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立宇,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收获》《花城》《钟山》等刊,著有《一枪毙了你》《布景集》,入选《收获》2021年文学排行榜及多种选刊选本。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奖、首届三毛散文奖、郁达夫小说奖。
冯川乔迁新居,入住他半年前装修好的房子。鉴于我们一向乏善可陈的夫妻生活,何时登门造访以及携带什么样的礼物,成为一个礼拜来,我太太谢香玲挂在嘴边的一件事。 冯川是我办公室的常客。不是我们的关系有多热络,实在是因为我们离得太近,他公司在七楼,我在十二楼。在前不久一次偶然的饭局之后,他老爱找我。冯川说,你这里视野好。办公室还有一个实习生小汪,小汪寡言,我跟她也说不上什么,冯川一来,小汪就“咯咯”地笑。小汪说,冯总有几天没来了。冯川不来,我不会特意想起他来。我与他的社交生活并无交集。我倒是经常从他那里听到一些似乎耳熟的名字,相应的,他可能也会在别人那里提到我。所以在有些人看来,我和冯川的关系还是蛮近的。冯川一身棉麻布衣,捻着蜜蜡手串,遍访名僧,还包了云南边境的几棵老茶树。承蒙他的美意,我的几个有限的茶饼收藏里,少不了那些古树的余荫。如上种种,其实是我不太欣赏他的一个原因。 那天他在我这里说了半天,如何烹制一条牛尾巴的私房秘笈,最后成了哪天去参观他新家的邀请。我对此兴味寥寥,实在是因为我跟太太的谈资匮乏,多次提到这回事(我说它干什么呢),谢香玲说好呀。她把它视作我们清寂生活中一朵凭空绽放的烟花。因为第二天我要去深圳出差,所以冯川特意把时间提前了。那天去的时候,我在车里跟谢香玲说,他家肯定逃不掉没落的中式风格,少不了隔窗屏风、僧人字画、案头清供、摆满真假古玩的多宝格,他家的客厅里一定还会有巨大的热带鱼缸。提到鱼缸,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何以会有这样的印象? 在冯川家,谢香玲真的看到了一只巨型的热带鱼缸,她差点叫了起来。她说你肯定来过。谢香玲对冯川家的宽绰程度很吃惊,暗里朝我连吐舌头。那只巨型鱼缸犹如海底世界般深邃,漫舞的水草在灯光装置的映照下非常惊艳。一条很大的龙鱼正慢条斯理地游过去。冯川的太太陈少静正给它喂食,她的喂食动作,有点像往一块牛排上撒黑胡椒粉。陈少静穿着一双精致的绣花鞋。那双绣花鞋如果出现昏沉的帷幔之下,肯定会吓我一跳。听冯川提起过,她是旗袍爱好者,还会拨弄几下古琴,对佛珠沉香也有研究。在我看来,他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通往餐厨的过道上,谢香玲看到整整一堵墙的照片,全是他俩在国外旅游时的合影。哇!谢香玲钦羡道。陈少静过来给她讲解每一张照片背后的旅行故事。冯川正在厨房里烹制他的牛尾巴,他正在备料,他说这些大料都是从印度带回来的。冯川就这点好,生活态度非常积极,经常感染到我。这可能也是我事实上并不烦他的一个原因吧。 第二天我出差去了深圳。我喜欢出差,尤其喜欢住酒店时的那种不真实感。我拉开窗帘,夜色降临,大街上人车成流,而我置身其外。这个酒店是新开张的,价格实惠,设施一流,房间很宽裕,中间是独立浴缸。很好,我要先泡个澡。我刚准备好内裤毛巾的时候,听到手机接收信息的声音。我有一种预感,这个预感很快被证实了。谢香玲说:我们为什么没有合影?我感觉极为不妙,我习惯在这个时候闭上自己的眼睛。那天从冯川家回来,她一直在说照片墙的事,她由衷地赞美道,人家多么浪漫啊!在我看来,浪漫这个词被用坏了,变成一个非常坏的东西,它的坏远不止虚假。当时我并没有反应过来,我想她要赞美就让她尽情赞美好了。 