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夏天,我在姨妈家小住。一个黄昏,我跟在海哥身后,越过野松岭,去往河边。野松岭并不高。穿越野松岭的山路遍布细石和沙粒,路的尽头是河滩。河水清澈,能看见河底的卵石和贝壳。河叫流沙河,河面宽阔。河水并不深,水流平缓。 河滩的沙子很白很干,像面粉般光滑软柔。水里的沙子粗糙。夕阳照进水里,有沙粒闪闪发光。海哥说,那是金沙,上游有人淘金,金沙就随着水流,漂到我们脚下。我用手去捞,它们调皮地滑走。它们太小,太细,像鱼卵。 海哥是我表哥,我大姨的儿子。 第一次见到金沙,我很兴奋。这就是传说中的金子么?它们积攒成团,就是金疙瘩?海哥说,不是的,就算将它们捞上来,也炼不成金,它们太碎,容易化掉。 沙粒在水底闪着金色微光,翻滚着,随着水浪荡向远方。流沙河的名字,由此而来。 四野无人,我们脱光衣裤,下到水里。水真是神奇,许多事物在它之下,就有了神韵,比如海哥的身体。海哥将自己泡在水里,躺在金色的沙粒之上。金色的水波在他身上涤荡,他像一条自由自在的鱼。我曾看过不少乡村男人在野水沟里洗浴,那些赤裸是丑陋的,而海哥的身体,像传说中的河神,那么健美。 海哥不让我往中间去,他将脚下的沙子捞起,扔到远处,或者像淘米似的在水里荡漾着手掌,他手中的沙子便消散在水里,随着水流向南,河水并不浑浊。 我们的脚下就成了一个坑。海哥的腰部往下,没进水里了。我们像站在一个盆里洗浴。在黄昏浑昏的光里,海哥面朝宽阔的河面,吟诵道: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流沙河是我们想象中的一片海。 海哥的样子,就铭刻在我的记忆里。他阳光、开朗、清洁。他像那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他的名字也霸气——郑指海,他让我想起郑成功站在战舰甲板上,手指台湾岛的英雄气概。 有一片阴影,从坡地移到河岸,天渐暗。我们上岸,飞奔进野松林,套上衣裤。 夕阳将最后的余温撒播在大地,空气热腾腾的,而我们,已是浑身清爽。 翻过野松岭,能看见姨妈家的石头门洞。村子很美,一条溪沟绕村而流。溪沟边上长满柳树,柳树两旁是田冲。村子叫柳林冲。柳林冲风景好,是古村落,最早的房龄有三百六十年。柳林冲以前叫柳家大屋,住的是柳姓大户人家。解放后,大户人家的房屋充了公,分给老百姓。后来破四旧,柳家大屋改名柳林冲。那院落一层一层的,进到姨妈家,要过两条巷子。巷道幽深而寂静,我独自走进去,头皮会麻酥。 好在有海哥陪我。 海哥是姨妈家的独子,他原本有一个弟弟,十二岁时,得白血病死了。 姨父年轻时是一名海军,服役六年,差点成为军官,因身体原因,提干未果,回到柳林冲。姨妈家的墙上,挂着姨父穿军装的照片。姨父站在舰艇甲板上,风吹拂着他的海魂衫,帽子后面的两根蓝色飘带在风中飘扬。他的帅气让我心生崇拜。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我总会想象自己登上了军舰,被它带到遥远的海上。 海哥长得像姨父,是一名高中生。海哥谈天说地,无所不知,他是我心中的偶像。很大程度上,我去姨妈家,是为了去见海哥。海哥比我大几岁,我们在一起时,我像是他的尾巴。 姨父当年在舰艇负责电路,是技术人才。他对收音机电视机的电路板也熟悉。那时候,农村开始实行责任制,秋上收过粮食,姨父到县新华书店门口摆摊,修收音机、电视机,还摆了一台黑白游戏机,挣些钱贴补家用。 海哥常去姨父的摊点,我也去过几次。海哥对电路板感兴趣。有一种仪器,两端搭在往收音机或电视机上的某处,那仪器里的指针就动,特别神奇。 海哥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他总是穿着一套中山装,颜色接近海军服,这使海哥看上去特别干净,像五四时期的学生,气度非凡。 这年正月初三,我去姨妈家拜年,跟着海哥一直玩到正月初七。初八是海哥上学的日子,他要去石桥镇高中。姨妈家房子小,我与海哥睡过道里的一张窄床。过道阴冷潮湿,海哥几乎一夜没睡。他用火笼烘烤他那套深蓝色的中山装,那是他唯一体面的一套衣服,这几天他出去拜年、做客,没能换下来洗,明天开学,年节菜里油大,衣袖上有污渍。他下午从亲戚家回来后,急着把衣服洗了,现在,他身着绒衣,没穿外套,空荡荡的,使瘦削的他看上去更加瘦削而精干。 姨妈来过道里催促海哥睡觉。她说,别烘了,你不是还有一套灰色棉布外套吗,明天穿那一套。海哥说,妈,你去睡吧,很快就干了。我懂海哥,他大了,是男子汉了,高中生,说不定正暗恋着某个女生呢,太旧的衣服,他不愿穿。 天近黎明,海哥才挤到床上来。 吃过早饭,海哥去上学,我回家,我们一起出门。出门之前,海哥洗净一只瓷缸,装上开水当熨斗,将他那套中山装熨平,裤子熨出刀刃般的裤缝线。海哥穿上中山装,腰杆笔挺,清洁帅气,配上那只双肩包,他像一名出征的战士。我们一同走了两里山路,来到一个岔路口,我继续西行,他向南,去往石桥河镇。我踏上岔路口的那一刻,表哥喊住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贝壳,是一只失去肉身的海螺。海螺底色纯白,上面遍布深褐色斑点。它张着嘴,满嘴是铸齿一样的牙齿。 送给你,海哥说。他右手掌心托着海螺,像托着一件珠宝。我心刺痛了一下,好像被那海螺的牙齿噬咬。我的脸发烫,像被强光照射。我不敢伸手去接,因为我口袋里有一只,与海哥手中那只一模一样,那是我从他家拿来的,准确地说是偷。因为我拿它时,没有告诉海哥家任何人。 我低下头,不敢面对那只反射着太阳光的海螺,更不敢伸手去接。 拿着吧,海哥说,本来想送你一对,你只拿了一只。 我的脸像火烤。 海哥家这样失去肉身的海螺共有六枚,摆在姨妈五斗柜上的镜子前,镜子一照,就显出两排,像是十二枚,是姨父退役时,从青岛海边带回来的,是他出海或归航时的收获。晚天下午我发现了它们,它们一个个像淘气的小生命静静地趴伏在那里,我轻轻抓起一只,那种光滑圆润攫住了我,它像有着魔力,我再也无法将它放下。我回头,此刻姨妈的房屋里空无一人,我将它悄悄地放进我的口袋,轻轻地将那剩下的五枚海螺,按等间隔重新排列,使这几枚海螺看上去并没见少。 跟你那只是一对,海哥说,喜欢就拿着吧,不过有一点要记住,拿了别人的东西,一定记得要告诉别人一声。 我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海哥看似无意,实则很有用心地给我上了一堂德育课。 这年正月十五,我目睹了海哥的风采。这天早晨团圆饭后,同伴约我去石桥镇,说是去看龙灯,还有踩高跷的。我们到了石桥镇,围在镇文化站的院子里看龙灯和舞狮子,那场面真热闹。我沉浸在龙腾虎跃中,听见身后有人喊我,我回头。我身后的是那些踩高跷的人,他们手撑长竹竿,倚着围墙歇息。我顺着看过去,他们的打扮各异,有诸葛孔明,他手把白色羽扇;我还看见光头长须的鲁智深,黑脸灯笼眼的李逵;打扮最像的是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那个唐僧真漂亮,他脸上涂着白粉,嘴唇抹了红,他朝我笑,露出洁白的牙,唇红齿白。 朝!红唇白齿间吐出一个字。朝是我的小名,就像海哥的小名叫海。我们山里人的小名,大都一个字,叫起来顺口,听起来亲切。 我仔细看他,他的大眼睛双眼皮暴露了他,原来是海哥。 海哥!我大声喊。他笑了,示意我到他身边。他从他戏服的大口袋里,一把一把往外掏零食:瓜子、花生、饼干、糖块。我口袋装不下,急忙喊来同伴。 那天的海哥可给我长了脸。同伴吃着零嘴,非常开心,夸海哥长得好看。我说,那当然,要不能让他演唐僧?他都没怎么化妆,你看,多像。 他可真像戏子。一个同伴说。 他本来就在演戏。另一同伴说。 我骄傲。 二 石桥镇中学是县重点,名气仅次于红安一中。海哥能考到石桥镇,在我们表兄弟之间成为美谈,似乎他的一只脚已跨出“农门”。受其鼓舞,我也想考到石桥镇去。 我那时成绩并不冒尖,在班级十名左右晃荡。我数学不好。这年春天,家里为我过十二岁生日。