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有两位机械工程师、两位电工、一位材料学家,一个厨师还有三两个青年工作者。我们家没什么发愁的事情。即使我们忧心忡忡,花儿依然芬芳,但人们一时的痛苦模糊了它们的香味。有些人钦佩一些经验丰富的好手,有些人则不然,他们可以坦率地说,经验是表里不一的,因此好手再多也无济于事,如今孩子们的脸都是一样的悲伤;他们还说,广阔的视野可以创造广阔的国家,但太大的国家往往都倒霉透顶。 两年前,在永久停工后,我收获了一个关于疲惫的巧妙表达,那就是肠胃病。这病里寄托了我多年来的一切年轻动力和灵感。我和朋友谈了谈我的肠胃问题,朋友不断提醒我所有根深蒂固的、无处不在的药物和叫人发痒的磺胺,这些装置将健康隐藏在远离世界最深的金库中。但没什么能挪动我。这绝不是因为我发懒,我不是在老鼠偷偷吃了很多东西后还想继续睡觉的主人家,我是个很有责任心且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我是个正派人士,我从不对我的爱犹豫不决,哪怕我病得再重,我也从来没有完全失去食欲;我只是礼貌地对待我。我仍然有一些过去的魅力,像我的爱人一样,他品位很好,总在享受音乐,人们有时候和他一起听音乐只是为了取悦他,他说即使你在带子上站了几百万次,肠胃病也会一直陪你到一只螃蟹读完大学。我为什么瘦成这样了? 一对黄铜耳环已经到门口了,我把它们落在市集,一位好心人给我送来了。魔鬼就是跟着它们走进来的。这个童话般的事件让我感到迟钝和迷茫——我家里来了一只魔鬼。这不是雾和烟——这是一只魔鬼,它看起来像个人。我们不得不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职业。屋子里满是蜘蛛和障碍物,魔鬼夺走了我们的一切。孩子们在它面前强调了她们的舅舅对她们的残忍和不公正,舅舅们总是催促她们早点上床睡觉。它试图鼓吹她们谋杀,说一方有弱点,另一方就得拼命憎恨。院子里的鸡看起来冷冰冰的。牛的蹄子浸在牛粪里。我们需要人来说服魔鬼,于是把哲学姑娘叫起来,却发现她也生病了——这可比我的肠胃病严重多了,她看起来像是要死了。她无法驱赶魔鬼,刚出生三天的婴儿在替她煮药汤。我们提起工会,提起魔鬼在屋子里织网,她说,我要和姐姐妹妹们在一起。于是我们拨通首都,放松的、又轻又牢固的嗓音传来,一口流利的废话: “首都还在,请放心。” 我们恳求她前来,说这里有位病人,还有一个怎么都赶不走的魔鬼。 “让激情去吧。” “只有一个?” “她一个顶一万个。” 她说她要派激情姑娘过来,以协助我们逮捕魔鬼,魔鬼蹲在桌脚旁偷听我们通话。得知激情姑娘要来,它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因为它同样为了逮捕她而来,这是一个阴谋。我们说激情姑娘不会为了一个哲学病人而奔波,它说今天是个节日,到处都有庆祝活动,激情一定会来。 果然,激情姑娘很快就到了。她突然出现在这里,叫我们有了依靠。她只带了一箱行李,两双袜子放在口袋里,鞋底满是牛粪,鞋带都已经发绿了。她多么年轻,身上没有疤痕,牙齿还没换完。她有一个近乎乳白色的饱满的额头,她的脸颊在阳光下发出紫色的光芒。她满脸笑容,她精力充沛,有点自大傲慢,头脑转得非常快。她心胸宽广,着手为我们解决问题。我们问她母亲是怎么回事,她称之为疲劳症,用脚踩了踩母亲的背,母亲很快就睡着了。我提起自己的肠胃病,她将南瓜粥和茄子盛给我,我也感觉好多了。她果然神通广大。她真的很神气。于是我们提起魔鬼。她借走一根棍子,打在魔鬼的头上,魔鬼跑掉了,她还追了过去,他们绕着屋子跑,鸡飞狗跳。一直在睡觉的母亲又醒了,我的肠子又疼了——如此看来,她还没学会如何妥善处理问题。她对待魔鬼,像是对待自己的敌人。你对抗敌人,只会叫敌人变得更加强大。