现在,我把自己重重地摔到那张宽大的席梦思上,酒店的天花板此刻像一面镜子,显现出千里之外的家中一片乱糟糟的景象。我了解谢香玲的做事风格,她会把能翻到的照片都翻出来,像魔术师手里的扑克牌一样,一张张地扔出来,扔得到处都是。真的一张合影也没有吗?我躺在床上回忆了老半天,脑子里浮现的好像都是我们轮流和女儿合影的照片,这些自然都是充满人伦亲情的。还有我以前和朋友们在一起的合影,瞻情顾意,风流倜傥,好像张张都是可供后人感怀的岁月留痕。不过一张夫妻合影也没有,也确实令我惊讶——真的一张也没有吗?当年我囊中羞涩,提出不拍婚纱照,她谢香玲也是同意的。我记得很清楚,拍结婚照的时候,我穿了一件软不拉叽的西装,谢香玲则是一件偏老式的外套,摄影师一再要求我们把头靠拢一些。在这张照片里,我的脑袋僵硬地耷向一边,我俩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摄影师手里的遥控器,在他捏下它的时候,我们麻木的表情里,又偏执得有点神经质。办理结婚手续的姑娘一点都不怀疑那张不像结婚照的照片,“啪”地盖上了钢印。好像怕我们的婚姻不够牢固似的,姑娘在钢印的把手上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手机还在不停地响。为什么我们没有合影?谢香玲不停地粘贴发送,让我的手机屏幕像一张正在打印中的超市小票那样不停地跳动。我不想跟她啰嗦,我直接给她打电话。她没有吭声,报以死样的沉默。我说,谢香玲你发什么神经?有没有合影算个屁啊?如果你觉得我因此有什么问题,我也可以拿同样的话来堵你。你爸妈、你爷爷奶奶有几张合影?还不是一辈子过来了?你别给我找不痛快!我一边说,一边把独立浴缸的热水打开,我准备洗澡,也让她听听这欢快的水声——她应该明白我的潜台词。过了会儿,我发现她把手机关了,很好。我去阳台上待了会儿,抽了支烟。回到房间的时候,浴缸的水已经放得差不多了,我把身体浸没其中,我有点累了,我好像听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又响了一声,刚才我设置了静音,但我总感到它的存在,幻听得很厉害。我闭上了眼睛,一点点让自己平复下来,想象前面的海水向我涌来,肉身在迅速地消失,密集的小鱼在我的遗骸间穿梭不息。 在深圳的几天里,谢香玲不再理我,倒是冯川给我发过一条讯息,他说我办公室里飞进一只小鸟,似有好事发生。我不知道还有什么鸟事,或者说它已经发生。我回去时,已经准备好了去迎接一场风暴。站在家门前,一段激越的乐曲在我的脑畔回响,其中的一小段,是我家的门禁密码。谢香玲是音乐教师。除了她的职业,我看不出音乐与她的关系。我站在入门的一小块地毯上,巡视这个熟悉无比的家,看来一切安好。这时,谢香玲从斜刺里杀出来,她说别动。我不动,行李箱也不能动,四个轮子已经沾满这个世界的风尘,她都要用抹布好好擦一擦。她命令我把所有的衣服都脱掉,脱到她给我的一个收纳筐里,然后裸身走到淋浴房里去。我说我回来的时候才洗过。不行,谢香玲说,全脱光。其实这是我家的例行动作,我非常能理解,执行起来也没有难度。但是有一次,看到我的女儿小小年纪便勒令前来做客的远在海外留学的堂哥放下手中的行李箱时,我的心在淌血。我觉得我的女儿已经被谢香玲毁掉了。至于我自己,都习惯了。最后当汗衫从我身体上剥离出去的时候,我居然挣扎了一下。谢天谢地,她没有再跟我提合影的事,等我冲完澡出来,在衣帽间打开内裤的那格抽屉时,我居然看到十多条红色内裤。谢香玲的影子从旁边飘过去,她嘟嚷说,今年是你的本命年。 晚饭后,她一般会在客厅看会儿电视,我则回女儿的小房间上网看书。自从女儿上大学以后,我们一直保持这样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这回她居然没开电视,客厅里传来《醉乡民谣》的主题曲《500 Miles》。难得谢香玲这么有兴致,她正在茶几边温洗茶具。