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杨,另有笔名岭杨等。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被《小说月报》等多种选刊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出版有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多部,及长篇小说《问彩云》等。 必须是真的 礼 杨 一 马顿头天晚上参加聚会,欢送去英国留学的同学,不知道是不是上来的烤串有问题,夜里厕所跑个不停,一直折腾到凌晨四五点。好不容易从床头柜抽屉里翻出来半板痢特灵,还是过期的,一口吞下去四五粒,屁用没有。肚子拉得瘪成了一张纸,屁却放个不停,弄得狼狈不堪,觉也没睡好。迷迷瞪瞪打车赶到新公司楼下,才发现刚过早上七点,而新公司的上班时间是八点半。 这是他大学毕业后半年之内找到的第三份工作。第一份是家网络公司。公司规模不小,各方面待遇也不错,而且跟他大学所学的计算机专业对口,但就是成天加班,没星期天节假日,晨昏颠倒,令人疲惫不堪。几次乘公交车上班,撑持不住,靠着扶手栏杆就睡着了。坐过了站不说,下车再乘车返回,竟然又睡着了。听说长期这样下去有可能会过劳死,吓得他赶紧辞职换了份工作。第二份工作是销售高档品牌瓷砖,收入和业绩挂钩。跟在区域销售经理屁股后头到处跑,能广泛接触社会学到不少市场知识不假,但几乎每天晚上都要陪客户喝酒应酬到半夜,在歌舞厅洗浴中心也成了常客。三个月下来,人跟吹气球似的陡然增肥二十多公斤,之前新买的西装衬衫等等居然全都穿不上了,只得重新买新的。同学偶然遇到都差点认不出他来了。据说这叫啤酒效应营养过剩肥,如果不加控制,就会呈几何级数一直肥下去。想想自己还没找对象呢,再这样肥下去,只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了。没办法,只能再辞职。刚通过面试的这家,公司名叫正能文化发展公司,主营业务是针对私人收藏品的鉴定和组织拍卖。尽管也是每天坐在电脑前操作,却不用加班加点,每天正常上下班,一周休息两天,节假日按照国家规定执行。关键是这家公司规模不是特别大,知名度却不小,据说特别讲求诚信经营,网上的美誉度也非常好。对能到这样的公司上班,他内心其实是既期待又忐忑的。他非常清楚自己身上的那些臭毛病,不知道能否适应新公司的文化。 叹了口气,抬起手掌啪啪拍了拍脑门,想让蒙蒙的脑袋清醒点儿。四下里瞅瞅,看有没有可坐的地方。膝盖发软,嘴里没味儿,也不想吃东西。大厦门前是喷水池,池子两侧不远处分列着两个宣传画廊,画廊后头好像有公园椅,便踅摸过去。经过画廊边上的时候,随便朝橱窗里瞄了一眼,没想到立刻就被吸引住了。工艺射灯强烈的灯光正打在一行拳头大小的字上:正能文化公司社会公益慈善活动剪影。下面是一张张照片,有大有小,有圆有方,还有的被剪成心形,排列得很有艺术感。凑近了细看,都是公司老总带领员工在养老院、福利院和儿童医院捐赠各种物品的场面,很是感人。不过他越看心里头就越感到懊悔,一颗小心脏怦怦乱跳。自己昨晚在酒桌上也太缺乏自律了,明知今早是新公司上班第一天,还照那样喝,不管是否属于无奈,对这样优秀的公司来说,应该也都是大不敬。幸亏拉了一夜肚子,不然一觉睡过了头也是没准的事。踏入社会才半年,待了两家公司,自己咋就快成老油条了? 又拍了一下脑门,这回可能拍得有点重,脚下一趔趄,差点摔倒。稳了稳神,决定不去公园椅上坐着了,干脆乘电梯上楼,到公司门口站着去。 二 刚踏出电梯门,他就闻到了一股香味儿,跟前几天他来面试闻到的那股香味儿一样。说不清是哪种香味儿,好像是种混合香,其中有桂花香、茉莉花香,还有檀香味儿。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香味儿挺醒神,应该是正燃着的,绝对不可能是昨天燃过的余香。这说明要么是公司夜里有人值班,要么已经有人早早就到了。 电梯间左右两头都是电控玻璃门,面试前他就听说这十四楼一整层都是正能公司买下的。能值多少钱他不清楚,但能买下这市区黄金地段高档写字楼一整层的公司,实力应该都不会弱。 大着胆子,他摁了下门铃。他当然希望有人能看见自己第一天上班就能早早来到公司。 叮咚之后,好一会儿才有人过来。是个矮个子女孩儿,圆圆的脸,留了个樱桃小丸子那种发型,看着面熟,却又一下想不起来。玻璃门开了,他刚想作自我介绍,对方却先喊了一声:“牛顿!” “啊?!不敢、不敢!是马顿!马顿!咦,庞……庞霞,怎么是你?”他想起来了,这女孩儿是自己的大学同学,不是一个系,更不是一个专业,还不同届。是在校庆晚会上认识的。当时自己被同寝室的哥们推上台,攥着个日本复调口琴,紧张兮兮地吹了首《贝加尔湖畔》。甩着一脑袋汗刚下台,就见这女孩儿抢步上台表演起了扑克牌魔术。