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语 革命者,地下党,随时准备的牺牲和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是这篇小说的基本底色。作者以简约而繁复之笔,观照“我”爷爷的故事,从他的遗产和奶奶心里一直化不开的结,勾勒出复杂和极端境遇下的人性纠葛。那种最难以判断对错、最触动人心的尖锐部分,给人以回味和想象,同时生出更多的思忖:个人坚守的艰难与无奈。在小说丰绕的叙述背后,是那种情感的冲撞与涡流,这也是小说最打动人的地方。 像是影子,像是其他 □ 李 浩 偶尔,奶奶会只言片语地提到我的爷爷。在我的感觉中,奶奶嘴里的爷爷像是一道影子,或者别的什么——反正,是一种稀薄的、抓不住也摸不到的“飘泊之物”,一种似乎不那么真实的存在。在奶奶的只言片语中,爷爷有太多的名字,譬如“你爷爷”。譬如,“他”。譬如,“不着家的”。“睡窝棚的”。譬如,“死鬼”。“痨病鬼”。“胜儿他爹”。“瘦兔子”。“疯子”。还有的时候,爷爷会被奶奶完全地省略掉,她直接从事件讲起,听着听着我才意识到,哦,原来她在说我的爷爷,原来,她又记起了他。 “痨病鬼”是奶奶提到爷爷时最最常用的称谓,是故,从未见过面的“爷爷”在我脑袋里一直是一个穿着长衫,瘦瘦的,偶尔会咳一点儿血出来的病人形象,他弱不禁风,面色苍白……我父亲最听不得这个称呼,他只要听到,就会对着奶奶一次次纠正:他得的可不是痨病,而是肺结核,不是一码事儿,不是一种病,他是肺结核——“咱娘犟,你更犟。”母亲对父亲的所谓纠正很不以为然,“痨病,不就是肺结核吗?怎么会不是一码事呢?你没学过医,你不懂。”母亲在公社里当过两年零三个月的赤脚医生,这段经历足够让她鄙视父亲更为可怜的医学知识。“就不是一码事儿!要不然,有了痨病,怎么还有肺结核?都叫痨病或者都叫肺结核不就行了?”父亲也不肯认输,只要奶奶再在他面前提到我的“痨病鬼”爷爷,他还会固执地纠正,尽管他的纠正对我奶奶起不到半点儿的作用。 那个痨病鬼躲在树园子的窝棚里。他可鬼着呢。有几次我去找他,本来他就在那个破破烂烂的窝棚里可我就是没看到他。要不是我出来的时候他从后面叫我,我怎么也想不到,痨病鬼藏在那里。 那个痨病鬼。一天天就是咳,就是咳。他藏着钱呢。我早知道,他藏着呢。可就是不肯抓药。我说你就等死吧!痨病鬼还笑。我说你天天东躲西藏,就知道东躲西藏——你想没想过,你被二鬼子抓去?像林苍那样。痨病鬼还笑。 不怕?瞎说,他怕着呢!有一天半夜,痨病鬼敲门,我打开门,他在家里换了一条裤子然后就朝外面跑,我喊他他也不回头。什么味?我低头一看,裤子都是湿的,都是他尿的!那时林苍和林强都还没死。林苍说他们从滨州回来,半路上遇到二鬼子检查。二鬼子坏着呢!他们摸人的手,摸人的肩。痨病鬼让人家抓住手就吓傻了。他说自己的确不是种地的,是教书先生,没书可教了才去贩卖布头什么的……人家当然不信啊!路边还绑了三五个呢,他们被打得鬼哭狼嚎,就因为手上没有茧子。痨病鬼吓傻了,他哆嗦成一个儿,有个二鬼子笑起来:看,这家伙尿裤子啦!林苍说,你爷爷因为这泡尿救了自己。一个经人一吓就尿裤子的人,怎么会是当兵的,怎么会是地下党?他们又故意折磨了他一阵儿,然后把他放了。放了,痨病鬼就和林苍他们逞能,就自己本来就内急,眼看要躲不过去的时候急中生智,有意把尿尿在了裤子里…… 他怕。要不怕,他也活不下来……痨病鬼后来还跟我解释,说自己是故意的,是急中生智,先把自己救下来再说……他可鬼着呢。阎王叫了几次都没把他叫去。要不是他和挨千刀的四赖子换了命…… 对于奶奶的这个说法,我父亲一直不以为然。