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男孩演山久疾,同父亲借住在佛堂,冀望得愈。佛堂日子简净,四时化作“念经,打坐,吃饭,睡觉”,松鼠或蛐蛐,西瓜或池鱼,与演山相伴,生活细碎而具体。住持常觉师父清瘦、严肃,保管着寺里的镇堂之宝——一口水缸。缸里究竟有什么,演山始终好奇着。在一个夜晚,他发现了师父的秘密。他与父亲约定,纵使疾病预告了他早夭的命运,要记住此身此地此间,让它在未来时间永驻。 化鹤 文 | 薛超伟 演山被自己的心跳吵醒,睁开眼,盯着黑夜里的空无看了一会儿,房间慢慢显出轮廓。他无声诵经,调整呼吸,胸闷渐渐好转,心跳也平复下来。窗外万籁有声,蝉叫里捎带一些风,半月池扑通一响,又安静了。他不能很快入梦,心里头有事。父亲常跟他说,别老皱眉,小孩子哪有这么多心思,要快快乐乐的。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是心事来寻他。在这佛堂里,师父说,烦恼即菩提,烦恼多了,就没有了。师父的话比较合他意。 现在,师父就睡在旁边的禅床上。她平时严肃,睡着时,也保持着清净僧相,不打鼾,绝少梦呓。演山有几回夜里醒来,甚至不确定她有没有躺在那里。师父四十岁出头,法名常觉,长得瘦,跟他母亲相似。 他拜过很多师,有气功师父,有道教师父,也有常觉师父这样的释教师父。以至于,年初到上海的一家医院里做手术,见到医生,他也脱口而出,喊了句师父。从上海回来,父亲听乡里人说,明寂堂的果云住持是得道之人,一些生了病的人跟她一同起居,一同念佛,身体就好起来了。于是父亲带着他来到明寂堂,来了才发现,佛堂的住持已经换了人。他皈依在常觉师父门下,是演字辈,法名演山。他喜欢这个名字,就在心里叫自己演山。 禅床吱呀一声,紧接着又带出一串吱呀。是师父起来了。演山没出声,不想让师父知道自己没睡。看窗外的天色,还没到早殿的时间。她没开灯,穿好僧衣,摸黑出去了。一会儿,窗外有一束光晃动,他猜那是手电筒的光。师父去做什么呢?他坐起身,看到光束往西边去了。雪隐在东,香积厨在西。他想,师父是去香积厨偷吃吗?昨天午斋,他跟父亲吃到了发霉的豆腐渣。好像只有他俩吃到了似的,师父们都没有反应,如常地吃着碗里的食物。父子两人交换了眼神,忍耐着把豆腐渣吞下去。想到近处的事情,他放松下来,重新躺下,渐渐有了睡意。 他睡到自然醒。阳光落在屋内,他躺着,听窗外的动静,那里面藏着季节和时辰。白天的声音,他可以放心听,没有夜间那般凄清。他听到有人敲磬,还有几位师父在唱诵,若远若近,如雾弥散开来。听久了,会觉得那一切不是人为发出的,而是天地间自有的。这是小镇中的小小佛堂,外头是草地,再远处是居民区,但隔着墙,他觉得,他在一个离开自己的远方,休憩着。他在床上赖了一会儿,起身走到窗边,拉开插销。有只小动物急急地从榉树上窜下来,是松鼠。这树上有好几只松鼠,师父说是一大家子,但通常一次只出动一只,还是谨慎的。他学师父的样,从橱柜里拿出一袋生花生,抓一些在手里,准备去喂,松鼠大概看出他不是它熟悉的常觉师父,背过身去,抬头比量了一下自己与树枝的距离,跃到榉树上,榉树繁茂,松鼠很快就隐到不知何处去了。 演山下到一楼,穿过东厢前的小路,走到道坦,道坦前的门就是山门了。他听佛堂的僧人说,道坦是新修的,整个明寂堂都是新修的,原先佛堂只有一间小殿,常觉师父接手佛堂后,募集善款,雷厉风行,盘下旁边的旧厂房,在三年间把佛堂做成了现在的模样。仍是小,但建起了大雄宝殿,后有面阔五间的圆通殿和左右厢房。道坦上两边分立六座小柱,柱上有六尊青石沙弥盘腿而坐。 道坦上,父亲已经在黄葛树边打太极拳了。父亲打了十年太极,很有架势,蹬地时石板砰砰响,令人心惊。树叶都被惊到了,飘下来几片,演山抬头看,是两只鸟飞走了。许久,树枝还在微微颤动。他寻一尊欢笑的青石沙弥,在其跟前席地坐下,练气功。师父教他的静功,是一种吐纳法,与周围的空气交流,同禅定有几分相似。约莫半小时,睁开眼,发现父亲在旁边守着他。父亲扶他起来,两人走到大殿,对着佛像拜了三拜,穿过殿门,去后面的香积厨吃早斋。