我们那里的孩子,有过十岁生日的风俗,亲戚们都来做客,送礼,家里要留客人吃生日宴。我十岁那年家里太穷,办不起酒席,母亲给我辞了生。我十二岁这年,农村实行责任田承包,家里日子好过一些,母亲张罗给我过十二岁的生,算是对我十岁生日的弥补。 姨妈送我一双她亲手纳的布鞋,一本初中入学数学试题集。姨妈说试题集是海哥送我的生日礼物,他知道我数学不好,让我把试题集上的题做一遍,不懂的问老师。他说,拿下这本试题集,我准能考上石桥镇中学。 石桥镇中学包括初中和高中,他说的是初中。 我们那时候说是九年义务教育,其实不是,还是要考试,普通中学按比例招收,能入重点初中的,凤毛麟角。 试题有答案或提示。每天晚上,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我就在灯下做入学试题。我先不看答案,有不会的,我再对照答案重做。到考试前几天,我把所有的题都做了一遍,只有一道题没搞明白。自学参考题,没有答案。我着急。我那时好像有强迫症。放学后,我去问我们的数学老师,我没想到他也不会。老师安慰我说,放心,这样的参考题一般不会考。我没吱声,心却静不下来。万一考呢?那天是星期六。海哥每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返校。父亲知道我急,连夜带着我去柳林冲。知道我是为了一道数学题,海哥很高兴,他说,朝有这种学习精神,将来错不了。 海哥审读了那道题,那是一道配图应用题,海哥拿出一支铅笔,在那道图上添了一条辅助线,然后再添一条辅助线,那道题迎刃而解。 那年我考上了石桥镇中学,是我们观音寨小学两个毕业班里,唯一考入石桥镇的人。海哥帮我解答的那道题赫然出现在数学试卷上,成为拉开我与同学们分值的关键。这年海哥读高二,我们成为校友。 到底是重点中学,教学方法不一样,既紧张,也活泼。国庆节前夕,学校举办全校学生作文大赛,初中高中同场竞技,现场作文,露天比赛。学生坐在大操场上,每班选三个代表,两男生一女生,坐在各班最前排。他们前面有办公桌,有话筒,有抢答器。 我入校后的第一篇作文,被语文老师当范文在班上朗读,这次竞赛,我在被选之列。我屏声静气,听校教导主任出题。寂静过后,我听见不远处有汽笛声,像有船行过。我们扭过头去张望,学校地势高,围墙没能阻挡我们的视线,但我们什么也没看见,流沙河上空荡荡的。流沙河水从县城向南,穿过柳林冲,来到石桥镇,在我们校园外静静地流淌。那轮船的汽笛,显然不是来自流沙河,它来自己我们头顶。我正沉浸在这汽笛声中,有人按响了抢答器。我听见一个好听的声音,在他的描述里,我眼前出现了蓝天、大海、海鸥、军舰,军舰上是整齐列队的海军,他们身着海魂衫,英姿飒爽。 原来那汽笛声是学校出的一道抢答题:根据喇叭里放的声音,进行一段描写,是考验我们的观察力、判断力。令我更加惊讶的是,那个抢答者竟然是海哥。他的声音略带普通话的味道,那么特别,通过话筒传出来,浑厚、带着磁性。我们那里只说方言,老师教学也是方言。我姨父回乡后,话语间一直有着普通话的韵味。海哥受其影响,言语中夹杂着普通话。父子俩的腔调,遭到柳林冲人嘲讽,说他们是“陕西的骡子做马叫”。事实上,他俩的语声,听起来让人舒坦。相比我们流沙河两岸的方言,粗粝、干硬,像沙尘扑面。 海哥那天抢答三次,每次描述,都如同一幅风景画。 那天我也按响了抢答器,获得答题的机会。受海哥影响,我展开想象,大胆描述。我打手势、跺脚,像说评书。同学们都笑,送我一片掌声。 那次现场作文比赛,海哥第一,我获优秀奖。校长亲自给我们颁奖。自那天起,海哥成为我的偶像。 那时还是穷。那个晚上的记忆温暖而略带感伤。那个冬日的星期天,我住在姨妈家,夜晚的时候,海哥又在烤他那件深蓝色中山装,烤了半个晚上,这是我第二次见他烘烤中山装,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床头的火笼,将热烘烘的气息传到我的脸上,我心里却带着寒意,带着伤感,这说明海哥冬天依然只有这一件像样的外套。海哥现在是独子,他家应该不至于这么困难,还是被姨父的病所拖累。那时候,没实行农村合作医疗,住院,吃药,都得自己掏钱。 亲戚之间都传海哥能考上大学,能跳出“农门”,然而,不幸的事发生,姨父的胃病恶化,诊断为癌。 要化疗,农村人没有医保,到医院待了几天,一天几百块钱的费用,住不起。姨父回到家。那段时间,柳林冲夜的宁静,时常被姨父痛苦的呻吟打破。姨父从确诊到离开人世,拖了一年。而这一年,正是海哥从高二到高三的关键时期。 海哥曾经发愤图强,但残酷的现实让他不能静心学习,有时候,五块钱的资料费,都会把他推向尴尬的境地。 海哥家的条件,原本是很好的,姨父在县城摆修理摊那阵,能挣到现钱,姨妈在家种田地,农忙时,姨父回来帮忙。海哥吃食堂,不像我们吃大蒸锅的饭。海哥偶尔给我送两个蒸馍,整个宿舍的人都羡慕我。谁知胃癌找上姨父,他们家,便像风雨中的残垣断壁,坍塌了。 真正打败海哥的,是自尊。我们农村孩子读书,自己带米带咸菜,每天上课前,将半牙缸米放入蒸罐,到河边淘尽,留些清亮的河水,将瓦罐送到大灶堂,由师傅放入蒸锅。待开饭铃声一响,去取自己的瓦罐。 穿戴干净、一直吃食堂的海哥,无法做到像我们一样到大灶堂蒸饭、找饭罐,他最后离开学校,选择在家自学。那段时间,在石桥镇中学见不到海哥的身影,我惆怅了很长时间。 海哥最终参加了高考,但以六分之差败下阵来。我想,如果海哥一直在学校跟着老师上课、复习,他肯定能考上大学,最次也能考上黄冈师专。然而,他没有。 高考失利,海哥似乎并不特别伤心,他说他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当兵,走进军营,到部队考军校,当军官。 这年年底,海哥去验兵,一名野战部队的接兵干部相中了他,但他只盯着海军。他体检合格,但海军名额紧,他没选上,而这个时候,他再回头想进野战部队,名额已满。 当兵未果,现实把海哥推向另一种人生。 三 海哥会修收音机,这技术是向姨父瞟学的。姨父怕耽误他学习,从未正式教过他。考大学失败,当兵未果,海哥不愿当农民,就去了县城,将姨父的修理摊摆起来。海哥对电视机的维修还不太精通,有些电视图像不清晰,他弄好了图像,声音不行,滋啦滋啦,像外国人在说话。有的电视声音弄好了,那图像给捅鼓模糊了,屏幕上飘着雪花。 某一天,海哥收摊,东拼西凑五百块钱,按收音机播报的地址,来到武汉某个家电培训班。初见那几间废弃的厂房,海哥很失望,觉得自己被骗,转身要走,一个女孩留住了他。女孩让他先交款,三天后,等学员满一百就开班。海哥说,那我三天后再交钱。女孩说,收音机里说得很清楚,前三天优惠,三天后就是六百了。女孩说,我们只有两间教室,每次最多招一百人,额满开课,后来的就得等下一批了。海哥没有准备那多出来的一百块,且想早点学成回家,就要报名,但那钱攒在手里,迟迟不肯递过去,他到底还是担心打水漂。陆续有一些背着背包的人来到,他们观望,像海哥那样脸上带着疑惑。这时进来几个年轻人,争抢着交报名费,海哥被卷入那股热浪之中,攥在手心的钱,就鬼使神差到了那女孩手中。 开班之前,培训班不提供住宿,海哥就在解放公园游荡。那几天惨的,就差乞讨。 三天后,培训班报名处人去楼空。回想报名那天的情景,那几个抢着交钱的年轻人,未必不是骗子雇来的“托”。家电培训班成为海哥心中的痛。海哥回到红安,他不再相信什么函授面授学习,开始自学。他到废品收购站买来几台废旧的电视,把这些电视拆开,再装上。对照电视机维修教材,反复试验。不少报废的电视机在他手下重获生机。他租下一间逼仄的平房。他终于有了自己的修理铺。 这年中考后,我去姨妈家。我特别想见海哥,他一直关心我的学习,我急着想让他知道我考试情况。我自我感觉良好,不出意外,我上红安一中应该没问题。海哥是孝子,他白天到县城修理铺,晚上回家。他每天都要回来陪姨妈。 我到姨妈家时,天已黄昏,不见海哥。姨妈说,你海哥到野松岭那边去了,应该在流沙河边。姨妈说,最近他回来,只要天还没完全黑下来,他就会到流沙河边坐一坐。 我拔腿往对面山上跑,翻过野松岭。我站在坡地,远远看见了海哥,黄昏的光烂漫地照耀着,那不是一个人的背影,还有一个人,一个女性,夕阳洒在她的长发上散发着黑亮的光。 