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语 “江湖脚”只是一个饭店名,但“江湖脚”的主人侯天朝却大有来历,这个来自东北有过不少江湖经验的人,曾经随着尹大帅的起伏,见证了时代洪流的巨变。为了给他东山再起的机会,尹大帅自扛压力,让他下江南。在他打了个翻身仗的时候,尹大帅终于要露面了,但他行程保密,且只能用酒店的内线联系他。煎熬若干天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尹大帅却只留下一只箱子……小说语言沧桑有韵,充盈着东北气息,叙事张驰有力,悬念迭起,把一段简单的生活描摹得活色生香,既给形式增色,又让作品的内涵得到了延展。 江湖脚 □ 李庆西 尹大帅抵达之日 酒店,这家最好。西栅门周边就这一家,其余几家都是快捷酒店。他给尹大帅订了十八楼最西头的商务套间,预付了一周房费。下午一点电话打去,人还未到。按之前约定,他们用酒店房间电话联系。他自己在七楼开了一个标间,专门用来打电话。附近街上没有电话亭,公用电话早都撤了。大帅说是外边的公用电话也不安全,不到万不得已手机绝不能用。 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真有必要?他心里有些犯嘀咕,揣摩不透大帅究竟怎么想。当然,钧旨不能违拗,老大怎么说就怎么安排,不去琢磨那些没用的。客房服务员送来一盆水果,有苹果香蕉桂圆冬枣什么的,他剥了一颗桂圆含在嘴里,在窗前徘徊。 这家普罗旺斯国际大酒店在量子路和哲学路的拐角上,位置不错,不知什么原因,客人一向不多。楼前地面停车场总是空着不少泊位。他这房间就在酒店正门上方,从窗口望出去,两条林荫路上闪闪熠熠的车流接连不断……好半天了,酒店门前没有车辆进出。 这一带原是城乡接合部,许多年来马路不断向西延伸,随之出现越来越多的住宅和写字楼。城市不断扩张,边缘已是中心化,地产商做广告都将西栅门外称作“主城区最后一块黄金地段”。他每每庆幸,十年前就在这旁边盘下自己的店铺,那一阵房价尚能承受,如今早已翻了好几个跟斗。作为一个外来者,在这个城市能有一块立锥之地实属不易。就凭这一点,他内心颇有成就感。内心的豪情掩抑不住,这种自豪,油然而然将自己传奇化了,他嘴上常说,落地生根就是能耐,老子当年赤手空拳独闯江南,就像红军到了陕北…… 他又拨了十八楼的房间号,还是没人。他不能一直守候在这里,要回去打理生意。晚上有熟客订了座,还指名要一道东北菜,灶上的师傅(南方人)不会弄,须他亲自动手。怎么说也不能怠慢了那几个爷们。等到两点半,他离开房间。出了电梯,穿过空寂无人的大堂,心里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恍惚置身于某个废弃的旧仓库。大概是为了省电,中庭那边半个大堂连灯都不开了,一幅黑白图像,看着有些诡异。 不对,休息区沙发上有个男人。头发花白,脑袋上扣着棒球帽,身边搁一只拉杆箱。走近看这人像是睡着了,两腿蹬着茶几,搂着一个双肩包。他转身回到总台,将趴在桌上打盹的接待员叫醒。那姑娘认得他,懵懵懂懂睁开眼,侯老板你搞什么搞呀?他指指那边,那人咋回事儿,是不是退房的客人?她起来瞥一眼,露出诧异的神色。大概是中午过来的,不是退房的,来了就一直坐在那儿,也没过来要房间。你这一说,是有点奇怪。她不明白,这人跟他有什么关系。你认识他?不,不认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神经兮兮了。 他,侯老板,在这前后几条街上好歹算个人物,只是现在有点身份的都不敢张扬,万一裹上事儿就麻烦。出了酒店,他掏出墨镜戴上,就像人家演艺圈名角,出来不得不低调些。他低着头走路,省得街上什么人都过来套瓷。从量子路朝北走到丁字路口,那条横马路就是城西著名美食街天宝路。