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黄河源头的想法是由一阵莫名的战栗生发的。那时候我才24岁,在滇西小县城写作,多是写在笔记本上的分行诗句和写在方格稿纸上的短篇小说。小县城在一座不大的盆地上升起。那个黎明我从梦中醒来,睁开双眼时眼眶是潮湿的,隐隐约约记得梦里一些雾状般的场景:一汪水从草地上的石头中慢慢渗出来,亮晶晶的,好像来自卖货郎带来的那只万花筒。 一个假期,我跟做农艺师的母亲去乡间,她是学蚕桑养殖的。那天午后,我们走在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上,听见吆喝声,借着微风飘来。母亲说卖货郎来了。什么是卖货郎啊?我自语着,母亲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转过弯就看见一个中年男子头戴草帽,肩上背着一只绘着各种颜色的木箱子。母亲低声告诉我,他就是卖货郎,箱子里有许多孩子们喜欢的小东西。你今天很乖,陪我走了很多路,你挑一件东西吧。卖货郎就将肩上的木箱子放在路边。一群牛羊刚好过去了。一只水牛刚刚在不远处翘起尾巴,从尾巴上落下来一大堆粪便——它要消化多少青草才能排出这么大一堆粪便啊?这是我幼年时代的好奇心在追问。牛羊群都走远了,空气中荡来那堆新鲜粪便的味道,夹有刚消化过的青草味,很快就被风吹走了。风真有力啊,它能托起远方的声音,那些声音时而像是几十种乐器的合奏,时而又像是独奏——其实,这些场景都是我此刻在回忆中想象出来的。当时的我,应该只有七八岁。 那只箱子成为我记忆犹新的魔幻之旅。我盯着那只箱子里的物件,有手电筒、煤油灯芯、电池、钳子、别针、信笺纸、方块的茶叶饼,还有针线、织毛衣的棒针、各种大小不等的纽扣——不仅有给孩子们的东西,也有成年人所需的物件,其中最吸引我的是一只彩色的万花筒。我拿起万花筒靠近眼眶,这个电筒般圆圆的小物件里,现出不可思议的魔幻世界。我看见里面不断变幻的水花、晶莹体、羽状物,还有蓝色的星辰……在那个贫瘠的年代,我感受到除了饥饿和油灯光之外,另一种从万花筒变幻出的景象。 梦醒后,我仿佛又一次看见了眼眶靠近万花筒时所见的晶莹剔透的世界……像是有一种莫名的召唤,就这样,我和年仅19岁的妹妹乘着绿皮火车前往青海,再搭上了一辆淘金人的大货车前往玛多县境,前往黄河源头。4月的草原到处是冰凌寒霜,不时会看见一头头死去的牦牛和白唇鹿的尸骨。它们睡在寒意弥漫的草原上,仿佛这里就是它们的天堂和净土。放慢脚步,途经它们身边时,天际线上偶然会升起一阵青黛色,但转眼之间就消失了,更长久的灰蓝色中,雨夹裹着雪从天空中飘忽而下。 我们往前走的路上看不到一个人,甚至连淘金人也看不到。他们去哪里淘金?世界太辽阔了。眼前这片草甸子上的雨夹雪颗粒顺着脖颈滑进锁骨。一种深度的寒冷中突然出现了水的痕迹。那水从梦中来,布满冰凌的草地上没有一根绿色的草,因为草原正沉眠在漫长的寒冷期,它还没有醒来。 该醒来的时辰,它就会醒来的,所以,我们小心翼翼地行走,不敢惊动它们的梦。 黄河源头出现了传说中的扎陵湖和鄂陵湖——这应该是我梦中的场景,也像是我透过那只万花筒最早看到的幻象。这两处黄河源湖泊比眼泪更干净剔透,仿佛带着远道而来的一轮轮慈航中的光芒。我的身体突然间温暖起来。我弯下腰,喝了扎陵湖和鄂陵湖中的源头之水。一路走着,额前发丝和身体上落满了雪花,它们不断融化后又覆上新的如同云朵般的白色颗粒。我们走了很多积水的草甸子,鞋子进了冰粒,踏着融化的冰雪,我们需要时间去适应脚下的寒冷。当我们感觉到黄河源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深渊时,它突然间就降临了。 通过梦境我们沿着模糊的意象寻找到奇迹。