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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2年第9期|海男:博南山(组诗)

时间:2023-04-2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海男 点击:

海男,女,作家,诗人,画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作品集、长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被译介为多种文字。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中国女性文学奖、扬子江诗歌奖、中国长诗奖、中国诗歌网十大诗集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奖项。现居昆明。

 

博南山(组诗)

海 男

《我正在叠羊皮纸信封》

给黑夜写一封情书,告诉它

我正在叠羊皮纸信封,寻找羽毛笔

我正寻找邮驿。我正寻找夜色阑珊

 

《离澜沧江最近的杉阳小镇》

你就在江岸,你油菜花的黄色

就是江水汹涌泉穴的原乡

无数精灵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了

借你的纸墨,我的灵魂在此栖居

 

《花桥镇》

我喜欢你的地名,犹如喜欢你

有八百多年历史的那棵元梅。你的方圆百里

有着荡秋千般的玄幻魔法

而视觉下你的众生们正平静地生活

挖地的人善待着土地

绣花的女子让一只鸟从绣花针下飞出去

马帮途经处的石窝里,有雨水

四野间,弥漫着丰乳般的气息

如遇春神降临,起伏的坡地上

披着三角头巾的妇女们就像鲜活的桃花

很久以前,那些傲视前方的马帮

因为爱情,在此添粮补草

因为爱情,劫走了站在桃花下的女子

因为爱情,博南道穿过了花桥镇

我喜欢你的地名,犹如喜欢你

在此生活了八百年的那棵元梅的花朵

从山下而来的旅者,我不知道

他们从哪里来。这并不是问题的核心

一朵黄色的花开了,这才是追梦者的

风华绝代。我久久地看着那朵花

元朝的歌声,带来了这棵梅花树

带来了彷徨者的身影,走不尽的丝路

带来了花桥古镇一个个女子的绝代传说

 