他的店铺在这条街东头,拐过去,走几步就到了。 下午两点多回到店里,一直忙到晚上七点半,把食客安顿好,他又去了酒店。他吩咐小琴一定要伺候好包厢里的客人。小琴是他小姨子,在店里跑堂,也在后厨洗洗涮涮。他店里就一个包厢,晚上都有熟客预订,今儿是赵老师那帮老哥们,提前打招呼非要加一道东北人的蘑菇炖小鸡。平时店里不做这道菜,他这儿主打是椒麻鸡和白斩鸡,幸亏还留了点老家寄来的大兴安岭榛蘑,不然只能拿香菇对付事了,那可做不出东北味儿。小琴那丫头挺伶俐的,跟几拨熟客都混得很熟,喝酒不含糊,也会拿俏皮话逗人家玩。其实他挺喜欢陪老赵他们聊天,可惜今儿不行,大帅来了,看他有什么吩咐再做安排。 先到总台询问他的客人来了没有。柜上接待人员换班了,眼前这小哥他也认识,人挺帅,一脸标准职业微笑。说是一小时前入住,刚换班客人就来了。他朝休息区那边瞟一眼,下午在沙发上睡觉那人已经不在了。走进电梯,跟着涌入一帮衣饰夸张的小青年,疯疯闹闹说个不停。他们去机场迎接某韩国歌星,男男女女,一个个激动不已。七楼,七楼到了,他进了自己房间。那帮烧包的追星族摁了十八楼。莫非韩国歌星也住这楼上?大帅是坐飞机还是高铁来,或是自己开车?没告诉他,因为不让去接。反正人已经来了,这就大可放心。 他拨了大帅的房间号,电话嘟嘟地响着,响了好久没人接。大概是出去吃饭了。过一个钟头再打吧。他用手机打给老婆,说今晚不回去了。他没提大帅的事儿,大帅不让他跟人(任何人)透露。他洗了个澡,换上客房提供的睡衣,躺在沙发上啃了个苹果,然后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不踏实,身子却是踏踏实实地倒在那儿,醒来天已大亮。睁开眼睛就拨了十八楼房间号,还是没人接。这人哪儿去了?神龙首尾不见,这都快十点了,酒店早餐该结束了,不至于还在餐厅里磨蹭。他想了想,决定下楼回店里。 大飞机从对面楼顶掠过 下楼,刚出电梯,听得总台那边一片吵闹。走近几步,看见他老婆大琴在那儿跟人瞎掰扯。吱声啊,我问你房间号哩!大琴隔着柜台揪住那女的领带,霹雳火爆地嚷嚷。小姑娘吓得小脸煞白,嗫嚅地说,我们有……有规定,不能透露客人房间号的。接待员换班了,这女的他不认识,不是昨天那个。大琴不顾旁边人劝阻,狠拽对方领带。滚犊子!别跟老娘扯这个,我问你,侯天朝是哪个屋?原来是老婆来查房了。我不就在这儿么!他扬着笑脸过去,倒把她吓一跳。她松了手,转过身,只见是杏眼圆睁、柳眉直竖,满脸煞气。他就喜欢她这发飙样儿。咋的,中央巡视组来了?她愣了一下,呼地就扑了上来,一顿粉拳乱捶。你那小情儿呢?人走了?他笑眉笑眼地说,来了呀,一进来就闹腾。昨晚你没回家,二嘎可闹得厉害。她满脸狐疑地瞅他一眼,你就一个人?谁说一个人?他拽着她上楼去了。电梯里,他压住火说,再闹我削你! 两人搂着进了房间,跳探戈似的左晃右晃,转几个圈,麻溜地滚到床上去了。看我削你!削你……他有办法收拾这女人。大琴平常处事挺明白,可是犯起倔来也犯傻。 她怎么知道他在酒店开房?不用问,准是自己在小琴面前漏了口风。那鬼丫头,地上掉根针也要向她姐汇报。说漏嘴的事儿他不常有,不知是哪句话不对。侯天朝你想啥哩?一到正经事儿你就打蔫了。大琴扭着身子,呻吟着,从待机模式进入操作状态。 头顶上一阵嗡嗡嗡的巨响,一架大飞机从对面楼顶上掠过。 办完事,他坐在床头发呆。大琴扎起头发,穿上衣服。撇撇嘴说,我看你现在也快削不动了。他不吭声,叼支烟,光着身子起来了,在地上走来走去。他在想,怎么跟大琴解释自己来酒店开房……她该相信他没有别的女人。大帅这回过来,不知要待几天,不知后边都安排了什么节目,老是这么藏藏掖掖的恐怕也捂不住,倒不妨跟她兜底说了。 大帅,大琴当然认识,哈尔滨的大老板。他侯天朝以前就在大帅的矩阵公司上班。作为一家上市企业的老总,大帅从头到脚都是大人物的范儿(东北话叫“有派”)。