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奏或粼粼波光》 他观看往事, 因为有观看的距离。 他看见的同时那些事也正在消失, 因为他在观看。 他看见的是经他修补和重建的东西, 也有一些因素是原有的。 他相信,内容混在思想所滋生的结构中, 否则他将无法观看和理解,也辨认不出。 在他看见之前它们需要变成别的什么, 看见之后即开始瓦解, 无论新旧都将融入新的幽暗。 尤其是他无法看清对方的脸。 有几次几乎触摸到了, 但仍然无法确定。 停放在树影里的那辆游览车, 他们仍然坐在上面。 湖畔的演奏尚未结束,也许 根本就没有什么演奏。 如果说有孤独,那也不是谁的孤独, 是时空敞开又闭合的特性。 而在当时他完全察觉不到。
《夜 色》 夜色降临, 无数的饭局便在这城里出现, 我们奔赴而去,如飞蛾扑火。 明亮的灯光在洁净的瓷器上 一闪,又一闪。
八点后,马路再次变得通畅, 横七竖八乱开的家伙已经就座。 城市重又获得了秩序, 甚至还有宁静, 你在马路上还是在酒桌上已不再重要。
但最好你还是在马路上, 被小风吹着,腹中略感饥饿, 并有感于普遍的饱足。
有人来到街边呕吐, 那股难闻的气味让你也不再想进食。 小风也吹着他, 各有各的快乐和缺憾。
《我没有历史,但我有记忆》 那个地方没有历史, 就像我没有历史。
那里的树最粗不过碗口, 树龄超不过村上最老的人。
没有古物,没有传家之宝, 甚至也没有封建迷信, 精神世界和那儿的大平原一样平。
村上没有人认识字, 但生产队长会写自己的名字, 会计会看秤星。 或许有一些技术暗中相传, 比如盖房和杀猪。
村子上也没有音乐, 没有半导体收音机, 甚至没有广播。 有一只铁皮喇叭, 每天喊工用的。
没有电,更无各式灯笼。 油灯只有一种,墨水瓶做的, 插一根棉线捻的灯芯。
捻棉线为了纳鞋底, 倒是家家都捻,家家都纳, 妇女大有作为。
男人抽的烟是自己种的, 旱烟,大烟叶子晒干后直接揉碎 塞进烟锅里抽。
男人的烟袋, 女人的线锤, 孩子的鱼叉, 老人的粪箕, 武装到牙齿。
说他们是半坡村人你也相信, 五十年前 那个地方叫见南一队。
《魔术师》 桌子如此之长,他坐于一端。 桌子的另一端他们瑟缩着。 他是一位魔术师,利用透视原理, 如此长的桌子看上去就像一柄巨剑, 剑尖挑着几只虫卵。 那柄你永远无法承受之剑, 将进入不成比例的身体。 魔术师同时也是一个魔鬼, 因此是可行的。 他把表演揭秘为现实。
《永 恒》 今年春天,我多次上坟。 每一次同行的人都不相同, 但每一次都有我,就像 每次都是那几块石碑。
从别人家的墓碑前穿过, 就像走过陌生的门户。 我们来到一个岩石小镇, 就像旅游者。
石头上一晃而过的名字又是谁? 晚于我出生,却已经死去。 我在想,无论怎样 都是一次漂亮的完成。
我和他谁更接近永恒? 我跨越了一个人的必死, 而他已获得我没有的安宁。 永远无关,这也是一种永恒。
《我所有的诗都是献诗》 我所有的诗都是献诗。
我为动物写诗,它们不会理解。 为植物写诗,它们 不可能因此开花结实。 我为逝者而写, 他们再也没有机会读到了。 为离去的人, 为所有的那些沉默。
就像走在没有星月的路上, 前方依稀有一堵墙, 我用诗歌刺探。 虚无传递到我的手指尖, 告诉我在这里。
《风景一种》 这里有江河湖泊, 很多人在水边垂钓, 很多人在那里放生。 不辞劳苦,日以继夜, 点亮一溜小灯。 我在高楼上看见 下面伫立的不是树木,全是人。 有人笑得肥肉乱颤, 有人静止如一根灯杆。 有人说风景这边独好, 有人认为是一种生态。 有人说煞风景。 鱼在水里转向,我知道 鱼不乐。我吃方便素, 既不垂钓,也不买卖, 只评说风光。 江鲜鱼馆在江边。
《谣曲:火车站》 如果我曾经离开, 如果我曾经到来, 我就在一个火车站上。 如果我爱的人曾经出现, 或者已经消失, 我就在一个火车站上。 我在火车站的里面, 我在它外面的广场, 我在广场南边的玄武湖畔, 看见火车站方向的灯光。 听见一声汽笛, 震动了我的心神, 铁轨被震落一枚螺钉, 而车轮卷起千万片垃圾。 高处的照明灯呀, 像满月一样照耀, 人躺倒的时候就像包袱, 我看见包袱和人,人和包袱…… 一个肮脏的乞丐向我爬过来, 接受了我递给他的硬币。 那是悲伤, 我把它传递出去。
韩东,著有诗集、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言论随笔集46本,导演电影、话剧各一部。近年出版的有诗集《我因此爱你》《奇迹》《他们——四人诗辑》,短篇小说集《韩东六短篇》《崭新世》,言论集《五万言》,新版长篇小说“年代三部曲”《扎根》《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知青变形记》等。2021年获首届先锋书店先锋诗歌奖。2022年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