未来的战争将医治这位年纪轻轻的女王吗,她将听从坟墓的声音吗?她将在主人的行列中旅行吗——倘若真的有敌人!根本没有敌人——太阳被过去追逐,只能在黑暗中找到我们的家。根本没有敌人。她在我们的家中受到长久的欢迎,我们款待她,希望她去更远的地方,因为向西流淌的河流在深海的水中——她应该去海里。我们希望她赶快离去,因为我们中了魔鬼的诡计,很有可能会害了她。 魔鬼很快就被抓住了,它原本蹦蹦跳跳,将激情姑娘引入泥潭,她不慎掉进去,沾了一身的泥巴,她像一只小猪一样在泥巴里打滚,真是狼狈极了,但是她挥舞着手臂,拉住了魔鬼的尾巴。魔鬼原本嘻嘻哈哈看她笑话,没想到她如此倔强,于是它邪恶地说,我来打个招呼。我问候您是因为您想成为主人,而不是奴隶。您认为每个人都应该跟随您,这个愿望深深地刻在您的灵魂里。您总会犯错,但是无伤大雅。鄙人此次前来,只为了服侍您,我只能向您表示我的尊重。您应该打开自己给我看,说这是我的肚皮,宇宙是从这里头爬出来的小玩样儿——一切都从这里来,也得回到这里去。我不得不提醒您啊——在不远处,奴隶制正在运行。在那里即使是最愚蠢的人也有占有的本领。他们才华横溢,从欺凌中获得成就感;他们不放过任何一只鸟,只为了自己能够拥有它。 “我可没把你排出来,你究竟是什么,”激情姑娘说,“瞧瞧你的蠢样子!” “收一下您刻薄的评价吧,您没什么错,我们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只可惜……” “可惜什么?” 它闭口不谈缺点,开始赞美她,说她是多么伟大。 “您与哲学全然相反,她徘徊不定,已经被绊倒在路上。鄙人瞧不起她,所以才来见您。鄙人不想让任何人告诉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的利益。若恰好您无法理解我的爱,那您就会一口咬定我的爱是奴仆的爱——您从未想要依附我。我们是平等的。我爱您,您也从不在我这儿吝啬您的爱。我希望在您心头,我是一个值得你尊敬和佩戴在胸前的小人物。我是个值得您爱的小家伙。快说你爱我。” “你怎么前言不搭后语?“激情姑娘问。 “我将永远爱着你,即使我老了,即使我死了,即使我年轻时的好日子永远消失了。没有人可以夺走我的爱。但凡您走过的路,我都走过了。我像七层楼那么高,我杀了一条鲨鱼,还得用鱼叉把它搅碎。”它这样说,但随后就倒在她身边,说它晕船。坐船是什么感觉?她陶醉在其中。魔鬼说要带她去支离破碎的小船里。 “我不听你说话,哲学姑娘生病了,一定是因为你。不过我没时间和你闲聊,我要找个医生过来,给哲学治病。”激情姑娘说着就推开门走了。当她离去,另一只隐秘的魔鬼与哲学交谈了起来。 “您不去参加节日吗?激情已经走了。不为了幸福,但为了生活。又或许你认为这是一个挑战——还是阴谋?” “什么节日?今天什么节日都不是。别管那个。她是去找医生了。”哲学姑娘说。她变得多么虚弱。 “这当然是个节日。您说您不去参加节日,这是个明智的选择,可惜激情姑娘走了。您看外头的人多开心!多热闹!您还是没有了解节日的真实面目——您没有看穿啊!鄙人需要提醒您,它的存在是为了播下矛盾,这个阴谋正在猖獗。它们不优雅,且缺乏温情。它但凡有一点良知,也不至于一头扎进您的怀里。庆典和盛宴就是阴谋和狡计。您何必忠实地为它们工作。您要成为可怜人吗?” “胡说,今天根本不是什么节日!” “激情骗了您啊!她说她要去给你找个大夫,但那是谎言。她为了节日,她只为了参加节日。激情骗了您,激情欺骗您!激情去赴宴,没有埋葬您。尽管您生病了,她还是在享受她的节日。您早点抛弃她吧。”它颤抖着,仍然试图通过她的脑子,但哲学推开了它,从它的喉咙里传出微弱的声音,“激情是属于你的。但她的任性太让人讨厌了。” “她去找医生了。她想让我好起来。” “哈哈,哈哈,她想让你萎靡不振,她去吃喝玩乐哩,是为了过节。