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周末罗杰打电话让我去他家玩,说再不去以后就没机会了。我问他这话啥意思,又不是世界末日,啥叫以后没机会了。他说他和赵亚菲在镇上待腻了,要搬到市区去,明天就搬。这家伙可真够鸡贼,这哪是让我去玩,分明是帮他们搬家的。罗杰笑了说,让你来玩是关键,搬家只是顺带。就这样说定了啊,不见不散。 大学毕业后我和罗杰先后来了这里。我俩一南一北蜗居在城市两端,两地距离之遥恍若毫不相干的两座城市。三年来虽然我俩经常见面,但谁也没去过谁家,一是因为距离远,二是觉得没必要,反正都是跟别人一块儿合租的房子。 次日一早我六点起床,七点坐公交车到地铁站,换乘三次后在S站下地铁又换两班公交,十一点前终于到达目的地。赵亚菲在公交站对面等我。她骑着一辆草绿色轻便自行车,戴一顶粉绿色草帽,穿一条松松垮垮的白底撒绿碎花的裙子。她冲我招招手说,“李南,这边这边。”我穿过马路走过去说,这个地方真***远。问她这里是不是到江苏了。她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罗杰正忙着打包东西不方便出门,她出门买菜顺便接我。赵亚菲这话的语序挺有意思,她不说出门接我顺便买菜,而说出门买菜顺便接我。这让我想到了“顺手牵羊”。由此可见,买菜比接我重要。这样说似乎也挺合情理,吃饭毕竟是个日常行为,接我则是个偶发事件,这样一想我的心里便舒服了。 走近后我才发现赵亚菲脚上是一双白色露趾凉鞋,就是小时候村里姑娘们常穿的那种塑料凉鞋,我感到很震惊——这年头居然还有人穿这种玩意儿?到底是打哪个死人堆里淘来的?大概是被白色反衬的,她那十个脚趾显得格外黑,为什么不穿双丝袜呢? 赵亚菲跨上车示意我跳到后座上。我说,“还是我带你吧,我太沉了。”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说,“你不是不会骑自行车吗?”我脸上一红说,“骑自行车又不是开飞机,这有什么会不会。”说完就从她手里接过车把,右脚踏在脚蹬上左腿支地让她上车。她稍稍犹豫一下,有点儿不大情愿地在后座上坐下来,人轻得就像一条细腿蚊虫。骑出去两三百米后,我才慢慢放松下来。心想罗杰这家伙咋啥都跟赵亚菲说啊。我***又不是你俩生活的调味品。我突然意识到除了这件事罗杰肯定还说过我别的什么。毕竟我俩从小玩到大,我腿上有几根汗毛他都一清二楚。 我和罗杰是同一天学会骑车的,是那种带大梁骨的老式自行车。那会儿我们的个头还没自行车高。是把右腿从大梁骨下的三角空里插过去骑,当地人管这种骑车方式叫“掏裆”。这个叫人想入非非的动宾短语因为隐掉了主语,造成某种程度的语义混乱,不知是我们掏了自行车的裆,还是自行车掏了我们的裆。一直以来我们总羡慕那些大人,只见他们把两只脚搁在脚蹬上,不费吹灰之力就从一条陡坡上呼啸而下,简直就像飞。当我和罗杰学会“掏裆”后,便决定去挑战一个很长的坡。第一次尝试我就摔进了坡底的沟渠,造成右胳膊脱臼,从那之后我对自行车产生了很强的恐惧心理。在镇上读初中的时候都是罗杰骑车带我,有时候是我爸骑车送我。大二那年我谈了个女朋友,她是本市人,走读生,总是骑一辆轻便自行车,在无数次送她回家的路上,我终于克服了对自行车的恐惧。大抵是出于某种报复心理,那个暑假我骑着她那辆自行车,带上一份地图,从学校出发骑行回家。我记得半路上我还给罗杰打过一个电话,他夸我是孤胆英雄,比王二小还勇敢…… 赵亚菲去菜市场买菜,让我在出口等她。我把车子支好,蹲在阴凉处抽烟,抽完两支烟见她还没出来,我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提雪花啤酒,打算冻在他们家冰箱里,这样搬完家我们就有冰镇啤酒喝了,想想都觉得过瘾。当我拎着啤酒出来的时候,赵亚菲正焦急地找我。看到我手里的啤酒她说罗杰都准备好了,让我回去退掉。我说买都买了就不退了。第一次去他们家没带礼物,啤酒就当礼物吧。