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拜妮,1994年生,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研究生在读。曾从事写作教师、图书策划等工作,14岁开始发表小说。2018年起在《山西文学》策划并主持新锐栏目“步履”。著有小说集《我一生的风景》等。 1 她在厨房煎鸡蛋,与电话里的人有说有笑,接着,从厨房走出来,将电话重重地摔在餐桌上。沉默了大约20分钟,像没发生任何事情一样,她吃完带煳味儿的鸡蛋和面包片,之后打扫了一遍客厅,把塞满垃圾的塑料袋扎住口,安静地放置在玄关。我假装低头看书。 她来到沙发前,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酝酿一会儿,抱紧自己的双腿开始小声地啜泣。她当我不存在,我也真希望自己是不存在的,我们之间的关系尚且没有熟悉到可以旁观彼此痛哭流涕、互相安慰的程度。她越是旁若无人,我越是感觉不自在,读不进书页上的任何一行字,毕竟我就坐在她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既无法上前,也不好意思走开。 她哭得过于专心,以至于我插不进一句嘴:为什么哭?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她肯告诉我,我要帮着一起解决吗?如果不打算解决,那我为何要问?我不想把关系搞得过于亲密,否则未来的生活将充满难以预料的麻烦。我们只是偶然住进同一个屋檐下,平时除了简单地打打招呼外,无非是告知彼此各类琐碎的小事:门锁不好开,开门的时候最好用力抻一下;吃完的外卖盒要及时清理掉;洗完澡记得把地面也冲洗干净;能帮我收一下快递吗,我加班暂时回不来……我们甚至很少能赶在一起吃饭。她是个艺术家,会画画,总是昼夜颠倒,大多数时间她会把自己关在房间,或者出门去找朋友。我们很少碰面。 我叫卢凯琳,在一家出版公司上班,工资不高,做一些冷僻没人读的外国小说。我不属于很上进的那种人,即使拿不到更畅销的项目也不会特别在意,那些没人读的小说实际上都是一些不错的书。编辑工作不复杂,但很琐碎,除了校对,其他环节要与各种人打配合。通常情况下对方都很不配合,总会冒出无数的突发状况。经过多年磨砺,我已经不再是那个遇到不如意就手足无措或灰心丧气的小姑娘。 她叫樊鹿,富有灵气的名字,但她更愿意别人叫她的法文名字Emma,我一次都没叫过。她读过《包法利夫人》吗,知道爱玛最终的命运走向吗,为什么会喜欢别人这么称呼她?或许,她只是想提醒别人或自己,她曾有过一段法国留学的经历,她喜欢这个能让自己看起来更浪漫或不同于其他人的身份。 她已经哭了有一阵儿了,我的腿有些麻,打算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我的目光在房间里四处寻找抽纸,平时我们会在茶几上放一包,这会儿却不见了。正当我准备开口,她却起身进了厨房,用一只设计成菠萝外形的彩色玻璃杯盛满水,回到她自己的房间。我松了一口气,她解决了摆在我们面前的尴尬,或许,她并不感觉尴尬呢? 丽景花园26层,最后一间屋子,我先来的,选择了窗户朝向东面的卧室。每天早上,我都会被强烈的阳光照醒,那种感觉很好,新的一天总会充满热情地扑过来拥抱我,但我还是上淘宝买了滤光的窗户纸自己贴上,因为实在太晒了。 樊鹿是在我来到2608一个月之后搬进来的,我印象很深,那天是愚人节,商场搞促销,我一口气买了很多东西,沐浴露、身体乳、香氛、睡衣,还有几条内裤。 房东提前给我打电话,问我是否同意和别人合租,我考虑到租金,没有反对。樊鹿要来看房子时我刚好不在家,所以跑空了,后来她加了我的微信,我给她发过去几张房间内部的照片,除了卧室没有窗户,其他地方都还比较满意。得知我是一九九四年出生的巨蟹座,她爽快地决定搬进来和我一起住,她说她是一九九六年的狮子座。 4月1日那天,下了一点小雨,樊鹿大概下午3点左右来的。烫着棕色的大波浪头,穿款式简约的白衬衣和牛仔裤,慵懒而优雅地微微卷起袖子,下摆的一侧松垮地掖进裤腰,外面套一件卡其色粗线针织衫,很有一点法式浪漫的派头。就这样,她推着巨大的黑色行李箱,风风火火地住进2608,成为我的室友。 她又关起门来打电话了。樊鹿很喜欢煲电话粥,有时整个晚上我都能隐约听见她来来回回进出房间的声音,同时一边在和别人打电话。卧室突然传来玻璃杯破碎的声音,她说:“没人想道德绑架你,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对吗?你不会为我难过,我知道。我自己会解决,你不爱管别管!”