有时候意象高于思想,高于地平线上隆起和凹陷的距离。当一个意象诞生时,实际上你的身体已经出发。寻找源头让我看到了那个梦境。多少年过去了,当我来到梅里雪山下时,又看到了雪山下的澜沧江。这条江流同样发源于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我没能到达澜沧江的源头。当澜沧江越过无数座寒冷的冰川流经梅里雪山脚下时,我刚刚拜谒过这座神光弥漫的雪山。仰望它的冰山穹顶时,我感觉到手里有一把白色的钥匙,一座被冰雪凝固后的钥匙。我什么都不想带走,但我却带走了这把冰冷而晶莹剔透的钥匙。 多年以后,我写下这句诗:伟大的神性都是冰冷的。 紧握住那把钥匙,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飞翔,在我身体所面对的雪山脚下,是另一条江流途经之地。我仿佛听见了羽毛震颤的声音,这些丰厚而广博的羽毛震颤声应该来自灼热的地流板块,于是我往下走。从梅里雪山往下走意味神引领我去寻找新的幻觉和现实。那些神意弥漫的意象,像是母亲给予我的脐带,在剪刀下断裂后,让我拥有了自由的力量,并以此牵引着我往雪白的冰川走,也往阳光灼热的河川走过去:这是一个谜,联结着昨日气象,生之瑰丽源于内心的方向。 梅里雪山脚下出现了澜沧江,现在我可以看见那些在天空中盘旋飞翔的兀鹫了。伟大的海拔使得高处和低谷拥有不同时差和温度。在云南,我就像一片羽毛,以一个人的存在,尝试着接近各个区域的海拔。澜沧江流经梅里雪山脚下的热谷,从冰川下到热谷,兀鹫们一直在天空引领你的足迹,仿佛害怕你迷路。确实,人一旦开始出门行走,人生大部分时间都迷失在方向中,当你面对好几条路线时,沿着哪一条路行走,这个问题成为一个巨大的障碍,让你一直在迷途中。 一根羽毛落下来了,它在热风中即将重又被风卷起时,我跑过去拾起那根羽毛。这不是兀鹫的羽毛,因为它是白色的。我将目光转向天空——当我对困境产生怀疑时,便会将目光扬起。有时候,当你饱含热泪时,仰起头来泪水会被送回眼眶,而不会流出来。人生中有许多奇妙的现象。当我仰望天空时,手中拾到的那根白色羽毛,仿佛幻变成了云絮,于是,风吹过我的手心,那根羽毛被风载走了,随风去它该去的地方。 眼前就是澜沧江,江岸是陡峭的岩石——它从源头而来。如果我们用脚去丈量一条江流经的所有地方,我们要准备多长时间?要谋略多少动人心弦的计划?要掌握多少动植物学的知识?要孕育多少穿岩走壁的勇气?要携带多少粮食和墨水、钢笔?要准备多少火柴和手电筒?这些层层叠叠的问题壁垒,就像我眼前的澜沧江,数不尽到底有多少波谷和涡流。一大群山羊来到了澜沧江边,看上去,群羊好像口渴了。走到澜沧江边岸去喝水的群羊后面,是一个牧羊人。我这一生,都在与牧羊人在各种海拔区域中相遇,这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首先,我喜欢牧羊人赶着群羊走出村寨往天边走去的场景。这是一幅长卷,如果能画出来,那需要多少穿越时空地理版图的想象力啊!还是回到这灼热的澜沧江岸边吧,牧羊人的脸、裸露的手臂——远看,就像青铜器塑像;近看,就像我的兄弟。他咧嘴笑着,他的笑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哪怕没有看见我,他也在笑。是的,我发现了这个朴素的具象:他对着身边的一群黑山羊在笑,这是他的伙伴、是他村庄畜厩中的生灵;他对着澜沧江上游和下游的水在笑,这条江流经他的家门口。当他回头看时,我看到不远处村庄上空的炊烟;他对着高高的梅里雪山在笑,因为他是一个被神灵护佑的人,所以,他也是一个吉祥幸福的牧羊人。 一个吉祥幸福的牧羊人,正带着群羊往上游走去。我站在雪山下的澜沧江岸,目送牧羊人和群羊的背影。