赵亚菲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哪是什么家,就是个住的地方罢了。 我早听说他们是和一个女白领合租的房子,两室一厅。女白领是湖南人,爱吃辣,就连做红烧肉也爱用辣子爆锅,弄得整个房子里到处都是呛鼻的味道。赵亚菲有很严重的过敏性鼻炎,每次被熏得喷嚏连连,清鼻涕直流。罗杰曾找邻居交涉。对方说她没办法,她不可能因为什么人的过敏性鼻炎就改变生活习惯呀。过敏性鼻炎是病,有病该找医生治疗,而不是逼别人改变生活习惯。再说这习惯又不是她一个人的习惯,是全体湖南人的习惯。就像南方人吃米北方人吃面一样。假如硬让她不吃辣子,那就等于杀人。罗杰说他的意思不是不让她吃辣,是让她稍稍照顾一下别人的感受。邻居顿了顿说,假如他们真受不了的话,可以开窗通风,也可以把屋门打开对流,还可以戴口罩,反正她又不是二十四小时一直爆辣子。她平时都在单位吃,只有周末在家一顿。他们为啥就不能忍一忍呢?毕竟是合租房。何况还是她先住进来的。大家你让我一步我让你一步,和和气气的也就相安无事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听上去还都蛮有道理。罗杰细想这件事,也觉得人家确实没做错什么,当然,赵亚菲也没错,错的是过敏性鼻炎,这种该死的病很难缠,从大学到现在没少去医院,每次总是服药的时候好了,停药就复发了。后来她索性放弃了治疗,说是要死要活随它去,大不了把鼻子整个切除。 罗杰已经把东西打包好了,七只大小不等的纸箱胡乱堆在客厅里。他指着那些箱子对我说,可别小看了它们,那里面可是装着他和赵亚菲三年的光阴呢。我特受不了罗杰讨好他女朋友的样子。在他俩这段关系里罗杰始终把自己放得很低,就像某女作家说的,低到了尘埃里,又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心里却是欢喜的。说白了,这就是贱!其实,罗杰是个帅小伙,长得挺像金城武,只是个头矮了点。 这套房子的户型设计很荒诞,次卧在阳面,阴面的竟然是主卧。罗杰和赵亚菲住在主卧。可能是因为东西都搬走了,空间便显得很大,地上铺着仿木纹的地板革,是质量最差的那种,好多地方因磨损褪了颜色,裸出内部的白色纤维。上面胡乱丢着一些旧衣物,其中有双“耐克”是我和罗杰在七浦路批发市场买的仿货。还有几双臭袜子、一双脏鞋垫、一条表面开裂的人造革男士腰带、一只很脏的蕾丝边乳罩、一盒过期的杜蕾斯、几本营销杂志、一些废纸。我站在入口处看着眼前的糟乱,瞬间坠入恍然如梦的感觉,这种感觉,怎么描述好呢?就好像这一小段时光并不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仅仅是一颗外挂的疣。 小时候我和罗杰常有这种感觉。这感觉只在炎热的夏日午后才会出现。有时我们并肩走在路上,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来定定地看着我说,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于是,我忙去掐他的手臂。他总会夸张地尖叫一声。下次轮到我的时候他也会用力掐我一下。我们管这种行为叫“彼此拯救”。 很多年后我上网查询这种奇怪现象的成因,有专家解释这叫“既视”。 赵亚菲让罗杰收拾一下地上的垃圾,因为我们还要在这里吃饭,吃过饭还要睡午觉,睡完午觉还要看会儿电视。他们预约了下午五点的搬家车。因为那时候天就没有这么热了。 透过窗户,我看到远处有一汪铜绿色人工湖掩映在树荫里,湖心岛上有架灰顶凉亭,没有桥梁连接岛和岸。这又是个极荒诞的设计,既然不想让人登岛,凉亭是给鬼用的吗?罗杰说里面是有条小船的。绕湖一周覆着碧绿的荷叶,绿色之上撒着星星点点的花,有红也有白。然后是粉绿色芦苇丛、石青色假山,墨绿色芭蕉叶后隐着一道石砌曲栏。下雨的时候,罗杰爱和赵亚菲坐在飘窗上喝茶听雨。落在深水区的雨声和浅水区是不同的。太湖石上的雨声比较清脆,苇叶上的很碎,芭蕉叶上是闷闷的,闭住眼睛,各种各样的雨声会让他感到生活是充沛的,这充沛逃离了物质层面的羁绊,有着肉眼不可见的层次与肌理。