,从春分之后的三月初一直吃到三月末谷雨前。过了谷雨就不能吃了——雨前椿芽嫩如丝,雨后椿芽如木质。其实,过了清明节,想要吃香椿就不那么容易了,要搬一把梯子,攀到树上去摘顶梢的嫩芽尖。

小店北街的老院子里也长着一株年轻的香椿树,是公公在世时种下的,当初它还是一株小树苗,如今十余年过去了,树身高大了许多,每年的春天,树上都会抽出紫红色娇嫩的香椿芽。香椿树旁边有原来开辟的几畦菜地,是婆婆在世时就有的。菜地边种着几丛金针菜,每年夏天都开橘黄色像百合一样的花朵。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金针菜又叫萱草花。

唐朝诗人牟融写过一首送别诗,诗里有“知君此去情偏切,堂上椿萱雪满头”的句子,“椿萱”是连在一起读的。

 

“五一”的时候,去南山朋友家玩。朋友住在半山腰的一处大院子里。院子是好院子,花草树木齐全,尤其吸引人的是一大片菜地。不过此时的菜地里青色寥寥,只种着小葱,小白菜,菠菜已经老了。有一畦韭菜正长势喜人。有人眼馋地说,可以包一顿饺子吃了。

饺子是个好东西,尤以韭菜馅为最。这是我小时候的认识。小时候少吃饺子,逢吃饺子必是年节。吃饺子也是少吃韭菜馅,多吃萝卜馅。乡下人种菜,多是萝卜白菜,产量多,收成好。种韭菜者少。大约是因为韭菜产量低,又不好养活。偌大的一块菜地,几十户人家,韭菜地也只有四五席的样子。四五席韭菜地里,有一席是大爷家的。

大爷家的韭菜地是他家麦地地头崖下开垦出来的。大爷在种菜上特别擅长和用心,尤其是在种韭菜上,简直到了细致入微的程度。有一次我在旁边观摩他侍弄韭菜,他说,割韭菜要用磨得锋利的镰刀溜着地皮割,这样正好使得韭菜茬隐藏于土层以下,不暴露于空气中——暴露于空气中是不好的。为啥不好呢?我问。会被氧化,影响韭菜的再次发育和生长。

我看着大爷割韭菜。镰刀过处,青嫩的韭菜突然间就齐刷刷地与土地分离开来,再也看不到它们的出处。一摞摞韭菜摆放在地头,它们的根部有湿润的水分渗出来,空气中弥漫着韭菜特有的引发人食欲的香气。我的口水涌出来,忍不住就去抓了几根韭菜捋一捋吃将起来,新割的韭菜混合着清新的田野气息,吃在嘴里咯吱咯吱响。我吃得正欢,被弯腰在地里干活的大爷听到了响动,他扭转头看我一眼,并没有说话。大约是没有怪罪,并默许我偷吃的意思,于是我嚼得更加欢畅了。

一席地的韭菜终于被大爷小心谨慎地割完了。该施肥耙地了。耙地之前先要施肥。韭菜地施肥必得是重肥,所谓重肥就是大粪也。大爷说,只有这样一茬一茬的韭菜才能长得茁壮鲜嫩。我“嗯嗯”地点头,鼻腔里灌满了隐隐约约的晒干的大粪味。

耙地用的是一只铁筢子,铁筢子是和钉筢子不同类的农具,它更细长,经常的用途是拿来搂杂草树叶,因为它着力轻,耙韭菜地正好,伤不到韭菜根。

大爷轻轻地认真地一行一行耙完了韭菜地。

眼前的韭菜地已经看不出来是韭菜地了,它被一层薄薄的肥土覆盖着,平和而安宁。过不了几天,新一茬韭菜就又破土而出了。

后来,我家院子里也开辟了一片菜园,里面种了茄子豆角黄瓜西红柿辣椒各式家常菜蔬,除此之外,父亲还特意辟出一席之地专门来种韭菜。可是这一席韭菜地自始至终都长得不好,用母亲的话来形容就是“细毛秃”——稀稀拉拉,细细软软,跟大爷的韭菜地差得太远了。我们家也从来没有用这块地的韭菜来吃过一顿像样的饺子。

