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歆,现天津作协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归故乡》《密语者》《陕北红事》《延安爱情》《重庆爱情》《四人行》等,长篇非虚构《三条石》,另有小说集、散文集、长篇报告文学,作品被改编电视剧、广播剧。中短篇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名作欣赏》《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转载,小说和散文曾经入选多种年度文学选本。
第一章 去宁津 一 我听见父亲问,真要去? 我指着眼前的越野车,说,为了去宁津我新换了坐骑。 我看见车前有了父亲的背影。因为阳光斜射,我眯起眼睛,父亲背影在阳光下膨胀起来。他摸着车门,动作很轻,像抚摸丝滑的绸缎。父亲双手又大又厚,即使是在流汗季节,手背照样粗糙,手心满是小口子,早没有纹路。五个手指粗壮弯曲,像个功能齐全的扳手。 我对着背影说,摸不坏。 阳光中传来父亲呵呵笑声,动作照旧轻柔。父亲认为贵重的东西,上手时都会小心翼翼。虽说他手指粗大却特别灵巧,会裁剪衣服,还会缝纫被褥、窗帘、沙发套。我结婚时穿的“中山装”,就是父亲连裁带剪手工缝制的,至今我还挂在衣柜里。 我大声说道,三个小时就能到达宁津县时集公社时集村。父亲没有转身,纠正道,早改名字了,现在哪还有公社?我说,时集公社改成了时集镇,其他的没变。 我知道父亲的笑容肯定还挂在脸上。“宁津”和“时集”,无论何时说起来都会立刻改变父亲心情。 我1969年上小学,转过年来也就认识一百多个字,就被父亲按在小板凳上,眼前是早就摆好信纸的小饭桌,让我给“山东省宁津县时集公社时集村”写信。父亲说一句,我写一句,开头永远都是“姑姑、姑夫好,书芝好”。书芝是姑姑的女儿。我说,书芝又不是长辈,不能跟姑姑、姑夫一样好。父亲说,写吧,都要问好。写完开头,接着写“好久没去信了,想念你们”,接下来是惦念的话和关心的话。我用了好长时间写完,看着眼前歪歪扭扭的字,八岁的我觉得特别丢人。父亲却摸着我的脑袋说“好看、好看”。每次写信,父亲想不出词时就会叫我编词儿。我不会编。父亲启发我说,你要是离开***妈好几年,你会怎么想***?我看着父亲红肿的鼓眼泡,不解地说,不是给姑姑写信吗,跟我妈有什么关系?姑姑又不是我妈。父亲摆手,说我把他话听拧了,继续启发我,你怎么想***,你就怎么想你姑,把你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那个意思……写下来。 给山东宁津姑姑写信,是我少年时代印象很深的一件事。当年编得什么词儿已经记不得了,但信封上地址——山东省宁津县时集公社时集村——我至今记得清楚,张嘴就能说出来。 父亲的背影已经离开我的新车,看不见他的面貌,感觉他在望着不远处的5G信号塔。我听见父亲说,你脑子真好使,地址还记得。我说我还会用宁津话讲,我学着父亲高亢的家乡腔调,把“时集公社时集村”连说两遍。 父亲居住天津数十年,乡音始终未改,说到“时集”时,尾音变得高亢,不管不顾地飞扬上去。我用“时集”发音,结识过很多在天津生活工作的德州老乡。有在医院做卫生的大姐,有在小区当保安的大哥,还有各种因缘遇见的路人甲和路人乙。因为“时集”我们一见如故,交流起来没有障碍。我家门口有个手擀面小馆,店内打工的宁津大姐每次见到我,都会赠我一样小菜,或是花生米,或是海带丝,或是凉拌土豆丝。