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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2年第9期|海男:任何流沙都是水土

时间:2023-04-2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海男 点击:

海男,女,作家,诗人,画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作品集、长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被译介为多种文字。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中国女性文学奖、扬子江诗歌奖、中国长诗奖、中国诗歌网十大诗集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奖项。现居昆明。

 

“还有什么,能比你让我吹的一场狂风更勇猛啊/我冷得战栗地仰起头来/还有什么,能比你馈赠给我的那顶草帽更缥缈啊/我开始去挖地了/还有什么,能比你的名字更自由的诗学啊/我开始觉醒了/还有什么,能比你的箱子更沉重或轻盈的啊/我看见蜜蜂飞来了/还有什么,能比你的眼神更忧郁的天色啊/我想我已经看见天堂了/还有什么,能比你的碰撞更温柔的羽毛啊/我已经游出深渊了/还有什么,能比你的距离更浩瀚的沙漠啊/我想我已找到旅伴了”(《像一道闪电》)

我很难说清楚爱,无法说清楚为什么爱你。天上的鸽子在飞,这又是为什么?

早晨,从语言开始,重读西蒙,真的太爱了。诺贝尔文学奖给他的颁奖词写道:“在对人类生存状况的描写中,克洛德·西蒙将诗人、画家的丰富想象和他对时间作用的深刻理解融为一体。”好吧,看看这段文字的画面感:直到早晨,聚光灯逐渐变暗,露出石渣铺成的一大片黑黝黝的路面,间杂着与闪闪发亮的铁轨平行的冰冷的线路。铁轨上,黑色或者土红色侧面的列车一辆接着一辆,负载过大而马力不足的陈旧小火车不知疲倦地重新启动,向前,后退,就像被从它的车轮间喷发出来的淡灰色蒸气。细看局部细腻的描写,可以看到拼贴画剪辑出的艺术。对于西蒙的作品,每一次阅读,我都会生出新奇陌生——这就是在时间中永不沉沦的奇迹。

亲爱的西蒙,虽然你在另一个世界,你的书却跟我在一起。天很蓝,这是形而上学的色调;地很厚,这是现实结构学的基础;铁锈迹和浓郁的色泽布满了我的诗歌、小说——这是时间之色;安静,是写作者的天堂,唯如此,神让你寻找到了有植物羽毛形状的语调和色彩,它们在具象和变幻中带来了战栗和惊叹。

途中走了一会儿,云南的云,这广阔天地的云,在头顶变幻,让我屏息静气,真安静。写作之外,都是克洛德·西蒙的语言,又想起了他的《佛兰德公路》《植物园》。他是一个为未来写作的作家,只有忘却读者的写作者,才会将语言延伸到时间后面、中途和前面。这云图下的云南,每一地每一物每一村寨每一江河,都是人文学或语言学的前魔幻现实主义、后魔幻时代的故事和诗学。

端午节祭祀,对于修正漫漫长路之旅的生命来说,是一次更深邃的思虑和追索。我们不仅祭诗人,也在祭祀万物生灵的存在和永生。空气中来自四野的香草味,茂盛的夏日,个人的忧怀,飘逝中的粽叶,白云的变幻无穷……祝福朋友们吉祥安康!

碧色寨充满了铁锈红。敞开的碧色寨,就像一位古老的母亲,其腹地可以让幼儿寻找到乳液,青年人可以在此放慢狂野的速度,中年人可以在枕木铁轨间来回穿越,老年人可以寻找到回忆。锈红色布满了这里的轨道,有人在此拍婚纱照,白色的裙子上溅上了锈红色,有牧童带着黑山羊往前走……百年历史的碧色寨,今天仍然是一个巨大的魔幻之地。

愿我写作中的碧色寨,小火车的慢速度,带来旅人的新故事。

历史被时空载入舞台,我看见尘屑染黄了片段似的链接处:当无数人已经战胜了生命中的脆弱,我们又迎来了新的契机。每一个故事都离不开源头,我仿佛又看见了一朵巨大的向日葵。当它变得越来越饱满时,它却有一个成长中的幼年,有一个成熟而忧郁的中年,这些都是从我们的源头奔赴而来的历史记忆。我们的写作,需要在这些记忆中搜索,寻找到言说的神曲。此刻,多么安静的正午啊!