倒是长大离家之后,每次回去,母亲都要包一顿韭菜肉馅的饺子来为我接风洗尘,仿佛不如此便不能表达她内心的舐犊情深。

仿佛她本来就知道韭菜自古就是情深之物。仿佛杜子美和杨少师是与她隔了千百年时空心意相通了似的。

杜子美在人生离乱动荡之际,与阔别了二十余载的故人重逢,得到了平易而又温暖的招待——“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并由此诞生了一首千古传诵的诗歌佳作。杨少师则是因为昼寝乍起饥肠辘辘时恰得友人相赠一盘韭菜花,而这韭菜花大约也正是他非常之喜爱的,心内感谢之情不禁要溢于言表,便随手写下了一篇流传千古的书法名帖。

可见韭菜真是个好东西。它不但好吃,还深情。它是一切可爱事物的引子,也是多情者之间必不可少的传媒。

己亥年农历的五月末,夏至将近,菜场上的韭菜薹已经出现了一段时日,很快就可以看到开得白灿灿的韭菜花了。韭菜花最妙的吃法便是制成韭花酱,是一种清爽得直逼肺腑的鲜辣滋味。吃火锅,拌面,炒鸡蛋,或者干脆直接就着刚出锅的热腾腾的大馒头,都是绝妙的口感。

婆婆从前在济南住,每年夏天都要自己做韭花酱。早起跑到市场买回来当天新鲜的韭菜花,择洗干净,放进蒜臼里捣碎,装进阔口的大玻璃瓶里,放适量食盐,还要放进去一些苹果碎,和捣碎了的新鲜的青色红色小米椒。盖严了瓶口腌制三五天就可以吃了。这样的制酱方法是婆婆的独家秘方,吃起来有一种非凡的美味。

我想,韭菜于我的意义,大约是复杂而又深奥的,它兼有美食和美学范畴的双重诱惑。穷我一生,怕也是难以摆脱的。

从前还住在小店镇的时候,我也曾设想着要在那个不大的院子里辟出来一块韭菜地,以实现平生的夙愿。也曾憧憬着如那卫八处士,安宁地守护着一席绿葱葱的深情,静候一位多年不见的故人雨夜来访,我好趁着这恰当的背景去为他剪一把春韭聊表寸心。

做如此冥想的时候,正是一个春日上午,膝上摊着一本书,守坐在一席青蒜地头,看着那细细的流水漫过一棵一棵的蒜苗,流向菜地的纵深处。在院子的上空,有寂寂的暖阳照拂,使我陷入了一场似是而非的幻梦。

 

大明湖还是个大沼泽的时代,是被划分成一块一块的,所谓阡陌纵横,人们划着小船在里面荡来荡去,唱着欢快的山东小曲儿(倘若有的话),采啊采莲蓬,挖啊挖莲藕,以及采撷新鲜的蒲菜。

所以,大明湖里不仅有荷,还有蒲。正应合了《诗经》里的某种意象: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从前的大明湖里蒲菜繁盛,从而衍生出一道赫赫有名的济南名菜——奶汤蒲菜。奶汤蒲菜自诞生起便长盛不衰,一直源远流传到了今天。然则,岁月淹忽,奶汤蒲菜却不多见了。不多见的原因,可能是大明湖里的蒲菜越来越少了。四面荷花三面柳,独独没有了蒲菜的位置。

有一次去朋友家吃饭,他神秘兮兮地做了一道汤菜,让我们边吃边猜——大家都猜不出来。他只好自揭谜底:奶汤蒲菜嘛!在座的各位少有人吃过,我倒是吃过一次,时间久远了,以至于淡忘了滋味,只是觉得这滋味不如那滋味,这蒲菜也不如那蒲菜——吃在嘴里不爽脆,柴柴的,仿佛有些老了。