她看我的眼神像是看着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 为什么因为“时集”能够结识德州老乡?时集村属于时集镇,时集镇属于宁津县,宁津县属于德州市。 去宁津的日子越来越近,父亲叮嘱我选个好天儿走。父亲非常在意天气,无论做什么事,即使出门散步、理发,也要仰望天空,品头论足一番天气。出门看天是父亲从小养成的习惯,我猜想与他16岁独自远行有关。那时候,天气冷暖对于远行的乡下人来说是特别重要的事。 去宁津这件事我期盼已久。 1980年我陪父亲去宁津。两年后姑姑去世,姑夫拍来加急电报,父亲以我的口吻回电“父亲身体欠佳,不能回去,节哀顺变”。我奇怪父亲为何不回宁津送别亲妹妹,父亲低头不语。我猜问,姑姑去世,老家没人了,是吧?父亲不说话,忽然笑了笑。父亲笑得怪异,我没见他这样笑过。1980年我18岁,关于老家情况知道一些。姑姑身体不好,哮喘病,季节变换就会犯病;姑夫游手好闲,整日不着家,对姑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书芝不是姑姑的亲生女儿,是姑夫家远房亲戚的孩子,刚出生就给抱来了,不能生育的姑姑视为己出。 亲妹妹去世,亲哥哥应该回去,可父亲不仅不回去,脸上也没有悲伤神情。我替父亲写了那么多年“姑姑、姑夫好,书芝好”的家信,父亲要求我像“想***那样想你姑”,如今姑姑“不好了”,不回去送别已经生疑,为何还要微微一笑呢?很多年以后,我问过父亲为何不送别自己的亲妹妹?父亲给出理由是“害怕”。害怕倒是理由,我知道父亲是个怕死的胆小鬼,他60岁退休那年跟我讲过一句话,人为啥要死呢,那边冷吧?阴间小鬼儿长啥样?但是即便有“害怕”因素,父亲还是不能自圆其说。父亲拿着亲妹妹去世电报的场景——脸上露出诧异笑容的1982年的夏季黄昏——犹如烧红的刻刀,吱吱作响在我记忆中。 40多年过去了,耳顺之年的我再回籍贯地宁津。姑姑和姑夫已经远逝,40年没有联系的书芝也不一定找到。我内心始终奔腾着无法抑制的情绪,迫切想要去宁津的心情,我自己都感到惊异。 二 妻子坐在副驾驶位置,拿出手机,打开导航,命令道,走。 妻子陪我去宁津,没她在身边,单纯依靠导航,我心里不踏实。住了60年的天津我开车都会迷路,何况两百公里外的宁津。妻子不会开车,但是阴天晚上也能分辨清楚东南西北。父亲曾经耐心教我怎么识别东南西北,我总找不到感觉,生活中照旧“向左、向右”,或是“左拐、右拐”。父亲对我丧失信心,嘴里嘟囔着“不识东南西北,人是要迷路的”。 从天津中心城区驾车去宁津县,路过天津静海区和津南区,改革开放前叫静海县、南郊区,从名称能看出来这两地是农村。现在公共建筑、住宅街道、人的穿戴和精神面貌,早已经没有市区与郊区的区别。想起来也就是近20年的时间。 我看过一份资料,仅从城区面积变化就能看出天津发展。1911年天津城区面积16.2平方公里,比1840年增加了三倍,1949年达到了151.343平方公里。十年前一份勘探资料显示,城区面积已经变成281平方公里,是1949年的5.3倍,是一百年前的17倍。现在的天津城区面积还要大,1151.05平方公里。 驾车去宁津还要路过河北省青县、沧州、南皮、东光,从路线图来看,犹如一只弯曲的胳膊温情搂抱渤海湾。车子离开市区,驶上津沧高速。我望着前方,能想得出来的好词汇,一股脑地涌上来,我学着播音员的腔调,说出好天气的各种词汇。 我似乎感觉坐在后排的父亲发出惬意的笑声,脸上笑开的皱纹犹如老家具包浆后呈现出来的木纹,闪着暗幽幽的光泽;我还看见他把嘴巴留在车里跟我搭话,眼睛却探向窗外向远方凝视。 