大红袍怎么样?我说好的。我们在一起茶聊,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我发现我依然无话可说。后来谢香玲跟我提到冯川太太的绣花鞋。这让我懊恼,为什么又是冯川?谢香玲觉得人家的生活很精致,我说这有啥,还不是装出来的?她嗔怪地看着我。平常她议论完学校里的事,话题基本就枯竭了。现在她已经超越以前清谈的范畴。原来那天她加了陈少静的微信,聊的都是人家的东西。这令我不安。她每天戴着陈少静送她的一个小挂饰,一个木质的小东西,有几分精巧。我嫌恶道,这东西太轻了,有点坠感才好嘛——赶明儿我给你挑个好的。谢香玲的目光里有了闪烁,她过来拥抱我,我的身体诚实得一点迎合的意思都没有,谢香玲察觉到了这一点。她说,你不要生我的气嘛。 我以为谢香玲是在恳求我的原谅,但我没想到的是,这只是她精心设置的铺垫。本来她可以再哄哄我,但是她太心急了,立马直奔主题而去——她说她要去拍写真,她甚至已经跟影楼的人咨询过了。本来我们俩的财务都是分开的,她在钱面上看得很开,这一点令我欣赏,也是我最终娶她的一个原因。她完全可以自己去做决定,但是我们都有一个毛病,做什么事都特别需要对方的首肯,一方不同意,就开始互相折磨,互相攻击,似乎不这样,我们的婚姻便无法延续。我开始以为只是她自己去拍,好吧,爱拍不拍。说到后来,原来我是逃不掉的,影楼给她的建议方案里,我是一个行色匆匆的风衣男,拎着皮包,不是与她在车站邂逅,就是与她在海岸边密集的芦苇丛里茫然对望,这生活***的怎么这么不真实呢?我跟谢香玲说,什么写真?现在这个真已经没有了,全是假惺惺的东西——你长什么样自己心里没点数吗?谢香玲乜了我一眼,冷笑道,你嫌弃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别跟我讲这些,千金难买我乐意!她撇下一桌的茶水,径自回了卧室。等我清理完毕,发现卧室的门已经被锁死,我正想着如何在沙发上过夜,谢香玲又出来倒水喝,我趁此哧溜进去了——我私下觉得她出来喝水也是噱头,是故意放我进去的。她甩着枕头各种泄愤,我抱着头,她又掐我的胳膊,往死里拧,这下把我逗躁了,我说你不疼啊。她又过来抱住我,往我怀里扎,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 上午到单位,小汪不在。本来坐我对面的不是小汪,是本处室的颜处。颜下基层挂职一年,明摆着有上升空间。他每次回来都要拿走一些东西,春风得意的样子。一个月前,有朋友介绍亲戚的女儿小汪过来实习。我这里也没啥实习的,就让她坐那儿,替我打打水,传递一下文件啥的。同事爱开玩笑,他们会说,你的小秘呢?我感觉很不好(也许还不坏)。当时,分管我们的马副还过来恶心我两句。马刚从部队转业,没有安排实际的职务,叫作“享受副县级待遇”,我们背后管他叫马县长。我好歹也是处室的负责人,虽是个副的,但安排个实习生有什么问题呢?当然我不好说什么,我说小汪只是实习几个月的时间,而且颜的几个抽屉都是锁死的,有什么影响呢?马县长说,好吧。他真正想说的话还在后面,马县长说,以后有什么事,先跟我商量一下。 一上午我接了几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一份刚打印好的文件居然找不着了,想起来泡点茶,一拎暖瓶是空的,我又去打水,过道上碰到同事,还调侃我一句什么领导亲自打水。我这又想起小汪来。小汪长得不错,身材凹凸有致,特别是她的小屁股,翘翘的,扭来扭去,常令我心猿意马。有一次小汪向我请假,直接贴着我说话,让我差点喘不过气来。我连说好的好的,你自己安排吧。其实一个实习生来不来无所谓的。不过小汪似乎没有刚来时勤快了,出差这么多天,我的杯子里居然还留着茶水,长了一圈的毛。我去洗杯子,杯子洗完,小汪也来了。我看着她,忽然想起昨晚上的一个梦来。