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春天写一首诗》 我要为春天写一首诗 为湿润的大地 也为大地上奔涌的河水 为屋后的桃花 也为天空中斜织的细雨 为清晨的飞鸟 也为黄昏倔强滚过远山的雷霆 为重新长出嫩芽的枯木 也为那些没有熬过冬天的虫蛹 春天来了,耕牛 在河滩悠闲吃草 小狗在阳光下追逐嬉戏 疫情中的人们开始走出悲伤 我要为春天写一首诗 为这秘密的欢乐和看不见的烦忧 都如小草不知深浅地钻出地面
《坐在父亲的庭院》 我有一个漫长的中年,从二十岁开始 那是父亲离世那年农历十月 秋风不再有确切去处,父亲在庭院中 说自己的肝正在一点点烂去 要我在他走后照顾好两个苦命的姐姐 和年幼的弟弟,那时候我没有工作 也没有爱情,只有贫穷让我 一下子步入人生的中年,父亲辞世后 我落叶一样不知疲倦在人世 辗转漂泊,没想转眼间已过天命之年 人生过半,如今我再次坐在 父亲曾经的庭院,白云如世事在天空 悠然飘过,那么多的白云啊,就像积雪一样 一下子覆盖在我灰白的头顶
《走在老瓦山途中》 走在老瓦山半山腰,我看见 真实和虚构之间 只隔着山间一片飘忽的云团 那么多分岔的小路 沿着山坡蜿蜒而去 它们曲折迂回的美似乎可以 冲扺我们对生活 曲折迂回的焦虑和恐惧 从远处山坡上孤傲绽放的杜鹃花 到在悬崖从容跳跃的黑山羊 从山坳中的流水炊烟 到更高处台阶上挑夫弯下的脊背 似乎生活中的宁静闲适之美从来就是这样 和生命中的劳累奔波之苦相映衬
《从半山寺回家》 一寸一寸地 先是半山寺像天边的一幅剪影 琉璃的顶和高挑的翘檐 被镀上一层金粉 接着是寺后高大香樟隐去鸟鸣 大雾从日落处缓缓涌起 然后是小沙弥用长竿点起山门的灯 居士们安静地坐在桌前 享用简朴斋饭 然后是天渐渐暗了下来 我和做义工的母亲走在回家的路上 狭窄的山路 在深秋湿重夜雾中若有若无 但我和母亲都感觉有 一束束微小的光在前方黑暗中忽明忽暗 如一盏盏闪烁的小灯笼
《卷 柏》 征蓬之一种。它能在绝境中自断根茎 顺从着命运在荒漠中随风翻滚 它不从众,大多数时候也不存在立场 它所经历的苦难告诉它,生命 只不过是一次又一次残忍的自我放逐 是孤独,以及自己枯萎的外表 紧紧裹着的、不死的心造就了自己的 命运,那偶尔从天而降的甘霖也不是神的恩赐 而是生命自我不懈坚持的结果
《剪 枝》 剪枝人在果园里手持一把大剪 双手使劲一铰 果树枝条就咔嚓一声坠落地面 剪枝人就像一个手艺平庸 但动作干练的乡村剃头匠 他粗暴地剪去那些出头的枝条 也残忍地剪去那些无力向上 而软弱下垂的枝条 他的每一剪刀下去 我都感到果园里所有果树在剧烈地颤动
《7月24日夜和朋友在幕阜山》 清水河穿过幕阜山后露出白银的身子 我们坐在黑暗中 想人类在生活中左冲右突 不见得有出头之日 而流水此刻就像一个挖煤人在黑暗中 爬上深井还自己清白 可见顺应自然 要胜过和自然无休止的争斗 距此五公里的上屋方家出过一个县丞 因治理河水不力入过牢狱 他说每个人都会和他相遇的某种事物 共命运,不知道我们的命 是停落在树木、花草还是岩石或流水 无眠的人在秋蝉的欢鸣中 看见遥远的天际星云翻涌,——人的 一生是否也是如此变幻无定 漫漫长夜如幽暗时光溶洞,你看见 黑暗高过林梢,而越过林梢的人看见的 是无数的光睡在黑暗的怀中
《仙岛湖》 其实是一座水库。走在山口高高的堤坝上 可以看见曾经的流水在群山间 仍保留着迂回奔突的形状 那些小木船藏在树荫下招揽生意 我喜欢听那个戴草帽的少年 说他从前的家就在湖底,春天的白花继木 一直从他家屋后的山脚开到山顶 想着曾经手挽着手的山峰大部分葬身水下 只有少数的浮出水面成为孤岛 让人感觉即使在黑暗的湖底,生命 也有着它难言的悲戚和无常 就像我们中间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消失在人海 有的人走着走着就走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打板栗的老八》 上屋李家后面有一棵高大的板栗树 长梯只能搭到它的半腰 那年老八爬完梯子又爬了半截树干 才坐到粗壮的树杈中间 其时时序已入秋但夏迟迟不肯离去 溽热的幕阜山密不透风 老八用手抺了抺脸上汗滴,就开始 用竹竿抽打枝丫上的板栗 剁脑壳的,怎么老是追着我头顶打 那年老八的婆娘还年轻 正戴着一双厚厚的手套在树下捡拾 老八用竹竿打落的板栗 偶尔有长满尖刺的板栗落在她背上 她也不喊疼。老八抽烟时候 她就走到板栗树外拔除手套上的刺 那年老八已四十二岁整 还没被水库工地的开山炮炸掉双手 他从树上下来帮婆娘收板栗 也用结实的手帮婆娘清除背上尖刺 路过的人说,这细刺多难拔 老八挥了挥手说,没有拔不完的刺 除生活里的。——我记得那一年日子很漫长 年底再次见到老八时,他身体两侧 只有两只空空的袖管在晃动
《绝壁上的孤松》 恩施大峡谷高高绝壁上,一棵松树 探出悬崖,相对山中树木 它获得的绝对高度,像是 要把细雨中的幻象抖落,它承受着 风霜、烈日及虚假的赞美 也克服着自己的桀骜与不羁,我想 从出生起,它就一定在与 这个世界顽强地较量着,它的根茎 一定密匝布满身边的岩石 像老人布满青筋的手。但当我们将 它比附于人性,是谁给了 它命运?是风、飞鸟还是命运本身 当我们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是不是说,一粒被命运抛弃的种子有它的 幸运,也有它高寒中独自成长的悲哀
《窗台上的玻璃器皿》 临河窗台上有一尊玻璃器皿,空的 也许插过花草 但因为空,它也迹近于无 它容易起变化 仅仅因为光线或阴影,因而也是 容易受伤害的,任何 尖锐的东西都有可能给它带来裂痕 就像它与生俱来的宿命 因此我没打算让它插上任何植物 以此来衬托美的客观性 我宁愿让它空着,看它过滤一些事物 又把另一些事物在心中弯曲 【剑男,原名卢雄飞,湖北通城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诗刊》《十月》《青年文学》《作家》等发表有诗歌、小说、散文及评论,曾获丁玲文学奖、《芳草》汉语文学女评委奖、汉语诗歌双年十佳,《长江文艺》双年奖;著有《激愤人生》《散页与断章》《剑男诗选》《星空和青瓦》等。现在华中师范大学任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