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 美》 这是四月里一个寻常的日子 午后我走出大楼 闻到了夏天身上的气味。 在一切能呼吸的活物当中 夏天是在夏天不发出汗味的 极少数派。它身上的气味 是一种熟。是一种幸存感 是诸多活了很久的生命直到这一天 才终于活出了舒展。赞美夏天。 悲哀中的赞美是一种自救 尽管夏天其实还远:有关于此 我并不似看上去那么无知 我知道有很多事情 都还需要等待。那就让我们等待 且一并赞美等待。 让我们赞美五月,再赞美六月 让我们相信地球仍在凡人 看不到的地方公转 相信那些树木都还活着 当它们轻轻吐出呼吸 温暖的空气便上升一寸
《时速100公里的湿人》 当我起速直杀禁区的时候 有人从身后放倒了我 我脸朝下扎在雨后积水的草坑里 仿似后脊上扎着鱼叉 那些为我溅起的水花莫名安慰了我 要知道,我并不是一个 容易被安慰到的人 到比赛结束已近午夜,我像一枚邮章戳在 驾驶座上浑身淌水但手边并没有毛巾 望出去,大运河倒映出的北京 要比现实中更疏朗一些 待开上五环,我忽然打开所有车窗 把速度飙到一百。浓风拥挤 大气依照牛顿的敕令低温蒸我,恍惚间 我的水以不可见的方式被时速带走 我的盐和缪斯留在锁骨上 于是我放开喉咙歌唱。这是罕有的 一个人的狂欢,它的高音沿着沥青弹跳就像 一枚被子弹敲出木板的钉子 而我终于成为了众人口中的湿人 我浑身淌水沿着雪白的长实线弹跳就像 一枚被子弹敲出木板的钉子 我的水以不可见的方式被时速带走 我的盐和缪斯留在锁骨上
《斜面上的雪,兼致情人节》 积在步行街顶篷斜面上的雪 是洁白的。是平整和松软的。不稳固
但看起来十分美味。斜面上的雪 轻巧地盖住斜面下那些
寻常如昨的事情。小小的事情们 固然仍难消化,却在雪日里显得
不妨一尝。饮食和休憩 牵着的手或错开的脚步
大的秘密和小的心思都在滋长 即便你毫不关注天气,那些在锐角中
交错的眼神和手指,还是会发出 “吱嘎”的响声:听吧,这六瓣形的
干爽伴奏。在铁铲闯入叙事以先 一片积雪总归是美好的。鞋底
用不可告人的黑暗拓出斑纹洁白的脸 而双腿在犹疑中蹒跚起来,仿佛
我们一夜就回到了童年——那时我们 还未谙熟于行走,那时我们
还不肯承认明天板冻住的泥泞 都曾是我们的雪。然而无妨。即便是
终将失败的事物,也有其 用以宽慰的方式:哪怕仅作一时
下雪,仍使活着显出更清甜的一面 就像被爱,毕竟使我们成为了更好的人
《掉 电》 气温太低,手机在迅速掉电 只有冬天,能让人类的小聪明重新 变回一块铁。越来越冷的铁。 我和我的同类就要失去联系。世界 马上就要变成一处我不认识的地方。 现在,我喊的车不在马路上 在队列里。我的队列不在大地上 在屏幕中。真实的世界里 只有午夜的空荡,没有人,也没有联系人。 自动关机前,我手里渐渐黯淡的光 开始与月亮的光窃窃私语,就仿佛 这世间有什么秘密是唯独我 不可知道的。就仿佛 若暴露了我的存在只是一场虚构 整篇小说便会失掉平衡,我这位主人公 也会像那些数字一样黑掉在屏幕里面。 其实,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 某一条路也曾是我熟知过的 我的脚步也曾在盲道上响起,那时候 我踏出的声音比今天更轻。 我也曾很轻但很响亮地在路灯下走着 即便没有导航,那时我也深信脚下的路 知道沥青能在我到来前凝固 并会在我走过后流开
《阳光蛛网》 蛛网在阳光里闪耀。 蒙尘一事并不悲伤,蒙尘 在此是辉煌的。光明已将蛛网捕获 在这辉煌里 死亡不再是一种陷阱 那些柔软的丝线燃烧着,蜘蛛 通体透明,它的八条长腿 切割空间如同切割钻石 那命属深夜的恰恰能彰显正午
忽而起风,那几百根太阳飘起来了 但我拒绝出现在 任何一只蝴蝶的背上。没有任何一种 被称之为幸福的美能够匹配 这苦辉煌。我选择蛛网: 当它废弃的时候,当那种被捣毁了的结构 向风里飞扬的时候 我就在那丝上,就在那 残缺的逃逸上。不是宇宙,而是我 将赋予风一种形状 不是我,而是蛛网 将在自己的飘摇里亮着,用腹中幽暗 织出光的另一个名字
《按指纹锁的云》 在黄昏时它出现了:一片 有些奇怪的云,身披环叠闭合的 椭圆纹理,明亮地、均匀地铺着 像要把那些不再见容于天空的光亮 筛下来留给世人。云的脚下 大地在暮色中松弛。死前的松弛 不可抗拒的命运感在飞蚊的翅膀间 颤抖嗡鸣,昆虫们茫然盘旋的阴影 是渺小却真实的。同这些相比 一片云的巨大显得有些虚幻 它身上环叠闭合的椭圆纹理看起来 就像是湖泊按在天空上的指纹 携带着人间的识别信息 却按不开天堂的指纹锁。 天堂的读卡器断电了。在一道 已无法再刷开的门扇上 云的指纹按过之处 都成为遗嘱和悔过书。而时辰到了 夜已漫了上来 晚风用越来越慢的呼吸 宣告着不保留。于是在黄昏时云出现了 很快又流散消失 它筛下来的光亮蛾子般落在街灯里 灯光下我们的手指火化如金: 那手指曾经也伸向过天空 并把纹路印在了锁上
《等那一秒》 有时我一个人无声醒到天亮 倚在床头,等着那一秒: 奇迹般的一秒,窗外 所有未陨落的鸟儿 忽然都唱了起来。很多种鸟儿
所有的鸟儿。淡青色的天幕 是我们浩瀚的背景音。 这场景简直像一种爱情,就连 早班地铁的重金属 在混音时也分外轻柔。是的爱情
多数人在十八岁就弄丢了的那种 但它还在我这里。每一个类似的清晨 它都在我身体内战胜死亡。 我当然知道夜是长的,我刚刚 用茫然的目光一寸寸丈量过它
外面的天空的确曾那样地黑过 一个人在不该醒的时候醒着 从来都是痛苦的。然而何妨? 这一秒终究要到的:所有未陨落的鸟儿 忽然都唱了起来。很多种鸟儿
所有的鸟儿。那时,我们被侮辱过的爱情 也回来了尽管它已经老了尽管它 已经长满了络腮胡。而我们将得以 在这淡青色中睡去:曾在不该醒的时候醒着 本身也是一种安宁
李壮,青年诗人、青年评论家。1989年12月出生于山东青岛,现居北京,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有诗歌及文学评论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扬子江诗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刊物。曾获《诗刊》“陈子昂诗歌奖”2018年度青年理论家奖、《扬子江诗刊》奖、丁玲文学奖、长征文艺奖等。现为中国诗歌学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委员。出版诗集《午夜站台》、评论集《亡魂的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