海哥恋爱了,他们坐河边沙滩上沐着晚霞的背影,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让我羡慕了很长时间。傍晚河风轻拂,那头秀发随风而动。那一定是个漂亮的姑娘。 天黑下来,月亮钻出云朵,海哥回到家,他一脸幸福。姨妈告诉我,那姑娘是海哥的同学。那时候姨父虽然没了,但姨妈看上去还是很满足很幸福,毕竟海哥在县城站住了脚,算是出息了。 县城便成为我的期盼,我希望考到县城。但我没能够,我差了九分,主要是数学吃了点亏。我考上了二程高中。二程高中将我录取,据我们班主任说,是看中我的文科成绩。二程高中文科是强项,文科班升学率并不次于红安一中。红安一中,是靠理科支撑。 你喜欢文科?你打算学文科的话,二程高中适合你。海哥说,二程高中在二程湖畔,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宋朝的程颢程颐曾在二程湖边讲学。那时候的二程湖比现在还美,叫白鹭湖,后来改名“二程湖”,就是为了纪念程颢程颐。海哥的话,让我失落的心里涌起些许豪迈,我便对二程高中充满向往。 住校二程高中后,我很少见到海哥。再次见到他,他已为人夫人父。他的妻子,那个与他坐在一起看流沙河的叫金志英的女人,奉子成婚。 海哥家的日子算不上富有。我的目光在柳家冲这胡同深处的两间房里巡视,海哥看出我的内心所想,他说,我没有新房,你表嫂没有嫁妆,但我们有爱。生活中只要有爱,一切都会好起来。海哥的话在我心里掀起一阵波浪。这是幸福的一家人。海哥到底是知识分子,又在县城做事,见过世面。他当着我的面,在金志英的脸上嘬起一个响亮的吻。他们秀着恩爱。我望着他俩,心生羡慕,我渴望将来成为海哥那样的人。 四 金志英的预产期到。面对巨额的住院费、手术费,金志英选择在家顺产。顺产并不顺利,金志英血流不止,吓坏了乡村医生,他说,赶紧送医院。海哥找来拖拉机,将金志英送到县医院。进到手术室,医生检查后问海哥:来晚了,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海哥说,都保。医生说,只能保一个。金志英此前在镇卫生院做过B超,怀的是男孩,他是海哥的希望和未来。海哥说:我要儿子!语气肯定,不容置疑。 孩子生下来,大人竟也奇迹般地活着,一家人欢天喜地。可惜这种欢喜没持续多久,便烟消云散——金志英从医院回来后,就没起过床,身体垮下来,成了绝症。医生保孩子而忽略了大人,她流了太多的血。 姨妈叮嘱海哥说,你保孩子的事,千万别告诉志英,她当时痛昏迷了,未必听到了。海哥点头应允。但“我要儿子”这句话,如同夏日晴空里的阵雷,一次次在他耳边轰响,这是一个灼人的秘密,灼痛着他,折磨着他。他决定向她道歉,说出实情,否则他内心无法安宁。他相信金志英不会怪他,她知书达礼,会理解他。那天傍晚,他给金志英端上一碗鸡汤。金志英半卧在床,他喂她。看着金志英羸弱的身体,憔悴得脱了人形,他心痛。他说,志英,我对不起你。医生问我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我说保孩子。海哥说着,忍不住落泪。他说,我真该抽自己的嘴巴。他说着,真的举手去抽自己。金志英伸手去拽他。她的手绵软无力。它的绵软击中了他,攫住了他,他知道那样的手意味着什么。她说,你保儿子是对的。她声音轻细如丝,带着寒凉,如同一条蛇信子触及他。海哥打了个寒颤,他知道她心里有想法,知道她并没有原谅他。而他,是多么渴望得到她的原谅。他引诱着她,他说,志英,如果让你选择,你也会选择保儿子对吗? 金志英没回答他。她侧过身去,背朝着海哥,悄然落泪。她说,我其实该死,我死了更好,我不该活着拖累你。说到死,她伤心到极点,忍不住放声抽泣。 那碗鸡汤,她一口未喝。 海哥给儿子起名海军,这个名字流行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已不时兴,何况九十年代,快进入二十一世纪了。我对海哥说,这个名字不洋气,况且你的名字里有一个海,叫亮亮晨晨或东东,多好听。海哥说,像我爸那样成为一名海军,是我这辈子的梦想。我的梦想破灭了,但我有儿子,我将来让儿子替我圆梦。 郑海军刚过完满月,金志英就死了。 那是个雨夜,那天海哥去了县城修理铺。一夜的暴雨,将海哥隔在了县城。那个晚上,金志英死了。我的表嫂金志英,在这个雨夜故意让自己滚下床。她爬过野松岭,爬到流沙河,自溺而亡。 第二天清晨,姨妈发现金志英不在床上,吓得丢魂落魄。她无法想象一个瘫子怎么能突然失踪。那时天已放晴,海哥回到柳林冲。他疯了一般,到处寻找金志英。他翻遍自家每个角落,水缸里、橱柜间、床底下、板楼上,他不放过哪怕只能钻进一只猫的墙窟窿。屋子里除了这个瘫痪女人留下的气味,并无她的踪影,海哥想到了水,他找来捕鱼的网,在门前的水塘里打捞,可捞上来的除了鱼还是鱼。 那个清晨,柳林冲乱作一团,所有人都在寻找金志英。不知谁说了句:莫非去了流沙河?海哥愣了一下,突然扔下鱼网,向着流沙河的方向飞奔。他顾不得走那条山间沙石路,那弯曲的路让他觉得距离遥远,时间漫长。他的身影在树丛间飞奔,衣服被树枝刮破,脸上、手上出现伤痕,渗出血滴,他全然不顾。他穿过野松岭,直奔流沙河畔。在沙滩,他看见有人爬行过的痕迹,形成一道人体宽的浅槽。他放眼流沙河,河面除了水还是水。水与水一起,静静地流淌。 海哥在沙滩上沿着下游奔走。河畔那些在水稻田劳作的人,看着这个泥巴狗一样的年轻人在河岸飞奔,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知道一定是出事了。有熟识人的跟着海哥,直到他们在下游七八里远的一个河湾发现一具湿淋淋的女尸。金志英死了,她的身体被水泡得不像她。 瘫痪在床的金志英为什么要爬行这么远去自杀?柳林冲的人像清晨聒噪的鸟,叽叽喳喳说出他们的猜测。他们说金志英可能是怕在家附近寻死被人发现,就趁着雨夜,趁着自己的男人不在家,爬到流沙河。她是铁了心要死。 我去参加金志英葬礼,我想送表嫂一程,更想安慰海哥。 海哥比我想象的中还糟糕,他头发零乱,目光痴呆,坐在栗树下的一个石凳上,似乎没了灵魂,似乎只有一具躯壳留在那里。他耷拉着脑袋,看上去像一只瘟鸡。他嘴里小声念叨:我不该保孩子,我应该保大人。孩子没了,只要大人在,还可以生。就算我保孩子,也不该告诉她。我不该告诉她我要保孩子…… 他反复说着这两句话,这让我想起鲁迅笔下那个喋喋不休的祥林嫂。 追悼会开始,人群静下来,海哥停止了自说自话。他起身,同我们一起站在人群中,听葬礼主持人致悼词。乡村没有专业主持人,红白喜事丧事,大都由村书记主持。从村书记嘴里念出来的悼词干瘪空洞,全是公文式话语,比如“苍天落泪,大地含悲”,“未享儿孙福,游魂已千里”等。海哥冲上前,打断村书记的话。海哥说,书记,你歇下,我来说两句。 海哥没用喇叭,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学生上学,乡村送葬的人并不多,书记手中那个喇叭,更像是道具。 海哥说,志英,我对不起你。我不该让医生保孩子,我应该保大人的。孩子没了,可以再要,可你没了,我就永远失去了你,我的志英!志英,原谅我,志英,我最爱的人,你到那边一定要保佑我和孩子。 那个壮实的男人就是这个时候冲到海哥面前的,他举手朝海哥扇过去,他不是扇耳光,是正面拍在海哥的脸上,相伴的是骂声:你还有脸让我家志英保佑你们,志英就死在你的手上。保小的,不保大人,你咋想的?儿子生下来没吃没喝没有妈,能有好?知道你是这么个自私的人,打死也不该让她嫁你。瞧你这个穷样,我们当时不同意她嫁你,你这个臭流氓,让他怀上了你的孩子! 这个壮实的男人是金志英的大哥。 海哥像被人抽了筋骨,他软下去。他蹲在地上,双手捂脸,鲜血从他的指缝里钻出来。他仰起头,把一张血淋淋的脸朝向那个壮实的男人。他说,你打吧,你打死我。不是为了我儿子,我也不想活。 壮实男人一脚踹在海哥肩上,海哥仰倒在地。 这是外垸人打到家门口了,柳林冲的人怎忍受这样的欺辱,他们围上来,无奈都是老人孩子。