我脚踩着水浪,坐在一块发烫的岩石上,看见江边一条条羊肠小路。江水岸有些路通向村寨,有些羊肠小道是当年赶马帮的人走出来的。百年以前,法国传教士也是沿着澜沧江边的羊肠小道走过来的。我从岸边很快就走上这些羊肠小道,它们远看像线条,绘在画布上的某一根弯弯曲曲的、没有源头的、从缝衣针中穿越出来的线条;但走近这条路,才发现这些路足以容纳一队马帮行走,也可以让乡村摩托车、手扶拖拉机通过——当然,这些称之为羊肠小道的路都是经过人不断行走,而后不断拓宽的。 这应该是野兽们纵横在澜沧江岸边最早的路。我想象山顶的雪豹,每次想起豹子,就想起豹纹,还有老虎身上的金黄色纹路。这些大自然的猛兽,如果经常在澜沧江岸边寻找猎物的话,也会走出一条小路。它们的每一次纵横,都意味着要将脚印留下,来来往往就形成了猛兽之路。世界是浩瀚无涯的,但每一个物种又都有它们的领地,所以,大地之上,诸神设置了一道道群山峡谷,也可以称为屏障。这些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屏障,筑起了天然的禁区。 人类的所有历史命运都是在享受着距离拉开的时空。如果没有距离,也就没有众鸟所飞翔的天空,农夫种植的庄稼,河川江流漂移的梦想。距离感的存在有声色俱厉,有苍穹诛仙,有秘密话语权。壮阔的距离有尽头,但如果环绕成圈,也就是我们的梦呓在绕圆圈而已。人或飞禽走兽,都需要距离感,因为食物、精神和黄金果园都是在拉开的距离中出现的。 所以,我重又走上了这条昔日的羊肠小道。细看这条小路上的泥土色,它像一道道从古而今传诵过来的咒语,没有任何变化。我猜想着好几个世纪之前的这些泥路,当众兽的脚落下去时,遍地是野生灌木和荆棘。然而,每一次它们的脚落下去时,都会踩出一条痕迹,来来往往,反反复复,灌木和荆棘便迁徙而去,于是,泥土祼露出来了。常识告诉我们,所有具有生命现象的动物,都需要寄生于尘埃。离开了尘土,连飞翔的天鹅野鹤都无法生存。长出翅膀的飞禽们,无论飞得有多远,也会从云图中返回大地。我曾目睹一群天鹅从天空中缓缓飞到抚仙湖和纳帕海的水边饮水。在我生活的城市,每年深秋的落叶刚刚结束了凋亡的仪典后,一群又一群从西伯利亚飞来的红嘴鸥,结束了最为艰辛和漫长的迁徙,飞往滇池。在翠湖水岸,开始了它们温暖的冬天生活。 距离造就了天气的温度,造就了城与城、乡土与乡土的不同口语,造就了不同的菜单和生活方式。当我从澜沧江边岸走到羊肠小道时,一辆摩托车从我身边疾驰而去。骑摩托车的青年,衣饰跟城里人没有多少差异——互联网时代降临后,所谓的全球化已经改变了原先的一切。但作为自然的属性,文化的地理痕迹,是无法篡改的。我搜寻到了野兽的痕迹,在羊肠小道的石头上,有兽印,当然,这是我猜想的。在城市动物园的铁栅栏外,我仔细观察过猛兽们的形体。尽管那些坚固的铁栅栏,限制了每一头野兽的图腾领域,但我透过栅栏,仍然能看见它们悲壮的野性。它们的皮毛上有厚厚的斑纹。在它们的脚趾上,我看见了践踏奔腾四野的往昔时光。有些小野兽,哪怕就出生在动物园,依然怀有回到原始森林的梦想。因此,每次去动物园,我的心都不平静,这些被观赏的飞禽走兽远离了它们本该生存的领地,它们是忧伤的。 在羊肠小道上,我看见的是猛兽们前世的印迹。我不知道转世而来的这些生灵,如今生活在哪一片领地区域。看不见的都是前世和未来,可看见的都是现在。道路随同时光不断拓宽。我边走边想象,当年那些沿着羊肠小道行走的马帮,马背上驮着茶叶、兽皮、香料,越走越远;而那些翻过青藏高原的雪山走到澜沧边岸的法国传教士,带着一株株葡萄,从这条道路走到了茨中村的那个炎热的下午。 不知不觉地,我已经顺着澜沧江走到了江岸的茨中村。脚下这条弯曲向上的路上面,是平缓的山冈。这条路也是当年传教士上坡的路,山坡上种满了葡萄树。我在葡萄结果和枯竭的不同季节,都走上了通往茨中村的小路。