不不不,咿咿呀呀——好,好,出来吧,再见,难道是节日强迫她的不成?蠢人!”魔鬼捂着嘴,咯咯地笑着。 “今天不是节日。” 一来一往,哲学姑娘忘记了医生。它试图在她和节日之间创造一种关系,且它似乎快要成功了。它说,“有一种后翅退化的横行蠕虫寄生在人身上,它们刺痛肉体并产下褐色的卵。如有人用手指挑弄它,它就变得五光十色,迷人眼的颜色浮动在人们眼前,然后它趁机溜走。如果没有人挑弄它,它就趁着人们睡觉,在人的皮下产卵——它们就是这么繁衍的。它们为人的梦想祈祷,感受睡法的温暖。您仔细瞧瞧您宿舍的外墙,那里满是这种节日小虫。它是黄绿色的、淡紫红的、蓟色的、鹿皮色的,像一只苍蝇,腿很细,只有一只脚很长,像高跟鞋,它们还有半透明的翅膀。它们进门时不动。它们吃墙漆吗?不,它们不咀嚼食物,它们吃土豆。它们就像吃大豆的虫子一样,遇到难题,它们有自己的解决方案,根本不需要人参与。它们趁着您睡觉,在您脑子里产卵,生个不停。我们有我们的吗?我们有我们的解决方案吗?是的,我们有一个解决方案。那不就是杀虫剂吗?那不就是毒药吗?您想一想,何必躲着它们呢,您站得远远的,将毒药撒过去——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您怎能任由节日小虫蚕食您,您怎能因为牙齿不锋利而挨饿。还有一只小虫,它叫黑青小蜂,它通过自己的产卵管注射蜂毒,然后产卵管变成吸食器官吸食被腐蚀的体液,然后它产卵,然后再吸食,然后再产卵,反反复复,直到掏空您——哎呀,它卵量显赫。这类节日小虫,这些趴在墙上的,趴在气球上的,趴在盛宴上的小鬼,它总是先削弱您,然后将自己塞进去,让您误以为它就是您,真是卑鄙。您想一想,它们就这么干下去,最后您还剩下什么呢?难道真理意味着拥有一个节日的身体和一颗节日的心吗?难道真理意味着您能够在一个残酷的节日上支持自己和每个人吗?当真有这种好事?不,节日想让您变得软弱,而庆典上的欢声笑语想要迷惑您。” 哲学姑娘的眼睛骨碌骨碌转着,说她不认为节日是虫子,若节日真的存在,那它反倒是她的一部分。她当然可以庆祝它,而不是对它心生疑虑。 魔鬼摇头晃脑:“不不,这您就错了。鄙人对庆祝活动既有信心又有疑虑,您以为鄙人在庆祝吗?所以鄙人生来就是为了庆祝您?您到底在哪里学的这个词?您生来不是为了庆祝,您生来就是为了与众不同。没有人像您,太阳和月亮也和您不同。但是节日呢,节日巴不得您变成它,它希望您变得和它一个样!是的,节日准备做坏事——节日希望您像节日一样。” “太阳和月亮同我没什么分别,我和别人也没什么区别,甚至连你也……你别想糊弄我。” “节日准备做坏事!” “但节日是美好的,如果没有节日……” “哦,胡说八道,我来问你,”魔鬼的声音听起来尖锐而有趣,“您认为什么是最美的词?不可能是节日,不是吗?不可能是一个节日——是庆典吗?您得告诉我哩。” “爱是最美丽的字眼。绝非是什么节日。” “是呀,是的。” “你说激情姑娘离开我是为了消遣,而不是为了爱我。你说这一切都出于外面正在举办盛大的节日,所以你希望我怀疑节日,同时怀疑激情姑娘。可我如此疑心重重又有何用呢——怀疑有什么意义——我会成长吗?恐怕不会,我将不是死于热病和病毒,而是死于我自己疑惑的心——我将死于与我自己相反的心,我将死于我自己的对立的心,这与节日毫无关系!”哲学姑娘说,“所以,你是胡编乱造的,你要我死在自己的心里。我得看清你。” 她重新思考,谈到:“我甚至不认为我会做什么。每当我想做些什么,它就结束了。为什么我们总是相对的?我们总是在争论不休,这种阻力来自我的内心吗?”她感到困惑和担忧。她与魔鬼几乎在同一频率上,她是不是被骗了呢?讨厌节日对她有什么好处?这个家伙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笑话呢?“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这么久?”