原来以为香港电影《赌神》中周润发那种扑克牌玩法都是特技,没想到到了这个女孩儿手上都变成了真的。此刻扑克牌在她手中上下翻飞玩出各种花活,让人眼花缭乱。噗地吹一口,像彩虹一样拱在半空中的无数扑克牌眨眼不见了,身子转了两圈再嘿地喊一声,半空中又出现了,却连成了个心字形。尽管心形只呈现了两三秒,但已足以让观众看得很清晰了。再一转身,扑克牌又不见了。最后扑克牌是从她手指间被一张张弹出去,飞向观众席的。没完没了地弹出,真的像周星驰那句经典台词形容的,“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惹得观众纷纷站起来,伸手去抢。呼哨声、喝彩声炸翻了屋顶,瞬间将晚会推向了高潮。那种情景当然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之后两人还在一位老师家里见过一面,并且加了微信。记得她当时是披肩发,这会儿剪短了,难怪一下子没认出来。 “你也在这家公司?”他挺惊喜。 “是啊!你来这么早,怕不是手头有玩意儿急着要鉴定吧?”一边说,她一边招手让他进来。 正能公司的主营业务是古玩鉴定与拍卖,所谓“玩意儿”是行内俗语,指的就是各种古玩。 “我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哪有啥玩意儿要鉴定啊!我是来上班的,今天是第一天。”他侧身进门,由于步子迈得大了些,差点撞到她。 她退后一步,站定了身子,愣了一下,“上班?来正能公司上班?” 这回轮到他愣住了,“啥意思?不欢迎老同学加盟?”他发现她笑得有些勉强。他突然想起来了,那次在老师家见面之后,他几次发微信,想约她聊聊,她都没回,后来听说她生了啥病,退学了。再后来忙着应付毕业考试、实习啥的,整天晕头转向的,就把无关的事情都丢到脑后了。 “哪敢啦!举双手欢迎还来不及呢!我是怕哪天天上又掉下来个苹果啥的,砸坏了我们大科学家的脑袋,到时候不好交代呢!”说完转过身,自己先朝公司里面走去,也没招呼他。马顿就有些发蒙。心想这人是不是生病生出精神问题了?自己好像从没得罪过她,而且校友能凑巧在一个公司上班,可以互相关照,应该是好事啊,干吗这态度? “看来是我爹妈把我这名字起坏了。从中学到大学,都叫我牛顿,好像不知道牛马不同槽似的。真的是牛马不分了。哈哈……说正经的,听说你生病退学了?是真的吗?”马顿只得暂时厚起脸皮,跟在她身后往里走。 “是真的!” “啥病啊这么严重?” “尿毒症,换肾!” “啊?” “没事,都好了!” 两人已走到了她的办公室,进门的时候马顿注意到,门上嵌的铜牌是“第三鉴定室”。她推过一把电脑椅,示意他坐下,接着去饮水机跟前给他倒水。 “那可是要一大笔钱的啊!难怪要退学!”他发现这间办公室很大,除了一张大班台外,还有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桌上铺着毡子,上面有不少瓷器。靠墙一排博古架,也都摆满了各种瓷器,甚至还有青铜器。 “是啊!一大笔钱!借都没地方借,害得我老妈差点跳井自杀!” “那后来呢?借到钱了吗?” “这不,这家公司设立有一个公益基金,专门救助贫困大学生的,救了我。”她将水递过来。 “哦!我在楼下宣传橱窗看到这家公司做公益的照片。所以你病好了就干脆来了公司,是报恩吗?” “肯定是了!救命之恩哪能不报啊!” “这倒也不错,既报了恩,又有了一份挺好的工作。”他喝了口水,“我……我有幸加盟,咱俩成了同事,这……对你有啥不好吗?”水咽到肚子里又是一阵子咕噜噜,他担心会放屁。 庞霞盯着他,好半天没说话。“也不是有啥不好,只是……你不是学计算机专业的吗?你就不怕荒废了自己的专业?” “有话你就直说嘛!吞吞吐吐绕这么大一圈子!如果真对你有大的影响,我可以不在这……或者,对外就说咱俩不认识。唉!到底是啥事为难呢?” “也可能是我多虑了……人事部告诉你在哪个部门了吗?” “前几天来面试的时候就定过了的,市场部嘛。应该跟你这鉴定部门不冲突吧?” 他有些烦躁。站起身走到大班台前,拿起上面的一个证书框,真皮加铜的,相当高档精致。里面嵌了个一级鉴定师资格证书。 “不过……要不,我干脆不去市场部了,申请跟在你后面学习鉴定吧,你身体不好,也需要个精通电脑的助理啥的。而且每天上班都在你的监控之下,一心一意听你指挥,这也总比被踢出公司的好。现在找工作都不容易……作为校友,你真忍心把我拒之门外?我实在有些想不明白。” 她还是没吭声。慢慢站起身,皱着个眉头,走到大落地窗前,朝外面望着。 “这样吧,你先到市场部报到上班,待会儿左总到了,我找个机会跟他汇报一下,听听他的意见。不是我不想跟你在一个公司工作,而是觉得这里的工作不太适合你,担心你适应不了这家公司的特殊文化。你的口琴吹得很赞,《贝加尔湖畔》也很浪漫,但现实太骨感。” “左总?公司文化?” “是啊!左道魁,就是公司的老板,我的救命恩人。你也别多想了,左总人很通情达理的。” 