昨晚上,谢香玲跟我闹腾完了,倒在一边沉沉睡去,我看她睡得特别香,像一次难得的性高潮之后。我看激烈的吵架也有此功效。我很晚入睡,但没有耽误做我的美梦,在梦里我在跟人做爱,底下的那个人似乎就是小汪。为什么是小汪?我对她有此念想?好像没有,或者说不敢。她是朋友介绍来的,虽然我已经想不起来这个朋友是谁,但我的道德感依然坚挺。这个梦到底暗示着什么呢?网上的周公解梦都是胡扯蛋。后来我想到了冯川,我问小汪,前几天办公室飞进来一只小鸟,是什么鸟?小汪一头雾水,她说没有啊,哪来的鸟?我就觉得纳闷,如果小汪没在,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即使里面有一头骆驼,他冯川也看不到啊? 几天后,冯川在楼下咖啡馆发微信给我,他说你最好下来坐坐。我正好得空,心里也烦得很。那个姓颜的可能提前结束挂职,不再回原单位,另有高就。对我来说,出现了一个可能的机会,但四顾之下,已是虎狼环伺,别的处室也有人盯上了这个位置,其中有一个绰号叫老肥的人,最近特别活跃。随他去罢,老子操不起这样的闲心。 冯川说的那家咖啡馆,其实也是几个烟斗客经常聚会的地方。冯川手里捏着一把新的还没开的烟斗,说是与萨特同款,一定要送给我。免了,我说,你还知道萨特?冯川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双肩耸得很厉害。看看,知识分子的臭毛病又来了。服务生端来我的咖啡。冯川说忘了,应该给你倒杯茶的。我听出来,这家咖啡馆可能也是他开着玩玩的。我看着他,脑海里浮现的是他太太的影子。最近,谢香玲和陈少静过从甚密,从来不去美容院的她,最近也跟着捯饬起来。也不单是钱的问题,我总感觉生活哪里出了差讹。我问到他的太太,冯川一副无可名状的表情,他似乎陷入了沉默,这有点奇怪,平常他一直是滔滔不绝的。跟你说件事。冯川的神色凝重起来,他说前几天有一饭局,因为要喝酒,是陈少静送他过去的。冯川说,你知道的,她开的车本来就很宽敞,我坐着一点问题没有,我发现——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中间我还拉回来过一次——她的副驾驶座被人动过了,直接把座椅推到了最底处。我心下一惊,这得有多大的体格啊。不过,我说,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啊?冯川嘴角一咧,有点隐晦地笑了,她最近跟我换了一个以前没有过的姿势。我看着冯川,他真能笑得出来,有钱人真是心宽呢,还跟我聊什么萨特的烟斗。我说,你本不必跟我说这些的。冯川的嘴角又浮起那个轻率的表情,不好意思,恶心到你了。然后,冯川接了个电话,有朋友让他一块去打斯诺克,他的心情似乎得到了很好的调节。他说,好的,可以。冯川问我,一块去玩几盘?我摇了摇头,迅速地喝完剩余的小半杯咖啡。 回办公室后,那个老肥居心叵测地过来跟我聊天,我平常就有点烦他,心想还不如跟冯川去打斯诺克呢。斯诺克我是喜欢的,也能打几下,只是在刚才,委婉的拒绝似乎对自己更好一些。小汪不在,我才发现手机里有她的一个未接电话,可能刚才想跟我请假来着。我再回拨过去,听到的是台球撞击的声音,我甚至听到冯川兴奋地说了一句蹩脚的英语。小汪还在那里撒谎,我已经听不进去了,但我还得听下去,我不能就这样把电话挂了。我说好的,可以。冯式优雅我真是学不来。只有我知道,自己的心情真是烂透了,在那个下午的剩余时光里,我垂头丧气的,像一件肮脏的衣服耷拉在椅子上。局长来找我,我完全不在状态,耳朵里一直是撞球的声音。我有点瞧不起自己,不知道自己在懊恼什么,人家老婆出轨了还在谈笑风生,小汪跟我有屁搭界,但我还是出不来。 下班时雨水如倾,在我奔向停车位的那一小段路上,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谢香玲说她晚上有活动,不用管她。