罗杰不愧是中文系的,连雨声都能说出这么多道道来。 “下午可以带你去那边转转,”罗杰说,“这个小区很大,树挺多,有时候我还会迷路呢。” “可真夸张。”我说。 “一会儿带你转转就明白了。” 没有凳子,我和罗杰便坐在床沿上抽烟。我闻到一股淡淡的女士香水味,悄悄打量了一下那张床,上面铺着一条淡绿色床单,恍惚一片广袤无边的草原。我突然想起之前有次喝酒,罗杰说他和赵亚菲每周做爱三次。我想按这个频次计算的话,三年来他俩总共做过多少次呢?就忙掏出手机打开计算器点起来。罗杰问我在算啥。我笑一笑说在计算幸福指数。罗杰建议我也换到市区住,一辈子住郊区还不如换到其他城市,杭州、苏州都行。我没理他,看着屏幕上“468”这个数字感到不可思议——这三年我***白活了!我有点儿恨罗杰,心说你吃饱了咋就不懂拉哥们一把呢?小时候咱俩说好的“彼此拯救”,你忘了吗? 对面深棕色电视柜上蹲着台大屁股的旧彩电,屏幕上映着我俩抽烟的影子,淡淡的,像某种旧时光的叠影。旁边摆着一只小小的白色塑料花盆,一株牵牛攀缘在几根一次性竹筷撑起的支架上。翠绿色心形叶片中举着一朵孤零零的桃红色花朵,像张开的嘴在倾吐内心的怨结。我问罗杰谁栽的,开得真好。我还从没见这么大个的牵牛花呢。他说谁也没栽,是自己长出来的。我问他这花盆之前栽了什么。是不是牵牛花种子早就在土里了。他说是他们刚住进这房子时买的一盆茉莉。一年前茉莉死了,他们没及时把花盆处理掉。又说假如土里有种子,为何三年前没发芽。我说你没学过生物吗?种子是会休眠的,也可能是从窗外被风吹来的种子,又或是被鸟衔过来的。总之,我告诉他这就是一株普通牵牛花,他可千万别以为是上帝的神迹什么的。他说不管是不是神迹,他还是被感动了。 “看看这朵花,”罗杰说,“你不觉得感动吗?就好像它酝酿了——按你的意思是三年……” 我插话说,“也许更久。” “好,它酝酿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开一朵花,开完这朵花它在尘世的一切任务都完结了,想想看,你不觉得该泪流满面吗?” 我说他中文系的毛病又犯了,问他会把这花带到新家去吗?他摇头说不。牵牛是草本植物,过完这季就会死,来年也不会发,带着路上怪麻烦,性价比不高呢。 “好吧,”我说,“泪流满面和性价比搭配,的确让人泪流满面呢。” 二 赵亚菲已经把饭菜做好了。她让罗杰摆桌子。罗杰忙从床底下摸出一只折叠桌支开,又找出两只草编蒲团,丢了一只给我。我俩一起到厨房端饭。刚走到厨房门口便觉得热浪袭人,幸好厨房没有门,不然在里面做饭的人真受不了,我甚至担心煤气罐会自燃爆炸。我们把饭菜在小桌板上摆好。罗杰一拍脑袋说他糊涂了,竟把电风扇也给打包了。他忙跑到客厅打开一只纸箱找出那台小风扇。当它蹲在电视柜上工作时,那阵微弱的风就好像在广袤的暗夜里的一星烛光。两只蒲团我坐了一只,另一只赵亚菲坐,罗杰只能坐在地上。我觉得过意不去,罗杰说我是客,本该这么着。赵亚菲让罗杰找件破衣服垫在屁股下面。罗杰照做了。然后他打开一瓶冰啤酒,倒了两杯,又给赵亚菲倒了一杯常温的雪碧。让我们举杯碰一下。 “感谢我从小到大最好的哥们李南帮我们搬家,”罗杰说,“来,干杯!” “干杯!”我说。 赵亚菲喝了一口雪碧,说罗杰这句话有问题,还中文系毕业的呢,措辞一点儿也不讲究。我和罗杰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赵亚菲说这不是搬家,只是换个住处而已。然后反问我俩“家”是什么意思。 我说:“‘家’是什么意思还用问吗?这也太简单了,小学一年级的词汇,天天挂嘴边呢。” 赵亚菲说:“那么,李南就给我们解释一下‘家’的意思吧。” 我说:“‘家’的意思不就是住的地方吗?” 赵亚菲反问我,“李南你读大学的时候住宿舍吧?” 我说:“当然住宿舍。” 她说:“李南你会管男生宿舍叫家吗?” 我说:“那叫公寓。” 她说:“李南你不是说住的地方就是‘家’吗?怎么又叫公寓了?” 尽管赵亚菲始终面带微笑,但她这种每句话都用我名字开头的方式是带攻击性的。