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有个铁纱网匣子,比他的巴掌稍大些,长方形,平扁,白楂杨木做的框,窄的一头刻有木槽,推拉间就可以打开或关上了,宽度只能伸进去大人的手指。铁纱网边沿整齐地叠扣在木框上,由一排迷你秋皮钉固定着,很结实。 这是爸钓马口鱼的专用工具,为改善我家伙食,这个小小的纱网匣子也跟着立过不少功劳呢。 爸喜欢钓鱼,姥爷喜欢罩鱼,星期天休息时,翁婿俩有时相约上带着各自不同的捕鱼工具到江边去试试运气。姥爷的工具是鱼罩,爸的工具是钓鱼竿儿和铁纱网。只要获悉他们谁要去江套子了,我一准黏着央求他们带我去,爸想也不想就会答应下来,姥爷则会笑呵呵地开始逗我玩:“你是个小姑娘,总往野甸子跑,不怕将来嫁不出去吗,谁会愿意娶个假小子当媳妇呀?”我就不讲理地嗷嗷大叫,“爱娶不娶,谁要嫁人了,我非跟你们一起去。”我强烈地表示非跟去不可,于是,姥爷就说好好好,去去去。小心愿得偿了,我就屁颠屁颠地帮姥爷往家赶回小牛犊,他支使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如今回想起来,他们好像一次也没拒绝带过我。 爸钓马口鱼从来不费心提前做鱼饵,或从园子里挖几条蚯蚓备着,想去钓鱼了,他拿起钓鱼竿儿,夹上纱网匣子就出发了,抵达江边之前,途经人的足迹在江套子草窠里蹚出的小毛道,爸就知会我了,顺手抓些活蹦乱跳的蚂蚱塞进纱网匣子里吧,爸说,马口鱼喜欢吃活的蚂蚱。 我用爸教的方法,举起空掌心追着跳来跳去的蚂蚱扣,扣到了就小心翼翼地捏紧蚂蚱的两条后腿塞进铁纱网里去。扣,不是拍,这样能保证蚂蚱不缺胳膊短腿,更不会一下子被拍成肉泥。我逮的蚂蚱有大有小,逮到哪只算哪只,它们在铁纱网里能透气,不会被憋死。纱网匣子里的蚂蚱们挤挤挨挨的,瞪着合不上眼皮的大眼睛望着外面的世界,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就被限制了自由。我拿着装满了活蚂蚱的纱网匣子随着爸和姥爷疾步往江边走去,顺风飘来的带有江水腥气的风将我的头发和衣服往后吹去,顶风而行,那叫一个爽。 在爸爸和姥爷的言传身教中,我能分辨出好多不同的江鱼了,它们都有自己的鲜明标志,马口鱼嘴叉子大大的,穿丁子鱼脊背宽宽的,细鳞鱼秀气得让人不忍触碰,嘎牙子支棱着两只硬硬的前鳍,大黏鱼、鲫瓜子、雅鲁鱼、草根鱼、狗鱼等等,我瞄一眼就都能认出来。 逮到什么鱼,我们就吃什么鱼。剖鱼时爸爸特意叫我在旁边观看,告诉我鱼的苦胆在什么位置上,日后自己动手取胆时千万要小心,万一弄破了胆,鱼肉会很苦的。 钓马口鱼一定要在江边找到有急流的地方,钓马口鱼时人不能蹲着也不能坐着,得在岸上叉开双腿稳稳地站着,将活蚂蚱头朝外套在鱼钩上,可怜的蚂蚱肚子就弯了,爸不管蚂蚱是不是很疼,把鱼线远远地甩向江心,然后就缓缓地来回摆动鱼竿儿,让水里的马口鱼误以为遇到的移动物是只活蚂蚱,急不可待一口吞下蚂蚱,鱼漂儿往水里沉,鱼线被拉成了一条直钱时就表明鱼已经咬钩了,这时爸迅速拉起鱼钩,一条银鳞闪闪的马口鱼就晃到他面前了。爸钓鱼时不让我吱声,说鱼听到人说话的声音会潜入水底不咬钩了。我可管不住自己的嘴,一高兴不仅会哼小曲还放声唱歌呢,歌声回荡在水面上像是用上了麦克风。爸钓鱼时可不准我瞎捣乱,于是,我爬到崖子上在草丛里玩,看花,看草,逮蝴蝶,捉蜻蜓,和百灵鸟飙高音儿,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夏季的原野绽放着许多我儿时叫不出名的五颜六色野花。