她问魔鬼。 “因为一切细节问题。” “什么细节?” “我不知道,您身上有这么多细节。” “但你说过……又或许我曾说过,空荡荡的房间才是想象力的所在。” “是的,你是对的,你说的也是,但那是想象力的归宿,却不是我爱的归宿。” 哲学姑娘意识到这是一种忏悔,带着缥缈的欲望,于是她向前倾倒,在魔鬼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它仍然像往常一样看着她,于是她又亲吻了它的眼睛,当她再次移开时,魔鬼已经改变了它的样子。 “既然您刚才谈到,爱是最美的词,那么鄙人则负责将爱发扬光大。它是冉冉升起的太阳,可您似乎并不想研究它。先知的总数多么少,再也不能少一个了,我们迫切需要您的临在。秋天的火焰挂在爱的顶峰,灵魂挂在群山之上。鄙人来到这里,为了与您探讨爱的内涵。凡是被创造或模仿的东西里都有痛苦,因为爱无法被创造也无法被模仿——因此真正的爱里绝对没有痛苦。鄙人来这里,为了帮您分担苦楚。您是否即将开悟,因为鄙人的爱?”魔鬼又说。多么疲惫的舌头,多么陈词滥调的语言。它缥缈而可疑,被钉在虚假的木桩上,一动不动。 “我不会再和你说话了。” “请热烈地爱我,你为什么要信任节日?为什么要信任激情?留在这里,吻我。”魔鬼变得惹人怜爱,它的眼睛像蜻蜓一样打鼓,声音也变得甜美,它的皮肤散发着香气,甚至它的尾巴都鼓了起来,像是一根玉米。“现在让我看看你。”哲学姑娘瞧着它,瞧着它皱起的皮肤,魔鬼继续甜言蜜语,它说我是您的小奴隶。哲学姑娘看着它的眼睛,判断它是否在撒谎。魔鬼说,“是的,我服从你,我是你的工具,小伙伴,你的朋友。”她知道魔鬼只是在跟她开玩笑,但她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它的魅力,吻了吻它的脸。可惜,他们的争吵总是以接吻开始。魔鬼不停地说,“但你停在这里和我一起思考。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就和你在一起。你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是为了让你清醒,只是为了让你振作起来,让你在痛苦之后有一个清醒的颠覆。当你触摸你完整的皮肤时,你会想起那些被你烧毁、欺骗和操纵的可怜人——因为你是卑鄙的哲学、火辣辣的哲学,以自身迷惑人的哲学。在你感到内疚之前,你又会把他们统统忘记。我深感荣幸。我们不惩治你,因为你也是伟大而合一的意识的一部分,我们只是启迪你。这就是我们能做的一切。” “什么?”哲学姑娘变得警惕,“你在说什么?你果然在骗我!说清楚。对了——医生……你藏在哪里了?你把医生藏起来了。你说激情姑娘去参加节日了,我就当你说的都是真的——既然如此,那我就自己去找医生。”哲学姑娘需要一个医生,她说着就要往外走。 “哎,你怎么了?我们刚刚很好。你还在吻我,你在吻我。” “说清楚!医生……” 魔鬼像狗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它又变得像个讨厌的东西:“如果您参加这个节日,您就得死在我前面了。” “你在胡说什么?怎么总在说节日,今天根本就不是节日……我也没要去参加节日,我去见医生。”哲学姑娘变得迷茫。 “你一出去,就要参加节日!” 哲学姑娘惊呆了:“什么?” “你必须得死。如果你参加了这个节日,你就会死!”它尖叫得更响了,几乎像一种诅咒。 “你来这里做什么不好,你去喂鸡吧——你把医生藏在哪里了?” “您干脆将鄙人扒开吧!” 它发出凄惨的叫声。 “您这样拍拍打打没有用处。你只是给了人们,给了人们他们本就有的东西。你不必为自己鼓掌;谁都不敢承认你是一个过去的人,因为大家都怕你。没有什么可以折磨你——除了粗鲁地说出让你心烦的事情。