金志英除了大哥,二哥三哥都在,个个身强体壮。金志英的大哥说,来呀,谁不服来呀,来一个打一个,就你们这个倒霉湾子,死了算他的享福。 叫嚣着往前上的人停止了他们的脚步。我本想上去阻止他责骂,但我的腿酸软无力,不听我的使唤。我的心哆嗦得厉害。 壮实男人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寻,继续他的吼叫:儿子呢,志英的儿子呢? 有人就说,孩子太小,没抱出来,在屋里。 亲妈死了,儿子咋能不送葬,把他抱出来!壮实男人说着,就往大姨家去。知道他要去抱孩子,李耀眼拦住了他。那天我的干爹李耀眼也来参加葬礼,我是纽带,从我这儿论,他与我的海哥也算得上亲戚。李耀眼说,后生伢,别吓着孩子,让你妹妹安静地上山。 我不是闹,但这个程序必须走! 别折腾孩子,他刚满月,他可是你亲外甥。 我妹子那么年轻,嫁到她家不到一年就这么死了。孩子必须给***妈戴孝。孩子小,不是有大人么?让大人抱着! 壮实男人态度坚决。 海哥伸出手臂,用衣袖擦净鼻子上的血。海哥说,不用他,我替我儿子,我给志英披麻戴孝。 我们那里风俗,同辈人不给同辈人披麻戴孝。 壮实的男人说,你是你,你儿子是你儿子,他得出来。可以不让他送上山,但他得出来给***下跪,磕头。***是因为生他而死的。若不照办,我妹妹就不发丧。让她的尸体继续挺在你家! 姨妈抱着郑海军缓慢走出屋。郑海军被包裹在小棉被里,姨妈在孩子头顶搭块白布,小棉被中间系根麻绳,也算是披麻戴孝了。 孩子太小,不会下跪,姨妈想帮他做一个下跪动作,无奈他被小棉被包裹得像一截木头,身体无法弯曲,姨妈转动小棉被,让他脸朝下,将他那稚嫩的额头,轻轻磕在金志英棺材前那片地上。孩子在姨妈怀里哇哇大哭,姨妈也哭。 我们后来都埋怨海哥,说保孩子的事都过去了,志英他娘家的人并不知道,他完全没有必要旧事重提。海哥说他那天特别难受、自责,觉得对不起金志英,他必须说出实情,那是他的忏悔。他知道金志英的兄弟会揍他,他情愿挨揍,这样他心里的会好受些,但他没想到他们竟然不放过一个才满月的孩子。 那天孩子被吓着了,一整夜不能入睡,只是哭,先是大声哭,后来偶尔瓮一声,气息微弱,很是骇人。 两家自此由亲戚变成仇人,老死不相往来。我们小时候,孩子上外公外婆家,是最快乐的事。外公外婆疼起外孙,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心怕摔。郑海军没有享受这份特别的爱。 海哥没有将金志英埋入他家祖坟,他把她葬在野松岭半坡上,坟朝向流沙河。 我们那里风俗,把亡故的人(成人)送上山后,要吃“大肉饭”。饭时不见海哥,姨妈让我去找,他竟然还跪在坟头。我拽起海哥。他神情茫然,眼神无光,像一位盲眼人跟着我,深一脚浅一脚。海哥回来后,还在哭诉金志英,声音低沉、嘶哑。姨妈抹着眼泪说,志英走了,你能把她哭回来?这些人都来送她,花了钱,让他们吃饭吧。海哥朝众人喊了句:吃饭吧。声音冷硬。他应该给来送葬的客人敬个酒,他却抱起郑海军哭起来: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儿,你这么小就没了娘啊,如果不是你,我也要跟你娘一起去啊,我可怜的没了娘的儿啊…… 表哥的哭声撕心裂肺。 有客人受不了,不上饭桌吃饭,抹着眼泪独自离去。有人跟着抹起眼泪,虽然已围坐饭桌前,却不伸手动筷。 李耀眼说话了。李耀眼说,指海,你不能这样,你得让大伙吃饭。志英走了,大伙痛心,可人死如灯灭,你心得亮堂起来。海军还小,你不能让他生活在暗处,你得照亮他,也照亮你自个,你得带着他慢慢往前走。 我干爹李耀眼到底是国家工人,见过世面,会说话。他的话同时让我产生一股力量。我中考没考到红安一中,自卑时常像一团幽暗的光,在我心壁萦绕。李耀眼的话警醒了我,我也得让我的心亮堂起来,努力带着我自个往前走。 海哥果然安静下来。他把郑海军交给姨妈,他说,妈,你冲点奶粉喂他,我张罗他们吃饭。 海哥第一个敬酒的人是我的干爹李耀眼,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有面子。 李耀眼与我同住一村,他家在村北头。他是一名矿工,吃国家饭,在我们红安县莹石矿上班。有时一周,有时半月回来一次。他老婆在家务农。像他这样的“半边户”特别令村人羡慕,外面不缺钱,家里不缺粮。那时候,我们竹林湾只有他是吃外饭的。他家的日子在我们竹林湾过得最滋润。 葬礼结束,我们返回,李耀眼骑摩托车带我。一路上,李耀眼对我说了很多话,鼓励我好好学习。他说,双喜学习不中,我只有一个名额,将来我退休,我得让双喜去接班。你好好学习吧,考个好大学。双喜是李耀眼的小儿子,他的大儿子已经在矿上上班,前年跟着中国开矿的援非队伍远赴安哥拉。我想起海哥的高考失利,觉得自己的未来并不乐观。我说,如果我考不上,我就去当兵。李耀眼说,当兵也是一条出路。你当兵,就得考军校,当军官。当不上军官,将来回乡我找我们矿长,把你弄到我们莹石矿去。退伍军人有政策,安置起来容易一些。 我坐在李耀眼身后,望着他厚实的脊背,内心涌起一股温热。我往前靠了靠,贴着他,我觉得那是我累了,可以倚着它歇息的一堵墙。 小学时,有几次开学,我的学费没凑齐,母亲向李耀眼借。多就还了,三块五钱的,他不要,说资助我上学。不知谁说了句:你喜欢朝,就认他当个干儿子。本来是一句玩笑话,说着就当了真。我在旁人的怂恿下,叫李耀眼一声干爹,他很痛快地答应了,当场赏我一百块钱。 后来每年初一,我都上李耀眼家拜年,都会得到红包。李耀眼不缺儿,收干儿子是我们这里的风俗。一个人混得好,才有资格收干儿子。干儿子得长相体面,灵性,可爱。 金志英死了很长时间,柳林冲的人还在议论她的死,说那个雨夜,我姨妈看见金志英往外爬,故意没吱声,任她而去。 我不相信柳林冲人的说法,我认为姨妈不是这么狠心的人。虽然一家人遭金志英拖累,但毕竟她是郑海军的妈,大姨应该不会希望自己的孙子没有娘。未必金志英葬礼那天,我姨妈那么伤心地哭,流下的都是鳄鱼的眼泪。 五 高考失利,我在家怅然半年,之后我踏入军营。我去当兵那天,海哥送我,他说,朝,你知道我当年是多么想穿上军装吗?但是我没能够,你要珍惜。他送给我一个蓝色日记本,我翻开,扉页上写着一行字:做一只大别山的雄鹰,在广阔的军营展翅飞翔! 红安县地处大别山南麓。 我喜欢这个赠言,多年以后,有了微信,我给微信起名“大别山之鹰”。 我了解我,我到部队,就是奔考军校去的,成为一名军官,是我高考失利后唯一的愿望。两年后,我考取南方一所炮兵院校,纵身一跃,跳出“农门”。 我从军后,三四年才回一次家,来去匆匆。我很久没见海哥,关于他的消息都是从母亲嘴里听来的。那次母亲告诉我,我去军营第三年,姨妈病逝。海哥把郑海军带到县城,他白天在修理铺,早晚接送郑海军上学。 那年探亲,我特地到海哥的铺子看他。那天我见到了郑海军,长那么高。时光流逝,我对表嫂金志英的印象并不深,他的儿子郑海军把她的样子还原到我面前,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海哥说,你很少回来,我请你吃餐饭,我请你吃热干面吧。我知道,海哥没钱,但好面子,赶到饭时我来了,他请我吃热干面,也算是请我吃过饭。 我问他个人问题,他摇头一笑,面露苦涩,我就知道他依然单身着。 找一个吧。我说。 一个壮年的男人怎么能没有女人呢?郑海军刚上初中时,海哥认识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对他好,是对面沙河村的,长相清秀,算得上乡村上等女人,她上海哥家来过几次。海哥摇摇头,说,就我这条件,好一点的女人看不上我,一般女人呢,我又看不上她,算了。 海哥依然那么孤傲。 一个周末,郑海军在家。郑海军看见他们有情有意。郑海军懂事,悄悄对海哥说,爸,你把这阿姨娶过来吧,你太孤单太苦。郑海军能说出这样的话,海哥感到欣慰。他走到天井里,忍不住落下泪来。他几乎要抽泣。他克制自己。为了孩子,他吃了很多苦,但显然孩子现在懂事了,知道心疼爸爸。他点燃一支烟,仰望头顶那方天。天空灰蓝,有乌云还未散去。那飘浮的乌云提醒他,现在还不是他娶女人的时候。