他承认,我爷爷怕过,但这不能证明他是懦夫,只能说,他是一个珍惜生命的人,他这么一个珍惜生命的人投身革命,却干一项“要命”的事儿,恰恰说明他是勇敢的。父亲也有他的证明,甚至,他的证明来自于市志和当地的资料汇编。我母亲对父亲的证明也不以为然,她的例证是自己的舅舅,“前些年,他说自己打伤过一个日本兵,后来那个日本兵就被他打死了;去年,报纸上又登采访,他一个人就杀死了三个日本鬼子,明年可能更多……” 那个痨病鬼。什么也没给家里留下。他还给小花传上了病。 我母亲说,这才是我奶奶心里的“症结”所在,奶奶对爷爷的怨气和愤恨皆是由此而起。母亲说,小花是我的三姑,活到六岁,据我父亲说她一向乖巧一副讨人怜的样子,腮一直是红红的——“那时候她就已经病啦!当时,兵荒马乱的,没有谁能把命当命。”母亲说,我爷爷的肺结核没有传给奶奶、我父亲和四叔,却传给了三姑。在三姑咳了几天的时候奶奶到村外的窝棚里去找我爷爷——这并不好找,我爷爷居住的地方常换,十里八村废弃的窝棚都被他睡遍了。奶奶求他,拿出几块银元来给女儿抓药,就算是借他的也行——好说歹说,一脸难色的爷爷终于从一棵槐树的下面扒出了一枚银元:“这不是咱的。你记得,咱得还。咱得还上。” 我母亲说,爷爷的那块银元并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大夫来了,也抓了药,但我三姑还是一日病重一日,最后,她都照看不了自己的弟弟了。你四叔也懂事儿,他拉着姐姐的手不哭不闹,你三姑留给他的鸡蛋羹一口也没吃。我母亲说,奶奶又去找爷爷要钱,爷爷告诉她已经没有了,一分也没有了,都发出去了……“其实他有。你爷爷吧,这个人……当年那些人,都这样。也不是他一个。” 爷爷是地下党。1996年出版的《滨州市志》上有他的名字,职务是中共地下党滨州区委副书记。他负责整个滨州区地下党的活动经费——《滨州市志》曾专门地提到一笔,他在负责这部分“党的资产”的时候,没丢过一分钱,也没把一分钱用在自己的身上。据说这项内容是我父亲到市委史志办“要”来的,他向“兜里习惯插两支钢笔”的寇永革详细地讲述了我爷爷的故事,他的遗产和奶奶心里一直化不开的结,直到把自己说得泪水涟涟,把专心记录的寇永革也说得泪水涟涟。“你知道吗,我娘,到现在也没原谅他。她总觉得,要是我爹能多拿几块大洋,我的花儿妹妹就不会死。他也不会。” 我的“痨病鬼”爷爷还是个“不着家的”。他总是在外面,宁可睡在外面,宁可东躲西藏,风声鹤唳地躲在外面,也不肯像别家的男人那样,在家里待着,坐着,种种地或锄锄草什么的。“他痨病了也不肯在家里待。” 奶奶的怨恨并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消逝。至少表面上如此。她真的不肯原谅。在奶奶的描述中,爷爷在这个家的存在就像是淡淡的影子,有一种似有似无的飘忽感,他的心在别处,身在别处,尤其是后来,日本人占领了之后,尤其是“紧张起来”之后——“里里外外,都得我一个人。你找他?不着家的可不能让你找到。他忙着呢,瘦兔子似的。”奶奶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自言自语,油灯的细火苗一蹿一蹿,油烟中弥散着混杂了蓖麻油的灯油气味,它早已把整个屋子充满了。“受的那个罪哟。”奶奶说的这句没头没尾也没有主语,我不知道她是在说我爷爷还是说自己。 对爷爷的“不着家”,我父亲也有同样的感受,他承认,家里所有的事儿都是奶奶在操持,而我爷爷则完全不在场,他只是偶尔地回一次家,更偶尔地会坐下来和家人们一起吃顿饭——在我父亲的记忆中,爷爷能留下来吃饭,对于全家人来说简直算是个节日。“那样的时候太少了。”