罗杰怕我尴尬,开始帮我夹菜。还说他敢打赌,他老婆做的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他企图用这个话题化解尴尬的努力失败了。赵亚菲让他来解释一下“家”的意思。 罗杰笑了笑说:“刚才李南解释得不够全面,‘家’的意思应该是夫妻俩住的地方。” 赵亚菲问罗杰,这样说的话,是不是他俩住过的旅馆都是“家”?我看到罗杰一时语塞,忍不住笑起来。罗杰说,百度一下不就知道了嘛。说完忙找出手机在屏幕上点来点去。 “网上说‘家’就是自己家庭的住房。”罗杰说。 “李南,这是我和罗杰的房子吗?”赵亚菲用筷子指着这个房间画个圈。 我点点头。 赵亚菲说:“买的吗?” 我没说话。 赵亚菲说:“按网上那个解释的话,这里能叫‘家’吗?至少不是我和罗杰的‘家’吧?” 我说:“网上那个解释太片面,‘家’不只是建筑,该是人和建筑的合体。” 赵亚菲总结性地说:“所以,罗杰那句话是有问题的。” 尽管我们马上就开始聊起了别的话题,但气氛已经变得很怪了。我总感觉赵亚菲心里憋着一股子火,想要跟人吵架的样子。但是,她刚才的追问如同投入湖心的一块石头,虽是结束了投掷的动作,被石头击起的涟漪却无法平息。我是说在我心里的涟漪。我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和罗杰聊着最近的球赛,一边思考着“家”的概念。是啊,我们都是租的房子,租的房子也是家吗?既然不是,为什么每次下班后我们都爱说一句“终于可以回家了”。乘地铁的时候会说这是“回家路上”。回到租住房会在心里默念“总算到家了”。收到电话、微信问“你在哪”的时候,会回复“在家”。到底是习惯使然还是我们实在找不到一个比“家”更合适的字?难道不可以说“终于可以回租住房了”“我是在回租住房的路上”“总算到达租住房了”“我在租住房里”……我想“家”这个字除了给我们带来温暖的联想,让我们觉得安全,对那些只能租房的外地人来说,大概还起着遮羞布的作用,类似于一种精神鸦片式的自我麻醉。 吃饭的过程中罗杰把T恤脱了,他说怪热的,李南你也脱掉吧。我看了赵亚菲一眼。她说脱吧,她不介意。我摇摇头说自己不习惯光膀子。说完这话我又忙看罗杰,很怕他揭穿我。小时候我俩整个夏天根本不穿上衣,晒得就跟铜人似的。我之所以不想在赵亚菲面前光膀子,是因为我做过阑尾炎手术,那庸医在我肚子上开了条十厘米长的口子,整个手术过程近乎两小时,留下来的疤痕像只张牙舞爪的蜈蚣,连我自己看完都会生理不适。 吃完饭我和罗杰去洗了碗,洗完后擦干用保鲜膜裹好,连同灶台上的油盐酱醋一块儿打包装进一只红色塑料桶。我们洗了手回到房间喝冰啤看电视。赵亚菲躺在床上玩手机。电视里播放的是一档脱口秀。看着看着,罗杰突然问我变性人会不会生孩子。我说肯定不会,变性是外科手术,只能改变性器,没法改变内部结构,比如卵巢子宫什么的。过了一会儿,罗杰又问我变性人做爱有快感吗?这家伙是不是喝多了?我一惊,心说,这多尴尬啊,当着赵亚菲的面聊“性快感”,还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天气又闷热到让人想一丝不挂。我忙偷偷去看赵亚菲,发现她回头朝里睡着了,也许是在装睡。我对罗杰说,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变性人。我指着屏幕上那穿旗袍的女人说,你该问她。罗杰说其实他挺佩服她。他看网上说她这么多年一直没买房子都是租房住,我表示不可思议,凭她的经济实力不可能买不起房。罗杰说不是买不起,人家根本就不想买,宁愿每年花一百万租房。罗杰说,看吧,同样是不买房,这中间的差距有多大。所以,通过在上海有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来判断一个人是否成功是片面的。 我俩又喝了一会儿啤酒,便纷纷打起了哈欠。罗杰帮我在地上铺了一领凉席又放了枕头让我睡会儿。他去床上挨着赵亚菲躺下来,很快响起了鼻鼾。我睡不着,悄悄开门去了客厅想在沙发上待一会儿。