然而,他说,这老了的蒲菜也是偶然得之,并不是从市面上买到的——历来,大明湖里的蒲菜都是专供饭店。从前是专供高档饭店,作为宴席上的上乘汤菜独唱压轴大戏。如今不怎么讲究了,也只是专供那些具有地方特色的饭店,普通饭店里是没有的。据说从前的时候,普利街那家历史悠久的草包包子铺,奶汤蒲菜也是店里的主打品牌,如今你去吃包子,无论吃到多少钱,也只能喝到免费的白开水了。

我吃过一次奶汤蒲菜,是在王府池子街四号院。芙蓉街老街区里泉水遍布,都隐藏于一家一户的旧式院子里,四号院饭店便是其中一家。小小的具有北方特色的四合院里,青砖墁地,一眼清泉汩汩流淌,不分昼夜,无论春秋。

依泉而建的民俗饭店,除了四号院,还有一号院、二号院、三号院、五号院——五号院去过一次,庭院当中一池泉水清澈见底,一蓬鲜荷正含苞待放,几尾金鱼游戏其间。泉池里除了荷花和游鱼,还有几瓶供食客饮用的啤酒,两只绿衣大西瓜,圆滚滚地浮荡于水面上。

五号院的情景记忆如此深刻,是因为当时就坐在泉池旁边。临泉就食不如临泉饮酒有高蹈之风,所以我们吃得都很局促不安。

在四号院吃奶汤蒲菜是在屋顶。旧式的平房屋顶是可以利用的绝妙空间,扯一根电线,架几盏电灯,入夜之后,迷蒙的灯光下,摆放着的几张矮几饭桌,便显得格外有闲淡之意境。在这样的意境里,桌子上几位食客之间的陌生感也暗地里消解了几分。更何况,奶汤蒲菜上来了。乳白色的汤汁里浮游着白玉般的蒲菜段和红艳艳的火腿片,很是诱人。我把它推荐给外地的客人,极力颂扬它的美德,虽然我也是第一次品尝——它确乎是美味。虽然后来我淡忘了它的滋味。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蒲菜在济南城已经绝迹,多少次游历大明湖也不曾有过鲜明的印象,大约也是荷多蒲少被忽略之故。或者我和它是见面不相识,没有认出彼此。

“离离水上蒲,结水散为珠。”有一次读到“小谢”的一首《咏蒲诗》,心里豁然而忆起,原来这蒲也曾是“故知”。

“故知”生长在我年少求学的途中。以一道高高的土桥为界,东边是获小庄地界,西边是第五疃地界,这两座村庄都属于黄河灌溉区,每年汛期来临都会或多或少遗留下一些踪迹。获小庄地界有一大片沼泽地,被一条乡间公路隔开。沼泽地里生长着茂密的蒲草,夏天它们开着黄艳艳的香蒲花,秋天它们结着咖啡色的香蒲棒。它们是这片水域里自生自灭的一族。

第五疃地界生长的蒲是另外一种风景。它们生长在路边的河渠里。河渠里的水引自村庄以西的那条南北向的大河,每年灌溉期和汛期都会开闸放水,河渠里的水总是汪汪着,成为蒲草的繁衍之地。

第五疃属于小店镇管辖,获小庄属于榆林镇管辖。小店地区的人民大约是比榆林地区的人民更知道蒲草的妙用。他们没有任由年年更绿的蒲草毫无价值地自生自灭,每年的秋天,他们会把蒲草割下,晾晒以后编制成蒲席,家家户户都用这样的蒲席。当年我住在郭庄大姨家的时候,睡的床上就是铺的这种蒲席,晚上躺在上面,鼻子里有蒲草的清香,耳朵里有哗哗的轻响,睡梦里仿佛有河水流淌。

小店人民除了用蒲草编制蒲席,还用它来制作蒲扇。乡镇集市上那一把把大小相似,做工简陋的蒲扇是每个乡下家庭夏季必备消暑神器。每个小孩子的儿时记忆里都会出现它那朴拙而又亲切的身影。