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 2 早高峰的地铁上人挤人,每天早上都要忍受带有人类体温又一言难尽的味道。等出了地铁,还要再沿一条笔直的街道步行一段,才能到我工作的地方。 疫情猛烈时,地铁里冷清过那么一阵儿,大家不敢出门,基本上都在家里办公。等新生活的秩序恢复运转,除了脸上五颜六色的口罩还在时刻提醒人们,病毒仍然存在于周围的世界,世界已然与过去不同,鸡毛蒜皮、具体而微的生活却又似乎没什么两样。戒备心和恐惧逐渐被日复一日的琐碎与更生动的生存现实消磨,看不见摸不着的病毒被遗忘或者习惯,人们麻木又迫不得已地靠在一起,各自掏出手机打发难以忍受的时光,打打游戏、看看新闻、刷刷视频。 这种情形下玩手机很容易头晕恶心,我索性站着观察周围的一圈屏幕,股票、连连看、美女扭动性感的臀部、一大盘黄金炸猪排配玉米汁。站在我前面的男士已经倾斜出略显别扭的角度,一只手扯着拉环,另一只还在屏幕上奋力地指指点点,操控游戏里的红头发男人,打算干掉对面那个紫头发的。 我想过是否要搬到公司附近来住,每天早上可以多睡一小时,但每个月的房租就要凭空多交一千五到两千块。这价格不是最夸张的,大城市的懒觉非常昂贵。稍微便宜些的,室内环境普遍很差。最后宁愿选择住远一点,居住环境稍微好点儿,人的心情也会顺带好点儿,无非是每天难受两小时!我安慰自己。 为错过地铁里的晚高峰,我经常主动加班,主编看见后神色中偶尔会露出欣慰,我旁边两位同事的处境则显得有些尴尬,想走又不敢走,打完卡便坐在各自的工位上继续摸鱼,等着领导先走。久而久之,他们对我有些看不惯,觉得我是在故意加班给领导看。我很想解释,但最终也只能任其看不惯,继续沉默地吹着空调,看看稿子。 写字楼迎着一条大街,我们公司在五层,而我的工位正对窗户,窗台上摆了几盆永不开花的绿植。有时工作累了,会望着眼前的大街走神,回忆过去的时光,或者想想中午吃点什么。被老板、同事、设计师、作者气到筋疲力尽,已经无力发怒时,也会望着这条大街走神,回忆过去的时光,或者想想晚上吃点什么。我大概属于心理素质极好的年轻人,也可能只是因为我比较容易走神,很难久久地沉浸于一种情绪——痛苦和愤怒都需要专注。但是我记得谁惹我生气了,谁故意给我穿小鞋了,谁在背后讲我的坏话了。 工位上除了电脑、水杯、日记本、字典,以及一把30厘米长的尺子外,还有一只小狐狸的毛绒玩具,以及泡泡玛特推出的童心系列盲盒手办,兔耳朵女孩乖巧地坐在滑梯上,天真无邪,心如止水。其余什么都没有。其他编辑的桌上、脚边都摆满摞得高高的书籍,仿佛置身知识的海洋,他们的工资和学历都比我高,我摆再多书也没用。桌上的家当用一只帆布包就能全部打包带走,人力资源部门的姐姐怀疑我有随时跑路的倾向,加班又给她营造出一种努力的错觉,因此她对我的态度有些不大明朗。 被夜晚笼罩的公司显得异常安静,墨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弯弯的黄月亮像粘在玻璃窗上的贴纸,电脑屏幕的光隐约勾勒出我的面部轮廓,映在玻璃窗上的那个人看起来有些陌生和好笑。加湿器还在勤勤恳恳地工作,源源不断地喷出朦胧的白雾,像文艺片,也像恐怖片。除了打印机和饮水机的灯不灭,只有门口那盏嵌在屋顶的白色长方形灯仍然亮着。眼看其他工位一个个变空,我成了公司里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而白天,我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独自漂泊在外,远离父母,没有男朋友,没人等我回家,公司竟成了最有归属感的地方。 21点15分,关灯锁门,摁亮电梯里的数字,缓缓降落。想象自己是从飞碟里走下来,大概过于入戏,门口保安看我的眼神当真像看一个外星人,警惕、犹疑、轻蔑。我对他笑了笑,他尴尬地把脸扭过去。 我在楼下新开的奶茶店里买了一杯黑糖牛乳,又在麦当劳点了一份薯条和汉堡,坐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安安静静地吃完。想起小时候去肯德基问人家要“不辣的香辣鸡腿堡”,后来才知道,不辣的那个叫“劲脆鸡腿堡”。 这时的地铁相对没有那么拥挤,至少不必闻别人头发上的味道,或者看到对方T恤上的线头和轻微油渍,得以保持安全又体面的距离。车窗外的广告里有一只很可爱的金毛犬,正摇着尾巴走过来。而外面实际上并没有显示屏,只有一根根均匀排列的LED灯柱,当地铁快速经过时,视觉的暂留现象使人眼看到舒展连贯的画面,但那是错觉。 …… 节选自《中国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