马顿点了点头,心想咋变成我多想了?第一天上班,两眼一抹黑,能多想个啥? 三 其实他自己也很迷茫。啥工作适应不适应,啥公司文化能不能接受,他连自己到底应该选择啥样的工作根本都没考虑明白,现在只是在闭着眼睛蹚路子,骑驴找驴,边走边考虑。他知道待在家里闷着头瞎想,肯定是啥也想不出来的。现在的计算机叫啥专业?只不过是另一个万金油罢了。你庞霞不是学化学的吗,现在不也做起了古玩藏品鉴定?这跟你的专业有一毛钱的关系吗?不过,上次在老师家里聚会,他跟庞霞聊得挺开心的啊,咋这女孩子一场大病之后,就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了呢?一听说要跟她成为同事了,你瞧她那个满心不情愿的样子! 不过他马顿学计算机的这小脑袋瓜子毕竟还是挺好用,在市场部待了不过一个多小时,他对这市场部的主要工作内容以及路径就已经了解了个十之八九。 这市场部业务员的主要工作就是上网,有雅昌网、博宝网、赶集、58、百度贴吧以及收藏吧等等。其中雅昌是国内最大的收藏类门户网站,不计其数的藏友最主要的晒宝平台,各种各类的藏品图文并茂,名称、断代、价格、尺寸、联系方式应有尽有。业务员的工作就是每天坐在电脑前,通过梳理这些信息,跟客户联系,取得客户的信任,帮助客户鉴定藏品后,签订委托拍卖或出售协议,然后将藏品保管在公司的专用仓库中,直到藏品实现拍卖或售出。公司的收益主要来自两大块:一是管理费,包括藏品的各种形式的广告,以及各种推广、营销、市场运作费用,根据藏品的评估价值,每件藏品收取五千到一万不等的费用;二是拍卖后的分成,藏品拍出后,按最终成交价的三七比例分成,藏品所有人七,公司三。如委托香港嘉士德或北京保利,分成比例另行商定。这当中有两项费用全免,一是鉴定费全免,义务鉴定,上门服务;二是委托拍卖费用全免,拍不出不收费。固定的收费其实只有管理费一项。 一开始他还有些怀疑,一件藏品只收五千或一万元管理费,仅靠这管理费能维持公司的运转吗?就算一件一万,那要收多少件藏品,多少个一万才能买下这豪华写字楼的一整层楼啊?并且还能建立公益基金,救助了那么多像庞霞这样突陷困境的大学生。但随着公司六十多名业务员陆续打开电脑开始忙活,他的那点小疑惑很快就消除了。 这市场部是个大敞间,一眼望过去,一大片半人多高的办公屏风隔断蜂巢似的排列着,每一间隔断内的办公桌上,一部电脑两部座机电话是标配。也不过才上午九点来钟,这里就好像变成了压缩版的纽约证券交易所交易大厅,业务员们一个个撸起袖子,歪着脖子夹着电话盯着电脑屏幕,还要腾出手来对着键盘不停地猛敲。尽管一个个打电话的声音是被有意压低的,但嗡嗡嗡合奏起来形成的噪音还是让这里赛过了菜市场,甚至渗透性更强,也更具冲击力。一个小时不到,他隔壁隔断内的业务员就已经谈妥了两份协议,嚷嚷着下午就安排鉴定师过去鉴宝。真所谓隔行如隔山,他意识到自己低估了藏品市场的潜力。不过两个小时待下来,这闹哄哄好似菜市场一样的工作环境,又确实让他感觉有些受不了。那种嗡嗡嗡的声音久久充斥在大脑之中,并且似乎还在不断膨胀,这让他很是担心自己哪一天会不会突然崩溃。 十点半刚过,庞霞过来凑到他耳边说左总要接见他。 可能是站起身的动作有点猛,他感觉头有点晕。 “要不要跟人事处打个招呼?” “不用。左总要见谁还要跟人事处打招呼?反了他们了!” 实在没想到面前的左总那么衰老,那种沧桑感让人看着想哭,却又欲哭无泪。四十多岁,怎么说都是壮年啊!马顿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得了什么早衰症! “你知道此刻你闻到的是什么香吗?”左总瘪着嘴,眼神中闪着温和的光。 马顿这才注意到弥漫在这间巨大办公室内的香味。 应该就是他早上一出电梯门就闻到的那种奇异香味。原来香源在这里。 左总抬起粗短的左臂,朝马顿身后指了指。 马顿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屁股底下的转椅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左总大班台的斜对面,这间巨大办公室的墙角处,立着一尊一人多高威风凛凛的关公像。像前一只青铜大鼎内,一根小拇指粗细的香正燃着。那缕袅袅升起的香烟却是淡淡的细细的,风吹杨柳般荡向屋顶,然后轻雾似的徐徐扩展开来,消散在室内空气中。沁人心脾却并不浓郁,似有若无却又经久不衰。只是这尊关公的双眼是睁着的。上中学的时候,有次学校组织郊游,有项内容就是参观游览当地很有名的一处历史文化遗址山陕会馆,会馆内就供奉有一尊巨大的关公立像。那时候他就知道了关公像有睁眼的,还有闭眼的。睁眼关公象征着威严、正义,可镇一切邪秽。香港警察局内供奉的往往就是这种。而闭眼关公象征着招财进宝、吉祥平安。公司、商场、酒店、金融机构一般供奉这种。而左总办公室内的这尊关公却是睁眼的,不知道是为啥。