《澜沧江溯》

我没有翅膀,在你的江面上飞翔

但我觉得在你的江岸行走时,我的魂

已经离开我的钥匙和我的火塘

从前有征战的旗帜、长矛和子弹

从前有河马、狮子和豹来到岸边饮水

从前的温度更适应野生动物们迁徙

站在玄武岩的一座峡谷里

就看不见炊烟袅袅,我以为会失去

踪影。而当我站在岩石中看江水弯弯

看见有鳞片般的植物根茎绵延出去

有一束光,游离于岩石,像梦游者

上半夜带着幽暗飞翔,下半夜

携带着月光滑过了你的彼岸

那些从两岸架起桥梁者,早已千古

他们从两岸架起的铁链,铺上的石墩

木板,深板栗色,锈红色

他们用牛车拉来的石头,车辙下的

哀歌和豪情。也有人,满怀锦绣

站在江岸的巨石下,头踩住一朵云

面朝巨石,铭刻下几十个世纪前的

忧怀和虚途。我站在那巨石下拍照

从我前额飞逝的燕语,刚刚巡视过了

这条江河最高的玄武岩,那一声声燕语

落在了低洼的江岸。这里有滚动中的

热流,江岸边的坡地有甘蔗、香蕉

还有鲜红的木棉和仙人掌

在千年以前,这江岸人烟稀少

神来过吗?我手里有一块有铭文的石头

是我从江水中打捞出来的

是从滚烫灼热的沙石中跑出来的

也会看见动物的骨骼化石

神来过吗?救赎过时间中为灵魂和肉身

在尘沙弥漫中奔跑的生命吗

一片岩浆奔涌过的路线有没有神迹

一个人用肩负载着沉重的巨石是为了谁

在江水最窄小的峡谷深处有一只蝴蝶

再没有看见第二只蝴蝶。这只蝴蝶

很可能就是我的神仙。还看见了淘金人

一群黑乎乎的男男女女,以沙石为岸

在水边煮饭。白天他们潜进水里

用身体嬉戏江鱼,用灵异去寻找黄金

太阳晒黑了身体,有时间他们会躺下

赤裸着身体靠近平坦的江岩

带着他们的女人低声地说着情爱

澜沧江,需要雷电交加时的爱情

也需要在碧蓝江水中的拥抱和告别

当澜沧江笔直地漂流过那些密室般的

枝条,某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

立在了水岸,这是我梦见的场景

一个老人披着前世的烛光走出来

我感受到了不可诉说的,超级的

光芒和黑暗正在相互赠送礼物

面对从峡谷漂流而下的澜沧江

静默,几分钟以后,我们又控制住了

那热烈的情绪。黝黑的澜沧江岸的人们

比我们更了解澜沧江的灵魂

黑山羊和岩羊看上去没有多少区别

当它们纵横着,只有超越暗夜的人

眼神里才会出现涧流汇入了澜沧江

有时候,暴雨过后,会遇上泥石流

大块的石头从高高的山顶往下滚

仿佛得到了天幕的承诺,往下滚落

它们落入了澜沧江。有时会砸伤

植物和牧羊人的某一只黑山羊

是的,这就是澜沧江的孤独和忧伤

这无法消解的苍穹下的一幕幕哀劫外

也有喜庆的歌声,当一头头大象

走出了雨林。它们携带着

热带雨林利斧般的植被,用高大的

身躯,来到了澜沧江边,发现了

新的大陆。沿着江边的砾石路

往前走,暴雨下它们洗干净了身体

出走之路,颠覆了过去的生存学

它们犹如向澜沧江弯流中拐弯后的史诗

遇到了自己任性而独立的舞台

澜沧江有许多烘干了谷物的村庄

就像一座座古刹在你神情萎靡时

刹那间升起在平地山岗。人们供养

灯火,就像供养自己家门口的太阳

走了很长时间,我还在原地徘徊

澜沧江漂流瓶已随秋水而逝

已随那一头头野象去探索新的领地

我还在原地行走,遇到一只兀鹰

就仰起了头,想听到它的歌声

遇到一群群蚂蚁在暴雨中迁移

就低下头,靠近了那块冰冷的岩石

 

《曲硐小镇》

博南古道中的阳光照着你的历史

穿越小巷道,妇女们坐在院子里剥核桃

谁还会记得好几个世纪以前的那场战役

从草原帝国驰骋而来的年轻将士

脱下沉重的盔甲,在这片土地安居

自那以后,这里就有了良田和沟渠

有了宗教和清真寺。好几个世纪以后

我们寻找到了斯诺住过的原址

寻找到了他书中那条古老的街巷

阳光灼热感下有清泉的流动声

清真寺上的蓝天白云悠远地飘荡

 

《致徐霞客》

你走出江阴时,我还没有出生

你身穿明朝的布衣,那出自江南染坊的

青灰蓝,仿佛就是你的命运

沿长江往西南,要走尽你

梦见的所有小路。你都是在小路中行走

也许是为了节省盘缠。更多的理由

是为了丈量心情般变幻无常的天气

从天气的晴雨图中你途经了

今天我正在行走中的古道

在云南,你的名字是一部游记

我曾无数次循着你的足迹

石头岩浆依然在老地方安于时光

喷薄的岩浆冷却后又变成了石头

你途经这条古道时,野茶树开过了花

此刻,我站在有万朵茶花绽放之地

红色啊,你的游记中有茶花或杜鹃

就像你的游记中有彩云之南的碧空

你去过的金光寺,有宽心师父

你来时,错过了寺前树上木莲的开放

此刻,宽心师父在柴房候我们

柴火燃烧着,宽心师父用土陶罐为我们煮茶

之前,我上过了万能的香烛

我朝拜过了天地的诸神

你来时,宽心师父还没有出生

金光寺院外有君迁子和云南樟

此刻,我们品尝着茶水茶饭

该离开的时候就离开吧

在另一个时辰,你也是这么走下台阶的

在你走过的古道,我又看见了

你那青灰色的背影。你从来不回头

 

《那连着天的尘埃》

那连着天的尘埃,长出的麦子已收割

鸭子在水面上飞,云咩咩,是羊群的咩

是划破水面的白鹭,是一个拐角转过去

村寨出现了。穿布衣的农妇从豌豆的

绿田里,露出了上半身。她手里有豌豆

手里有泥土,布衣上方有云朵

拐弯处,有一条水渠,羊们奔出厩栏

向水渠奔去,黑暗谢幕后,人间疾苦

告一段落。此刻,我们正路过此地

这是博南古道的一部分:黄色尘土

庄稼在长,婴儿们在地上开始爬行

田螺在水中游动,衣袍之地

我途经着,脚下有马蹄筋的痕迹

 