人总是在说已经发生过的伤心事,节日总是带来复古,让你更容易受苦受难。当有人说我们曾经多好啊,不要听他们的。你告诉这群人,是的,因为我不是过去的人,不是未来的人,我是现在的人。我们是活在此时此刻的人。转动你的头,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但别用眼睛看它,您得忽略你的思想,忘记你的身体,你的身体,年轻的身体,把它留在你的心里。你的孩子拉扯彼此的尾巴、作恶、被殴打——甚至被绞死。当他们开始谈论您的伟大时,你更应该想起自己究竟是谁。火焰将继续燃烧。” 哲学姑娘想要抓住它,它变成一滴脂肪,顺着桌腿流了下去。 “它凭空造出了一个敌人,就是为了让我驯服。”她用袖子擦去了那滴油。哲学发着高烧,她感到头痛,认为节日毫无疑问已经结束了,它们引领的一切都已经进入了停滞。它们只能通过长久的痛苦换来短暂的快乐——它们已经被灭亡替代了,它们在死亡前一秒钟出生。眼前一团迷雾,和一只魔鬼!当她试图擦拭干净它,它又出现了,它不会消失,魔鬼喋喋不休。 “您是一颗闪耀的……闪耀的星星。” 她无法承受压力,愤怒地流下了眼泪。你是一颗闪亮的明星。它重复一件可怕的事,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哲学心想,啊,可怕的东西,坏东西,毒害了我的心。人们通过将回忆缝在一起,以改变时间的进程。她说自己的语言,她咕哝着:你逼着我检讨我自己。 “没一个人是靠得住的!”她翻过身,挨个捏自己的手指,“我要去田野,”她说,“我待在这里什么也干不了,它们甚至不让我喘气。这里都是我厌恶的人,我在这里,比屠宰场里的鸡还肥,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我想离开这里,到那里去——我要离开这里!在这群人的簇拥下,黑夜在奔跑,马儿在被马儿打,我们在煎熬着自己!在这里我是个强壮的下蛋的鸡,我必须离开这里。”魔鬼开始讲述不公正和淫乱的杂交往事,哲学姑娘没有陷入昏迷。她得去找个医生。 她爬了起来,想喝点水,魔鬼那长长的尾巴绕着圈,想把哲学姑娘拴起来。我不能躺着不动,哲学姑娘想。她的脸肿了,她蹲下,把袜子捞出来,试图把它们拉到脚上。另一个魔鬼推开门走了进来,赤身裸体,象牙色——瘦骨嶙峋,端着一小碗茶,它是房间里唯一的问号。它的嘴巴里说着什么——我们又来了!哲学姑娘吓了一跳,她踢翻了靴子。这个新的谦卑而坚韧的新人把碗放在火上,让水在火的氛围中沸腾。魔鬼擦了擦地板,将她挤开,还试图让她坐下来。然后它跪在她的两腿之间,对着她的干燥的会阴唱起了大败局,她不得不躺回床上。那个魔鬼欢快地站起来,拿起一勺茶,尝了一口。哲学姑娘张开嘴,她不去擦鼻涕,等着它们把水放到她嘴里。我为什么要离开我的家,饿着肚子,学习而不是享受快乐?我在这里过得更好。她对食物很满意,并聆听了来自她家乡的歌曲。人们向那些死光的圣人们致敬。它们说失败的英雄才算是好英雄。她盯着火堆,变得很困。魔鬼坐在火堆旁,煮着自己的肉,准备把它送给它的朋友们。 这盛大的日子里,在节日的黑暗中有一物浮现。它仿佛要启迪蒙昧,孱弱的身躯上写满了焦虑的文字。脸像是刮过,高高的颧骨唯恐落后。明年它将带来一只带斑点的小狗。 “你最好别跟着我。”激情姑娘说。她急着找医生。它却横插一脚,问激情姑娘青年时代的理想。它说它擅长占卜。激情姑娘伸手拽住了它的尾巴,发现里面有一根坏透了的骨头。 “你在这儿闲逛什么?我可没见过你,我从来没见过你。” 它说:“我是来启迪您的。” 激情姑娘哈哈大笑。它继续说着:“节日结束时,我才会离开。在此之间,我会为您带来一股世俗之风,紧随着的是快速的复苏之风。” “复苏什么?” “复苏您,我是来启迪您的!” “哈哈,你继续说。你总要说点什么才安心是吗?”激情姑娘双手抱胸,大笑着讽刺它。 “我是来提醒您的,节日是虚构的——您何必为了一个假东西而雀跃呢?” “你错了,我来找医生。