那个女人死了男人,留下两个孩子,他背负不起她的那个家。他在天井里吸完那支烟。烟雾散尽,他对女人的渴望也随之散去。他走回屋,儿子已经在他的那张单人床上睡着了。他个子长得高,脚掌已顶到床尾的挡板。他睡得很香甜,嘴角挂着微笑,像是正在做着一个甜美的梦。 海哥躺到自己的床上,很快就幸福地睡去。她希望那个女人等她,等孩子上了大学,他再娶他。她没有等他。她不久嫁给了另一个男人,一个从未娶过女人的寡汉。她,一个弱女子,得给自己的孩子找个爹,给自己找个力工,帮她养家。 这样挺好,当时要是娶了她,说不定负担更重,更挣扎,更纠结,海哥说。他的讲述有细节,也诗意,比如天空、乌云、烟雾。他让我想起我们那次作文竞赛。 进入二十一世纪,海哥在县城待不下去了。电视普及,家家都有,数字电视不容易坏,坏了,都换新的,旧的三五十块钱就卖掉,没有抱到修理铺去维修的。收音机用户越来越少。海哥生意惨淡,只得回家种田。这期间海哥一直没再婚。一次我到武汉出差,匆匆回老屋看父母,海哥知道后,特地去看我。他给我拿十二个土鸡蛋,说是自家鸡下的,绿色环保。我让他留给郑海军,郑海军正长身体,需要营养。他说,有,鸡蛋还有。 海哥黑了,瘦了,背也开始有些驼,完全不是以前留在我脑子里的样子。我很有些心疼他,坚持留他在我家吃饭。我一瓶啤酒,他三酒盅白酒。我说,海哥,你还得找个女人。海哥说,不找了,先前在县城里,有几个想跟我的,我怕他们对郑海军不好,没同意。现在没人种田,都到外打工了。我这身体,重活做不来,轻巧的活不好找,在家种田自在些。回到农村后,城里女人不可能跟过来,乡村女人,很少有谈得来的,还是算了吧,不受那个拖累。我问,仅凭种田能供得起郑海军上学?他说,有流沙河呢。我白天种田,早晚去流沙河打鱼,能有点收入。海哥说郑海军很争气,考上了县实验。你知道的,进入实验初中,等于一条腿迈进了红安一中,进了红安一中,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校门。海哥满面红光,说着郑海军。他说郑海军学习不错,不用补课,这样他的负担就轻了许多。 我把海哥送到后山坡,在岔路口,海哥说,他这几年在流沙河打鱼,冬天凄风冷雨的,问我能否弄件部队的军用羊皮大衣。他说,那可真是个好东西。他说,服务社有,但他不想买,那都不是正品。他就想要一件正品军用羊皮大衣。多少钱,他给。我说不是钱的事,那是战备物资,不在个人手中,只有冬天站岗时,每人领一件,开春后回收入库。 海哥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军用羊皮大衣似乎是他这次来看我的真正目的,他失望了。我说,我试试看,这自然是安慰他的一句话。 我们军营有军人服务社,那里有军用羊皮大衣卖,但那同样是挂羊头卖狗肉。我要是给海哥弄回来,让他发现质量不好,欺骗了他,那他会怎么看我?我们以后没法再见面。 像是约好了的,那次回家,李耀眼也跟我要军用羊皮大衣。他是我干爹,少时读书用过他的钱,我拒绝亲爹,也不能拒绝他。 多少钱,我给,李耀眼说。我说,弄回来再说。 回部队后,我找司务长,我说,一定要是纯正军品。司务长说,你一定要的话,可以搞到,按丢失处理,照价赔偿,但千万别说是你瞒下这件大衣,更不能说是我给你出的主意。我记住了司务长的话。冬去春来,上交军用羊皮大衣时,我说丢了。事后,我将它寄给了李耀眼。 那件军用羊皮大衣扣了我280块钱。第二年清明节,我回家给爷爷奶奶上坟,李耀眼请我到他家吃饭。饭后,他把军用羊皮大衣狠狠地夸了一通,说它比火笼还管用,他从未感到这么温暖的冬天。雪花沾上它就化,雪花都躲着它。李耀眼说。他问我军用羊皮大衣多少钱,我不说。他说,你在外面不容易,你不说钱,你就拿回去。我说,不是买的,买不到。我说丢了,连队司务长扣了我280块。李耀眼掏出300块钱塞进我衣兜,我往外掏,他按住我的手。 李耀眼接着夸这件军用羊皮大衣,讲它的保暖作用,接着说他的品相。他从衣柜里拿出这件大衣,穿在身上让我看。鄂地清明,已经穿薄衫了,他也不嫌热。他歪着脑袋,敞开大衣,指着右侧衣领下一个金黄色花纹说,这个图像真好,像个豹子头,正好是个记号,我就不用在大衣上写名,我的字不好看,歪歪斜斜。这么好的大衣,我也舍不得在上面乱写乱画。他说的那个图案在我看来,更像个握紧的拳头。我让他脱下军大衣,套在我身上。我敞着衣领,仿照那个图案,把右手握成拳头状。我举拳头,做宣誓状。我说,为国尽忠,为干爹尽孝,做一个合格的好军人、好儿子。 李耀眼低下头,他转过脸的那一刻,我看见他眼里闪着光。他被我的玩笑感动了。 那件军用羊皮大衣成为李耀眼的宝贝,一入冬,他急迫地披在身上,开春了,他早晚也披着它。他从不将大衣扣严实,显得那么悠闲。他要的就是这样效果,他努力地把自己与乡村种田人区分开。 六 这年夏天,我去襄阳出差,绕道回家看父母。我想顺便去看海哥,让他带我到流沙河。站在河边坡地的松林里看河水流淌,到干净的浅水湾游上一会儿,像儿时那样,多么惬意。 母亲告诉我,海哥不在柳林冲。我以为他回到了县城,我说,那我去县里找他。母亲说,他也不在县城。他出事了,带着郑海军躲到汉口去了,具体在哪里,没人晓得。我问怎么回事,母亲说,他也是性子直,爱管闲事。流沙湾一个叫柳红华的,在流沙河里采沙卖,他去制止,说人家破坏环境,浅浅的流沙河,被挖出一个深井似的大深坑,河边的沙滩,也是大坑小洼的,看不得,是气人。可公家都不管,你郑指海去管个么事? 母亲说,柳红华是搞建筑的老板,有钱,本来就瞧不上你海哥,骂他算个么东西。你海哥哪受得了这个,就动起手来。 那场打斗,没人说得清,有人说海哥受了辱,被身高马大的柳红华抓住衣领,扇了数个耳光之后,按在流沙河浅水里,差点闷死。那天回到柳林冲的海哥,像一只泥巴狗。但也有人说,真正吃亏的是柳红华,海哥把柳红华告了, 平时,周边没人动得了柳红华。正好赶上打黑除恶,海哥举报,上面来人查,罚款十万,收缴挖沙机,不准再卖河沙。柳红华态度强硬,七不服八不忿,打伤执法人员,最后被塞进警车,带走劳改半年。被抓之时,他放出狠话说,要海哥独卵子的命。他所言海哥的独卵子,是指海哥的独生子郑海军。 海哥害怕。倘若柳红华说收拾他,他会迎过去,哪怕以卵击石,他不会退却,这是他的性格。可柳红华要把手伸向他的儿子,他胆怯了。他想到逃离,他觉得必须逃离。那天晚上,海哥带着郑海军到我家,把家里几只鸡送给母亲,其中有一只打鸣的公鸡。他把他家钥匙留给母亲,让母亲隔三差五去看看他的房子。海哥依然住在幽深巷道往里那两间旧房,他没能像别的人家那样在水塘边盖二层洋楼,这让海哥在柳林冲无法挺直自己的腰杆。海哥说,他现在顾不上,等郑海军大学毕业,他就着手建房,一定要建柳林冲最漂亮的楼房。 海哥和郑海军在黑夜离去的身影,永远留在我母亲的脑海里。他们像一对参加革命的父子,走得那么匆忙决绝。母亲流着泪冲那两个离去的背影说,唉,惹谁不好,偏要惹柳红华,他外号叫大猫,你不知道? 我们那里说的大猫,指老虎。 海哥没有回应母亲。母亲后来对我说,你海哥显然是听见了,他在黑夜里走动的身子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他们接着往前走。 母亲向我描述这个夜晚时,抹着眼泪。她说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是她与郑海军的最后一面。 多体面的一个伢啊,我这心,像有刀子在剜。母亲说。 海哥走后,有人说他在汉阳,也有人说在汉口,还有人说在武昌火车站碰见过他。郑海军在一家私立高中读书,海哥在周边打工,供孩子上学。据说他从事的是高危职业——高空粉刷楼房外墙,掉下来就得粉身碎骨。 海哥到武汉后,不跟任何人联系,连我母亲都没他的音信,他自然是怕柳红华找到他,报复到郑海军头上。事实上,柳红华从牢里出来后,像变了个人,蔫巴了,不爱说话,整个人没了生气,也不知他在牢里经历了什么。看那样子,要海哥的“独卵子”郑海军的命,只怕是一句空话。他完全就是个病秧子,但这一切,海哥浑然不知。 时间过得快,一晃我也多年没回老家,其间几次准备回,临起程,部队突然有事,我回家的行程一拖再拖,直到父亲突发脑溢血离世。 