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神时刻 劳宇活动了一下筋骨,推开门,走出办公室。正是十二点,蓝星高悬在头顶。蓝星最初出现时呈天蓝色。那种蓝由于和天空过于接近,肉眼根本分辨不清。不久,蓝星便被修正为了孔雀蓝。好几次,劳宇冷不丁抬头一看,还以为天空补了块孔雀蓝釉瓷。 现在,劳宇当然习惯了。新一代基遍人更是从没有过这个问题。自他们出生起,蓝星便存在。蓝星每日东升西落。有次,劳宇翻看《基遍史》时,恰好看到了一段有关蓝星的文字。“蓝星,古称太阳。直径大约是1392000(1.392×10?)千米,相当于地球直径的109倍;体积大约是地球的130万倍;其质量大约是2×10??千克。”文字旁没有图片,劳宇盯着那段话,脑子里倏地就跳出了那团炽热…… 情绪指针轻微波动了下,指针朝右指向0.5。劳宇将思绪收回。他把脖子后仰,仔细看那颗蓝星。蓝星一如之前般纯净、平和。他的心绪也随之平静下来。基遍创立之初,有人曾提议,在宁神时刻启用情绪清洗器,但很快便被否决了。宁神时刻意在用人类自己的力量调节情绪。更重要的是,它是在提醒人类勿忘那次可怕的大灾变。 不远处的珊瑚群里冒出两个人影。劳宇定了定神,朝珊瑚群走去。这一片珊瑚群是依据一种叫苍珊瑚的珊瑚仿建的。真正的苍珊瑚早在那次大灾变前灭绝了。不过,这片珊瑚群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在巨大的青蓝色的棒状珊瑚群落跟前,那两个人活像两个移动的侏儒。 宋明朗身高一米八五。作为“海葵”Ⅶ部门的部长及元老成员,大多数时候,宋明朗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难得遇到高兴的,他会扬起四十五度嘴角,一度不多,一度不少。当然,如今满大街都找不出一个开怀大笑的人,但像宋明朗这样回回精准的毕竟是少数。 宋明朗和劳宇点了点头。朱易从宋明朗身后走上来了。朱易比宋明朗略矮。劳宇来“海葵”后的第二年,他被招来这里。今天早上清理了八百九十三条。朱易问,你怎么样?朱易当然不是真的想知道劳宇清理了多少。在“海葵”,这就跟过去人们互问天气或者吃饭一样。我也差不多。不错。朱易耸耸肩,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宋明朗没有立马离开。他在劳宇身边停留了会儿,压低了声音,方便的话,今晚来我那里一趟。 十七区 十七区和劳宇所在的三十九区并不算太远。要不是车载系统提醒劳宇,他甚至可以将这里当作基遍的任何一个区。同样灰蓝色的马路,同样灰蓝色的矮扑扑的平房,同样灰蓝色的半球形顶部。偶尔,有几栋灰蓝色的两层高的小楼房穿插其间。 这是劳宇第一次来十七区。事实上,如今家——哦,不,应该称之为住所,比过去任何时刻都要私密。在“海葵”的这些年,劳宇从未造访过任何一个同事的住所。反之,也没有任何一个同事造访他的。当然,《基遍法》中并没有明确规定这点,这更像是一种约定俗成。 车载系统提醒前方便是目的地。劳宇把车停好,下了车。宋明朗的家是为数不多的两层高的小楼。整栋楼没有窗户。劳宇走到拱形的大门前,门自动开了。一只猫探出脑袋,将爪子轻搭在门上。猫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两只眼睛颜色不一,一只呈水蓝色,另一只则呈琥珀色。 可可。宋明朗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猫听到宋明朗的叫唤,机敏地跳开了。它叫可可?等宋明朗出现在门口时,劳宇问。是啊。宋明朗露出标准的四十五度笑容,都跟我四年半了。劳宇心下一惊。在基遍,最忌讳的便是产生情感依赖。千百年来家庭这种人类最基本的社会生活单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没有婚姻。人们通常会同时拥有三到五个性伴侣,并可随时调换。