很多年前,我喜欢上喝葡萄酒,但我当时并不知道云南葡萄酒的起源之地在哪里,直到我第一次来到茨中村。那时候,山坡上还没有大面积的种植葡萄园。我们当时的目的地是茨中教堂。沿着山坡,两边是玉米地,也有荞麦菜地,海拔虽平缓上升,但因靠近澜沧江,所以,显得很炎热。 茨中教堂出现了,我站在教堂外面观赏着这座法式建筑,探寻梦的源头。时间的秘密需要每一个后来者,带着虔诚进入每个显现和隐藏的历史空间。百年以前,传教士进入这座村庄。教堂的建筑用材多是石头。一路走来,我看见了澜沧江边岸被江水冲击的石头,建教堂的石头应该是从江岸背上来的,或者是牛车拖上来的,因为进村时,我看见了牛车。牛车来到澜沧江边拖石头的场景,像是最为古老的旋律。车厢里有沙石,正是这些细小的沙石使澜沧江岸除了有江水激荡起的惊心波涛外,也有了柔软的温度。你可以赤裸着脚,走很长时间。脚刚落在沙石上时,会有轻微的刺痛感,继续往前走,不适应的痛感便在无形中考验你的意念。婴儿刚出生时,也不适应子宫外的温度,所以,年轻的母亲们总是抱着婴儿让他们去晒太阳。首先要晒脊背和屁股,这两个部位最初接受着太阳灼热的抚慰和风的吹拂。 牛车和人的脊背载来了澜沧江边岸的石头。依靠本地的泥瓦匠,传教士筑起了内心的教堂。之后,又将来自法国土壤中的葡萄树移植到了教堂外。于是,我看见了几棵葡萄树,它们应该也是轮回转世过来的。再次去茨中村,当我沿山坡往上看时,惊喜地发现了漫山遍野的葡萄山庄。每户村民都将自己的土地种上葡萄,他们学会了酿制葡萄酒,还开起了客栈。我们住进客栈,法国传教士当年建造的教堂,每天都响起钟声。村里的人从小到大都信奉教义,每天去教堂做弥撒,诵读《圣经》。除此之外,当年的传教士酿制葡萄酒的工艺和秘诀也被传承下来。 住在茨中村的客栈,必然来一杯葡萄酒。茨中人知道喝葡萄酒必须使用高脚玻璃杯,这也是当年的传教士留传下来的习俗。我端着高脚酒杯,坐在山冈上品饮着茨中村的葡萄酒,眺望着山冈下澜沧江边岸的那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酒红色的夕阳西下,我的灵魂在此栖居着。 如果此刻我画下这番场景:想着那些未见到的蝴蝶,未见到的人,未见到的风景,未摘到的紫葡萄,未画出的澜沧江,未经历过的奇幻,未到达的邮件,未盖上的邮戳,未寄出的信,来自未来的某趟星际列车……就这样,我从迷雾中走进去,也走出来。 人生在此驻足,也要移步,无论多美的景观都需要告别,我们将游离开对澜沧江的视线。现在我们来到了高黎贡山脚下,这里是著名的南方丝绸古道的途经地。离开澜沧江后,我们去高黎贡山的路上看见了怒江坝子,江边有殷红的木棉花——我走到撑开整个身心的一棵巨大的树下,看见暴雨后满地的木棉花。我俯身拾起几朵绽开的木棉花,它的红几乎没有任何杂质,简言之,除了它本身饱满的红色,任何别的颜色都无法融入它的世界。我看到了真正的风格,红色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风格——如果它具有始终如一的色彩和形象,那么它本身就是一种永恒的存在,任何东西都无法改变它的红。 仰望它的肢体,靠近它,能感觉到它的伟岸和孤独;触摸它,能体悟它身体下的根须在怒江边的土地中生长;拥抱它,能感受它的身体在微微晃动。怒江边一棵又一棵木棉树的红色巨冠啊,在那时那刻,使我的所有意识都慢慢地燃烧起来。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人从岸边的礁石上跳入江水中。这是一个青年,岸上是他的一堆衣服。一个村人走过来告诉我们,这个青年从10岁就跟随父亲在怒江中游泳了,从此岸到彼岸,每天坚持。他是村里的乡村教师。我们将目光投向江水,怒江同样是一条伟大的江流,它越过峡谷流入这座坝子,江岸边住着的都是傣族人。