我们在远或近中发现了冰川和沙粒舔过的苍茫,一段又一段旅人的路线,卷起来是书卷,铺开是瀚海。是的,不需要重逢,只需要去想象,再次虚拟我们的命运。

当我为失去无数美好的年华哀伤时,有一只轻燕来到露台上,它啄起一粒沙石,然后放下,又跑到树冠上衔起一片最小的刚生出的嫩芽。那只燕子飞走了。所有最昂贵的东西,是经历的时间,是放下的浮尘,是重新找回的灵息。

每一个节日,都有民俗学、植物学、神学、诗学……它们改变了人的命运。人的精神成为一个咏叹调,为后来者祭祀,赋予它永恒并继续演变。若干年以后,当地球人迁移到另一个星球,希望能携带这些人类的神话传奇,到遥远的星球去种植香草,去筑铸星球图书馆、城堡和追索农事书的源头。

云的黄昏,仿佛打开的天窗,这个世界好得很!

我们永远在变化,不变的只有眼神,墙角石、松木和紫檀香的区别,黑色和蓝色,红色和白色,以及在六月的正午飘忽而过的呼哨。五月,终于过去了。每年端午后,香草疯狂地生长,烈日灼心,总有一场清凉舒心的雨降临!

其实,所有存在都是我们内心所拥有的,而所有不存在都是我们精神所向往的。

我不厌倦,也不燃烧,一个时代默默地镶嵌忧伤和洗干净身体中的油渍。六月,树披满了绿色,铁锈红沿栅栏铁轨玩具继续漫游,麦子越来越成熟,蜻蜓在稻田中嬉戏,莲花只生长于池塘中的污泥……

她在这里的一隅,感受到有些东西前来缠绵悱恻,在每天早晨出现。是命运吗?时间在这里、在别处,有时是花园,步出花园,通往山岗天地开阔了。鞋子上的泥浆、裙子上的刺刺球,走着走着就消失了。她慢走或疾步,听凭某种召唤,一些记忆模糊了,另一些新的东西又开始。今天好像有中雨,她并不为等待一场雨而等待,也并不会为等待绵延下去的语言而等待。

走到树篱深处,坐在凉爽的石头上。我经常以这种方式憩息,内心获得空旷的安心,又能以此抵达许多生物自由生长的地方,回到古老的某段时空,做一只自然醒悟的鸟,欢悦地飞翔在蓝天。

要下大雨了,我感觉到一种现象,有些诗人,极少数,哪怕住在现代化大都市,仍无法融入现代化。语言仍逆悖而上,去寻找古老的家园。这是儿时的摇篮。所以当诗人出生后落地的原乡,必将成为语言出入之境。而外乡只是途经之地,浮尘飘尽后,终将思归幼年的那只古老的摇篮。

大雨,六月铺天盖地的雨仿佛要浇湿过于焦灼的内心,使其变得更平静。于是,我们可以淋湿身体,像那些撑开的树叶,获得一场清醒的沐浴。今天高考,祝福学子们榜上有名。

人一生都在学习。我的教育来自大地自然万物的滋养,取自古老的天与地的版图。昨天下雨,虽然看不见云上的蓝天,我们却有幸在红河州弥勒市西三镇的农耕版图上行走。这里历现未被高科技毁掉的农事物语,这些古村落终将成为大地之上的自然田园、生态人居、建筑博物馆。

如果看不到四野村寨,那就太虚无了。很多时间,需要行走,离庄稼地更近一些就能看到古村落。我的一生离不开云上的变幻,也离不开人间的烟火。现代化的速度,可以满足欲望的奴隶,却无法让灵魂心悦。该放弃的就放弃,命运中有更好的命运敞开了四野——当我走在古村落时,特别沉迷于从空气中飘来的牛羊粪中裹挟着莲花白、茄子、青菜的味道,依倚一座石头房时,我感受到了大地的根基。

心静,任何流沙都是水土!

晚风吹得如此惬意啊,仿佛跟着一页诗稿去内陆漂移。看那些冻龄的树影撑开枝叶,夜幕如同幻影般渐行渐远。

下雨,送花师傅刚在约定的时间中给我送来花。世界没有尽头,我们只是驻守原乡,每一段时光都像失落的历史,终将过去。新的时辰,仿佛更为陡峭,或者在平川中看见了分叉而去的河流。神,生活在我们身边,每一个人都有内心的神,所以哪怕在浓郁的雨季,很多热烈的花朵仍在雨水中绽放,焰火很有温度。这个夏季,我要好好地活着。

雨中,独自插花修剪需四十分钟。夏日,四天就要换花了。有花相伴,有时候会万里无云,有时候会在梦里看见花儿在无声无息地凋亡,这些都是存在。一生苍茫,生命中的三分之一,在荒野山岗村舍行走;三分之一,用于写作;三分之一,用于打发琐事夜梦。

听雨,整整一天,耳闻的都是令人忧伤的消息。我们总是跟无常变幻在一起,祈愿吧,这小小的宇宙或浩瀚无垠的时间。我看见被雨淋湿的鸟飞落在地上,猛然又纵身跃起!