粉白的芍药花和火红的百合花还是能够识别的,见到百合花不仅采下花朵,还用木棍儿刨出它们的根当下就吃掉,百合根白白胖胖的,吃上去又脆又甜,是非常好吃的小零食。有一次还看到一根粗壮的葱,它孤零零地长在柳树丛的沙土里,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不像家园子里栽的葱昂首挺胸一排排地站在那。它怎么会长在野外呢?是大风刮来的一粒葱籽还是小鸟吃葱籽以后没消化把鸟粪随便拉在这里了呢?它出现在这里有些不合情理。它不可能是野葱,野葱跟它长得太不一样了,野葱一蓬一蓬地长,野葱叶和杆都是细细的,像是家葱的重孙子一样。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也没影响我将这根长在野外的家葱拔掉,剥掉外面的皮,在袖子上胡乱擦擦,开始吃它。葱白是甜的,吃着很舒心,吃到颜色加深的葱胯胯,开始辣起来,那也不管,嚼吧嚼吧就咽下它。没零食吃的童年得到什么可入嘴的东西都是不能放过的。 爸犯烟瘾时,高声喊我过去帮他看会儿鱼竿。一个姿势站久了估计会累,他需要坐岸边沙石滩上卷纸烟吸一会儿解解乏。听到爸的呼唤我飞快地跑到江边去替换爸,也学爸的样子叉开双腿站着,来回摆弄那根钓鱼竿,摆动鱼竿时发现顶着水流子往上移动时还是需要力气的,往下划就省事多了,水劲儿把鱼线直接就给冲回去了。我用力握紧鱼竿,生怕一失手就让江水顺走爸的钓鱼竿。钓鱼是让人很上瘾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将鱼钩抛向水里的过程,就是一次次希望美梦成真的过程,那希望是触手可及的,所以,感觉不到时间过得快。 爸钓马口鱼时我可以代劳一会儿,而姥爷的鱼罩却是不准我碰的。派不上用场时,那个鱼罩也被姥姥高高地挂在东房山的高处,小孩子是绝对够不到的。其实我就是不想惹姥爷生气,不然我想玩这个鱼罩,蹬梯子上去不就够下来了?不玩这个鱼罩的原因除了不想让姥爷不高兴外,主要还是不知道它在游戏中能派上什么用场。用它当装“菜”的家伙什儿吧,它四处露缝,底部豁着挺大的口子,装什么都会漏掉了。而且它的高度和一个孩子的身高相比也显得太高大了些,有姥爷大腿根那么高,用那么大一个家伙玩过家家,显然不称手嘛。 不知道姥爷的鱼罩是不是自己编的,那玩意好像每个达斡尔人家都有一个,在我来说不是什么新鲜物。用剥光了皮的湿柳条编成的,柳条粗细程度和大人手指差不多。底部口大,比洗脸盆的口还要大些,上面敞开的口子比底部敞开的口要小很多,这根柳条和那根柳条之间的缝隙大约有大人的两根手指宽,越往上缝隙越窄,到收口处柳条们就亲切地挨在一起了。 后来才知道,鱼罩是我们达斡尔族独有的捕鱼工具。 曾听老辈人说,达斡尔人刚从黑龙江北岸迁徙到嫩江流域,乘坐大轱辘车过江时,滚动的车轮辐条甩带出好多好多鱼,那些鱼被带到江面又迅速跃回水里。你想,这鱼该有多么密集吧。 关于达斡尔人这独有的捕鱼工具——鱼罩,没见史料记载过是由什么人首创的。如今我推想,这鱼罩应该是当年达斡尔人为抓鱼吃,就地取材,顺手折些岸上的柳条,现编制用来扣鱼的,虽粗糙但好用,小鱼从鱼罩底部的缝隙溜走了,被扣住的大鱼根本就无处可逃,罩鱼的人从上面的小口伸伸手就把鱼给捞了出来。鱼这么多,要抓当然抓大的吃。族人们看这家什儿确实是捕鱼神器,滤过小鱼直接就可以捕到大鱼吃,于是乎,人人争相效仿编制。剥掉柳条的皮再编鱼罩应该是后来人改良而成的,去皮的柳条不生虫,鱼罩使用得会更久一些。 罩鱼无须任何鱼饵,全凭运气。姥爷下水罩鱼时,我是伸不上手的,只在岸边守着他脱下来的衣服看他在水里比画。