不过这人跟一般企业家不太一样,喜欢看书下棋,喜欢喝南方的绍酒,爱吃猪肉炖粉条,其实都说他吃啥不咋讲究,大冷天喜欢踏着冰雪在街上瞎逛,一向对员工不错。这些她都知道。 他侯天朝刚在街上混的时候,幸好遇上了大帅(当日情形说来话长,他叨叨起来没完)。大帅见他有些拳脚功夫,那回跟流氓当街干仗自是见义勇为(那帮人欺负旁边摆摊的老头),便招他去公司做保安。后来他成了大帅身边的人,司机兼保镖。那几年,他认识的企业家里头像大帅这样的文化人不多见。人家原先就是大学教师,自己手里有好几项发明专利,长相就挺儒雅,也有学问,对易经八卦和国际政治都很有研究,还经常去各地参加学术会议。起先公司中层以上都尊他为“大师”(他自己打趣说,大师者,大学教师也)。那回在市里开什么会,他被称作省内高新企业领军人物,一位领导开玩笑说,别人管你叫“大师”,我看干脆去掉头顶上那道杠,叫“大帅”岂不更好!会上这一忽悠,尹大帅这名号就传开了。 穿上裤衩背心,又拨了十八楼的电话。还是没人接。他提着裤子在地上转圈,见了鬼了。他小声地跟大琴说,大帅来了,就住这楼上,十八楼商务套间……还没说完,她一惊一乍地叫唤起来,人呐?你这瘪犊子,咋不让俺去见见! 俺咋的?俺都没见着。他两眼瞪瞪,一脸惘然。大帅来了就玩失踪,昨儿今儿,往他屋里打了无数个电话,人都不在。这人能去哪儿呢?他喃喃自语地嘀咕着。真是,这人能去哪儿呢?他知道大帅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可是在这儿应该不认识其他什么人。思忖良久,他想再藏着掖着也不是个事儿,干脆一股脑儿都跟她说了。 大帅恐怕在躲什么人,这两年矩阵集团让奇点集团围追堵杀,着实有些狼狈。奇点集团势力太大,恐怕是渗透到南方来了。不过,究竟怎么回事,他也不清楚。大帅人是来了,却是不照面,只能打电话联系,还只能用酒店房间座机拨他那个房间号。他这会儿陡然想明白,酒店内部电话有自己的程控系统,不经过外边的电信线路,理论上是比较安全。可安全管屁用,到现在也联系不上。这叫什么事儿,不明究竟的一个迷局,搞得像谍战剧似的。 他姥姥的,这么复杂——这下,大琴发现自己脑子不够使唤。猴子,你说这可咋办?“猴子”是原先道上的诨名,过去公司上下都这么称呼他。平常在家,大琴叫他“猴子”总带着两口子的亲昵,赶上气儿不顺便是连名带姓的一声吼。她说要上楼去看看,人到底在不在,没准大帅睡着了,没准就是生你的气不接电话呢,不能去!猴子一听就急眼了。你,你可别给我胡来!他说,咱不能坏了老大的规矩。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女人就不懂规矩。 过去待在大帅身边,别的没学着,倒是学了点大帅遇事冷静的做派。人家读书多,有学问,换个说法也叫内涵。他一点点学着,心想早晚也能学出个人模人样。 大帅金口玉言,说话有哲理。大帅说做人做企业一个道理,有事没事一个样,脑子里要有前瞻性,嘴头上一定要把紧…… 大帅叫他有时间多看点书,还经常把自己看过的书送给他。至今还记得,最初给的那本书是《菲雅尔塔的春天》,一个叫纳博科夫的俄罗斯人写的小说。书里那些人一会儿在德国,一会儿在美国,说实在他没怎么看懂。他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文化是差一块。可他喜欢看书,从小就迷文学。原先在街上混的时候,老资格的混混都会写诗,写那种不押韵的诗歌。孔夫子说,不学诗无以言。那些大哥说,不会诗不能泡妞。可大帅说你不能光写诗,要多看书。看书养成了习惯就能看懂。人说啃书本就这意思,逮着一本书就往死里啃。倒也是,后来无论《三侠五义》还是《三个火枪手》,读起来感觉顺溜多了,自己就像走进了故事情节。跟许多文青一样,金庸古龙也迷过一阵。最近,他看了一本英国人写的《走过兴都库什山》,写的是真事儿,那些深入阿富汗内陆的探险故事真够刺激。