我当然知道,哼,我还以为你有更好的见解呢。” “不,你不是为了医生而来,您是为了节日而来的。若是您为了医生而来,您早就抛下我了。我们只希望您不要过度关注我们的言谈,而要注意我们本身,您幸福的关键在于您自己。您的庸人习气被装在我的口袋里,我感到羞耻和惭愧。我今天来,就是为您掏我的口袋,将原本属于您的还给您。您的注意力不能总是放在我身上呀。” 它可真刻薄。它说我是来帮助和服务你的,如果你愿意,把我放在你的行李箱里。于是激情姑娘弹奏起手风琴来,并让它跳舞,它甜蜜却寡言,热情地迎接了音符,交错着双脚跳起舞来。 “真不错。”激情姑娘拍着手。 “我看它是个魔鬼。”激情姑娘思考着,魔鬼对我百依百顺,对着我空空的座位磕头,它们又惭愧又可怜,会将全部的粮食给我,但这不过是漫长的铺垫,最后它们会绊倒我,然后叫来一群一模一样的魔鬼吃光我的肉。小心点。这是什么?一个令人心碎的微笑。这是病人的微笑。我要为一个微笑而受苦了。我还不如无动于衷,她想,可马上否认了自己。冷漠的人足够多了,冷漠的人才是痛苦的人。欢快的人怎么可能有一颗冷漠的心呢?我看它对我如此感兴趣,巴不得将眼睛贴在我身上,它只是在进行一项研究,甚至对我抱有一种猎奇心态——现在的孩子们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一群什么苦也不愿吃,要么是脏到流油,要么干干净净总是生病,总是吃西药的——一群怪胎。整天都在想什么?能想什么呢?天翻地覆,魔鬼总是勾着最刻苦的那个同学的脚踝,想将她拉进谷底,而那些懒惰的顺从的,就随着太阳移动,没有魔鬼搭理了。所以我平平淡淡,像个小奴隶一样轻佻顺从,我就永远没有吃苦头的时候,人没办法折磨我,魔鬼也没办法。这群人把洒脱当作早安,懊悔则是晚餐,真是可怜,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对我们来说,彻底的颠覆与抛弃多么有必要,因为我们无法提起额头上的风,我们迷失在幻想中,甚至与自己分开了。魔鬼说,节日,节日的盛宴,实际上是关闭的,以防止儿童偷窃和老人失去生命。它们被高高地放在柜子上,周围都是陷阱,如果孩子们踩到它们,她们就会死掉。我真的是激情吗?哲学真的生病了吗?耳畔响起欢笑声,激情姑娘渐渐醒来,发现魔鬼趴在她耳边。广场上热火朝天,数不清的人。激情姑娘感到兴奋,拍打魔鬼鼓起的肚皮,叫它唱起歌来。雨后,道路上淌着水,但是这地方满是沟壑,积水很快就消失了。天空上多处修补的痕迹,下起雪来。激情姑娘面色红润,在飘雪中看着自己醒目的倒影。人们竟然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了,激情姑娘流连忘返。 “放松些吧。”它说它知道医生在哪里,激情跟着它走,来到一所门诊,却发现医生也是魔鬼。 “小东西,”她质问,“你怎么了?” 它在桌子上乱涂乱画,装聋作哑,但仍在写处方。激情姑娘咒骂它的虚伪,她指着它的鼻子说:“我是个能和你耗时间的人,你早点投降,把自己的阴谋诡计交代清楚。” “我的阴谋在哪里?指给我看。我想全心全意地帮助您。” “发誓吧,说你没有撒谎。” “您竟然相信誓言?那些话您听听就好了,您将任何一个人放在同样的位置上,他们都会说出一模一样的、分毫不差的话,这些许诺都是固定的,因此不要期待太多。” “你在写药方?” “是的。你生病了。你来买药。”它戴着眼镜,口袋里有一支蜡笔。它的脸上挂着柔和而亲切的笑容,魔鬼说,“您蔑视我,您看不起我,我并不怨恨您,因为蔑视是一种讨巧的想法,不要追逐自己的蔑视,而要去接管它。”它说,“智者聚集,为疾病的发展做出贡献。当疾病不再思考时,我们就会撤回它们。可当它成为一种习惯,当它成为一种规则,当一种疾病被扭曲时,很多东西必然随之改变。不要犯错误,不要干坏事。