姥爷罩鱼时从不往水中心走,而是沿着水边有树根的地方一下又一下地扣下去,姥爷高高地举起鱼罩在水中移动的样子深深印入了我的脑海里。如今,看到博物馆里陈列的鱼罩,我的眼前就会晃动起姥爷的这个形象,感觉姥爷在唤我帮他从岸边往水里扔石头,用树枝在水边拍打水面,赶鱼往他在的那个方向游。鱼游动的时候水面出现一道又一道大大的人字纹…… 记得有次,我和姥爷发现一个水泡子里有若干条鱼游动的人字纹,这水泡子是嫩江涨大水时江水漫上岸又退去后遗留的水形成的,它的存在绝对是偶然,不久就会被北纬夏季的高强度日光暴晒蒸发了。有鱼,当然要下水逮了,我和姥爷岸上水里地忙碌着。水边来了一位推着二八自行车驮着大旋网的中年男人。我在水泡子的东面忙着赶鱼,姥爷在水泡子中段罩着鱼,此人二话不说,跳下土崖子,来到水边就在西面撒下网去,那网在空中展开后像开了一朵巨大的喇叭花,迅速坠向水里。我看呆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大旋网,等中年男人把旋网从水里拖上岸,只见网里挣扎着若干条挺大的鱼,有鲫鱼柳根鱼嘎牙子什么的,不管大鱼小鱼他全部装进带来的桶子里,丢下我和姥爷扬长而去。他走后姥爷上岸开始穿衣服,问姥爷为什么不再罩鱼了,这水里不是有鱼吗,姥爷说,他把大鱼都网走了,这个水泡子里这阵子罩不到大鱼了,到别的地方看看吧。我愤愤地说:他抓走了我们的鱼,我们是先来的,他不应该在这里撒网。姥爷笑呵呵地说,这江这河是大家的,没什么先来后到之说,谁逮到就是谁的。他有经验,咱们在东边攉拢,鱼肯定就往西边跑,人家还有旋网,那个东西比我的鱼罩狠呀。 姥爷那次败给了旋网,不是姥爷捕鱼技能不过硬。姥爷一生都没试过用旋网打鱼。抛甩旋网是个技术活,手臂一定要有力量,旋网的边沿挂着许多沉沉的钢丝帽儿,没力气的人是撒不开旋网的,船至江心人在船上要稳稳地站住,站不稳会让重重的旋网带着跌进江心去。姥爷会游泳,但没划过船,不会划船,就算有力气能甩开旋网也是没有机会操练的。好在姥爷从未表示过很羡慕用旋网打鱼的人,他有鱼罩就够了。 不过,姥爷还是用过网的,那是一种叫丝挂子的网。姥爷不会织网,他家没有鱼梭,木质的骨质的都没有,他的工具是斧子凿子锤子和刨子,他经常用这些工具在院子里敲敲打打制作大轱辘车,卖大轱辘车是姥爷的主要收入。姥爷用的丝挂子是爸从朋友手里借用的,记得那片丝挂子叫插一五网,能网住七八寸左右的鱼。 用丝挂子打鱼对爸和姥爷来说都是新体验,那次兴冲冲地跟他们去了二里道口,爸没在岸上先固定住丝挂子就急着把丝挂子一点点抖进水里去了,一不小心失了手,那丝挂子如同脱缰之马,顺着水流子就飘向下游,爸急坏了,怕弄丢了别人的东西,在水里浪花四溅地撵着丝挂子跑,姥爷在岸上折根柳条子飞快地追,他俩好不容易才把丝挂子捞上了岸,俩人都变成了湿漉漉的落汤鸡。翁婿俩坐着吸完了各自的烟,也总结出这丝挂子必须要固定结实才不至于被水冲走的使用方法。 用丝挂子网鱼果然比鱼罩和钓鱼竿效率要高出许多,那次我们打回大半盆鱼,两家六七口人都吃得喷喷香,打个饱嗝,满嘴都是鱼味儿。 爸上班了,姥爷下丝挂子好像上了瘾,第二天带上我又去一里道口或二里道口继续下挂子。姥爷下好丝挂子,和我各拿一把柳条子抽打起水面来,把鱼往丝挂子那里赶,水不深,最深的地方也就到我腋下,姥爷也不起网,站水里就能看到挂没挂上鱼,姥爷把挂上的鱼从网上摘下时会狠狠地捏碎鱼的天灵盖,然后抛鱼上岸。我看着都替那鱼感到疼。那鱼不知是疼的还是恐惧的,在岸上不停地跳动着,我就撵着它们抓,抓到时它们身上已经粘满了沙子。用柳条子一条条穿起鱼腮,再把成串的鱼放回到水里,沙子很快就被水给冲洗干净了。 