我父亲记得,有一次爷爷回来,还给我的四叔带来了一个玩具:一只用陶烧制的、绘有彩色斑纹的泥老虎。我父亲记得,那只陶虎一下子变成了我四叔不肯释手的宝贝,只让我三姑摸——我父亲在吃饭的间隙偷偷伸出手去摸了一下虎头,四叔立刻哭着尖叫起来。 在四叔的记忆中,爷爷几乎不存在,就连影子也算不上,“我没印象。我根本想不起他长什么样。不过,你爸爸说的泥老虎我倒是记得,不是陶的,用胶泥烧的,上面涂的油彩没几天就被擦掉了。我记得是你奶奶,和换布娃娃的用纳好的鞋换的——没你爷爷什么事儿。”四叔认为,我父亲把发生在奶奶身上的事儿挪给爷爷,“他那心思……你爸爸就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你爷爷的儿子。哼,也没沾上光。他死得早,屁劲儿也使不上。” 是的,爷爷是一个不着家的人,他在家里的时间很少,特别是“紧张了”之后,日本兵要抓他,二鬼子要抓他,国民党兵和土匪也想着抓他——有几次,我奶奶和三姑四叔还睡着觉,门突然被打开或者窗户纸突然被捅破了洞:但他们找遍了角角落落也找不到爷爷的影子。奶奶,对闯进房子里的人从来没有好气:没见!他早死啦!我还想问你要人呢!你看看,这个家——那个死鬼要是在,能过成这个样子? “你奶奶,厉害着呢。”四叔拍拍我的头,“咱们家里,你奶奶是最厉害的那个人,她可不是让人的人,任何人只要经她一嚼,连骨头都得被嚼碎喽!十里八村都有名!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四叔再拍拍我的头,“不这样也不行。活不下去。要不是她,咱这个家,早就……唉。这个家,得感谢你奶奶。你爷爷……家里没沾他半点儿光。” ——“你四叔,就想着沾光,沾了一份还想着十份儿。”我母亲对四叔的说法并不赞同,“他可没少沾光,你去公社广播站——你以为人家不是因为你爷爷的关系才照顾的他?没待太久,是他自己不争气,还能怪谁?”一提起四叔,母亲就有一肚子的愤慨,她始终觉得奶奶太过偏心,“占便宜没够。干啥啥不行。” 好啦,话题还是回到我爷爷的“不着家”上来吧,在这点儿上,他真的就像是一条时有时无、多数时候是无的影子。他在家的时候很少。即使回来,也都是夜间,甚至都是后半夜,那时候我的父亲、三姑和年幼的四叔都已睡去,只有纺线的或者纳鞋底的奶奶还在油灯前醒着,墙上跳动的影子比她更瘦更长……偶尔,被自己的身体压麻了手臂的父亲翻身,睁一睁眼,他看到爷爷坐在炕沿上的影子——他根本来不及说句什么就被自己沉重的眼皮压进了梦乡。“家里的事儿他什么都不管。”我奶奶这样说,四叔这样说,而我的父亲……他不否认这是事实。“你爷爷是很少回家,而即便回来,也是大人孩子都睡着的时候。没办法。那么多人抓他。他还管着钱,整个滨州、烟台地区的活动经费。再说,你爷爷不回家,还有别的理由。” 父亲给出的理由是:一、爷爷不回家,是不想给家里带来危险,他可不想家里人受自己太多牵连。那时的地下工作,可真是掉脑袋的事儿,要是在家里被抓那一家人可能都跑不掉。二、他得了肺结核,怕传染给家人,就是这样他还是把肺结核传染给了我的三姑,最终导致了她的死亡。 父亲的理由并不被奶奶接受,至少,她不能接受第二条。 “这个家,就像没有他一样。” 小时候,我被父母安排在奶奶身边,跟着奶奶睡,而他们则在不停地忙,用父亲的话说就是都在忙“革命工作”。作为酬劳或者别的,父亲和母亲会给奶奶一点点儿的钱,会给奶奶购买小米儿,蜡烛,沧州红枣,针和线,棉花……母亲说,不止一次地说过,你奶奶真的是——她觉得让孙女跟着自己睡就仿佛亏了多少似的,好像油也是孙女用的,灯也是孙女用的,米和面也都是孙女用的……“我们给你奶奶的东西,养你三个都足够!” 奶奶则是另一种说辞,她说,我父亲可真是我爷爷的儿子,“不着家也是随啊!