早斋没什么问题,粥是粥的味道。父亲说要去集市一趟,买些东西。演山说:“我也去。” “太远了,你留在这儿。想吃什么,爸给你带。” “嗯,四季豆。” “就四季豆?” “我也想吃羊蹄,在佛堂,最好不吃嘛。” 父亲笑,从饭头师那里要来一只编织袋,离开了。其实,那是演山的一个小秘密。小时候,母亲去菜场前,问他想吃什么,他就会说四季豆。他觉得四季豆应该是四季都有的,这样他随时都可以拿它应对,母亲就不用有选菜的烦恼了。 演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香积厨是西首厢房里的一间,厢房和墙围出一个小院,小院里挖出了两口半月池,池边修了护栏,成对相望。池水清澈,只是水而已,不做他用,没有游鱼,也没有杂物。演山去过一些寺院,凡有水处,都沉着许多硬币。这里没有硬币。 他到禅堂坐下,摊开佛经,等着师父来。他晓得,一般禅寺的禅堂用于坐禅和参话头,不念经。在这里好像没有那么多规矩,禅堂可以学经,也可以开会,一室多用。相较于别的寺庙,他格外喜欢明寂堂,正因为它的局促。和小小的他,以及内里更小的心脏,是相映的。 常觉师父走进来,檀香气味也飘了进来。演山觉得好闻,挨师父近一点。近了,他愈加感觉到师父的疏瘦。人瘦了,会显出锋棱,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他对她既敬且畏。以前的一些师父,圆胖的,都温润慈爱。是那些发霉的食物,是简约的生活,让师父这样瘦下去吗?他听过一个故事,从前饥荒年代,有个和尚将寺庙里仅有的食物拿出来,分给灾民。自己没吃的,日日瘦下去,有一天,就变成了鹤,飞去溪边吃马蹄草。 演山偷眼看师父。她念《楞严经》的第三卷,为他叙说大略,不作详解。她仍披着袈裟,结跏趺坐,在除了寮房以外的地方,她都是这样严整。师父曾说过,僧相威仪,是自己的修持,修行者要与自己相处,有没有人看见,都没关系。 演山把注意力转回到经文上。经的第三卷有许多“但有言说,都无实义”。他感觉奇怪,既然如此,佛为什么要言说呢,弟子又为什么记录这些经文呢?他向师父提出这个问题。师父问他:“你向佛祖祈愿的时候,佛祖答你吗?” 演山说:“不答。” “佛祖不答你,你下次还祈愿吗?” 演山说:“还祈愿的。” “你的言说落到哪里去了?” 演山摇摇头。 “莲花不着水,日月不住空。可又有那名物,称水中莲、空中月。言说无实义,是因为领悟真如自性的人,看清了世界本来面目。身处无明中的众生,还是要依靠言说。” 演山想了想说:“师父,好难啊。” “难没关系,慢慢感受就好。” “师父,如果我一直都不懂,怎么办?” “路遇石子,有人会踢一脚,有人不踢,踢不踢石子,路都好走的。” 学完当日的经,演山听从师父的话,在院子里散散步,消化一下经文。院墙外面是荒地,有时候会听到小孩子跑跳、嬉闹,现在近中午,没有人,都是蝉鸣还有草木的声音。一会儿,草木呼啸起来,传到耳朵里变得拥挤,声音里还有声音,好像一些喜欢隐藏自己的有灵之物也愿意寄身在风里热闹一下。以前在大别山养病的时候,他听到林子里有一种鸟,会重复唱一句“谁是傻瓜”,不是真这样发出人声,而是声调类似,附会一下就是如此。当时还经常听到一种类似于蛐蛐的声音,可又比蛐蛐的声音低沉。有个伯伯跟他说,那是蚯蚓翻土的声音。他就迟疑地信下来了,时间长了,忘了那份迟疑,再听到那种声音,就跟人说起蚯蚓。父亲说,那就是蛐蛐,人家逗你的,翻土怎么会是这样的声音。误解有时是这么有趣。便有了刻意的误解,时不时地,他有意骗自己一下,让事物偏离常规,在脑海里铸成新的逻辑。 在他老家有个词叫“无空讲”,是“胡说”的意思,而他觉得,“无空讲”不应该只是这个意思,他喜欢这三个字的组合,在心底给它换了个意思,把所有那些幽微的不可解的现象,称为“无空讲”。比如鸟为什么会一直问“谁是傻瓜”,这就很“无空讲”。这样一来,当他念叨着一些奇怪的话,父亲就会说,你这是“无空讲”。演山会欣然表示同意。 在墙边站了许久,演山走到另一侧,靠近香积厨的一段不是墙,是一间小屋。这间小屋有些年代,重建时没有被拆除。