反复抓被抛上岸的鱼,无意间我发现一蓬柳树丛旁边卧着一只乌龟。看到我它立刻把头尾和四肢缩进硬壳里去了,生平首次看到野生乌龟让我非常兴奋,我弄根小棍拨弄它,往它身上扬沙子,它一动不动,任你风吹浪打,人家就是不动,装作是没有生命的一块石头,你急得直跺脚也奈何不得它。我很想看看它爬动的样子,也想看看它跑到水里游泳的样子,可人家就是缩着脖子不理你,你怎么办吧!我无奈地大声呼唤姥爷过来:“姥爷姥爷,你过来看看,这里有一只王八。”姥爷上了岸,走了过来。姥爷有办法制服它,先折断一根结实的柳条握在手里,然后边用脚使劲儿踩乌龟的尾部,边用柳条探乌龟的头部,乌龟气急败坏地一口咬住了柳条子,姥爷就用柳条子把它拎了起来,被拎得离开了沙滩悬在空中它也不松口,气狠狠地透出要血战到底的架势。老爷示意我拎乌龟,我担心它会咬到自己不敢接手。老爷说你就放心吧,它会一直咬着这根柳条子不松口的,咱们一直这么拎它回家它也不会松口的。我小心地接过来,远远举着手臂,和乌龟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老爷扒开它刚才所在的那片沙子,翻了几下,一堆白白的比鸡蛋黄还小的乌龟蛋呈现在我们眼前,我触碰了一下,蛋皮很软,不像鸡蛋壳硬硬的。我问姥爷,它为什么要把蛋下在沙滩上呢?姥爷说,沙滩上热乎,太阳会帮它孵出小崽子。姥爷冲我说,放了那只乌龟吧,咱要把这只乌龟带回家吃了,这帮小东西该没有妈妈了。我把那只乌龟放在沙滩上,它依然死死地咬着柳条子。姥爷说,没事的,等咱们走了,没人了它就会松开嘴了。姥爷异常认真地用沙子把那些龟蛋又给掩埋好了。“姥爷,我想带几个王八的蛋回家玩,行吗?”我吞吞吐吐地对姥爷说。姥爷答:“别的了,它们活得也挺不容易的。” 那次我比较听话,没再去翻弄那堆龟蛋。 这只龟引起了我的极大好奇心,后来又特意去那里查看过,很希望自己能有眼福看到小乌龟们破壳而出跑向水里的样子。遗憾的是,我再也没有找到那簇柳条丛,江边有许多这种随意生长的柳条丛,红色枝条,绿色叶子,褐色枝条,叶子也是绿的,粗细高矮都差不多,除了龟妈妈谁能认得出哪里才是它埋龟蛋的地方呢。 不晓得那只乌龟和它的后代们后来怎么样了,如我在《摩勒哥》里所写,一里道口、二里道口和老江圈儿早已改变了模样。那里曾是它们生息的家园。 只希望它和它们的孩子们也像“摩勒哥”们一样,寻找并迁徙至理想的生存之地。希望它们都能活得好好的。 摩勒哥 小蝌蚪在水里摇动着小尾巴游来游去之时,我是决然分辨不清楚它们是青蛙的骨血还是癞蛤蟆后代的,它们长得个个都像是移动的逗号,胖乎乎的椭圆形身躯黑中带亮,与身等长的尾巴甩在下面。小蝌蚪的兄弟姐妹众多,从胎胞探头出来打量这个世界时周围就环绕着许多一母同胞,它们才没机会体会什么叫孤单呢,它们忙忙碌碌地相伴着觅食水域里我们的肉眼看不见的东西。用我们听不到的语言私密地交谈着。 我不知道小蝌蚪是如何进行交流的,但我知道它们绝不会像人类幼崽刚出生时那样拼命地哇哇大哭,人类幼崽瓜熟蒂落时不哭还不是好事呢,会被助产士啪啪啪地持续吊打小屁屁蛋儿,不管那里有肉无肉,直到小家伙开始张嘴哇哇痛哭,助产士才肯罢手,孩子的长辈也会松上一口气,眉开眼笑起来。 小蝌蚪出生时肯定没有助产士守着,谁在乎它们能不能孵化得出来呢?它们的爸爸妈妈是否会牵挂地守候在水沟旁边,我们都未可知。蝌蚪妈妈怀孕后哪里知晓孕期应该听胎心,看B超,做四维,查唐筛之类呢,它们的生命基因里根本就没这套传承。“我是已经怀上了吗?