难道对左总来说,镇邪要比招财进宝更重要吗? “不知道。还请左总指教!”马顿笑了笑,面露惭愧。 “这就是梅花龙脑香。”左总从大班台后面站起来,缓步走到关公像前,“这梅花龙脑香出自南洋,大致是现在的文莱加里曼丹一带。梅花龙脑跟沉香、檀香、麝香并称为四大香中圣品。” “难怪这香味这么特别。”马顿附和道。 “关键是这香味高雅、圣洁,能通灵。”庞霞在一旁补充道。 “你俩说得都对,又都不在点子上。”左总微笑着,用手掌朝自己鼻子扇了扇,“你们知道吗,在中国古代,你们闻到的这么圣洁高雅的香,却是五臭之一。” “啊?这是咋说的……”马顿第一次听到有这种说法。 “没想到吧!羶、薰、香、腥、腐,此为五臭也。或者也可称之为膻、焦、香、腥、朽,这样可能比较好理解些了吧?” 马顿点了点头,庞霞没吭声。 “五行配五臭,也就是膻属木、焦属火、香属土、腥属金、朽属水。这里的要点是,在古人那里,香从来就是融在臭之中,香中有臭,香臭不分,臭乃香之源,从来就是共存共融关系,从来就没有什么纯粹的香,或者纯粹的臭,苏东坡的诗‘旃檀婆律海外芬,西山老脐柏所熏’,说的就是这种香和臭的意思。不要太相信自己的嗅觉,人的鼻子本身就是有缺陷的。人的认知以及评判事物的标准受到各种局限也避免不了缺陷。我这样讲,能理解吗?” 马顿点点头,又摇摇头,瞄了眼庞霞,见她也正瞅向自己。 “没关系。你们都是大学生,理解能力应该不差。记住我今天说的,慢慢去体悟就可以了。” 其实马顿还是云里雾里,不知道这位左总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 接着左总又阐述了一套善与非善的理论,同样惊世骇俗。尤其是左总的非善说,更是让马顿听起来大感新鲜。 “历史上有各种各样被逼上梁山的好汉,其中不少是真劫富济贫的。即便劫富,也是有所选择的。不劫善富,专劫那种为富不仁的恶富、劣富,然后真济贫,济真贫。你说这些好汉是善还是非善?我看是真善,大善。这是对世间不公的一种补充和修正。梅尧臣所谓‘顺性诲善恶,不离义与仁’,说的也是这个道理。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你还年轻,刚踏入社会,对这其中的玄奥,现在不懂没关系,今后总会明白的。” 马顿听得非常认真,左总的这套理论他的确是第一次听说,感觉很新奇。 “还没明白?”离开左总办公室后,庞霞见马顿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好像充满了疑惑,便问道。 “好像明白,又好像没有完全明白。” “公司一共有八位鉴定师,其中七位都是跟我一样,是曾经受到公司救助的,另外一位是公司的发起人,也就是跟左总一起创业,一路打拼过来的。可以说,我们八位都是公司的核心成员,并且现在都是公司股东,只是持股比例不同而已。但是,要想成为公司的核心成员,要想成为一名合格的鉴定师,必须要能真正理解并认同公司的这种文化,也就是刚才左总说的,香和臭、善与非善的辩证关系。其实互融共生并不难理解,本质上就是一体,就像阴阳八卦双鱼图。凭你的智商,应该很容易理解。对吧?” “很新奇!也挺玄乎!我真后悔当初没上文科。左总看起来水平不低啊,好像不是一般的商人?” “想知道?” “当然了!太想知道了!” “那这样吧,楼下新开了一家比萨店,都是现烤的,虽然等待的时间稍长点,但味道是真不错。你请我吃比萨,我讲给你听,如何?” “求之不得啊!那还等啥,您前头走着!” 经过市场部门口的时候,马顿听到里面好像有人在吵架,声音不算太大,但隐约能听到是要求退钱什么的。 四 比萨店人不多,找了个拐角处的小桌子,两人面对面坐下,各自点过自己喜欢的口味之后,庞霞便不紧不慢地絮叨起来: 说起来左总挺坎坷的。他原来是旅游职业技术学院的老师,大概是九年前吧,他女儿被查出来得了一种病,叫……叫骨髓增生综合症。他女儿得的那种类型的骨髓增生综合症跟白血病类似,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只能维持几个月的生命。当时左总夫人刚辞去下面乡镇小学教师的工作,打算来学院的下属旅行社上班的。那天正在学校宿舍里收拾行李,准备安排托运,突然接到左总打来的电话,告知女儿确诊的消息。当时就慌了神,丟下那些行李,以百米赛的速度跑到长途汽车站,幸好赶上了当天的最后一班车。司机听说她此刻急急忙忙赶往省城的原因后,很是同情,车到省城后就直接先把车开到了医院大门口马路边。当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不幸的是,车门开后,失魂落魄的她刚一脚迈下车,就被一辆飞驰而来的摩托车从背后撞倒了。摩托车左边把手不偏不倚,正好顶在她腰椎上,当时就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幸好在医院门口,众人七手八脚弄进医院拍片子检查后才知道,腰椎被撞错位滑脱了,并且已经压迫神经,面临着高位截瘫风险。