忠孝难两全。 在父亲的葬礼上,我没看到海哥,这样的关系,他应该来的,我认为海哥应该送父亲最后一程。母亲说,你海哥他哪儿也不去,一个人在家,可怜得很。 我问,怎么一个人?郑海军呢?郑海军该上大学了吧?他不回来看他?母亲说,郑海军死了,死了两年。母亲的话,像一个霹雳在我脑袋里炸响。郑海军的死,比父亲的死,带给我的悲伤更深,毕竟父亲年已八十。我对于父亲的死,更多的是愧疚。郑海军的死亡,戳心扎肺,他才十八岁,我无法接受。 我从母亲的话里,难以还原郑海军死亡的过程,不是母亲说不清,那本身是一件没人能说清的事。 母亲说,两年前的那个夏天,海哥一家人突然从武汉回来。郑海军考上了浙江大学,同时考上了一所海军舰艇学院。军校有优先录取权,郑海军想从军,只要身体复检没问题,他就能顺利当上海军。听说复检那天,郑海军含一口清水,咧开嘴唇,那一口清水,被他那整齐洁白的牙齿包裹,滴水不漏。军医说,就凭这口牙,他天生就是当海军的料。 入军校报到前,海哥退了武汉的租房,回到柳林冲。郑海军要去军校,他也算是苦出了头,他不打算再去武汉打拼,回乡种田、养鸡、打鱼。 我们那里考上大学的,时兴过客。郑海军考得这么好,海哥自然要过。请客的电话一一打过去,数年没来往的亲戚,都邀请,连我干爹李耀眼,他都通知到了。 请客时间定在8月28日。27日是郑海军十八岁生日,海哥忘不了这一天,十八年前的这一天,儿子差点要了***妈的命。自这天起,***妈身体受创,卧床不起,直至离世。 年轻人的散生,没有客人庆生。海哥清晨起来,给郑海军煮了面,煨了三个荷包蛋。郑海军把那碗面条吃了,鸡蛋只吃了一个,把那两个荷包蛋夹进海哥的碗里。他们后来听海哥说,海哥望着这两枚荷包蛋,他没有吃,久久凝望。想起他先前受过的苦,想到儿子出息、懂事,他百感交集,竟然失声痛哭。 郑海军当天下午淹亡。 有人说是海哥那个清晨哭泣,招来了鬼魂;有人说那是郑海军的命,我表哥郑指海清晨的哭泣,只不过是这个悲剧的预兆。 母亲说,头天接客时,你海哥特别高兴,电话里的声音大得把我拿话筒的手都震麻了。谁知那天下午,郑海军就淹死了。他死在流沙河。 海哥悔青了肠子。那次回乡,他想起与柳红华家结下的仇,海哥心里提防着,郑海军到哪儿他都跟着。他想起那并不十分遥远的往事,他们头天到家,第二天,四周那些个村子的人就都知道了。他的儿子考上了浙大,这是一个典型穷苦单亲家庭孩子的励志故事,传播速度惊人。 当柳红华的儿子柳小川,与他另外两个同学来到海哥家时,柳林冲的人说,海哥的脸一下子苍白如纸,是吓的。他一定是想起柳小川的爸爸柳红华,他肯定是记起他说的那句“要你独卵子的命”。当四个孩子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准备去石桥镇时,海哥坚决不让。海哥说,就在家老实待着,就在门前玩。为了控制住郑海军,他让郑海军交出手机。郑海军懂事,知道爸的疾苦,对于父亲,他给足面子。他当着同学的面,乖巧地把手机递给他爸。海哥以为,拿了儿子的手机,就是拽了根绳拴住了他。 四个精力旺盛的孩子,怎么可能在表哥家那老房子里待住,他们说到门口去玩,在门前的古槐下聊天。海哥在他那光线发暗的屋子打了个盹,醒来,冲出门看,儿子不见了,他的几个同学都不在门口。 七 海哥后来说,那天他第一眼见到柳小川,心就哆嗦了一下,有一种不祥之兆。他在柳小川的脸上看到了柳红华的模样,但柳小川冲他自然纯真地一笑,让他心里的担心浅了。看到他身后还有两个男孩,一个叫刘献召,一个叫王小亮,他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他们四个是小学最要好的同学,海哥都见过。他知道他们读初中高中时一直有联系,微信或电话。从他们开心快乐的脸上,他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隔阂。海哥自己宽慰自己说,这事情过去了好几年,仇恨早就淡了。再说,仇是大人结下去的,与孩子无关。他放松了警惕。海哥后来说,要知道这样,说什么也要把孩子留在家。实在留不住,手机给他,不至于联系不上。 那天孩子们离去后,海哥首先想到的是流沙河。尽管孩子们说要去石桥镇,他认为那是他们的谎言。天热得像下火,孩子们爱玩水,他们莫不是到流沙河玩水去了。想到流沙河,海哥一刻也不敢停留。他拔腿飞奔,穿越野松岭,向着流沙河疾驰而去。 流沙河面空荡荡的,海哥绷紧的心略有松弛,但并未落地,他总感觉有什么事会发生。他回家,骑上自行车,直奔石桥镇。 那天的海哥,骑着自行车穿行在石桥镇那些狭窄的巷道里。他想到孩子们嘴馋,会上饭店吃饭。数家饭店,他都找过,但他没有看到他们的影子。 那天像一只无头苍蝇在石桥镇奔突的海哥,并不知道郑海军与他的三个同学就在石桥镇的一家酒吧里,酒吧名为“小镇故事”。柳小川得知郑海军过生日,一定要庆贺。“小镇故事”里放着摇滚乐,声音嘈杂。海哥在寻找郑海军时,曾站在“小镇故事”门口茫然四顾。他没进过酒吧,他不知道酒吧营业时间也是关着门的,他更不知道,此时那四个孩子,在酒吧玩得正嗨,他们手拿啤酒瓶,听着歌,喝着酒,摇头晃脑,陶醉在年轻人的世界里。 海哥就这么与自己的儿子在“小镇故事”“擦肩而过”。 很多事,就是这么阴差阳错,错过了,就成了永别,自此阴阳两隔。 石桥镇没找着,郑海军的手机没带,海哥又没其他几个孩子的电话,四个孩子像四条鱼消失在茫茫大海,他找不到他们。他神情沮丧,他心思重重地回了家。他猜测他们去了红安城。红安城可不像石桥镇,他不可能找到他们。 海哥胸闷,心针扎般的疼。他安慰自己说,没有事,不会有事的。他想象明天那场即将来临的喜宴,心中的阵痛慢慢消失。谁知喜宴成了葬礼。海哥在家里等郑海军,直等到太阳偏西,骄阳变成了夕阳。黄昏的光线漫过来,那些光线好像也落进海哥的心里,随着光线变淡,变暗,他心里越来越焦躁。他对自己说,不行,还得去找他们。 海哥骑上自行车,准备出门时,就见刘献召从野松岭飞奔而来。他在塘埂上边跑边喊:郑海军掉进流沙河里了,郑海军掉进河里不见了…… 流沙河大多地方,水只淹及成人的膝盖。尽管郑海军不会水,可这样的浅水河,要淹没一米八零的郑海军,并非易事。海哥瞬间想到柳红华,想起他卖河沙时,在流沙河水岸相接的地方挖出的那个大深坑。 就是那大深坑要了他儿子的命。他听见刘献召带着哭腔说,我们在浅水处游得好好的,不知怎么郑海军和柳小川就游到深坑里去了。 柳小川,柳红华的儿子!海哥脚下一软,像一堆泥瘫坐在地,但他很快让自己站了起来。他跌跌撞撞,向着流沙河的方向奔去。 有传言说郑海军是被害的,是柳小川替父报仇,把他拽进了那个深坑。河畔一位放鸭的老者说,他亲眼看见两个人在水里打斗,看见一个人跷起脚踹另一个人。刘献召说,他看见柳小川在水里踹郑海军,他看见柳小川一脚踹在郑海军的脸上,然后,郑海军就消失在水里了。柳小川后来说,在水里,他的确踹过郑海军,推搡过他,但他坚持说他是去救郑海军。他说他们在浅水区玩狗刨,那水很浅,他们浮在水面,双手都能触着河底的沙粒。他不知郑海军怎么就游到了深水坑。他听见郑海军在水里扑腾,喊救命,他起身,在浅水区往那个深水坑飞奔。水与水相连,深水坑与浅水区没有明显界限,那个深坑,就是流沙河里一个巨大的陷阱。柳小川狂奔中突然跌入深水坑,整个人没进水里。他呛了口水。他挣扎着钻出来,急剧喘息。他游向郑海军,但他发现他救不了他。他被郑海军死死地缠住,寸步难移。他被郑海军拽进水里。他努力地钻出来,刚喘口气,再次被他拽进水里。他知道他不但救不了郑海军,还会被他拽到水底,郑海军会被淹死,他也会死,他就推搡开郑海军,往浅水区游,郑海军拽着他的脚不放,他就踹他。 我原本是去救他!柳小川说。 海哥问王小亮,王小亮说他什么也没看见。他说他当时在浅水区狗刨,等他听到惊叫声扑腾过去时,郑海军已沉入水底,他看不见他。 海哥报了警,派出所来人。派出所人一来,他们都闭了嘴,放鸭的老者说他什么也没看到,王小亮说他什么也没看到。刘献召不再说他看见柳小川在水里踹郑海军的话,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问柳小川吧,他心里最清楚。柳小川说,我真的是去救他,但我没能成功。 