父亲在年轻时就不爱讲话,没事的时候静静地看天空、看树木、看花草、看大地。到了晚年更不爱讲话,与心绞痛和心脏供血不足有关,说话多了不好受。再有听力也不好了,稍远一点听不清。还有母亲也是父亲不爱说话的原因之一。平日父亲说句话,母亲就会翻他白眼。父亲要是没看见,母亲就会伸出一个指头,点着父亲的脑门要他立刻闭嘴。那时父亲可能预知母亲患上阿尔茨海默症,所以无论母亲说什么做什么,父亲佯装听不到、看不见,照旧还是眯眯笑着的样子。 汽车平稳地行进着。 我猜想此时向车外凝视的父亲,一定在回想他的人生经历。父亲16岁离开家乡,在来天津卫的路上险些丢命。这段经历,父亲讲过无数次,每次讲时都像是第一次讲述,从他浑浊的目光中看不出激动也看不出伤感,是一种我无法描绘的神情。 父亲选择来天津卫谋生,主要是找他两个叔伯兄长,我喊这两人大爷、二大爷。他们在老城厢外的南门外大街开了两间竹货铺子,出售竹竿还有各种竹编制品。南门外,顾名思义在南城门外。我小时候随在父亲屁股后面,去过无数次大爷和二大爷的竹货铺子。两家铺子紧挨着,除了临街的两个店面,后面还各有两跨小院。第一跨小院堆满了顶天立地的竹竿,翠绿色的、淡黄色的也有深黄色的,现在回忆起来,鼻子里还有竹子味儿。记得有一次父亲替人买竹竿,大爷让他去后院随便挑,他摆弄着一根根竹竿,把大鼻子贴在竹竿上,一边闻一边说,竹子味能治病,可惜咱这天冷,种不了竹子。我问父亲为什么咱这里不能种竹子?父亲缩起脖子说,冷呀,竹子生在暖和的南方。那时天津冬季确实冷,挂着大鼻涕的男孩子多的是;用缩着脖子、双手插进袄袖口抵御严寒的人,大街上随处可见;胡同里公用水龙头周边,到了冬季结成晶亮的斜坡,小孩子们当滑梯来玩耍,哧溜儿一下滑出去很远。那时候天津冬季冷到零下20℃,我小时候棉袄棉裤棉手套棉鞋,哪一样都少不了,即使是全棉武装,照样冻伤过耳朵和脚指头,又红又肿,刺痒得抓耳挠腮。 我从后视镜看了看后面座位,只有红彤彤的两个靠垫。车厢内飘浮着古旧的气息。 汽车在高速路上继续平稳行驶。只要是在路上,我就喜欢听刘若英的《后来》,妻子用手机开始播放,“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忧伤感怀的情绪中,我好像再次听到父亲讲述16岁时来天津的情景。我问妻子你听到爸爸说话了吗?妻子转过身,看了看后座上两个红色靠垫。两个靠垫中间正好是一个人的身量。父亲坐在那里正合适。父亲身体结实有力,可看上去并不臃肿,一辈子没有小肚腩。 我和妻子同时听到父亲在讲话,他说当年来天津卫可是没有这样的好天儿呀,一路上都在刮大风,天上刮、地上刮,鼻子眼里、嗓子眼里、眼窝里都是土,头发丝里也是土。父亲讲述往事前,先要描述几句当时天气状况,然后才开始慢慢讲。父亲的这个习惯,犹如过去勤俭持家的女人拆一件旧毛衣,必须先要扯出一个线头,慢慢地拽,毛衣才能变成毛线团。父亲嘴里的天气,就像第一个扯出来的毛线头。 父亲当年离开宁津县来天津卫,不是什么雄心大志闯荡社会,实属无奈之举。那年父亲家里灾祸不断。先是我爷爷醉酒后把伙计的鞭子抢过来,自己要赶大马车,还没走上半里地,醉眼蒙眬地撞死一个小男孩,被县府抓走,赔光了家产,还被下了大狱,最后糊里糊涂地死在狱中。我奶奶精神错乱,顽固地奔向死亡之路,两次投井都被人发现并及时救助,最后终于在凌晨把自己悬吊在一棵茁壮的枣树上。当时是八九月份,十多米高的枣树上结满了红色的大枣,太阳热烈地照在枣树上,远远地看过去,像是挂满了一树的小红灯笼。奶奶把自己也打扮成一个灯笼,穿着一身红袄红裤。