然而我却从来不曾听说有人吃过蒲菜。“一箸脆思蒲菜嫩,满盘鲜忆鲤鱼香。”——毕竟诗人所赞颂的也是江南的蒲菜。水乡之地食蒲是主流饮食文化,而在偏僻的北方乡村,即使是盛产黄河水稻的小店地区,吃惯了萝卜白菜豆角茄子的人们,无论如何是不会想到编蒲席和蒲扇的长草竟然还可以食用,而且还是至上的美味。至于那些漫天飞舞的蒲绒竟然还可以收拢起来制作成香喷喷的枕头,让人安然入梦,大约更是他们想象不到的。

多少年以后,当黄河水消弭了踪迹,不再赐予他们丰沛的水源,大面积的水稻田都改换成了旱田,种上了小麦和玉米,那些当年错失了美味的乡民,会不会后悔得顿足捶胸呢。

多少年以后,我已不再从那条老路上经过。据说原来坑洼不平泥泞难走的路面已经换成了柏油马路,不会再是骑行人的噩梦了。获小庄的沼泽地消失了。第五疃的荷塘和河渠也消失了。那些一直生长在我记忆里的大片大片的蒲草也早已消失了。

“离离水上蒲,结水散为珠。”失散多年之后,我又在一首诗里回忆它们。春天里,我看到过它们稚嫩的草茎。夏天里,我看到过它们娇黄的花蕊。等到了秋天——我最喜欢秋天的蒲草,秋天的蒲草上结满了蒲棒,它们的颜色由浅入深,慢慢变成醒目的咖啡色,和着青黄的草叶在秋风里招摇。

等到秋意再深一些,瑟风吹过,那些熟透了的蒲棒上便会飞散出无数蒲公英般的花絮,那些白色的花絮随着风向飞离蒲丛,飞离沼泽地,越飞越远,不知道飞向哪里去了。

 

薄 荷

有一次去超市里买糖,看到一盒薄荷味的糖。薄荷味的糖和薄荷糖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我站在它面前思考了半天。

我小时候吃过一种薄荷糖,就是薄荷做的糖,而不是这种让人颇费思量的语言谜语般的糖。薄荷糖还有一个流行的小名:螺丝糖。因为它的样子就像一枚椭圆形的螺丝,碧绿色的身体上环绕着一圈圈螺旋状的纹路。

薄荷糖是我们小时候的最爱。但是也不可多得。一般家里有老人的都会有这种宝物,比如奶奶的点心罐里,薄荷糖是常备。自然不是为了哄我们小孩子,是她老人家自己享用的,不过偶尔也会向我们展露一下慈祖母的情怀,尤其是过年的时候。我们去给她磕头拜年,她便赏我们几枚碧绿可爱的薄荷糖吃。我们叫它的小名,彼此伸出手掌来,攀比一下谁得的螺丝糖更大更绿更漂亮——其实是一样的。生产厂家不会偏心。

薄荷糖含在嘴里,不能嚼着吃,要慢慢地让它自己溶化。每个吃糖的人都在心里默默地认真地细细体味,一种凉酥酥麻丝丝的甜,由舌尖向整个身心,长久地绵延不绝地传送。吃糖的人一整天心情都是美滋滋的。

薄荷糖是薄荷做的。这是我小时候所得的常识。然而我看到一丛绿油油的薄荷时,并没有将它和好吃的薄荷糖联想起来。我知道把它用手掌搓软乎了,贴在皮肤上是麻而凉的,摘一片薄荷叶含在嘴里是什么滋味,我是不知道的——肯定不是甜的。

有一天,住在我家房后的柳青姑到家里来,她的两条眉毛上覆盖着两片软乎乎的薄荷叶。被揉搓之后的薄荷叶由明绿变成了暗绿,像两条变异了的眉毛挂在她俊俏的脸上,使得她的脸庞显得有些古怪。她见我盯着她看,就告诉我:薄荷叶可以治眼睛疼。

又有一天,柳青姑到我家里来,她的两边太阳穴上各贴了两片软乎乎暗绿色的薄荷叶。因为太阳穴不在明处,又被头发遮掩着,她这次的样子没有上次古怪。但是我在想这次的薄荷叶又是什么功能呢?她见我盯着她看,就告诉我:薄荷叶可以治头疼。

柳青姑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生活家,她家里墙上挂着一本小而厚的日历,上面除了必须的日历程序外,还每天附赠一条生活小常识,她把这些生活小常识都一一抄写到自己的日记簿上,以备随时现学现用。