海哥说,我从小管得严,不让郑海军玩水。他水性不好,只会狗刨,他绝对不敢到那么深的坑里玩水,他一定是被人拽进深水坑的,这是谋杀! 关于郑海军的死,没人说得清。官方认定没有证据证明郑海军是被谋杀,那是个事故,但四个孩子邀约去喝酒,去游泳,都是当事者,参与者,每个孩子都有责任,且年满十八,责任得承担。法院最后判定,每家赔偿死者家属六万块钱。 海哥说,我不要钱,我只要真相! 虽说钱不能买回郑海军的命,但赔偿还是要的,儿子的命没了,海哥孤苦,没依靠,这些钱存起来,凑着给他将来养老。万一有病有灾,也能救个急。 海哥没要现金,他说,我儿子的命不只这几个钱。这几个钱就想买下我儿子的命?我不要钱,我要欠条,我要你们每家给我写一张欠条。我要你们欠着我的,尤其是他柳红华。 欠条就是证据,永远的证据!海哥说。 郑海军的命就这么变成了三张薄薄的纸,三张“欠款陆万”的欠条。海哥把三张欠条折叠齐整,放在贴身口袋里,似乎那就是他儿子的命,是他儿子的魂。 母亲说,这几年你没见郑海军,几体面的一个伢。母亲说着,抹着眼泪。母亲真的是痛心了。父亲离去,她都没流泪。 郑海军的坟地朝向流沙河,他就躺在野松岭他母亲旁边,脚抵青山,头向河水,风景倒也秀丽。郑海军离世后,海哥恋上抽烟,母亲说,他抽烟的样子看着吓人,哑巴似的一句话不说,一根接一根地抽。他这样下去,早晚把自己的身体抽垮了。 所有的人都埋怨海哥不该回到柳林冲,孩子上大学,直接从武汉走不是更近?海哥后来在他忏悔录般的自言自语里说,那几天,他也不知怎的,就是想回老家看看,鬼使神差地想回。他悔青了肠子。他说着懊悔的话。他用拳头擂着自己的脑袋,把额头面颊锤得铁青。 埋葬完郑海军,海哥依然会去打鱼,他常去他儿子淹亡的那个大坑。那鱼网的网眼很大,流沙河没有这么大的鱼,他总是空手而归。他似乎不是去打鱼,好像是在打捞他的儿子。然后,他会到郑海军的坟头静坐片刻,抽支烟再回家。好像这样,他就把他的儿子带回了家。 他每日这么出去,回家,让柳林冲的人骇怕,老人见他出去或回来,说上一两句暖心的宽慰的话:这都是命,想开些,莫搞垮了身体。小孩都躲着他,似乎他像他的老婆和儿子一样,俨然成了一个鬼。 郑海军离世一年之后,海哥不再打鱼。他每天依然去流沙河边,坐在河边的沙地上,冬天他会在那儿摆上一只破旧凳子。他望着流沙河水,望着那个隐藏在河水之下的大坑,那是吞噬他儿子生命的一张巨型大嘴。 八 我想去看海哥。我骑上摩托车,拎着两瓶酒出发。我不希望海哥喝酒,可不给他带两瓶酒,我过意不去。路过李耀眼家门口。他问我,朝,你上哪儿?我说去看我海哥。他说,看他?你海哥不容易,应该去看看他。他说,我也去。我说,天冷,他说,没事。待着也是待着,无聊,出去走走。 李耀眼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一脚踩上去,旋着脚掌,那半截烟粉身碎骨。他蹁腿上到我的摩托车,抱着我的腰,就像我小时候抱着他的腰一样。 李耀眼穿着那件半大的棉袄。天冷,摩托车旋转起刺骨的风,我问,干爹,我给你的那件羊皮大衣呢?这时候穿正好。他说,唉,别提了,早丢了,丢了三年了。我说,怎么回事,没听你说过。李耀眼说,三年前,也是这个时节,我哮喘得厉害,到县中医院住了十天院。天冷,白天还好说,夜里凉冷。多亏你这件羊皮大衣夜里盖腿,像火笼一样。谁知快出院时,羊皮大衣被人拿走了。说起来那次住院,我还与你海哥在一起哩。那些天他胃不好。我们病房一共四个人。你海哥人好,对我没少照顾。买饭买菜,都是他帮我带。 李耀眼在我身后接着说着他的军大衣。他说,那件大衣,我怀疑是老宋偷走了。我问,老宋是谁?李耀眼说,七里坪镇一个叫宋世贫的人,就是那次住院,我们四个病友中的一个,老光棍,五十多岁,说话没个正形。那人穷的,不是实行农村合作医疗,他哪住得起院。出院后,我留了他的地址,有一天,我搞他个措手不及,杀到他家,假装说是到七里坪旅游,顺便看他。他家徒有四壁,我没找到我的军大衣。我脑子也是简单,他偷了,未必不藏起来。 到了柳林冲,海哥家的大门没锁,虚掩着。李耀眼说,进去看看吧,他一个人自由得很,也许在里屋睡觉。 我们往天井里走,有些暗。李耀眼说了句,你海哥不容易,很多人家都到县里买房。不说到县里买房,在柳林冲选片地,盖几间平房也行啊,多少年了,还住这胡同里,太暗,太压抑。干儿,我跟你说,这几年你海哥运气不好,与住处有关,这黑漆漆的胡同里,阴气太重。 李耀眼说得我脊背发冷。说话间,我们已走过幽深的巷道,踏入天井,就见一道阳光,透过天井打在一个人身上。那人吊在绳子上一动不动。我一个激灵,头皮差点奓裂。莫不是海哥想不开。李耀眼可能也有这种感觉,因为他也突然间停下脚步。我是走在他身后的,我撞着他的后背。我们停下来,定眼一看,是天井里晾晒的一件军大衣。 军大衣的羊毛很长,从袖口和衣襟里探出来,洁白如雪。 好熟悉的军用羊皮大衣。我走过去轻轻(抻)开它。我看到它右侧衣领上那个熟悉的图案,像豹子头,也像一只握紧的拳头。我惊叹道,干爹,这不是你那件羊皮大衣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李耀眼打了个冷战,好像针扎了一下他。他说,怎么可能?我指着那个图案说,你看,就是那件,这右侧衣领下有一图像,你说像豹子头,我说像一只握紧的拳头。 羊皮大衣很新,看来它的主人很珍惜他,没怎么穿过。 李耀眼凑近来看了一眼,怔了一下,那微弯的腰突然直了。他抓住我的手,将它拽下来。羊皮大衣在房梁悬下来的晾衣架上,恢复了它的垂吊。 李耀眼说,朝,你记错了,我那件大衣的图案在左边。我记得很清楚。我是左撇子。我当时很自然地就抬起左手摸到了它。 我当然没记错,我当时还将右手紧握成拳,做了一个发誓的动作,说将来好好伺候他。但我没有辩解。我看见李耀眼脸上的神情,有轻微的苦痛、不解、疑惑,但很快,那一切随着他额上铺展开的皱纹而释放开。我心里的疑惑像一团雾:羊皮大衣是怎么来到海哥家的?我想起李耀眼在路上说的话,想起他和海哥曾住同一个病房,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李耀眼说,人没在家,门没锁,应该没走远,我们找找看。我们走出幽深的巷道,在水塘边碰见一个饮牛的老人,他张着黑洞洞的大嘴说,你们找海?他在流沙河边。三年了,整三年,自从他儿子淹死在流沙河,他每天都到流沙河边坐,哪像个过日子的人。老人一脸不屑。 我们锁好摩托车,踏步走向流沙河。村村通公路并不宽,但都是水泥浇灌,很结实,平坦、干净。我们上坡,穿过野松岭,流沙河就在眼前,河水清澈,西天一片金灿灿的光落在流沙河上。 我远远地看见海哥坐在流沙河边。他坐在椅子上,像那些垂钓的人。我们走近他时,他都没同我们打招呼,脸依然朝向流沙河。 他正在抽烟。他抽烟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孤独。他的脸被浓密的烟雾包裹着,一团一团的烟雾。河风轻吹,那烟雾终于散了,我看到的,不只是他脸上的落寞,还有他内心的苦楚。 他的头发完全秃了,头皮是青白色。我与李耀眼一左一右站在他两侧。我喊了一声海哥,他没应,我又喊了一声,他这才转过脸,却并不应我。我吓了一跳,如果我事先不知道是他,我真的认不出他来。他以前浓黑的眉毛变得焦黄,像两截朽木横在他的眼睛上,昔日那双有神的大眼睛,现在全然没了光泽。鼻孔里充塞着乌黑的细毛。他脸上的各部都显得有气无力,只有那胡子看上去像野草般零乱、充满生机,应该是多少天没有刮了。他脸很瘦,像一幅木刻画,那口干净洁白的玉一样闪着光泽的牙,黄黑相间。他老了,过早地老了,我无法相信他就是我的表哥郑指海。更刺痛我的是他的目光,漠然而空洞,我们多年未见,他眼里竟然没有一点反应。 海哥穿一件旧蓝布棉袄,没套外套,袖口有黑色的油渍。那一瞬间,他穿着干净的海军蓝卡叽布衣服,行走在石桥镇高中时的样子飘至我眼前。他那时那么年轻,浑身散发着知识分子气质。姨父给他起名“指海”,是多么大气、豪迈。再看他现在的样子,我心里酸酸的,我都不敢同他说话,我怕我一张嘴就流出泪来。我一直控制着自己。 