那好吧,差不多时候到了,我会寻个日照好些的浅水湾把未来的宝宝们卸在那里,其他的我就管不上了,它们能不能长大成蛙,会不会成为其他肉食者的点心等等,就都由大自然妈妈来定夺了。”蛙母一定就是这样简单思考的,对蛙母来说,这已经是让它很伤脑筋的事情了,伸出长长的舌头把昆虫迅速卷入开瓢般的大嘴中咽进肚子里才是它们无须动脑就可熟练操作的本事。 尼尔基镇境内东侧有宽阔的嫩江深沉而平缓地流过,西侧有湍急的诺敏河轰鸣着呼啸而行。这江这河可都不是安分的主儿,都不想守着一条河道规规矩矩地行走呢,一门心思地想扩大自己的地盘儿,于是,水势大的时候遇到地势低的地方就见缝插针涌挤过去,水军会迅速占领这些低洼之处,使它们彻头彻尾沦陷为从属于自己的江河支汊。 这些江河的旁支旁汊可是小鱼和蛙类们栖息生存的好地方,也是它们繁育后代的理想之地。 儿时,常和小伙伴相约着三五成群去南野甸子疯玩,不满足于仅在宽广的草坪上玩,会探险般途经没过我们头顶的柳条丛,走向更远的一里道口、二里道口,直至老江圈儿,一里道口和二里道口还有老江圈儿,其实就是嫩江的支汊,水不深,蹚水过去时水最深处也就没到我的大腿根,有哪个孩子在水边发现有小蝌蚪了就大声呼唤大家冲过去看看。我曾探手入水想捉一只小蝌蚪玩玩,谁料小蝌蚪机灵得很,一抖,小尾巴猛然间一阵儿乱颤,没等我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它就逃离我手心了。想再抓一次,警觉的小蝌蚪们根本不可能再给你什么机会,人家集体摆动着小尾巴,潜往水深之处去了,站在岸边你够不到它们,抓不到就抓不到吧,吸引我注意力的还有蝴蝶、蚂蚱和小鸟什么的呢,大自然中养眼好玩的东西多了去了。 小时候跳大绳,躲猫猫,跳格子,玩嘎拉哈,摆哈尼卡①,作业都是不愿意去写的,哪会长心眼儿常去沟子边看小蝌蚪,去持续而好奇地关心一下小蝌蚪多久才能长出双手双脚,去关心它们的尾巴到底是怎么不见了踪影的呢。等我们在水沟子里看不到小蝌蚪,与它们再次相遇之时,人家早已褪尽了胎毛,已然手足俱全,在柳树丛和草窠子上蹦来蹦去的了,并且人家已经会唱歌了,尽管唱得音符不全,只会发出一种单调的“呱呱呱”的声音。夏季晴朗的夜晚,在镇子里就能听到它们在小河边争抢着嚷成一片的大合唱,声音响亮的程度绝不输给南方的知了呢。 在某种程度上蛙类是幸运的,因为有人在认真地研究它们,给它们起出各种文绉绉的学名。打开百度就能查到它们那些可入大雅之堂的学名:金线蛙、泽蛙、黑斑蛙、弹琴蛙、虎纹蛙等等,当然还有牛蛙和蟾蜍什么的。在电视节目“动物世界”里还看到过一种形体很小的林蛙,在我们家乡这边可没见过这么小的青蛙,它的生育能力好像很低,每次也就能产一到三枚卵,林蛙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小蝌蚪背在身后,满树林去选择一棵不仅叶子阔大树干也要颇高的树,寻到心仪的树后再爬跃其上,把孩子巧妙地卸在阔叶紧贴树干的叶根处,节目中说在那个环境里才能保证林蛙的小蝌蚪躲避天敌并安全长大。要是我们家乡的蛙母也效仿林蛙母亲把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运送到大树上,怕是它很快就累吐血了。它的孩子实在是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所以人家才采取了散养的方式。 莫力达瓦的蛙类被当地人粗犷地分为有毒和无毒两大类。 有毒的俗称癞蛤蟆。癞蛤蟆的长相不敢恭维,背上布满疙疙瘩瘩的玩意,不知那是它们的排气孔还是吓唬天敌的伪装,吓没吓到天敌不知道,遭人膈应是大家公认的。