有一次我流鼻血不止,她教我用生蒜止血法,鼻血神奇地止住了。所以我对她的经验很是信任。我便也学着她的样子,从院子里揪薄荷叶贴眼睛,贴太阳穴。贴得自己像一株行走的薄荷。

薄荷的功能神奇,薄荷却并不神奇。柳青姑家的院子里种着薄荷,我家院子里也种着薄荷。不拘我们两家,只要是王村人家的院子里,谁若是心里想一想,是不是该种些薄荷了,不出几天,他家院子里就长出来一丛绿油油的薄荷了。这样一说,仿佛我在说神话——我是想说,薄荷是不需要特意去种的,因为它还有一个别名叫野薄荷。野生野长,自由自在。

所以我家院子里的薄荷不是长在菜园子里,而是很随意地扎根于一堆乱砖里。它们看起来也并不觉得委屈,照样栉风沐雨,茁壮成长。

古代诗人里,写薄荷的少,陆放翁算一个。或者他也是特别喜欢薄荷的,他家院子里也种着薄荷。有一天他闲来无事,坐在自家院子里画了一把薄荷扇,意犹未尽,又附赠一诗夸赞薄荷道:一枝香草出幽丛……据说,在屈大夫所作的《楚辞》里,薄荷也位列“香兰”之一。

六月的晚风吹拂,薄荷叶轻轻摇曳。我不记得薄荷开什么花了,也不记得它结什么果了。我只记得它年轻时青青葱葱的样子。任什么年轻时都是美好的。

我小的时候,只知道薄荷具有神奇的药用价值。长大后,才知道薄荷不仅仅具有神奇的药用价值。以此明白,经验丰富的生活家柳青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比如说她从来没告诉过我薄荷还是可以吃的(除了没有联想过的薄荷糖)。

炸薄荷叶是一道很神奇的菜。看起来灿烂金黄,吃起来酥脆麻凉。它和炸香椿芽,炸花椒芽,炸南瓜花,被我誉为济南府油炸植物菜系里的四大花旦。第一次吃它时,我颇为惊诧,下意识地要从盘子里摘一片来贴敷眼睛。

据说,薄荷除了用来油炸,还可以做成薄荷粥,薄荷豆腐,薄荷鸡蛋,薄荷糕,薄荷汤,薄荷凉茶……我只喝过薄荷茶。

薄荷茶是在常州喝的。有一年夏天去常州小住,婆婆邀请我观赏她在阳台上开辟出来的新天地。一株长势疯狂的玉树(前房主留下来的时候已经几无生命体征了,硬是在婆婆精心照料下“起死回生”而且日益健壮繁茂)。一株“花开两朵”的月季花(婆婆从小区花坛里“自取”的)。一箱子芹菜(买的菜留下菜根种的。废物利用的泡沫箱,下同)。一箱子荆芥(河南老家带回来的种子)。一箱子薄荷——薄荷也是从小区草丛里顺手薅回来的。我觉得婆婆是另一种风格的生活家。

婆婆一边带我参观她的微型花园兼菜园,一边殷殷地问我:我的薄荷长得好不好?我连连点头:好。很好。在我点头的时候,婆婆告诉我一个生活经验:薄荷可以泡茶喝。于是,我摘了两片薄荷叶揉搓揉搓贴在了眼睛上,又摘了几片薄荷叶泡在了茶杯里。

新鲜的薄荷叶泡在茶杯里,有一种春天的感觉。新鲜的薄荷茶,喝起来却有一种过年的感觉。因为我的舌尖上麻酥酥、凉沁沁,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甜。喝着薄荷茶的时候,我蓦然想起来薄荷糖了。

婆婆现在也是我们家里的老人家了。可是她却没有备着装螺丝糖的点心罐。她得了一种不能吃糖的病。而且,现在的小孩子都不知道薄荷糖为何物了。

酸枣小孩,河南延津人,现居山东济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草原》《星星》《福建文学》等文学刊物。有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本。出版散文集《从前,有个王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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