《沿途世态,众生烟火》

此生,如果趴下,一定是在地上

地很厚博,就像天际线很辽阔

看见马蹄筋时,风吹乱了我发丝

今天,要去穿越,我的衣饰品行

要配得上这苍穹的秘密。上了坡

走过了一座几十户人家的村落

一个男人正修理手扶拖拉机

他躺在一辆红色拖拉机的底部

我惊奇地看见这辆红色拖拉机外面

一个幼童在奔跑,那个刚站稳脚丫的

天使,赤裸着被太阳晒黑的一双脚

这是伟大的滇西景观,那幼童

手里抓着麦秸,正沿着土路往前跑

大清早,旭日刚升起,男孩仿佛中了魔

将跑到哪里去?人类有一个巨大的

魔圈。我们都在绕着这圆形的

魔圈转动。只有动,才能成方圆

只有你和我,转动一块石磨盘

才会听见麦粒在跳舞,闪电幻想着

烟花。我看见幼童到田野深处去了

红色拖拉机离我的镜头远了

我趴下,听古代的弓箭手射出的箭

落在哪里。此刻,云顶有雾

烟火由红转蓝。我们转动着冬天的磨盘

想看见麦子变成了白色的面粉

往前走,发白的天际线

就像一个老人的鬓如霜

就像我诗歌中一条条缝隙涌出的泉涧

上了石阶,看见了新鲜的牛羊粪

还有那些干枯风化后落在石板上的

飞禽走兽的粪便。我趴下

聆听着:一只鸟为什么途经此地的天空

一群野兽为什么惊动了四野的寂静

一个个僧侣为什么修行于草木人间

一首汉语诗歌,为什么潜伏期如此漫长

 

《换一个镜头,从山下往上走》

古道西风,在哪里?一个带着问题的

诗人,必然穿着她有破洞的牛仔裤

出现在半山坡。相比高山流水巅峰

有时间,换一个镜头,从山下往上走

在山下,有一匹黑马静静地看着河流

它站在小河边,这是一个隐喻,我说到

这匹黑马时,别人说没看见。正像天鹅

在人间戏水时,我们只看见了羽毛的白

对于我来说,那匹黑马,它的出生地

在滇西小村庄。现在,我感受到它

站在河边,就像青铜器。之前,我看见过

许多黑褐色的青铜器,它们仿佛

刚从火光中走出来。这是一种真实

而又虚幻的场景。从一匹黑马身边

走过去,要爬坡了。从生到死

我们身边有许多坡道,必须学会

在上上下下的坡道中游戏。古人类

是我们祖先,他们走遍了我此刻的

世界。现在,一条古道西风的原貌

出现了。压弯了树身的年轮,是故意的

恶作剧吗?诵经声,从很远的古刹中

传来。我捡到了一片空白的树叶

同时有羽毛似的秘密拂过了我面颊

从现在到久远时空,需要多少代的

轮回?要埋葬多少代人的爱情

才能看到一片新叶?那匹黑马消失了

其实,它又上坡了。这就是轮回吗

那些拂过我面颊的羽毛,有多少飞行的

历史?在半山腰,曾出现了一支部队

筑路的古代人,从王朝的最南方

穿过长江平原,来到了这座山岗

此刻,我身穿一条有破洞的发白的

牛仔裤,换了镜头,感受到了马蹄

那疯狂而又疲惫的音律。此刻的我

像消失在夜幕枝头上的果实

此刻的我,换了人间。站在马蹄印上

仰起头来,看一个站在台阶上的妇女

她正值盛年,双乳中有饱满动荡的气息

此刻的我,看到了一棵树

为什么?一棵从蓝天白云中出现的树

让我的脚步错乱,语不惊人

此刻的我,遇到了一群人

在低声细语中已经消失了踪迹

 