从那些锯齿状的山岩攀援而下,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道瀑布……他掩卷沉思,心旌荡漾地想象着下一个令人狂喜的场景。虽说眼下拉家带口自己也不咋年轻了,还是痴痴地想着要去那儿闯荡一番。大琴说现在那地方炮火连天的,你没见电视上每天都是塔利班和美国人打来打去……他说老美早都撤了,她还不信。女人平常胆儿挺大,一开口就跟人搂火,真遇上事儿还是沉不住气。 想来想去,只能等待。他在明处,大帅在暗里,那双眼睛在盯着他。 该干啥干啥。先要把大琴摁住了,别让她到处瞎嚷嚷,点火捅娄子。 头顶上又是一阵嗡嗡嗡的巨响,又是一架大飞机从对面楼顶上掠过。 侯老板的“江湖脚” 天宝路东头,只剩一处临街旧楼没拆(占地面积太小,应该是没什么项目可做)。这幢楼底层是一溜小饭馆,中间隔着一家足浴店和一家牙医诊所。当初街区改造时说是要拆,楼上几家公司都搬走了。不知为什么,却将底层作为商铺卖给了现在的业主。 从东往西数,第三个门脸,挂着“江湖脚”店招的就是侯家饭馆。 这儿,门外就能听见店堂里播放的蓝调音乐,你以为是咖啡馆或酒吧,却是烟火气十足的市井食肆。伴着吉他或萨克斯的阴郁曲调,犹似内心恻怛的道白,有点凄凄切切。其实,座中一个个大快朵颐,看过去总是人头攒动的火爆场景。侯天朝在柜上忙着开票,大琴小琴扎着围裙端菜送水,一边抹桌子收拾碗筷。来这儿吃过的都说好,很多是回头客。 饭馆,当然是他们这家好。天宝路上小饭馆扎堆,侯家“江湖脚”数一数二。 沿街一路向西,鳞次栉比地一家家排过来,面条,水饺,馄饨,包子,烧麦……大抵蒸和煮的简易套路。那边是近些年新盖的住宅楼,不许店家起大油锅。侯天朝这边不一样,楼上都空着,他厨房里是明火执仗的煎炒烹炸,菜品丰俭由人。别家的面食小吃纯粹蒸煮把式,哪里比得过他。他侯家店铺也就两个开间大小,赶上饭点什么人都往这里挤,午间门口都有人排队等座。这边挨着东头几幢玻璃幕墙的高层建筑是号称东方智谷的软件园,那些消耗脑力的码农们最喜欢他这儿几道招牌菜,椒麻鸡、白斩鸡、炒鸡块、熘鸡杂。最近菜谱上新增了羊肉,葱爆羊肉和砂锅羊排等,用料都是上好的盐池滩羊。他合计着,明年怎么把旁边的烩面馆盘过来,那家烩面都说极难吃,一直不死不活地晾在那儿,影响市容观瞻。 他很想在自家店里招待尹大帅,可是老大总不露面。这事儿过几日再说。 退休的赵老师是他这儿的常客,差不多每周要光顾两三次。赵老师有时晚上带朋友过来,那几个退休老头是资深老饕,在包厢里像过年似的吃喝半宿,每回酒阑灯炧已近午夜。平时到晚上九点半他就打烊了,赵老师他们过来,他得陪着喝酒唠嗑。老赵喜欢听他讲故事,他就编几个段子逗他们开心。故事原型都是商界和职场的明争暗斗——过去在大帅身边,知道不少行业内幕,如何设局,如何断人财路、赶尽杀绝之类——从他嘴里出来,便成了江湖险恶的暗黑叙事。他早先在道上混过一段,熟悉那套江湖话语。企业之间的缠斗和恶性竞争都是套路,行外人听不明白,不妨转述成黑道上的打打杀杀。其实商界就是江湖。 老赵知道他就是个文青,难得有如许江湖豪气,对他自有几分敬重。这店铺用“江湖脚”做名号,显出主人的意趣。许多人打听这“江湖脚”的来由,侯老板王顾左右笑而不答。也有人问,做中餐的怎么配着布鲁斯调调,他说只是听个响儿。那首《你昨晚睡在哪里》翻来覆去的。My girl don’t lie to me,管他什么意思,I would shiver,The whole night through……没完没了地哼哼唧唧,听着好像是很有逼格,客人啃着鸡腿嚼着花椒粒儿,内心的隐秘之处没准就开始翻腾。这张CD唱片大帅以前在车里常听,听多了他也能跟着哼哼几句。 在他侯天朝看来,人生就是江湖行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静水深流,深不可测,看不见的地方可能都是暗桩。 