得到消息后的左总当时就晕厥了过去。 据说旅游职业技术学院所在的位置原来是城乡结合部的一大片坟地,旧坟新坟加在一起将近五百亩。征地完成后,在迁坟的问题上并没有跟所有的家属谈好,有一部分新坟的家属不同意迁坟。在实在谈不拢的情况下,当地乡镇及建筑公司私底下就召集了一帮黑白难分的地痞流氓和社会闲散人员在夜里进行强行迁坟。说是坟墓挖开后将坟里掘出来的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归拢到了一起,装上卡车,运到事先安排好的地方往挖好的坑里一埋了事。然后又在坑周围随便堆了些假坟以欺骗那些家属。强行迁坟后第二天起天就开始下雨,之后在学院建设过程中就事故不断相当不顺。主教学楼施工过程中还出现过大晴天的突然飞沙走石,强风将塔吊吹翻压死过人的诡异之事。学院建成后也是怪事频出。左总一家的不幸遭遇只是其中比较极端的例子而已。 左总自己也很明白,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一味空嚷悲伤是没有用的。只能勇敢面对,去想办法解决问题。那时候还没有啥水滴筹、轻松筹等众筹搞法,公开注册的社会公益慈善组织平台一家也没有。不过当时学院的领导和同事们还真不错,得知这一情况后,纷纷主动要求捐款,七凑八凑的,竟也凑了有三十多万,加上左总自己家原先的八九万积蓄,也有了将近四十万左右。但很显然,还是远远不够。 所谓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那次左总是真的亲身经历了一次。也就是三四天的工夫吧,一头乌发全白了。那时候左总才三十来岁,瞅上去,怕已经有五六十了。走投无路之际,左总想到了一个人。当时正是社会上收藏热全面升温的时候,流传着不少有人花上几千上万块钱,一不小心就捡了个大漏而一夜暴富的神话。虽然那大多是夸张,但投资收藏确实能保值增值,同时也比炒股风险要小,这也是实话。有眼光,操作得好,短时间内就能挣到大钱,这也绝对不是假话。 学院一位同事叫武卫工,那天就主动找到左总,说他哥武卫农一家要移民加拿大了,家里有不少收藏想急着出手。说如果左总感兴趣的话,可以过去瞅瞅,也许能捡个漏,没准就把万分着急筹钱的事给解决了。左总平时跟武卫工关系也不错,学院这次组织捐款,武卫工一下就捐了五千块,也算是够意思的了。而且他哥武卫农还是交大的教授,收藏只是业余爱好,估计也不会成心害他。于是就去了交大武卫农家里。左挑右拣,怎么也确定不了该选个啥。武卫农看出左总也不是内行,急于想捡漏又拿不定主意,就主动上前向左总推荐了一只彩陶盆。这盆瞅上去品相总体上是不错的,盆外壁上有双鱼线条,很精美,只是盆沿上有块拇指大小的缺口,已经补上了,但有补粘的痕迹。武卫农实话相告,这件藏品是赵家台文化遗址的出土文物,是从岐山北一位老农手中偶然购得的。当时只花了一万块钱,现在的市场估值至少上亿。但明确告知左总,按照国家的法律法规,出土文物归国家,如被发现高价倒卖可能会被国家没收,并且可能还会承担刑事责任。如果左总考虑好了愿意冒险,并且有一定把握可以在不被国家有关部门发现的前提下卖出,愿以十五万元的最低价让给左总。说实话,这是相当够意思的一个价格了。换句话说,撇开风险不论,这实际上就是帮了左总天大的一个忙。如果成功转手售出,别说一个亿了,哪怕只有一两千万,也彻底解决了左总女儿和夫人所需的全部治疗和手术费的问题。天底下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啊!所以左总当时想都没想,立马答应成交,随后立刻回家拿存折,去银行取钱。其实当时左总连下家的影子都没有!人被逼急了,真的是啥都敢干。筹不到钱是个死,被国家发现没收了这件藏品大不了也是个死,横竖都是个死,干吗不拼上一把呢?!这可是当时唯一的一线希望了!同时这事对左总的触动也是非常地大!这么些个坛坛罐罐凭啥一转手价格就能翻百倍千倍千万倍呢?这里面的谱子是啥呢?这让左总意识到,古玩收藏这个行当说穿了其实就是富人之间的游戏,里面可以变戏法儿的地方恐怕多了去了,跟我玩的扑克牌魔术也差不了多少,只要不穿帮,你就是高手。 积善寺古玩市场左总以前只是听说,却从没来过。主要原因还是没时间,教学任务太重。他对古玩收藏是既好奇又畏惧,好奇的是其中的知识和学问,畏惧的则是自己口袋里的尴尬,经济条件不允许他有太多想法。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他来到积善寺西街古玩市场,胸前斜挎了个大帆布包,里面装着那只用床单裹了又裹包了又包的彩陶盆。他挺谨慎,先把古玩市场整个逛了一遍,一家一家地看,一是看规模,他觉得规模大、藏品多,应该实力就强。既然包里这玩意儿可能上亿,买家有实力才可能成交。