从小就被大人灌输癞蛤蟆有毒,千万不可触摸,所以见到癞蛤蟆我都会绕着走。癞蛤蟆却不怕人,好像知道自己是惹不起的主,见人也不躲闪,气定神闲地蹲在那里,鼓突着两只大大的帽眼,缓缓地眨眨眼皮望向你。你厌烦它,却不敢抬脚踢飞它,万一鞋边沾上了它的毒素不小心又剐蹭到身上,就麻烦了。一想到自己的皮肤也会像癞蛤蟆一样长出坑坑包包的东西,心里就更加怵它,躲得越远越好。癞蛤蟆很少蹦跳着走,遇到有急事去办,它也要迟缓地匍匐而行,你能怎么着它吧。 其实,人家癞蛤蟆是有雅称的,叫蟾蜍,它耳后腺分泌的白色浆液是珍贵的中药“蟾酥”,蟾酥可治各种口腔疾病和皮肤癌,还能治疗心力衰竭呢。大约因为蟾酥不像割韭菜一样可随意弄到,所以收购的价格还是蛮高的。真不知古代神医是如何研究出蟾酥功效的,那时候可没现代这些化学分析仪器,你想吧,用手按住癞蛤蟆,给它灌点蒙汗药,然后从它耳后提取蟾酥,再冒险做多例人体试验才能获得那些准确的数据,那时候可没什么权威机构给他颁发专利证书,他研究这个图什么呢?难道真会是金庸小说“东邪西毒”中的西毒欧阳锋为名扬武林而潜心研制出来的吗?不管是谁研制出的蟾酥,这项研究本身就令人肃然起敬,谁给我金山银山我也是绝不敢去触碰癞蛤蟆的。 活生生的蟾蜍令普通人避之不及,而吉祥物中的蟾蜍却深受多数商家的青睐。这时候没人再叫它们癞蛤蟆了,而尊称其为金蟾。蹲坐着,大开瓢的阔嘴里含不住的超多钱币掉落面前堆成了小山,这是金蟾雕塑的普遍造型,它已然摇身一变登堂入室成为招财进宝的化身了。 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来比喻人有非分之想的始创者,估计不知道癞蛤蟆就是金蟾吧,人家金蟾在月宫可是随嫦娥缓缓踱步共度寂寞时光的家伙,难道不算是天界仙物吗?人家想吃天鹅肉的话应该立即,马上,即刻就能享受得到的,估计人家从来就没产生过那个念头。 莫力达瓦的另一类无毒之蛙被当地人叫作蛤士蟆子。蛤士蟆子皮表光滑,背后长有几道粗细不等的深色线条,四肢细长,身体灵秀,不像癞蛤蟆那样移动着粗壮的四肢拖着大肚皮在地上行走。蛤士蟆子可是跳远能手,漫说三级跳远,连跳十级人家都是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的。偶尔没抓稳失了手,从树上跌落草地,也不存在被摔成骨折的情况,人家又一下子蹦蹿上去了。蛤士蟆子不进城,喜欢明月清风,就在远离小镇的河边河岸跃来跃去,几乎一会儿也不肯闲着。 儿时随小伙伴也曾逮蛤士蟆子玩过,小伙伴说,咱们抓蛤士蟆子玩吧,感觉她很扯,那玩意跳来蹦去的明摆着不好抓,怎么玩?猜想也许她就是想让我追来追去逮不到,看我出丑后当笑话看吧,我可不愿意让她日后在人前讲我有多么多么傻,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然而,她很快就消除了我的戒备,小伙伴自己先捉到一只蛤士蟆子给我看它的肚皮,说蛤士蟆子的肚皮都长有这种红色斑点,她颇有经验地告诉我,长这种红斑点的蛤蟆是无毒的,有的人还喜欢吃蛤士蟆子呢,炸着吃、酱焖或红烧着吃,听大人说吃蛤士蟆子是大补。 天啊,这东西居然还有人爱吃,那肯定就没毒了。于是,放心大胆地也开始逮起蛤士蟆子来,只为好玩儿。这东西可机灵得很,你刚探手过去,还没碰到草尖,人家一弹,像弹弓射出的石头子般“嗖”一下就没影了。也是,谁愿意老老实实束手被擒成为陌生物种的玩物呢。我费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抓着了一只,迅速看一眼它的肚皮,大小不一的红色斑点呈现眼前。