现在您在一个非常平静和理智的药房里,所以您不能反抗我。您越是反抗,就越是服从。” “谁?你说谁有病?” “理智点,请您冷静下来。” “哼,理智?你靠着理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因为它是最大的问题哩!” “您来这里,难道不是因为酸疼的牙齿,发烫的脚掌?那只猫在那里打呼噜,像个叫花子?而您就憋着一股气来到这里了?”它递给她一份手写的食谱,看着它,激情姑娘觉得事情变得模糊不清了,一只没有名字的魔鬼,在生了病的哲学耳边嘶鸣。它死死纠缠着她,准备与她同归于尽。我不能被它打倒,不能她在那儿流血,我却在这里珍惜自己冰冷的心。所以我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坏家伙?激情姑娘思考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当她还是个孩子时,她认为自己刻薄,但现在她认为自己善良,她从那个变成了这个,旧的那个还在吗?因为她比孩提时有了更多的同情心,她对人类惊人的困难有了更多的理解和同情?她只是个普通人,和所有普通人一样。她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她又懒又无聊。她不仅想到了自己痛苦的梦,还想到了那些做过更痛苦的梦的人。今天是什么节日,人们在庆祝什么?在庆祝哲学姑娘生病了吗?节日是幻觉,幻觉。人为什么会产生幻觉?她如何防止自己产生幻觉?她甚至不敢思考,思考只会带来更多的幻觉。如果她是诚实的,她应该放弃自己的最终目标,而全身心地投入到每一件事上——激情姑娘希望自己有这样的勇气。 “好吧,您没生病,那么您是为了给谁看病呢?”魔鬼问。 “哲学姑娘。” “不,你是为了参加节日庆典。” “我不记得了,到处都是饮料……不,我来找医生,给她看病。” “您是为了节日来的。” “胡说八道,闭嘴,魔鬼,”激情姑娘在房间里徘徊,“我们谈论的不是同一件事。” “您为了哲学吗?那您为何奔着节日来了?不不不,鄙人的意思是——你必须与你是谁决裂。” 激情姑娘回过头来,脸色疯狂红润,但嘴唇苍白而干燥:“我在你眼里像是一场节日狂欢吗?你在拿我取乐?”她问道。 “您看起来不像。但也快了——除非你与你曾经的理念决裂,否则你就是那一成不变的节日的一部分,你就是节制的乌鸦——未来的节制乌鸦。” “放狗屁的乌鸦!我告诉过你我来这儿是为了给哲学治病。为什么你总是提起节日?”她又转身了。 “因为您得离开哲学姑娘,她在消耗您的心,您在节日里,我也在您心头。您现在看我——鄙人是个医生还是个魔鬼?” 激情的眼睛盯着它的第三条静脉,她不假思索地说:“无所谓,我总能明白。”魔鬼对她如此公开地承认自己的才华感到愤怒和震惊。 “您承认自己是个节日狂欢者?” “那你是否承认你是一个节日?”激情姑娘问。 “什么?” “你是一个节日吗? ” 魔鬼被吓了一跳,她抓着它的手滔滔不绝。激情姑娘问:“你觉得怎么样?没有人会拒绝我。” “您在说什么?不,别看,我们面对面谈谈。” 魔鬼在泥土中洗了脸,然后它把自己的背贴在墙上,与激情姑娘对视,然后她也依偎在墙上,依偎在自己的胸前,依偎在那个魔鬼身上。他们准备面对面谈谈。 魔鬼说,“我既不是一个节日,也不是一个节日的狂欢。” “撒谎,”激情姑娘说,“你是一个节日聚会,你在操纵我。” “鄙人不是在给您下命令,我只是在建议。” “建议我离开哲学姑娘?”激情姑娘的声音像一把刀一样刺穿了魔鬼的心,“我不用离开谁,因为谁都算得上是我。” “您为何要这样害我?”魔鬼难以置信,她像火一样燃烧自己,它只好虚弱地说,“您得离开了。所有人都要松一口气。” 激情姑娘想知道更多的秘密,并决心从此不为这些秘密担心。她走在寻找真正的医生的路上。魔鬼的尾巴让海滩充满湿润的火光,森林的树叶在薄雾中窃窃私语,在异乡客地,寂静的、狭隘的房间里的一朵郁金香引起了一起辩论。