二是看老板,他的人生经验告诉他,面相好、和气善良、年纪大些、成熟稳重的相对安全,人生经历多了,一般不会轻易选择举报。差不多一整天逛下来,逛得他腰酸背痛腿抽筋,直到傍晚时分,不少店面准备打烊的时候,他才基本选定了两家。一家是他小学同学的哥哥做老板的店,店面不小,装修也挺有特色。他进去逛过两次,同学的哥哥都没认出他,可能是他这满头的白发以及憔悴的面容发挥了作用。他记得同学的这位哥哥在学校的外号叫“丫头”,意思是性格柔弱,说起话来娇声娇气的像个女孩子,双眼皮大眼睛薄嘴唇,还总喜欢用舌头把个嘴唇舔得红润润的,装得挺性感。但学习成绩蛮好,一直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没想到“丫头”现在竟做了古玩店的老板,在店里跟顾客侃起古董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尽管说话仍然改不了娘娘腔。 另一家的店主是个干瘦干瘦的小老头,身高最多一米五几,却是相当灵敏。一双眼睛盯着人时,精光四射,像能穿透人心。一看就是位跑过不少大码头的人精。但对所有进店的客人又非常和气和有耐心。 左总当时徘徊在两家店外很久,拿不定主意该跟哪家先谈。根据他观察到的情况看,古玩市场这些大大小小的老板们,如果有能力收他帆布包里的这件宝贝是一定会收的,区别只是最后的成交价。在商言商,毕竟赚钱是第一位的。没人想成心害你。但当你亮出宝贝后,如果他没能力收,但又不愿意让别人收,这时候的风险就出来了。据说在古玩收藏这一行,面对一件好东西,自己没能力拥有,又不想让别人拥有而暗地里使坏的大有人在。所以你不能轻易亮宝,亮了就有风险。 凭直觉,他是觉得那个小老头更成熟稳健,更像个讲诚信的生意人。这种人往往讲义气,看重江湖名声。哪怕出现一次举报顾客手中玩意儿的事情,那也是无法想象的。哪怕他没能力收这个大货,他也不会因为嫉妒有能力的同行而坏你的事。他会只当这事没发生过,他也没见过这件彩陶盆,该忙啥忙啥。但,对左总来说,以上毕竟都是推测。相对于同学的哥哥来说,毕竟大家原来都是熟人,相对也算比较了解。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没能力收,应该也不会因为自己得不到,干脆谁也别想得,向上面举报立功讨赏。不看僧面看佛面嘛,毕竟今后大家总还有见面的一天。 犹豫来犹豫去,左总最终选择了先熟人而后直觉。万一熟人没能力,再去小老头那里。他判断同学的哥哥是断然不会举报自己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但他错了。 “丫头”依然羞涩。左总走到“丫头”面前,刚问了一句您好,“丫头”便认出他来了,眼睛瞪得溜圆。当左总表明来意后,“丫头”便朝四下里瞅了瞅,然后示意左总,到后面小书房谈。 后面的小书房其实就是间密室,房间不大,里面没啥书,倒是有不少专用鉴定仪器以及一些化学试剂等东西。当左总从包里小心翼翼拿出彩陶盆的时候,“丫头”还是吓了一跳。他先是拿过一只紫光鉴定专用手电,还有那种夹在一只眼睛里的钟表目镜,凑近彩陶盆,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瞅了个遍,瞅完了一声不吭,转身从一只矮柜里抽出个大档案袋,打开,掏出厚厚一沓照片,翻了几下,拈出一张来,放在彩陶盆旁边。左总凑上去一看,竟然正是这个彩陶盆的照片。 “这是去年七月赵家台遗址现场考古队仓库里丢失的那件彩陶盆!”“丫头”那张粉白圆脸陡然变严肃了。 “嗯?咋?”左总双手护住彩陶盆,“又不是我偷的……” “按照《文物保护法》第七十一条,以及《刑法》第三百二十六条的规定,倒买国家禁止经营的文物是要坐牢的,同时文物还要被没收。” “我是家里遇到了巨大难事,过不了这个坎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左总咬着下嘴唇,“您就给个痛快话,能收还是不能?” “这事风险太大,您得容我考虑一下。您多少钱可以出手?” “我这是应急,咱又是老熟人,能有个两千万应该都够了。” “哦……这样,你先在这里稍坐一会儿,我打两个电话,看能不能凑出这些钱。” “行,我等你!” 结果,也就是一刻钟左右吧,来了三位警察,让跟他们去一趟派出所。 “丫头”再没露面。 第二天上午,学院出面给左总办理了取保候审。理由自然是左总家里所面临的巨大困境。 这时候的左总已经是万念俱灰。出了派出所的门,直接拐进了庙门。他跪在积善寺大雄宝殿外面的台阶上,泪水长流不止,下嘴唇硬是让自己给咬烂了。从上午十点多钟,一直跪到了傍晚庙门关闭。左总的这一奇怪举动引起了寺内监院僧的注意。见这个白发男人在殿外长跪不起,估计是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监院僧先让人将左总搀扶到云水堂,问清楚情况之后,又让人拎了些寺里自己制作的素食点心去了趟医院,一者是探望左总受伤的妻子和患病的孩子,二者,当然也是最重要的,是核实情况。