青年男子已经游到江水最湍急的地方,他的双臂就像双桨,在滚滚江水的波涛中划动着,我看见了他茂密的黑发和青春的脸。他越过波涛转眼就到了对岸,但他没有上岸,又以一个转身的泳姿返回来,这无疑是一幕惊涛骇浪中的现实图景。 我站在水边看见一只只水鸟,栖在苇草尖上。我很奇怪,那些看上去纤细的苇草为什么可以承受住水鸟们的身体?后来我明白了,苇草是柔韧的,因为柔韧而具有弹力。水鸟们在苇草中跳来跳去时,青年已经从怒江波涛中游回了此岸。他上了岸,看见我们就羞涩地笑了笑。我走上前问他,是不是每天都要游到对岸再游回来,他点点头,抱着衣服走了。村人告诉我说,前面就是他的学校,他要去上课了。一个从10岁就开始跟随父亲穿越怒江的青年,让游泳成为每天必做的事情。作为一个写作者,我知道这个习惯是怎样坚持下来的。 他跟随父亲第一次下水,面对的是一条宽广的江流。这条江从古至今一直存在着,就像怒江坝子的红色木棉花,就像傣族人的竹楼和水稻。他以年仅10岁的、正在发育中的身体下了水。他的父亲是个普通村民,因为自己喜欢横穿怒江,就把10岁的儿子带进怒江。或许在他父亲的本愿中,是想把儿子带到穿越坝子的江对岸,把自己坚守的习惯交给儿子。或许比我想的要更简单些,他只想让儿子学会游泳,因为村里人都会到这条江里捕鱼,他想教会儿子一种技能而已。我能想象那个年仅10岁的男孩第一次下水,跟随父亲穿越怒江时的感觉。其实,怒江坝子的很多人从小就学会了在江边独自游泳。他们在边岸的浅水中开始游泳时,完全是游戏,后来就学会潜水,也能将身体漂浮在水面上了。但父亲带着10岁男孩横穿江水的地方,是途经怒江坝子中水流量最深的地方。 有父亲的牵引,10岁的男孩顺利横穿怒江以后,父亲就不再带他游泳了。父亲很忙,靠种庄稼生活,男孩要上学,两人在怒江中游泳的时间完全不一样。男孩在他现在任教的中学读完中学后,又到十几公里外的师专念完书,他本可以到县城教书的,然而他选择了回到怒江边的中学母校执教。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每天横穿怒江了。这是个关于一个人和一条江亲密关系的故事。 我凝望江水,眼前的河段应该是途经怒江坝的江流最汹涌的地方了。我领会了被激流所撞击的深不可测……而正是这个河段成为那个青年每天必渡的险峰巨浪。从10岁那年开始,这个处于成长期的男孩就跟怒江产生了最为亲密的关系,自此以后,他每天都要与这条江赴约。 从怒江坝往上走,是漫山遍野的咖啡和香料庄园。一条江滋养了如此丰茂的植物园。我们走在山坡上眺望着江水,那个横穿怒江的青年正在乡村中学上课。我看见了他的校园中,木棉花正在绽放,我还看见了教室中的黑板,他手里的课本和白粉笔,黑板下是一层层粉笔屑。 人在转身的时候,看不见自己,但看见了过去事,已湮灭于浮尘,要用尽力气,才能再回首。现在事,就像生锈的锁孔和栅栏,在不停修复时,阳光下的锈迹同样很绚丽。未来事,不可议,它就像一个人拎着箱子行走,没有起点和终点……那些充满神意的意象,从凌晨到此刻,牵引着我往雪白的冰川走,也带领我往热烈的河谷走去:今天是一个谜,联结昨日气象,生之瑰丽源于内心的方向。 想起来了,那一天,我们坐在咖啡园中喝水磨咖啡的午间。我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从怒江到山坡上的咖啡园,两种景观都闯入我的视野。木棉树上的红,一生中见过的那么硕大而肥厚的花冠,在热浪翻卷的怒江畔,振动了我的所有美学,我不再给予别的色彩以诗学的记忆;如果哪一天,我患上了色彩学遗忘症,那是因为怒江畔木棉花的红占据了我所有的感官,从10岁开始每天横渡怒江的青年,我记住了他上岸时羞涩的微笑,这个世界很少有这样的微笑。是水,流经这座坝子的水给予了他羞涩,也是这条江流让他,固守着父亲带领他从此岸到彼岸的历程。 