所有工种都要在一定的时间内调换(像“海葵”这样的机密部门,虽没有明确规定调整的时间,但也会忽然通知调整部门)。在此种机制下,养宠物的人自然少之又少。 人类过去最忠实的朋友——狗,已经被淘汰了。依据《基遍法》,像狗这样容易引起人类情感共鸣的动物显然是不适宜做宠物的,而蛇、蜥蜴等动物又容易引起他人的不适。反观猫就不一样了,它与人忽冷忽热、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因而,一跃成为基遍人最受欢迎的宠物。不过即便如此,《基遍法》规定和同一只宠物相处的时间最多不得超过五年。换言之,再过半年这只猫就得离开这里,被强制遣送到动物托管区。 喝点水?宋明朗好像并未受此困扰。好。宋明朗转身进了一间房。趁着宋明朗走开,劳宇环视客厅。整间客厅布置得相当简洁。雾霾蓝的布艺沙发,简易的淡蓝色茶几。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勒弥背对着他坐在皮椅上。基遍成立后,几乎每个基遍人的住宅里都贴有一张勒弥画像。这是每个基遍子民都无比熟悉的画面。 他还在看着,宋明朗拿着一个绿的玻璃瓶出来了。尽管绿色不属于基遍政府禁止的颜色,但他有多久没见了?五岁那年,他曾随劳青峰、马心瑶一起去吃大排档。夏夜的空气里,到处是烤串的香味。他吃一口烤羊肉串,看到劳青峰把绿的啤酒瓶打开,咕噜几口就见了底。 这是……来点?不了。怎么?不敢?确实是不敢。来之前,他曾想过宋明朗叫他来这里的用意。他猜可能是有什么特别的任务。但现在这突然而至的酒连同回忆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真的不来点?宋明朗见他不响,把瓶盖打开,兀自喝起来。他喝了几口,又把酒瓶递给他。酒瓶在他跟前晃动。他犹疑了下,终于接过。瓶子里没有任何气味。他狐疑地抿了一口,才发现那是水。 你来“海葵”快九年了吧?宋明朗问。嗯。他说着越发狐疑了。说起来,当初还是宋明朗招他进来的。宋明朗将瓶子拿回,一饮而尽,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致力于清理那些黑色地带,可为什么好像永远都清理不完? “海葵” 第二天早上,宋明朗没来“海葵”。内部系统显示宋明朗有事外出。但傍晚,劳宇到达三十九区便被一个男人拦下了。 请问是劳宇先生吗?来人长得相当年轻。是。我是十七区警察局的程博,你可以先扫描确认一下我的身份。劳宇扫描了下这位警官的前额,确实是十七区警察局的。 请问有事吗?程博将身份芯片上好锁。是这样的,我们想了解下宋明朗的情况。宋部长?对。他是你在“海葵”的上级吧?是。你们平常联系得多吗?劳宇想了想,回答,不多。除了工作上的事,我们平时基本没什么来往。是吗?可是据我所知,你昨天下班后还去了他那里。就这么一次。以前我从没去过。 好吧。不过,你去他那干什么呢?吃饭。还有呢?聊天。聊什么?没什么。都是些工作上的事。你能否仔细回想下,他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劳宇轻呼了口气,他本来想说没有,但旋即意识到,对方必然是掌握了什么。昨晚宋部长问我,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的工作好像永远都做不完?程博愣了下,你怎么回答?我说这正是我们工作的意义。清理,再清理,直到达成纯粹的洁净、平和。后来呢?后来他就没再说什么了。真的没了?没了。劳宇说完,发现程博始终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着他。 按理说,他没什么好怕的。他没有撒谎,他昨天确实是这样对宋明朗说的。与此相对应的,情绪指针亦没有丝毫晃动。只是他没有告诉他们他内心的波动。