午间忙得人仰马翻,过了饭点消歇一阵,两个厨师偷空去后门玩手机。大琴小琴仍在忙碌,择菜剖鱼,洗碟子洗碗。西晒太阳从树荫里落下来,侯老板坐在门前喝茶抽烟,有时搬出躺椅眯缝一会儿。一阵阵小风,吹拂着一身粗糙的皮肉。想着过去这十几年、几十年的事情,真是百味俱生。一肚子的感慨,还有那无限沧桑,都折进了一脸褶子。 收破烂的瓜团阿六骑着改装成电动的破三轮来了,贴着马路牙子缓缓驶过。电喇叭一遍遍喊道:高价收购长头发、甲鱼壳、旧手机、旧电脑、旧空调…… 这条美食街的历史不过十几年,之前天宝路是颇有名声的发廊街。洗头,剪发,吹烫,按摩,还有其他服务。一到傍晚,一间间店面透出粉红色的灯光,慵起懒梳妆的发廊妹穿着迷你裙趿着拖鞋出来,在门口左右顾盼……大琴每天敲打他一回,侯天朝你剃头找别的地儿去,要敢往这粉红店里钻,老娘砸断你的腿! 那时,侯天朝天天从这条路上过往。他们初到这个城市,在哲学路租了两间小屋,夫妻俩做桶装水配送。大琴电话接单,猴子骑车往周边小区和单位送水。从量子路向北,天宝路是必经之途。那几年,他没少在粉红店里进进出出。扛着桶装水进去,拎着空桶出来,那时候他两脚生风,虎虎生威,干活有的是力气。他说进得店里自己是目不斜视,不去瞅那些敞胸露怀的女人。真的不瞅?大琴不信他说的,她撇嘴的样子倒也风情万种。就算瞅了,瞅了又能咋的,俺可没叫人家服务啥的。记得什么书上有个说法叫“乐而不淫”,真的是不淫,绝对不淫,不过就是过过眼瘾。 往后,单车换了电动单车。再往后,换了电动三轮。送货半径扩出好几圈,绕不过天宝路的粉红店。他学会了跟发廊妹打情骂俏,哥呀妹呀,这儿那儿,顺手掐一把,仅此而已。 当他们购入一辆二手小货车的时候,西栅门一带的街区改造提上了日程。那些粉红店都关停了,街面上重新招商,他们趁机盘下现在的店面。于是,产业升级,转型做餐饮。 阳爻居阴位,阴爻居阳位 这几天晚上他都住在酒店。这房间须留着,不住也浪费。那啥的,大琴也住过来了,她说酒店到底是比家里舒服。猴子你说普罗旺斯这旮旯有韩国歌星,俺咋没见着? 窗口望出去一片璀璨。夜晚看不见大飞机,脑袋顶上偶尔一阵嗡嗡嗡。 平时在家二嘎闹得厉害,一会儿要吃冰激凌,一会儿要天上的大飞机。她在跟前,这小崽死活不跟他姥姥睡。大琴真是后悔生了二胎,他哥都念大学了,二嘎还在幼儿园里和尿泥,这往后操心的烦劳没完没了。猴子心烦的时候就朝孩子吼,滚!滚一边去! 那头的电话依然没人接,他都懒得再打。十八楼西头的商务套间,门把手上挂着“请勿打扰”的吊牌。侯天朝不让大琴去十八楼,自己倒上去打探过两次。下回再去,牌子还是没有翻过来。那天,清扫房间的服务员恰从对过门里出来,问他是不是找1801的客人。那大姐说,你不用敲门,里边没人。她说得很肯定。他不是要进去找人,只是想在门口听听动静,他也怀疑大帅根本就不在房间里。 干脆不想这事儿,咋想也没辙。服务员进过那房间,她说行李还在,没见过那人。 大琴瞎嘀咕,人不会是失踪了吧?现在都过了四十八小时,咱是不是应该报警了? 报什么警,咱又不是丢了孩子。猴子相信大帅自有安排,只是摸不透咋个战略部署。 他知道,大帅心思缜密,脑袋瓜子跟普通人不一样,考虑问题不光是周到,还比较超前。照现在说法就是具有“前瞻性”。当初他离开公司,离开哈尔滨,就是大帅超前预见公司会有撑不下去的一天。未雨绸缪,第一步就是安排他猴子跑路。 那年,公司运作看上去挺正常的,三季度的财报丝毫看不出什么问题(几个高管看了都说情况不错),可是大帅就能预见日后的衰落。盛极必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自古以来就是这个道理。大帅关起门来跟他说,别说你哥我,关云长关大帅也有败走麦城的一出。那天晚上两人出去喝了一顿酒,纯粹喝酒,只点了两个菜,一个砂锅一个凉拌菜。