我在车里坐了很久,等到雨歇,到外面吃了碗海鲜面。吃面的时候,我翻了几个微信群的聊天纪录,最后我还是把自己劝住了,谁的电话也没打,回办公室看了会儿书,看不进去,又在电脑里玩扫雷,雷扫到一半,炸了。于一片炸雷声中,我望着窗外雨幕中的城景,有那么一刻,我无比厌恶自己。 我回家冲了个澡,当我裹着浴巾出来的时候,听到开门的声音。我的眼前出现一个满脸油妆的人。谢香玲的那件旗袍倒也合身,只是胸前一大朵怒放的牡丹有点抢眼,胳肢窝下的几块小赘肉也有点收不住。谢香玲一边进来,一边嘴里还哼着小曲,她还没有过这个劲儿,先是把我点了穴,然后她的眼神一挑,随她的兰花指看过去,看到我放在边上的那把雨伞了,她把它撑开来,在客厅里旋舞着,顾盼自怜的样子。我说哎,雨伞是湿的啦。谢香玲抛过来一个白眼。我不明白,旗袍走秀里为何非要拿把伞呢?难道是要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她们这样的花枝招展,哪里还像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愁怨的是我,默然回了女儿的房间,我没有开电脑,抱着女儿留下的一个大布偶,半躺在床上出神,抱布偶的感觉很特别,我记得女儿说过,布偶是最疗伤的,好吧。我这样半躺着,过了会儿,谢香玲探进门来,你怎么了?她觉得我有些异样,但敌不过她内心的新鲜劲儿,她又换了一件新衣服,连同刚才的旗袍都是陈少静送她的,谢香玲的身材与陈相当,但比陈稍瘦一些,所以陈少静穿不来,谢香玲穿倒是刚刚好。这样妖娆的打扮,在谢香玲身上开辟了一个新纪元。她不太能够接受新潮的东西,但是在陈少静那里得到了鼓动,信心倍增,只是到我这里再来摆个谱,她问我如何,我说好极。 日子过得混沌,小汪那日穿了一件雪纺衫,让我吃了一惊,有这么热了吗?我是穿上了不晓得脱,天冷了又不懂添衣的人,年纪不大却已然失去了对季节的感知。小汪把一份打好的文件递给我,她个子很高,俯身的刹那,我一眼便窥到她的两个被包裹得很好的乳房。我说,冯川好像有一段日子没来了吧。小汪抿了下嘴,没有接我的茬。她也是没事找事,从我桌上的一摞书里,挑了一本流沙河的《诗经现场》,她说她想看,我自然很高兴,拿出三年中学语文教员的底气,跟她聊了一下午的诗经,我是一个说什么都很投入的人,跟她描述起诗经里秋水淼淼草木葳蕤的景色,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之类的相思萦怀之情。我没有注意到马县长的到来,我还在那里声情并茂,比划雎鸠在水边浅唱,一位佳人在河边采摘荇菜……马县长在一边击掌曰,哎呀,很有境界呀。他不阴不阳的这么一笑,反倒是我好像不小心露出了一个老流氓的狐狸尾巴。 下午三点,局里有一个短会。会议迟迟没有开始,大家都在私底下聊天。不知道马县长在跟老肥聊什么,让他癫笑不止。他一边笑,一边暗示我的出现,马县长因此中止了他的话题,侧身瞟了我一眼,目光很快作游离状。老肥强忍着把自己的笑声收住了,起身去给自己的茶杯续了点水,他从我后边绕过去的时候,把手搁在我的肩头上压了压,他说那本有关诗经的书借我看看。我没有理会。局长临时被市里叫去,迟迟没有出席,现场的气氛有点闹哄哄。这个时候,我从那两人的对话里清晰地听到小汪的名字,老肥还冲我凭空来一句,你的小秘呢?这句话好像没毛病,但我听起来全是问题,明明自己已经被激怒,两个人还在笑谈甚欢,特别是老肥还有点口吃,他的手指朝我抖了半天:你的小秘呢?我想象着自己如何扑将过去,给予对方致命的一击。这时,小汪在外面叫我,把我落在办公室的手机递给我。她说,你的电话。电话是谢香玲打来的。中午的时候,我们一块在她父母家吃的饭,饭后她要去做头发,本来是陈少静约她一块去的,但是陈少静临时有点事,谢香玲让我开车捎她过去,她说回来不用管她。现在她告诉我,陈少静一直没来,为什么不来了呢?