早晨宋明朗没来上班时,他便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不,准确地说,再往前,宋明朗同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他就有不祥的预感了。他记起自己头一次来基地,宋明朗指着下方,道,到了。他伸长脖颈,透过直升机窄窄的窗户,他看到整个基地宛若一只巨大的海葵。海葵上长出无数只触手,每十只触手便是一个部门。 劳宇所在的Ⅶ部门主要负责清理管豹。管豹这种早期的社交媒体产品早过时了,它的很多使用者亦已不在人世。但管豹上那些文字、图片却存留下来,其中不乏一些容易影响人类情绪的垃圾。考虑到它极有可能被反叛分子利用(尽管如今没有了社交媒体,所有的视频、文字也只有基遍电视台等政府相关机构才有权推送,但仍有渠道可以进入),因此必须加以甄别和清除。 此项工作本可以用人工智能来完成。尽管基遍成立后,人工智能发展滞缓,但对付这些还是绰绰有余。可“海葵”建立之初,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总之,记忆瓶被人工智能全数销毁。消息一出,整个基遍为之哗然。很长一段时间里,记忆瓶都是人们争相购买的对象。劳宇还记得那时,劳卫国得了绝症。劳青峰知道后,愣是咬牙给劳卫国买了一个。 不久,劳卫国死了。是自杀。某个夜晚,劳卫国因为受不了苦痛,用一盒安眠药解决了自己。开始,劳宇还见过那个记忆瓶,再后来,所有的数据被悉数销毁,那只记忆瓶在形同摆设后亦不见了踪影。 蔚蓝广场 蔚蓝广场呈圆形,圆心处设有一个祭坛。祭坛旁摆着一个硕大的深蓝色香炉。香炉上方有一个白色的天使雕像。天使的两只手拿着一支号,一只脚则踩在那香炉上。祭坛右边是一块巨型屏幕。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 离正午时分还差一刻钟,此刻,人群正源源不断地从四方涌来。劳宇望向前方。记忆瓶被集体销毁后,基遍紧急成立“海葵”,决定人工甄别、清扫余下的情绪垃圾。刚进入“海葵”那会儿,他自然是自豪的。要知道入选“海葵”首先得通过一系列情绪测试,而能通过此类情绪测试的人更可谓是万里挑一。可渐渐地,他发现清扫工作变得越来越重复、机械,就像进入一片无边的、没有出口的森林。 诚然,留在管豹上的图片、文字不计其数,但那毕竟只是一个固定数。只要继续清扫下去,它们迟早都会全部消失。但奇怪的是,垃圾总值在一段时间的骤减后,减速趋于缓慢。更奇怪的是,每个人的工作量并没有减少,至少每月一次的部门汇报上是这样显示的。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很想问问其他人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但旋即被否定了。进入“海葵”的第一天,宋明朗告诉过他,这项工作看似单调、重复,但却是整个基遍赖以正常运转的基石。无论如何,绝不能乱了心绪。可那天,宋明朗却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因为巴比伦的叛军?他想了想回答。大灾变后,勒弥创建了人类永恒的净土——基遍,但还有一小部分人自甘堕落,被流放到了巴比伦。好在两者秉承的信念虽然不同,多年来一直相安无事。除了那一小撮叛军。 你真觉得和那些叛军有关?宋明朗将笑容收住了。是,否则还能有什么?“海葵”本身。他没想到宋明朗会如此轻易地说出这四个字。可……可这……未免也太荒诞了吧。原因呢?这个世界本来就荒诞。他一脸惊愕地望着宋明朗。那以后,他便再也没见到他。 一股烟在香炉前袅袅升起。他将思绪拉回,一个女人不知何时站到了祭坛跟前。女人已经上了岁数,穿一件淡蓝色的长袍,身后站着十个孩童,是中央儿童福利院的许以弘院长。每周日中午十二点,蔚蓝广场上都会有一场宁神祈祷仪式。若很多次劳宇在电视上看到的那样,许院长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口中默念: 伟大的勒弥,感谢您拯救了我们。