能徒手逮到蛤士蟆子不仅让我兴奋更有了成就感。我们把逮到的蛤士蟆子装进空罐头瓶里带回家里显摆,想到一个恶作剧的玩法,用线拴住蛤士蟆子的一条腿,再把两只蛤士蟆子拴在一起,然后放到地上,为逃生,两只蛤士蟆子拼命地跳,由于跳向不同的方向谁也跳不多远,看着它们狼狈不堪的样子我们哈哈哈大笑。妈妈下晚班回家,看到地上挣得精疲力尽的蛤士蟆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训开我了:“你这丫头,比个淘小子都能淘出花来,怎么把‘摩勒哥’弄到家里来了呢,快放外面去。” “摩勒哥”是我们达斡尔族人对蛤蟆的统称,达斡尔人管所有蛙类都叫“摩勒哥”,不区分蛤士蟆子和癞蛤蟆的。 妈妈的指令一定要执行,否则她会挥手打人的,妈的手虽不大,打人还是很疼。于是,我听话地扯断拴着“摩勒哥”的线,将“摩勒哥”丢出门外,它们能不能蹦回江套子就不再管了。 不知道那些可怜的“摩勒哥”是不是恨透了我,我不仅入侵了它们的领地,还强行带着它们离开家园,把它们俩俩拴在一起,残忍地玩起凌辱跳远能手的游戏……如今回想起来,感觉自己儿时对待“摩勒哥”的行为,不比罗马贵族观看奴隶生死决斗好在哪里,其本质都是无视其他生命的冷酷心肠。我为自己当年的行为向“摩勒哥”们表示深深的道歉,“摩勒哥”们若在天有灵,不知道肯不肯原谅我儿时因无知而犯下的错。 后来喜欢读书了,读到格林童话里的《青蛙王子》,觉得故事中青蛙王子一定长得像家乡灵秀的蛤士蟆子,王子嘛,怎么也不可能长成呆头呆脑的癞蛤蟆相吧,打那以后我停止了捉蛤士蟆子玩的游戏,人家是有故事的动物,都被写进书里了。搞不好我们这里的哪只“摩勒哥”也是被巫婆的恶咒给变成的呢。 然而,很多不读格林童话的人却不肯放过“摩勒哥”们,趁着它们冬眠沉睡之时,凿开厚厚的冰层,寻到它们,将毫无抵抗能力的蛤士蟆子整窝整窝地捕捞上来,拿到集市上去卖。蛤士蟆子入冬前会集中起来潜到冰层冻不到的水深低洼处冬眠。北方的冬天冷得滴水成冰,它们集中在一起或许是为了抱团取暖,挨过漫长的冬季,等待冰雪消融。谁想这习性竟会成为它们的灭顶之灾!刚刚捕捞上来的蛤士蟆子非常可怜,像极了被废了武功的高手,无可奈何地任人摆布着,个别的也会缓缓伸出手脚,本能地想逃离厄运,然而,它们的神经元处于冬眠状态,不听指令,连盆口边沿都跃不上去,不久,寒冷的空气就无情地将它们冻得跟结实的石头蛋儿一样了。 失去了蹦跳能力的蛤士蟆子在市场就是食材,被人烹制成餐桌上的一道道菜肴。蛤士蟆子最大的天敌不是水蛇不是鹰,而是无所不能的人类。 多年来,我们和“摩勒哥”们井水不犯河水,它们按它们喜欢的方式活着,我们按我们的方式活着,可谓相处得彼此尊重,相安无事。我无法理解“摩勒哥”身上几乎没什么肉可啃,咬一口都填不满嘴,有什么可吃头呢。 我有位初中好友爱吃蛤士蟆子,她曾诱惑我吃过蛤士蟆子。被煮过的蛤士蟆子黑黢黢的,同学吃得津津有味,劝我说:“你尝尝,这是母的,母的肚子里有籽,特别好吃。”我第一次看到小蝌蚪们出生前的模样,它们不同于鱼子是黄色的,而是黑中泛光,一粒粒挤挤挨挨地团成一坨。同学告诉我说,冬眠的蛤士蟆子早就断了食,肠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可干净了。 那次,没经住劝,我吃了所谓大补的蛤士蟆子,觉得也还行,不难吃。我自以为是达斡尔族人中第一个敢吃“摩勒哥”的人,从市场买回“摩勒哥”要在家里炖着吃,谁想遭到家人极其强烈的反对,大姐根本不让我用家里的锅来炖,厌恶地扭曲了自己漂亮的脸,从那以后,我自己也没再吃过“摩勒哥”了。 