《一顶黄色的旧草帽挂在树上》

这是一道风景,一顶黄色的旧草帽

挂在树上。几个农人在树下干活

在博南道右侧,我看见草帽上的斑痕

没有人能告知我这是谁戴过的草帽

没有人能说清楚这是哪个朝代的草帽

我们苟且偷生地活着,以此类推

所有生物钟都乱了,在某个时空

一场不经意的沦陷,将动摇我们的意志

美,从来都是沿途中的迷途

历史中的历史。尘埃中的尘埃

树上的旧草帽,有归山隐林后的盾牌

有虫蚀骨的忘形,有形无踪迹的

故土,如霜的风景画,飘忽而来的我

从一个农妇手中接过了一个苹果

低下头,咬了一口,这片土地

有甜蜜素。我低下头又咬了一口

 

《落下的树叶为何因腐烂而不朽》

沿古道而去是茂密的原始森林

现在我所看见的像毡子般厚重的落叶

是金黄的,明天也应该是金黄的

未来也应该是金黄的。再后来

我所看见的树叶会被一些喜欢在它怀抱

游戏取乐的昆虫蚀食。再后来

金黄色消失了。这是一种开始大面积

腐烂的落叶。走在上面

身体会站不住,灵魂会东奔西跑

落下的树叶为何因腐烂而不朽

我伸出手插进腐烂的树叶深处

触碰到了那永不变色的泥土

只有永不放弃的泥土最终成为泥土

只有金黄色的落叶才会归隐于尘埃

 

《遍地烟火以后的沉寂》

烟火,是这个版图中的语音或灵息吹拂

两千多年以前,我在哪里?出生于

哪一片尘埃?坐在哪一棵树下织布

哪一个人是我的母亲?这些都是渊源

无法割舍下的线索,总是要纠缠我

也许我曾在这条古道,随烟火

行走漂泊。也许我就是一团烟火

那时候,没有电灯泡和网络

我们会在竹笺上铭文记事。没有酒水的

日子,在偶遇中我们遇到了唐代的梅树

青梅落在陶罐中开始发酵后

在那一夜,我们喝到了可以醉的青梅水

执着油灯,我像一团烟火飘忽不定

我织完了一匹布,马蹄声由远而近

你带着刀剑,靠近我。战事绵绵

犹如细雨。我睁开眼睛,你将远逝

沉寂后的古道,有一棵古梅树

来自唐代。有一群人坐在畜厩的围栏

他们在议事,声音像回到了古代

谈论的都是现代的俗事。我走过去

坐在他们中间。他们谈论的事

我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是遍地烟火后的

沉寂。几个人仿佛是唐梅的守护者

除了劳作耕地养殖,他们还有通向

内陆的摩托车和一辆手扶拖拉机

 

《来自一棵唐梅的栖息地》

上午十点半钟,沿斜坡而上的乡间

有一条路,就像游记。我想起在古代

没有钟表分秒必争的时光。但用杀戮

换取的鲜血梅花般的妖冶和荣光

也有爱情,男人或女人种下一棵树

山高路远之间有了屏障可依倚

哪怕现在看上去,仍然可鉴别古代的

爱情。天亮时,他们就在谈论这棵树

用二十一世纪的语言在谈论

用生活在重金属中的语调

谈论那棵生活在博南以西村落的唐梅

我们终于抵达这条土路并往上走

仿佛有人拍了下我的脊背

是被风卷残云托起的隐喻

是被一棵树上的语音呼啸而过的体温

我们终于往上走,离传说很近

一个破损的陶罐中长出了一朵野花

一个传说的地址比从前的驿站更小

风栖息着它的声音,鸟栖息着翅膀

一棵树栖息着它千年的树龄

裂缝中的阳光,栖息着它的温柔

它已经是垂垂老者,像一部不朽之书

却又生长出芽衣。在它的周围

有慕名而来的游者,伸出手

想拥抱它,想抚摸它的枯朽和激情

而最终我们都在收回双手时

触到了虚空世界中的一场告别

一个孩子爬到了树桩上想再往上爬

一个孩子竭尽全力想寻找到游戏的启蒙

我们站在树下,想着回去的路

一棵树身经历了千年的闪电

当我离开时,我触摸到了它的巨创

努力地活着吧,这是唐梅告诉我的

趁天色还早,我们离开吧

这棵比我们的性命活得更漫长的树

它将继续孤单地栖息着

以不为人知的力量和风骨

而在它的内部,我分明听到了水流般的

絮语。它是如此的疲惫又如此的深情

一个孩子已经爬到了那空心人般的内部

一个孩子想在它的避风港中做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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