阳光从没挂窗帘的落地窗洒进来,厅里静静地释放着骇人的热浪,浑浊的空气像一块凝胶让人无法喘息。我摸了摸沙发,那坐垫如高烧病人的额头。我没敢坐。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没地方去,便又悄悄回了卧室。罗杰和赵亚菲面对面睡着,女人的右腿搭在男人长满毛发的腿上,颜色黑白分明。虚弱的电风扇扭着大脑袋,一会儿吹动赵亚菲的长发,一会儿又把她的裙子鼓起来,这样的时候,我只要稍稍换个角度就可以看清她内裤的颜色。我感到心惊肉跳。忙让自己在凉席上躺下来,侧身背对他俩,打开手机翻出一篇小说看。是个和偷情有关的故事。男主角勾引了弟弟的老婆,为求心安理得,他反复催眠自己一切都是假的,是在做梦。渐渐地,他开始无法分清现实和梦的界限,每天都认为是在梦中。他家楼下住着一位人高马大的屠夫,小时候总欺负他。有一天他去店里买肉,趁屠夫不注意摸起案上的剔骨尖刀捅死了他。他又捅死了几位过路的人,最后来到弟弟家打算捅死弟弟的老婆,上楼的时候摔了一个跟头,他感到很疼,看着手里那把带血的刀和身上喷溅的血,以为这是身在梦中,他哭着将剔骨尖刀插进自己的心脏,以为这样就会醒来…… 我是快入睡的时候听到了床上有人翻身的声音。罗杰的鼾声没了,似乎已经离开了房间,唯有赵亚菲那细细、均匀的女人鼻息。她似乎已经醒了,坐在床沿上凝神研究我的背脊。我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它们像一根根天线接收到了赵亚菲传递来的微弱信号,这引起我内心一阵持久的战栗。很快我听到一双赤足踩在地板革上。这脚步声从我身上跨过去,在对面凉席上躺下来。我嗅到那股女士香水味,以及食物残渣经口腔发酵后的酸味,紧接着她那绵软、富有弹性的唇便贴到了我的唇上…… 我是在大汗淋漓中醒过来的。 罗杰已经不见了,赵亚菲浑然不动地躺在床上像具死去多时的尸体。我给罗杰打电话,他没接。我用微信留言问他在哪。时间已是下午三点钟了,我居然睡了一个半小时。我在卫生间简单洗了洗,决定去小区的公园转转,于是就坐电梯下了楼,沿一条鹅卵石铺就的曲折小路前行。小区的绿化不错,有些地方简直就像森林。那些植物层次分明,从最低矮的麦冬开始,然后是杜鹃、山茶、绿篱般的小叶黄杨,再高一点的是珊瑚树,后面是碧桃、杏梅和红叶李,更高的是女贞、雪松,最高一层是悬铃木和香樟。我分辨着这些植物,追着那条小径绕来绕去,绕了很久,最后来到人工湖,但这并不是我在罗杰卧室里看到的那个,因为它没有湖心岛和凉亭,也没有荷花,两岸的花木有些驳杂,没有细心修剪的样子。湖水泛出黑色,我看了一眼,心中竟然莫名生出一丝冷意。我站在湖边从密林掩映的建筑群里搜寻罗杰家那栋楼房,那些建筑全都一模一样。我完全不知道他家在几号楼几单元几零几。进小区后一直都是赵亚菲帮我指路,她只说朝前、朝左、朝右和停车。上电梯的时候是她按的楼层键,里面还挤着几位陌生男女,他们彻底遮挡了我的视线。我想假如能找到另一个人工湖的话,站在湖边朝对角线看,应该就是罗杰住的那栋楼了。然而我从三点半一直转到四点,最终又回到了这个湖边。 四点半的时候,罗杰来电话问我在哪。我问他在哪。他说在楼上呢。我说我在人工湖旁边的石头上坐着。他让我赶紧上楼,搬家车快进小区了。我问他家住在几号楼几单元几零几。他骂了一句“操”,说你不是来过吗?咋还不知道几号楼几单元几零几呢?我让他别磨叽,快点说。他告诉了我。挂断电话后我才发现即便知道了几号楼几单元几零几我仍找不到正确的路径抵达那里。这时候,我看到湖边站着一位穿绿裙子的女人,一顶硕大的草帽遮住她整张脸,尽管如此,我还是能感觉到她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她身上的味道太好闻了,像栀子、丁香和茉莉的混合。我问她X号楼XX单元怎么走。她帮我指了条路,说遇到有石榴树的地方朝左拐…… …… 节选自《青年作家》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