当这一切结合在一起时,远处的薄荷就成熟了,生出一群年轻、快乐的花朵。它们是柔软、新鲜、娇嫩的花朵。在经历了许多不愉快的花言巧语之后,它们准备从自己的眼里剜出几个字。激情姑娘在这执拗的目光里迷失了方向。当魔鬼准备冲出铸币厂时,激情姑娘急忙踩住了它的尾巴。魔鬼又变了一个样子,还在装睡,它的眼睛闭着还在说梦话。她哽咽着,她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它嘟囔着说,芦花快死了,山上没有雪花了,它张嘴呻吟着,把尾巴和手指捏在一起。 “最近怎么总是见到你?” “道理其实很简单。伤害人的纸片比镰刀更多。但人们给孩子们的是纸屑而不是剪刀。”魔鬼以一种梦幻般的语气说话。 激情姑娘上下打量它:“你打扮得花枝招展,一旦做了坏事,你就会耷拉你的尾巴。” “你在薄荷花上徘徊,我这就给你让路。” “别骗我,不然有你好受的!” “当然——绝对没有!” 于是,魔鬼又把她领走了,她以为她能偶遇医生,谁知薄荷丛的尽头是一个漆黑的牢房。这时候魔鬼介入了,它说,鄙人认为您是高贵而完整的,每个人都应该崇拜您。哦,原来如此——它害怕,它心里打鼓,它不得不让人们跑出来!她尖叫着,朝它脸上和它的小屁股打了一拳,决定立即离开。魔鬼开始落泪,它蜷缩着趴在激情姑娘的胸脯上。 “你要把我关起来!”激情姑娘拧它的肉。它乞求并抓住了激情姑娘的耳朵。 “鄙人认为,您是大师,哲学是客人。您怎么能说自己与哲学是一伙的呢,你怎么能说您与哲学同在——这真让我心碎。我的存在是为了提醒哲学的缺陷,并建议她不要傲慢。您是哲学的恩人,方圆几十里,我叫哲学感谢您——这是我的责任。您得蔑视她,蔑视是激情的美德,藐视是人类的责任。” “闭嘴,胡诌乱道的坏蛋。”激情姑娘撬开了它的牙齿,想找出谎言究竟藏在哪里,她什么都没有找到。它扭身跳了下来,跑进了黑漆漆的房子里,激情姑娘立刻去追赶它。 “把你的目的告诉我。缠着我,偷我的东西。骗我,装成医生、挑拨离间,还挑衅我们!为了什么?” “谢谢你,谢谢你,祝贺你,祝你长寿,”它终于开口,“我是为了哲学姑娘。我只为了她健康。” 听了这话,激情姑娘抱着肚子哈哈大笑。它精神抖擞:“我没有骗你。我为此准备了午餐——一场盛宴。她的健康状况正在逐渐好转。这是值得庆祝的。” “我正要去瞧瞧她。” “您得和她分开了。你们再也见不到彼此了。” 魔鬼站在漆黑的牢房的正中间,只听一声巨响,激情姑娘回过头,牢门已经被关上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走进牢房的。只有魔鬼在燃烧,它像是一个小火球,照亮了整个牢房。它又拎着它的战利品爬到了激情的胸口,它咬着激情姑娘并哭闹个没完。这次激情没有撬开它的牙齿,她发现这里只有一扇窗户,有人频频走过窗户并尝试着打开它,但窗户从里面锁紧了。他不依不饶,绕着窗户徘徊。乍一看他黑暗中的影子,人们会误以为他是一个开朗的人,以其雄辩而闻名,但实际上,他是个羞怯的人,他羞涩的样子让人怀疑他的品性。忘记他的人从未质疑过他,而记住他的人则认为他与我们分享了他的哲学和激情。他有些跛脚,这是一种从军病吗?我们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对我们来说是多么的熟悉;他一定是我们中的一员。 【渡澜,女,蒙古族,1999年出生,内蒙古通辽市库伦旗人。曾在《收获》《十月》《人民文学》《上海文学》《青年作家》《香港文学》《草原》等刊物发表小说。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丁玲文学奖、《小说选刊》新人奖、索龙嘎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