大帅要了一种名叫“烧火棍”的廉价白酒,那酒劲大,瓶贴上标识六十八度。最初下海创业那喒,大帅说,他跟公司几个合伙弟兄就常喝这种烈酒。一口下去,猴子觉得真像是烧火棍捅进了嗓子眼,火辣辣的,脑门上直冒汗。再喝几口,肠胃里是不得了的翻江倒海。喝着喝着,浑身着了火。可是喝到后来也不觉得咋样,只是后颈发坠,脑门子嘭嘭嘭地敲锣打鼓。两人都不说话,大眼瞪小眼,脸对脸地傻笑。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都在这酒里头了。 喝完酒,大帅没让他走。回到公司,进了办公室,大帅起了一课。卜筮算卦那套玩意儿太玄,他看不懂。只见大帅捧着象牙签筒摇晃半天,抽出几根签子摆弄着,又对着书上看了一阵,然后就呆呆地坐在那儿,然后就攥着眉头在地上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不顺啊,有点麻烦,你看你看——阳爻居阴位,虎落平阳之象。阴爻居阳位,预示小人得道……他从未见过大帅这般恍惚,两眼瞪瞪的,像是有些魂不附体的样子。随后有些话从大帅嘴里说出,格外字斟句酌。公司里许多事情不能跟你详细说,可得告诉你,眼下就是一个坎,这回怕是迈不过去。那天的情形是有些奇怪,他还隐隐约约记得,在喝酒的小饭馆里,柜上的老头跟大帅说,这地界早晚守不住,你俩得往南方去……那老头异人异相,两腮凹陷,一目枯眢,说话神神叨叨的。不知他俩什么关系,大帅没说,他也没问。他知道不该问的不能多嘴。 当时他不知道,其实公司资金链已经出问题了。后两年麻烦接踵而至,幸亏他走得早,豁出去离乡背井八千里,要不然也没有他现在的一亩三分地。据说公司好几个预期的项目都没弄成,官面上说法是投资失败,后来的事情外人自是难以想象…… 那天夜里,两人聊到很晚。其实也没说几句,许多话都憋在肚子里。大帅叫他去南方,巽位在东南。所谓“重巽以申命”,按《易经》的说法,“巽,君子以申命行事。”古书上那些话他听不懂,大帅在纸上写了个“巽”字,告诉他就是长三角这边。 他问大帅,你咋办,你怎么不走?大帅说什么人都能走,他自己不能走。 大帅给了他一张银行卡,那卡里没多少钱,又撸下腕上的手表给了他。那块表是大帅某次出国时在外边买的,百达翡丽千禧年限量版。他想这表老贵了,大帅说当时是花了七万多美元,什么时候要脱手,无论如何也能兑出二三十万人民币。你要用钱就把它卖了。一再叮咛,物外之物,别舍不得。后来他购置店铺要开饭馆,钱不凑手,只得找人兑了现金。现在想起来直后悔,三钱不值两钱卖(本地老话说是羊肉当狗肉卖),那表只抵了十五万。 百达翡丽这一节说给赵老师听过,老赵一迭声说可惜了。 太初有道,有道就得讲道义。江湖上才有这般重情重义的故事。猴子故事里的大帅,宛似梁山泊宋江和吴用的混合体,重情重义是一面,还有能掐会算的一面。早就算到爻象不对,流年不利,终究还不是魂聚蓼儿洼的结局。人在就好。人在江湖,不至于混吃等死,总归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君子道长,小人道忧也。有时还能想起大帅那低沉的带有磁性的嗓音:亢龙有悔,潜龙勿用!过去给公司中层讲《易经》,他去蹭过课,稀里糊涂听下来好歹琢磨出几分意思,这说的应该就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 (全文详见《江南》2023年第一期)
李庆西,1951年出生于大连,现居杭州。曾为浙江文艺出版社编辑,现任《书城》杂志执行编委。四十年来从事文学研究与创作,出版小说、评论、随笔等各体著作二十余种。主要有《文学的当代性》《不二法门》《寻找手稿》《话语之径》《大风歌》《三国如何演义》《水浒十讲》《存在感》《建安二十六年》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