他们不可能仅凭左总的单方面哭诉就做出什么重大决定。当一切都搞清楚之后,监院僧告诉左总说,曾有海外的乡亲联谊会成员委托积善寺,如遇有家中遭到重大难事而走投无路的,该成员可提供资金予以救助,但同时请寺里保密,不让受资助者知道施救者的姓名及身份,只说是积善寺提供的救助。当然,具体救助的金额、步骤等事宜也由积善寺一手操办、掌控,主要是向医院缴纳左总夫人和女儿的全部治疗费用及生活费。监院僧告知左总这一切后,左总当时竟双膝一软,像一挂猪大肠一样瘫软在了地上。人瘫着,脑袋却还硬撑着,像鸡啄米似的在地上叩个不停。短时间内遭遇大悲大喜,他其实已经瞬间虚脱,大脑也不那么好使了。 幸运的是,由于救助及时,女儿的病有了明显好转。夫人手术后,也避免了高位截瘫。虽然离彻底恢复还需时日,但毕竟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段。左总的这个所谓倒卖文物案子也经各方面努力,有关部门做了人性化处理,算是暂时搁到了一边。这道坎儿迈过去之后,左总决定辞职创业。 其实在决定做古玩生意之前,也是有不少项目可供选择的,但权衡来权衡去,最后还是决定做古玩。左总也不是不知道古玩生意从来都是游走在法律边缘,踩红线是难免的事。踩了红线边边的那点破事,其实也都是可大可小,可严可宽的,全在于人掌握。但毕竟这一行利润高来钱快。而一旦做出信誉了,仅靠收取促销管理费就几乎是一项稳赚不赔的生意。更别说还有完成拍卖后的分成了。能拍出的往往都是天价,到手的分成自是不菲。 他当时的想法就是把挣来的钱分成两块:一是设立专项救助基金,尽力救助那些像他当初那样遭遇到巨大困难,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人;二是用于公司的日常开支和发展。他自己倒是异常节俭,给公司买了这一层楼做办公室,自己家也只是在后面的普通小区买了个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住,还不让我们对外说,怕影响公司的形象。其实算起来,这些年我们几位股东赚到手的钱都比他多。他自己的那份钱大多都捐出去做了公益了。 然而奇怪的是,这几年虽然公司的业务已经走上了正轨,他也算是迈过了那道坎,同时还做了那么多的善事,救助了大量像我一样的人,按理说,他的身体应该是越来越好,精神状态也应该是一扫过去的颓靡,变得越来越昂扬才是,实际情形却是恰恰相反。你都看到了,他是日见衰老。你说怪也不怪?难道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不成?或者在担心、忧虑什么? 烤好的比萨终于上来了,切开的瞬间,诱人的香气嚯地喷涌而出。 早餐没吃,昨晚吃的东西早拉光了,自己这宝贝肚子也饿成纸片了。马顿饿狼似的直接下手抓起一块塞进嘴里,烫得龇牙咧嘴却连连说香。其实他是想说,嘴里的比萨虽然香,但左总的那些大悲大喜故事听起来更香。 五 午饭后马顿硬缠着庞霞,一同去拜访了一位大客户。 马顿出了比萨店的门就要去路边拦出租车,却被庞霞制止住了,只让他在路边稍等,自己转身去了地下车库。 一小会儿工夫,一辆锃光瓦亮的果绿色跑车停在马顿身边,马顿一双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了。 “这……这是啥车啊这么酷?”马顿边慌乱地系着安全带边抖着嗓子问道。 “兰博基尼。” “多少……买这车要多少钱?” “六百多万人民币吧。你别瞎想,这可是拿我自己的业务提成买的。” “啊!……” 马顿难以想象,这要做多大的业务才能拿到这样高的提成啊! “公司是就属你业务提成多,还是都像你这样?” “都差不了多少!民间的收藏热度是你很难想象的,所以这个市场很大。表面看波澜不惊,其实内里却是暗流汹涌。” 马顿不说话了,内心却是波涛翻滚。羡慕嫉妒恨,八味杂陈。当年在台上玩魔术的小姑娘,这回真玩大发了。而且让他不舒服的是,收入这么高的好公司,你庞霞今早一见面还一直不阴不阳地挡着拦着,好像始终不太愿意让自己进来。难道只能是你吃肉发财,老同学进来跟在后头喝点汤都不行?尽管后来她的态度有所转变,但也好像始终不那么敞亮。支支吾吾勉勉强强的,反复找借口说古玩这行的业务很多都是游走在法律边缘要踩红线的,你们不是踩到现在都没事吗?难不成我一来就有事? 车一直向西开去,一路拥堵。这么拉风的跑车,也只能二三十迈地往前挪。乱哄哄的车流中,马顿总感觉有点儿不真实。 过了西三环仍往西,直到穿过一座新牌坊,进了一个叫细柳营的村子,最后停在了一座四合院门前。 前后三进的大四合院,院子里各种盆栽鲜花绿植石雕鱼缸塞得满满当当,让人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好像院主人只想占有,并不打算精心布置好了慢慢欣赏。