河风凉,河边的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 海哥长时间吹着河风,身体轻微抖动。李耀眼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海哥没有动,他的目光依然朝向河面。长时间沉默之后,李耀眼说,指海,振作起来,你还不到五十岁。李耀眼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们都知道,我的大儿子桑,我告诉你们他援非去了,其实他死了,死于一次小型矿难。这几年我没告诉任何人。那时我老娘还在,我让工友们统一口径,说桑是援助非洲开矿去了,恰好那两年,我们矿上有技术工人支援非洲,这个谎言,就传了下来。我这么说了这几年,谎言便如同真事,我竟然觉得我的儿子他就在非洲,非洲就有我的一个儿子,我时常想起他,黑夜里有时还与他对话。时间长了,我妈都相信他在非洲,直到老人离世,她也相信她的孙子就在非洲。就像你的儿子,明明已经被打捞起来,埋葬了,你却一直认为他就在这河水里。 我记得有一句话说,劝慰别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诉说自己的不幸,李耀眼诉说着自己的不幸。他的不幸,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海哥终于开口说话,他一张嘴,满嘴酒味。尽管河面吹来的风不小,我还是能闻到。 李耀眼说,有些事,该让它过去就让它过去,早做了结早解脱。李耀眼站到海哥身后,把另一只手也搭在他的肩上。 海哥茫然的眼里突然有了内容。 我们三个人,姿态各异,他坐着,李耀眼站在他身后,我在李耀眼身旁,他像犯人,我们像他的两个看守。其实他更像一位病者,我们像是伺候他的两个人。天很冷,不远处的水塘结了冰,河水是流动的,河面没结冰。河水缓缓地流动。海哥没看我们,一直盯着水面,盯着那面隐形的大水坑。因河水冲洗,河沙沉积,水面下大深坑四周隐形的沙坝并不明显,若隐若现。 海哥一直没站起来。他就那么坐着,沉默着。薄雾笼罩着山川,大地柔和静谧。我们望着水里的落霞。 许久,海哥站起身。不知他想起什么,他满脸泪痕。他说了句:你们来了。他的声音冲破喉咙的压制,轻轻震颤着,像寒冰下水的幽咽。海哥将手伸进棉袄里,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带拉锁的塑料袋,手机大小。他从塑料袋里取出三张纸条。我们都知道,那是三个孩子家的欠条。我们知道,这欠条在他贴身口袋里装了三年。 他们还没赔你钱?我问。 他们说没钱。随他们,我先不要钱。我留着这欠条,这是证据。我要真相,然后再谈钱。海哥说。 我说,这是个意外,你不要老陷在过去的泥沼里,生活还应该往前走。海哥没回应我,目光依然漠然地望着河水。 我看见海哥将三张欠条叠在一起,抻平,然后叠成四折,轻轻放进塑料袋,拉好拉锁,再次塞进他衬衣口袋。 落霞像风中燃着的炭火,突然亮了一下,将最后的绚丽,留在流沙河。 海哥起身,说,走吧,回家。我做饭,我们爷仨喝一杯。 我们走向柳林冲。进入野松林的那一刻,我回望流沙河,河滩上那只破旧的椅子在暗下去的光中,孤独地立在那里,像一幅灰色底调的令人感伤的油画。 我们一起走到海哥家门口,正要一起进那门洞时,李耀眼说,朝,我要去撒尿,你也去。我说我没有。他说,这半天怎么没有,走。他说着,拉起我的胳膊,向村头的旱厕走去。 我理解李耀眼的良苦用心,他是故意留出时间,让海哥把那件羊皮大衣收起来。然而,我们回到巷子里时,那件军用羊皮大衣依然挂在天井里,它让我和李耀眼同时愣了一下。 军大衣到底是怎么来到海哥手中的?我如鲠在喉,几次想问问海哥,李耀眼总是挑起别的话题,不给我机会。 天井里出现一只公鸡,金红色的毛闪着光亮,是一只漂亮的公鸡。它的出现带给我一丝惊喜,让我觉得海哥的生活多少有些生机。我问,海哥,你养鸡?我以为自己是明知故问,他说,是邻居家的。他说话时,他从天井角落的一个缸里抓一把谷子,扔在脚下,那只公鸡上前啄食。我内心生出一丝温暖。海哥到底善良,这可是邻居家的鸡。然而我心里那丝温暖,瞬间被海哥一脚踢飞,那只正啄食的公鸡,顺着海哥的脚背划出一条金红色的抛物线,直抵那面古老的砖墙,嘭的一声响,那只漂亮的公鸡跌落在石板上,它挣扎着。就在我和李耀眼惊诧之时,海哥已进屋拿出一把刀,手起刀落,剁下了那只公鸡的脑袋。失去鸡头的公鸡在地上挣扎。 我心惊肉跳。李耀眼惊呼道,不是说是邻居家的鸡吗?海哥说,我早就想宰了它,每天早晨我还没睡醒他就叫。今晚你们在这里吃夜饭,炖鸡吃。我那儿还有散酒。 我望着地上那摊血,那渐渐软下去的鸡的尸体,还有那只滚到墙角的鸡头,胃里已是翻江倒海。 李耀眼自然也不想吃这只可怜的鸡,他说,天马上黑了,路不好走,我们这就回。他显然还担心海哥,问了句:邻居找你怎么办? 吃到肚子里了,他能怎么找?找到它也化成了粪。他扯着嘴角,轻淡一笑。他让我想起小镇上那些二流子的笑容。 我的心痛了一下,好像那里暗藏了一根针。 我们要走,海哥送我们。他取下那件大衣。我以为他会把那件大衣递给李耀眼,物归原主。他没有,他披在自己身上。 我们走出天井,来到巷外。我发动摩托车,李耀眼从我身后蹁腿坐上来。海哥站在门口目送我们。行至拐角处,我停下摩托回头望,我多么希望海哥追上来,把大衣披在李耀眼的身上,但我们身后空荡荡的,我并未见他披着军用羊皮大衣的草绿色身影,他已回了他那个幽深的巷子。 行到岔路口,多年前海哥将一只海螺送给我的情景出现在我脑海。他当年就是在这个岔路口用夹杂着普通话的声音告诫我:拿了别人的东西,一定要记得告诉别人。这岔路口同时是我人生的岔路口,我自此没拿过别人一针一线。可现在的他,坦然地穿着别人的军大衣;他宰杀邻居家的鸡,招呼都不打。他的样子刺中了我某根敏感神经,我的眼泪流出来,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无法骑行。我停下摩托,让李耀眼驾驶。我们交换了位置。摩托车行得很慢,我将额头顶在李耀眼的背上,轻轻抽泣,他可能感觉到了,问我,朝,你怎么啦?我说,我部队还有一件军用羊皮大衣,这次回东北,我就快递给你。 李耀眼没有吱声。 岔路上没有车,没有行人,天地寂寥。
曾剑, 湖北红安人。北京师范大学鲁迅文学院联办现当代文学创作方向研究生、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沈阳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辽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先后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鲁迅文学院第13届高研班及第28高研班(深造班)。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等发表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发表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向阳生长》《山河望》;小说集《冰排上的哨所》《穿军装的牧马人》《玉龙湖》《整个世界都在下雪》等。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入选多种小说年度选本及中国军事文学年度选本。曾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评奖一等奖、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辽宁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奖等军内外多个文学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