跟冯川打起来了。我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谢香玲说话都带上哭腔了,她说她是躲在卫生间里给我打电话的,她不知道怎么办,现在头发又弄得很难看——我还是喜欢原来有刘海的样子,我发你这么多微信你也不回,花了很多的冤枉钱,你会骂死我的。 谢香玲的电话证实了我事先的不安。中午到那里后,我调转车头,发现谢香玲还在发廊门外徘徊。我了解自己的老婆,她从来没有在这种光怪陆离的地方做过头发,她有点怕,她以前去的都是小门小店,如果不是陈少静约她,她是不敢来的。这时,一个染着绿头发的小子和她搭上了腔,他说你的运气真是太好了,给瑞丽杂志做造型的凯文老师你知道吧?谢香玲一脸茫然。绿头发说,凯文老师今天在我们这里做技术指导,这机会可是特别难得的。这时,一个系着头巾的有点娘娘腔的胖男人迎上前来,我猜他就是所谓的凯文,他的舒展而广阔的手势,完全是帕瓦罗帝高唱《我的太阳》时的腔调。然后他在谢香玲面前不停地搓手,他说:妹妹,答应我一件事,以后再也不要留刘海了,好吗?他一句好吗,谢香玲完全被镇住了,她进去的时候,身体是紧的,仿佛被捉拿着,完全遗忘了她丈夫的车还在外边。 现在,可怜巴巴的谢香玲缩在椅子里哭泣,有几个女客在小声地议论。她完全不能接受一个陌生的自己,也许只是由于陈少静的缺席,若有她的首肯,谢香玲会自信很多。这种斗智斗勇的地方,谢香玲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从她的手机里看到了分两笔完成的一个惊人的数字,我们要离开这里,还需要再支付1200元。我装作没事人似的,冲着镜子给了谢香玲一个微笑,我说还不错。然而我的出现,只是瞬间放大了她的委屈。她顿时放声大哭。我转而对那个有点娘娘腔的胖男人说,我可以再支付这笔钱,但麻烦你给我开张发票。娘娘腔看着我,他的笑容迅速消失,他说,发票是不可能开的,我们这里从来不开发票的。他这副蠢样子,让我想起了刚才的老肥,他们长得酷似,好像是同一个人,刚才在会议室一直窝着的火,这个时候彻底被逗上来了,我一把将娘娘腔头上裹的花里胡哨的彩巾给撸掉了。我对娘娘腔说,一个发艺师没有头发算什么样子?娘娘腔怪叫了一声,他手下的红颜绿发的小妖们纷纷朝我围堵过来,有什么东西砸在我的头上,混乱中我听到谢香玲的尖叫声,我拼尽全力,从旁抄起一把黑色小转椅,向前面的一面镜子砸去,这似乎是一个相当缓慢的镜头,镜子分崩离析,那个绿头发立刻朝我的鼻梁来了一记直拳,温暖的血液沿着我的嘴唇流淌下来。这样的场景我曾经想象在老肥的身上,看来是我完全弄错了角色。 小汪结束了两个多月的实习,我给她写了很好的评语。走的那天,她送来一大包切好的五香牛肉,极入味,刀功也好。我很意外,小汪说是她爸给带的。我想,我貌似对人家很关心,其实一无所知,除了明摆着的女大学生,所有的信息仿佛都在这一大包切好的五香牛肉里。冯川是否了解更多呢?也未可知。我把小汪送到楼下,回头在电梯间碰到了冯川,冯川似乎一夜未眠,很疲惫的样子。冯川在电梯里说他已经跟陈少静离了,他本来说得很平静,突然情绪就要崩溃的样子,冯川说你知道吗,这个婊子居然把我养了十多年的龙鱼从楼上扔了下去——我真是听不懂,红杏都出墙了,龙鱼算什么?冯川随我来到十二楼的办公室,他一进门就抽鼻子,什么好东西都瞒不过这个老鬼。美食真是最好的安慰剂。是夜,我们拎着五香牛肉找了一家僻静的小饭馆,没想到饭馆老板见了那包五香牛肉如见故人,跟我们说起一个叫长脚的厨夫的故事,真是人间传奇,听得我和冯川唏嘘不已。 那天冯川真是喝醉了,出来的时候,他抱着饭馆前面的一根电灯柱子不放。他说小时候能听到里面嗡嗡地响,现在这个声音到哪里去了?我说以前是电线杆子,不一样的。冯川说,你懂得毛!别以为你是知识分子什么都懂,你懂个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