读罗兰·巴特吧,他的语言让我们看到迷雾中的迷雾,晴朗中的晴朗!

散步,让我感觉到活着,是一件挪动移步的事情。多数情况下,从落日走到天黑,疲惫和厌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的灵魂重又获得了新生儿般的平静和单纯。

接受光芒吧,只要你需要,它就会如约而来,像风一样拂过你面颊。而且在有光芒的地方,你可以看见自己和另一些人,还能看见隔壁人家,甚至能看见自己的椅子落下去的纸页、发丝和钢笔。总之,别陷入黑暗。我喜欢光芒,它供我照明,让我有鉴别辣椒和盐巴的能力,也能让我的眼神慢慢地亮起来。

太美的东西,无论是风景还是书籍,乃至一首诗、一件小小的艺术品,都隐藏着你用意识再创造时的迷惘和忧伤,这几乎就是它能感动你的原因。欢歌笑语的东西,刹那间而过,不会铭刻在心,也不会在时间中传递。迷惘和忧伤,对于我来说,倾注在写作中就是万顷麦粒上被小鸟啄食过的痕迹,是破漏的帆船远眺时的陆地。

这一年,就像农家人坐在自家的院子里,用已削好的竹子编织各种筛子、簸箕、篮筐等。竹条具有足够的韧性,可以弯曲在手中,也可以笔直地伸展开去。竹香味就在能颠覆一切的时间中,随风而去,但总有竹器在缓慢的时空中完成。做一个人,意味着隐忍质朴,而又充满不可复制的生机盎然。继续编织吧!

诗歌就是长夜,黝黑发亮的翅膀栖于枝头,隐匿热烈和忧伤,是诗人的天赋!

用手揭开帷幕,必然带来房间之外的光线。倘若在林子里,会感觉露水在睫毛上拂开了梦神的栅栏。一条河流、一只鸟都具有我们无法想象的灵性。而写作的源头,总是出现在晨曦弥漫之前,这是一个人必经的旅途。这些年,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云南的村舍,盆地、丘陵延伸出去突然兀立的峡谷,岩石的诡异神秘,这些元素贯穿我的写作,我是里面的一种词性、一棵植物、一双翅膀……那些幽灵出入的时间中,就像充满了野刺槐仙人掌的河岸、山地,总有不同形象的生命倾注热血,创造了魔法。多雨的季节降临,天空变幻无穷,无论人世多么艰辛,我们的内心也要装下想象力的浩瀚无穷,以及现世的苦役!

朋友李蒙曾给我留言说:“在这个重复的疯狂的世界,如果没有真正的意识,人是无法保持宁静的,催眠曲是这样创造的,咒语也是这样起作用的。”是的,这个世界零乱多雾,但我们总会从雾中走出去的。当年,中国远征军从缅北野人山撤离时,只带了一星期的食物,却迷失于野人山的诡异雾幕中,在里边行走了漫长的时间,有四万人最终消失于野人山的原始森林。尽管如此,我们理所当然地在这个浮世图像中,寻找着人的领地和精神的力量。时间的荣枯轮回不已,热爱生命,就是让双眼深情地饱含泪光,从每一个微小的梦开始,去复苏它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大雨咏叹调,很多事情都是在雨中完成的。我不在乎淋湿身体。我的身体已经适应小雨、中雨、暴雨,一个人的适应期就是他的历练岁月。做许多梦,仿佛仍年少,其实已苍茫。这个月几乎每天都下雨,每天都要看天幕,也会看树上的蚁巢,那么纤巧的生命,仍充满生的喜悦。

当整个世界弥漫着废话时,其实民间的废话就是一部世俗史书。写作者需要耐心聆听废话,因为废话中有贫瘠和富裕,有贪得无厌和清风明月,也有私语和秘密之境通向的地方。废话就是消磨时间的枝条和蜘蛛侠织网的某地、某物、某人的世界。

语言无非就是出发和回家的路线。沿着这两条不同方向的小路、大路、水路、土路、石板路、山路、天路,等等,因人而异,就有了各自的隐喻和命名的方式。出发和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形形色色的飞碟学、宇宙学、植物学、动物学,等等,进入了我们的偶遇和情理之中。这些令我们惊奇的世界让我们使用语言,加上我们的想象力,它们就具有了超时空的力量,称之为思想和美学诗意,这就是写作。

仍有那么多人无眠,为尊严中的尊严、良知中的良知、悲悯中的悲悯、罪恶中的罪恶:时代的痛,触及了人性的底线!雨下个不停,某个遥远的部落在时间中迁徙,一路走,一路吟唱,古往今来唱的都是梦想。古往今来,追溯的都是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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