寺院大多讲究对称布局,主殿的两边,建筑往往成双,明寂堂也不例外,独独这间屋子,小而旧,孤零零窝着,毫不起眼,又因为它的不起眼而显特别。他推了下门,锁着。夜里,师父未必是去香积厨,也可能是进了这间小屋。小屋的顶上有烟囱,看来以前是间灶屋。上了锁,难道是因为供奉了灶王爷?他知道,一些小寺庙,为了讨好信众,会供奉一些本教以外的神仙。他走到屋子侧面,往窗里面看,里面有灶台、洗菜池、一口水缸,还有一些杂物,没看到神像。 “演山。”有人在身后喊了他一声。他回头看,是定慈居士,她正端着洗衣盆出来。定慈居士说:“不要在太阳底下晒。”他应着,走回到屋檐下。 定慈居士是借住在明寂堂的。以前她在自家修行,虔心礼佛,不仅花费许多精力,也买许多佛器佛像。那些佛器佛像,慢慢侵占了家里人的生活领地,因此闹了不少矛盾。有一天,吵过一架后,女儿问她,妈妈,对你来说,我们是什么呢?是你修行的障碍,还是能够帮助你修行的工具?定慈居士听了很难过,想了一段时间,做了决定,处理掉那些法器,找到这间佛堂住下。一年间,春夏在佛堂礼佛,剩下秋冬的时间,回到家中,不管佛事,做一个纯粹的尘世中人。 定慈居士坐下来,一边搓洗僧衣,一边说:“那小屋里头有个镇堂之宝,除了住持,其余人不能进去的。” 演山说:“镇堂之宝?灶台吗?” “是那口大水缸。” 演山说:“一口破水缸,是镇堂之宝?” “不破,不是好好的吗?” “我家里也有这样的宝贝。” “嘿你这孩子,也会揶揄人。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就像常觉师父说的,物不因材质而贵,贵的是人的念想。” 演山蹲在檐下,陪定慈居士说了会儿话,听到父亲回来。父亲把一个编织袋扛到香积厨,演山也跟进去,看父亲和饭头师清点食材,有西红柿、四季豆、丝瓜、佛手瓜、洋芋之类一大堆。父亲拿出一根茄子,轻抚着,格外珍视,对演山说:“我一看到摊位上的茄子就流口水,茄子有肉味的。这镇上羊蹄出名,我还想偷偷买一根来啃,因为有这茄子,忍住了。”演山说:“爸,茄子好吃,其他也好吃,我都喜欢。”想把话题掩过去,又有点欲盖弥彰。饭头师笑呵呵,没说什么,似乎很理解世人的嘴馋。 父亲给饭头师打下手,演山也帮着择菜,他爱掰四季豆,清脆有声。忙活一个多钟头,到了午斋时间,一张大桌上摆出八道菜,如宴席一般。演山观察常觉师父的吃相,端正的姿态,饭一口一口,细细咀嚼,师父们的好恶依然不形于色,但他知道是有滋味的。他希望师父多吃点,不要在吃上面节省。他住在安佑寺的时候,那位长得像弥勒佛的宏仁师父,不喜欢寺里的斋饭,钟爱寺门外一家饭馆里的馒头。出家人不好显示贪吃的模样,所以宏仁师父总叫他去买,从山门进出,如果拎着一袋馒头,过于显眼,就让他背着书包去。馒头买回来,打坐的时候,宏仁师父就掏出馒头吃,以为他不知道,他听得出来的。因为有这先例,他以为出家人都会偷吃,不然,怎么扛住过午不食,又能长得胖乎呢? 吃完饭,演山就午睡,打坐,慵闲地等待一天过去。在这里,行走坐卧都是修行,什么都不做,也是修行。打坐时,听不见外头的蝉鸣蛙声。反而是蝉鸣蛙声消止的瞬间,会让他倏然一惊,睁开眼,发生什么事了?也没事,可能它们就是想歇一歇。他啃一个苹果,啃到流汗,甚而睡着了,醒来,苹果已经氧化了一部分,拿起来接着啃,将果核扔到窗外的草丛里,如明月掷入井中。对抗蚊虫,是最劳神的事。用蒲扇挥赶,去而复来,再赶再来,妥协后布施于蚊虫,又难以忍受。用指甲在痒包上刻卍字,敷以口水,摩挲着摩挲着,日头就渐渐西斜了。这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他十三岁,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一天了。 …… 未完,全文见《花城》2022年第6期
薛超伟,1988年生于浙江温州,现居杭州。2014年毕业于复旦大学MFA创意写作班。作品散见于多种文学刊物。有短篇小说集即将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