咖啡的味道不错,跟我在城市咖啡馆喝的完全不一样。在城市,只是偶尔,我会去咖啡馆。我上午写作时就为自己沏一壶茶,我基本是排斥咖啡的,也许因我是个容易失眠的人,所以,城市的咖啡馆离我是遥远的。我离茶乡的味道更近,许多年前我就不断在云南的野生古茶林中行走。如果上午没有一壶茶,我是无法写作的。而此刻,我置身在如此多娇的咖啡园中,先看到了咖啡树,它像是一丛丛我曾经看到过的灌木林,身躯不高大,却有一种新的征服力。就是在咖啡的原生地,我喝到了奇异的咖啡,这一刻,我已经忘却了失眠的滋味。它就像一种新的事物,一种被我忽略的风景和味道,重又呈现并激荡着味蕾。喝完一杯咖啡后,我神清气爽。我们沿着一条小路走出咖啡园,将去高黎贡山下的一座客栈。明天一早,我们将攀越高黎贡山。我暗示自己,今晚就准备好失眠吧,喝了那么大一杯咖啡,所付出的代价是值得的。 吃完饭,要去泡温泉。高黎贡山脚下有很多天然温泉,且都是露天的。时间,藏着我们空茫一生中最珍贵的奇异宝石。每一天,天空都变幻无穷,万千云絮促进了我们在语言中的相遇。人性是具有抒情性的多结构的篇章,它像沙粒般从指缝落下,又将帷幕吹开。一片空白和一朵云都在告诉我们,这个时代,不需要知道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永恒的秘密,被我们收藏在内心。我们不在乎天晴还是暴雨,每一刻,只要你双眼明亮,都是崭新的相遇。 地热温泉突然又来到了身边,突然间发现写作、旅行和漫游,都会促使我们在潜意识中努力找回曾经丢失的那些东西,包括梦的解析和起源。人性的阳光普照大地,将灰烬和火焰送到眼前,使我们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方的曙光深处。 高黎贡山脚下的温泉面朝天空。星月之下,男人们在树篱的一处温泉,女人们在另一处。我们坦然地褪下衣裙,将它们挂在高高的树篱笆上,缀满野花飘着暗香的树篱,形成一道纯天然的屏障,将人划分为男人和女人两种性别,各自有不同的人体结构。这片区域有大大小小的温泉池,附近的村民和旅游者都在享受这些天然的温泉。有些温泉已被开发者们所圈养,文明的进程太快。很久以前,高黎贡山脚下的温泉并不被外地人所了解。所谓文明,就是后来者以各种人类学的考证出入地理的版图,于是,追梦者来了,一个轮回带来又一批新人,将地貌中原始的存在告诉外面的人,是时间的循环。当一个轮回结束后,总有新的轮回又降临。 我们浸泡在大自然的语言深处。这座被月光辉映的温泉池是圆形的,就像太阳和向日葵一样饱满的圆,刚好可以容纳几十个人的身体。女人天生就喜欢沐浴,因为女性的身体更接近水的柔软,所以,将男人视为泥土、将女人喻为水的历史早就存在了。温泉外是隐约可见的树叶,旁边男人的温泉池中不时发出声音,我们将头靠在水池中天然的石阶上,仰头看星星,这大约是作为地球人最享受的时刻。这样的时刻,曾发生在乡村,我跟随做农艺师的母亲从小生活在乡镇,四野都是庄稼地。 幼年的生活几乎凝聚了我们一生的回忆。无论你置身在何处,你的幼年期都培植出了你的本性。因为,每个人的幼年就是身下的水土。你被什么样的水土滋养,日后,你的身体就会自带这样的水土出发,去经历你在人世间的命运。我看着星辰,幼年我曾坐在草垛上将头仰起,那些年,星空似乎离我们很近很近。在很近的夜幕降临后,我们看着星星就睡着了。那天晚上,母亲没看见我们回家,就四处寻找,在小镇的巷子深处喊着我们的名字,直到后半夜,我们被一阵凉风吹醒后才滑下了草垛回到了家。 在温泉中看夜幕上闪烁的星群,灵魂顿然间安静下来。水的温度恰好也是身体的温度——这种和谐融入,似乎此前从来没有感受过。 这一夜,我的身体完全放松,白天喝的咖啡似乎也没有让我失眠。从露天温泉走出来后,我们回到客栈休息。早晨的小鸟们唤醒了我们,于是,走出客栈。