庞霞悄悄告诉马顿,主人是个靠倒腾越南红木起家的暴发户,现在做的生意很杂,跟这周围方圆百里一些有胆量的农民关系不错。马顿听着就感觉后脊梁骨有点冒凉气。在这片随便往地下刨个三尺就能发现秦砖汉瓦的土地上,有胆量的农民指的是啥,傻子都能明白。 到了最后一进院子,马顿才算是开了眼界,两侧的厢房连同正房竟然全都是古玩仓库,而且分得还挺细。东厢房主要是金石玉器,西厢房是木器字画,而面积最大的正房内装的全都是瓷器。 可能是事先谈好的,主人在头里引路,进了后院就直奔正房。从外面看是三间正房,里面实际上就是座大开间的仓库,四周沿墙都是博古架,架子上密密匝匝摆满了各种瓷器。屋中间总共摆了有五张长方形的大桌子,桌上也摆满了瓷器,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瞅得人眼晕。 庞霞从包里掏出个放大镜,歪着头冲主人甜甜一笑:“我们开始?” “哦,开始开始。您辛苦!”主人回笑着肃了肃手。 马顿看到庞霞从桌上的瓷器开始,用放大镜仔细瞅瓶口沿、瓶身,然后是瓶底款,鉴定好一件,叫一声“越窑青瓷一件”,主人身旁的马仔就赶紧上前,将鉴定好的青瓷瓶小心翼翼搬到门口的木箱里。另外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就在纸上记录一下。 “邢窑白瓷一件”,“钧窑乳浊瓷一件”,“观音尊一件”,“日月罐一件”,“牛头尊一件”,“凤尾瓶一件”…… 大概也就一个多小时工夫,庞霞就算是鉴定好了五十几件瓷器。在一张张单子上签了字,就让明天全部送到公司仓库去。随后就转过身跟主人握手,“您明天是亲自来吗?别忘了带支票噢!”当得到主人确切回答说是转账后,才又笑着说,“那好那好,五十多万,还是转账安全。那我们明天上午公司见喽!”庞霞那种从里到外透出来的稳重成熟以及驾驭场面的老练,让马顿心里不得不叹服,这个梳着樱桃小丸子发型貌似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其实早走到自己前面了。 上车后马顿半天没吱声,总觉得这事太玄幻了。一个多小时就鉴定好了五十多件瓷器,眨眼工夫五十多万的管理费就到手了,这钱是不是也太好赚了? “如果拍卖不出去,或者在市场上卖不出去,这些管理费会退吗?”马顿小心问道。 “怎么可能退?管理费都是市场营销推广以及仓储保管等等的费用,还有上拍卖会需要缴纳的相关费用都在里面,每件一万块,真不算多!” “这账恐怕要看怎么算了。”马顿咕哝道。 “你啥意思?这点钱对这些暴发户来说,不过九牛一毛,而一旦出手,那就是成百上千倍的回报!要知道,他们可都不是傻瓜!” “那这些古玩藏品要是卖不出去呢?” “期限两年,如果出不了手,原封不动完好无损退还。这可都是双方协议上明确了的。” “那你能确定,你鉴定的这些不同年代不同价值的东西都是真品吗?” “必须是真的!你怎么还不明白?” 六 回到庞霞办公室也不过才下午四点多钟。两人刚想坐下喝口水定定神,就听外面炸了锅了。 一个男人正通过手提式半导体扩音器在发布命令:“蹲下!蹲下!双手抱头,全部蹲下!不准跑动!” 旋即庞霞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了,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察站在门口,“双手抱头,出来!去大会议室集中!快!” 走廊里到处都是头戴钢盔的警察,拎着手枪、电警棍,在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搜人。 会议室地上早已经蹲满了人,一个紧挨着一个,全都双手抱头,脸朝向地面。巨大的嗡嗡噪声像是火山口下的岩浆正在剧烈翻滚涌动,仿佛随时要轰开地表,吞没整个世界。 警察动作相当快,大概也就半个小时左右,从大会议室门边开始,人们一个个被有序地拎起来,反手戴上手铐,排着队朝电梯口走去。乱哄哄的电梯间里仍弥漫着那股奇异的香味儿。 一切发生得是那样突然,马顿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能乖乖地跟在这些还根本谈不上认识的公司同事后面,稀里糊涂地被押上了警车。 三辆大巴,窗户上都装有铁栏杆,车顶亮着警灯。上车后马顿想找找庞霞在哪,瞅了半天也没瞅着。 晚上十点,马顿被放了。过来给他打开手铐通知他可以回家了的是位很年轻的警察。马顿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我能不能问一下,他们都是因为什么被抓的?” 年轻警察瞪了马顿一眼,“涉嫌诈骗!这个案子我们盯了一年多了。今天收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