再后来,镇里的地面被陆续硬化,城外的南江套子、一里道口、二里道口和老江圈也渐渐消失了,那里被建成了宽阔的公路、体育馆还有美观而诱人的巴特罕公园,尼尔基镇的居民也像大城市的人一般有了休闲的好去处,只是,我们再也听不到蛙鸣了。 我多么怀念那些清脆而悠扬的蛙鸣之声啊! 早年间,在一个雨过天晴的后半夜,蛙鸣之声曾如公布晴天的号令,让精疲力尽的我彻底松过一口气,让我拥有过一个踏实的睡眠。那时,小妹已远嫁到通辽,我和女儿俩住在父母遗下的两间砖房里。有天傍晚就开始下雨,雨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后跌落的雨水砸进先前跌落的雨水中泛起一个一个密集的大水泡。我家建在厨房后面的简易仓库扛不住了,开始四处滴水,外面大雨阵阵,里面小雨哗哗,我把家里所有能接水的盆盆桶桶全都派上了用场,那些物件很快就被接满了,我一趟趟地拎或端起它们颠着碎步往院子里倒,那雨毫无停歇的迹象,我除了倒水就是准备去倒水,那雨若下一夜,我这一夜就别想合上眼皮了,不负责任地自顾睡去,仓库定会一片汪洋,浸泡东西不算,还会漫到厨房进而侵入卧室。我当时很崩溃,默默地祈祷上苍,停下来吧,停下来,我真的是要累垮了呀。在我几近绝望之时,有一两声蛙鸣入耳,少顷,蛙声响成一片,肆虐的雨势渐渐弱了下来。不久,天,真的晴了。 从此,我获得了一个常识,雨大时蛙是噤声的,它们只在晴天才会尽情地歌唱。 我希望,“摩勒哥”与生俱来的灵性让它们在家园被摧毁之前,由族群中的智者带领着迁往别处了。 我这样说并非是童话臆想,更不是毫无根据的想象,尼尔基水库破土动工前我曾听说过一桩奇观:在我们莫力达瓦腾克乡境内的某段公路上,有人目睹到成千上万只“摩勒哥”密密麻麻地相挤着跃过路面的景象,车和行人逼到身边了也不躲不闪,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公路另一面是库如奇和杜拉尔乡的方向,那是水库淹不到的地方,真不知道它们要蹦跳多久才能抵达新的家园啊。漫说是我,我的长辈们也未曾见到过“摩勒哥”们这种集体统一行动的阵仗。纷纷议论道,这前所未有的现象不知道是什么兆头呀。我当时觉得此事应该被载入旗史志办的大事记里,可惜既没有文字记载更无影像记录,官方没有任何人对此事上过心。现在猜想,水库要上马的消息不仅仅波及了我们当地的居民,对两栖类动物蛙们也是一桩天大的事情,它们肯定会有自己获取和沟通信息的方式。世代居住的家园即将全部被水淹没,以后的生存环境既不利于族群冬眠也不利于繁育后代,它们不像鱼没有脚,不能上岸走。它们是可以搬迁的。于是乎,形成了一个浩浩荡荡的蛙类大军,去开拓新的疆土,完成了一项蛙类集体迁徙的壮举。 无论人类是吃它们也好,提取蟾酥也罢,甚至彻底霸占了它们生息的家园,我依旧希望“摩勒哥”们能顽强地保存住自己的物种。我可不愿意我们的后代只能从绘本或动画片中看到画出来的小蝌蚪和“摩勒哥”们,更希望孩子们能亲耳听到“摩勒哥”们赛过知了的大合唱。 ①哈尼卡:达斡尔族纸偶玩具。
【苏华,达斡尔族,笔名娜迪雅。毕业于内蒙师范大学文研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民族文学》《草原》《福建文学》《边疆文学》《美文》等期刊;曾获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著有短篇小说集《牧歌》,散文随笔集《母鹿 · 苏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