只见那么多露水挂在树枝上,它们会融合在叶脉中,这就是生命。我们出发了,高黎贡山的路,是南方丝绸古道的一部分,从山脚往上走,就能寻找到马蹄印——云南的古道上总有前世留下的马蹄印,只有看见马蹄印,你才能知道云南的路是怎么走出来的。 此刻,我想表达另一种心绪,除了追忆,我们都有一种无法离开的现实。很久以前,我只是一粒土中的胚芽,鹅黄的一点点。在很久以后,我只是空气中的烟尘,被风吹散了。所以,任何事都顺天意而行,不急不躁,安于现状,沿着自己的轨迹,服从于坚韧而逝的时间。 时间的另一边是布满了马蹄印的高黎贡山。看见马蹄印就找到了一条朝上绵延而去的古道,同时惊喜地发现了蓝色的鸢尾花。我偏离开古道,走到一大片没有林子只有野花绽放的山坡,那么多成片的鸢尾花啊,这就是惊喜吗?我似乎忘却了一切。在我身体之外,我们的地球每天都在发生许多奇迹,同时也在发生数之不尽的灾难。在蓝色的鸢尾花丛深处,我发现了一处二战时期的战壕——高黎贡山,这个被称为“动植物天堂”的深处,曾发生过一场血腥之战。因此,它留下的战壕成为战后遗梦的一部分。鸢尾花几乎覆盖了整座战壕。我跳到战壕中。那些年,我经常往返于缅北滇西抗战的主战场,对于高黎贡山的拜谒早就从内心开始了。此刻,我站在战壕中,这是中国远征军当年挖筑的战壕吗?内心的忧伤又一次悄然上升,我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高黎贡山之战是残酷的,因为补给的艰难,很多战士死于高海拔的寒冷和饥饿。我竟然在战壕中拾到一枚弹壳,它被蓝色鸢尾花的枝条缠绕着。我犹豫片刻,说实话,很想带走它,让它去我的书房。我写过好几本关于滇西抗战的书,还写过长诗《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出缅记》。然而,我的心念放下来了,最终没有带走那枚弹壳。人世多么喧嚣,人心有多少浮尘?每一物每一景每一个词都在隐藏或出卖灵魂。 离开了战壕和开满蓝色鸢尾花的山坡,我追赶上前面的队伍。高黎贡山的杜鹃花正在绽放期,人们在拍摄大树杜鹃花,我看到了漫山遍野的花朵。有鸟语从不远处传来,我置身在花朵和鸟语之间:这世境的周转不息中,总有万千生灵死亡或重生,取代了时间的永恒。我在鸟语声中走在这条古道上。那一夜,我们夜宿山顶海拔3800米的南斋公房,雪或雾纷纷争飞,变幻无穷。想象中有多少轮回过去,而新的轮回正在路上。好吧,我将不再遗弃自己骨子里的、属于灵魂的那个世态:从热血沸腾到冷却般的冰山峡谷。然后,再重来,划燃火柴,点燃油灯和干禾,火光通红中仿佛有湛蓝、有紫檀木味……仿佛看见一头雪豹从高海拔地区走出来,面对着黑夜传说,也同时挑衅着我们的存在;而我们置身于这条古道,燃起了篝火,明天我们将往山下走。听说走完高黎贡山,到山脚下,能看到栖息在油菜花田野上的成群白鹭。明天,永远是一个谜。我们为了这个谜的未知性,钻进夜幕,进入一个有雪雾和焰火照耀的梦乡。为了那群山脚下扑腾着翅膀的白鹭,我必须为梦付出代价。 …… (刊发于《广州文艺》2022年第11期)
海男:作家,诗人,画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写作集、长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已被翻译成册,远渡海内外。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中国女性文学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现居云南昆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