又是一个油瓶倒了不扶的手!”她说,哪来那么多的革命工作,他们就是懒,不愿意管孩子,又不是在打仗,又不是紧张时期!仿佛是为奶奶的话语佐证,我四叔时常坐到奶奶的炕头上说着说着就聊到我的父亲母亲,很随意地说一句,二哥今天下午捞了不少的鱼。他们没给你送来?二嫂子今天看戏去了,她买了糖葫芦吃,弄得嘴上全是糖!你知道,刘栓嫂子爱嚼舌头,就是她告诉我的,说,你嫂子,是个什么样子!没工夫看孩子,倒有工夫看戏! 偶尔,奶奶会做出制止,你别说了!别让孩子听见!“她还会传舌头不成?”四叔拍拍我的头,“我说的又不是假话。传也不怕。小宁啊,他们就是不要你了。要不然,放你奶奶这里干吗?” 看看你!奶奶并不愿意听这话,你怎么长了一副娘们舌头!我们家小宁,懂事儿着呢,可别和你爹娘说啊。大人的事儿,小宁不掺和。 是的我不掺和,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怎么掺和,怎么掺和了还不被训斥——所以,我躺在炕上,玩着自己的衣服或者被角,一副没有耳朵的样子,但他们说的我都听得见。譬如,我奶奶也会和四叔提及我的爷爷,“那个死鬼,本来可以不死的。也不是要命的病,都带了三四年了。可是,他非要。他的命换给了挨千刀的——本来那个挨千刀的早已经死了。”“他跑到关东去了。没听说再被抓到。”“该死的偏死不了,那不该死的……” 我奶奶不止一次地提到爷爷的“换命”,这是她对爷爷耿耿于怀的另一个缘由,每次说起她都会咬到自己的牙——“这个死鬼!自己的孩子都不管不顾!”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知道奶奶讲的是怎样的一个故事,什么是“换命”,我只是默默地听着,反正奶奶也并不是讲给我听的——我觉得她是讲给自己听的,只是讲给自己听的,而我在她身边,不过是给她了一个可以不顾忌地说出声来的理由:随着时间推移,我的这一感觉越来越重。因为她讲的故事多数无头无尾,多数只是一个片段,一个跳跃不已的句子,一个场景,甚至一段人物不明的对话……她似乎是在和自己的记忆说话,这个倾向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明显。 把那些只言片语以及我父亲、母亲和四叔的讲述串连起来——于是,我在自己的大脑里搭建了有关爷爷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是个黑故事,它始终被奶奶记恨,在我父母那里多少也有些讳莫如深,似乎奶奶的记恨也传染给了他们。下面,是我搭建起来的故事,它可能与在我奶奶、父亲和四叔那里的故事并不太一样。 …… (全文详见《江南》2022年第二期)
李浩,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河北省作协副主席。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蓝试纸》《将军的部队》《父亲,镜子和树》《变形魔术师》《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评论集《在我头顶的星辰》《阅读颂,虚构颂》,诗集《果壳里的国王》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蒲松龄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孙犁文学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