感谢您让我们远离可怕的灾难,赐予我们和平。因为您,愤怒、悲伤、嫉妒、纷争从此再也不能网罗我们。因为您,蓝星得以高挂,星月得以低垂。愿基遍和勒弥永恒! 他跟着众人重复了一遍,听到音乐响起来。十个孩童排列成了人字形,跪在祭坛前。这十个孩子个头一样高,身上均穿一套纯白色的福利院院服。最前头的那个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他开始带头唱:基遍——基遍——我们和平的家园—— 第一次听这首《基遍之歌》时他也和他们一般大吧。那时候,基遍刚刚宣布成立。大街上到处是人们欢庆的声音。他和马心瑶走在拥挤的人潮中,忽听得广播里播出一段旋律。基遍——基遍——我们和平的家园——所有人开始跟唱起来。起先,声音很小,慢慢的,声音越来越大,汇成了一片海洋。所有人都在笑,还有人笑着笑着竟哭了起来…… 脚似乎被某样东西缠住了。他低头一看,原来是那只猫。猫在他的脚边转了一转,又跳到另一只脚上。他正觉得奇怪,朱易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旁。朱易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颗珠子。尽管只露出一点,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它。 镜头 水。很多水从某个地方不停地涌出来。不过,劳宇看不到水,只能听到水的声音。一块瓷砖,瓷砖是青蓝色的,接着是另一块。镜头就在瓷砖和瓷砖间晃动来晃动去。这样晃动了五分钟。画面上出现了一只水龙头。水龙头是复古式样的,水从水龙头里流出来。接着是一小部分白色。应该是浴缸。浴缸外圈是方形的,里圈有一个半圆形的拐角。镜头在浴缸一角停留了约两分钟,又移到一个肩膀上。肩膀一半露在外面,一半浸在水里。水的颜色有点奇怪。镜头再拉近一点,他才发现那是一片蓝水。深蓝的水正在不断晕染开来…… 他的头很晕。关掉视频,那些蓝血仍在不断地朝他涌来。坐在驾驶座上的朱易嘴唇灰白,一对眼睛则呆滞地盯着已经变暗的屏幕。现在,他确信朱易并没有提前看过这段视频。朱易一定是预感到了什么,但即便如此,视频的内容还是远超乎他的想象。 朱易将车内的广播打开了。广播里播放着《基遍之歌》。基遍——基遍——我们和平的家园——这首歌刚刚他们在广场上听过,但现在听来却无比讽刺。 在“海葵”工作的这些年,劳宇早见惯了这样的场面。身患绝症;亲人离去;和相爱的人分开;被最亲密的人出卖……如果说,当他浏览这些信息时,还有可能产生微弱的情绪波动,那么当他从情绪清洗室里出来,他的脑袋一片空荡。确切地说,也不是真的空荡。患病、失恋、意外等事件还在,但事件本身所夹带的情绪被抽走了。就像他小时候鼻塞时吃饭,他嘴里咀嚼着食物,但一点味道也尝不出来。 你们面对的不仅是管豹,更是一个个无处安放的灵魂。切记,只要那些情绪存在一天,那些不安的灵魂便有可能撼动基遍。而你们——是天选之子,是基遍的安魂师。宋明朗标准的四十五度笑容凝固了,眼睛紧闭,脸庞浮肿。那场可怕的大灾变仿佛又回来了。 朱易把广播关了。宋部长调走前曾和我谈起过他的猫。当时,我们在珊瑚群间散步,他忽然问我有没有养宠物?我说没有。他说他有一只很特别的猫。平时,两只眼睛全是水蓝色的,但有时,一只眼睛会变成琥珀色。我当他是在开玩笑,没往心里去。他调走后的第二天,我在住宅门口看见了一只猫。那猫见了我也不躲闪,反而一下跳到我的脚上。我把它踢开,它又跳上来。如此反复几次,待再看到它的眼睛时,我一下明白了。这是宋部长的猫。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一阵漫长的缄默后,劳宇问。朱易把珠子放在他手心。删除掉这颗眼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 节选自《青年作家》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