奶奶被人发现解下时,身子僵硬成一根棍子,比枣树棍子还要硬挺,已经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从发现奶奶上吊,到解下尸首、最后草草安葬,16岁的父亲始终跟在村人身后,目睹了全部过程。父亲跟我讲过,他一滴眼泪都没掉。爹娘都没了,父亲一夜之间变成稳重的大人。面对七八岁的妹妹也就是我姑姑,父亲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始终镇定自若。爷爷奶奶生有九个孩子,七个都是短命鬼,有在村外小河戏耍,不小心被水呛死的;有得天花死的;有被人贩子拐走的;有送给亲戚的……最后只活下我父亲和我姑姑。后来村中长辈出了主意,让我父亲到天津卫寻找叔伯兄弟,学点手艺,挣口饭吃。至于我年幼的姑姑,村中长辈认为不用发愁,年岁再大一点就嫁人。 津沧高速走了不到80公里,上了京沪高速。 妻子劝我把车开慢点。我开长途车,嗜好少,除了响着似有似无的音乐,再就是一遍遍听刘若英的《后来》。我和父亲一样,无论开车还是坐车,都是不愿讲话的人,一路上可以一句话不讲,只是固执地把目光放远。晚年的父亲特别喜欢眺望远方,远方好像有一只放飞的风筝正在吸引他的目光。我在青年时代读斯宾诺莎《伦理学》时,牢牢地记住一句话——“例如一个人如果有意去看一个远距离的东西,这个意愿便使他的瞳孔放大,但是假如那人只是想要放大瞳孔,这个意愿却不会产生所期望的结果”。我没有把这句话讲给过父亲,他不喜欢名人名言,听了,也不反对,只会不屑地撇起嘴巴。本来父亲嘴巴就有点歪,再一撇,嘴巴就更歪了。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喜欢在小本子上抄写名人名言,有时还会把小本子上的名言大声念给父亲。父亲不说话,只是听。现在想起来,当时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不屑一顾的目光。父亲心中也有名言,他所有名言都来源于自然界的风霜雪雨,来自于他自身的坎坷经历,来源于他自己对人世间的总结。 但是这一次去宁津,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自己话比较多,好像朦胧中的父亲话也不少。 三 1980年的宁津之行,我和父亲乘坐的是绿皮火车。路程细节记不得了,在时集村时光也只是留下碎片般画面。那是我18岁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父亲16岁背井离乡44年后重返故土。 宁津现在属于山东,最早则属河北省。原本也不叫宁津,叫临津。1128年秋季的一场大水,把临津县城全部摧毁,后来东迁12公里,建起新城,古人为表达永远安宁之意,遂改名为宁津。在元、明、清时期,宁津始终属于直隶省河间管辖。1940年为了纪念烈士马振华,宁津曾改名振华县。但时间不长,1949年又恢复宁津。历史上宁津先后隶属渤海、沧南两个行署;后又属于德州、沧州两个专区管辖;再后来,又隶属于天津市、沧州专区和德州地区。1994年国务院撤销德州地区和德州市,设立地级德州市和德城区,千年历史的宁津这才不再漂泊,终于有了自己的最后归属——德州市。无论历史沿袭还是文化习俗,宁津始终与河北省紧密相连,用放远的历史心态,把当下的宁津看作“京津冀”文化圈也未尝不可。 从个人层面来讲,我父亲的人生经历也是有着“京津冀”的时代烙印。 1980年我陪父亲去宁津也有原因。当时我高考落榜,心情异常苦闷,本想复读一年,但父亲坚决不允,当着我的面甩下一句话,口气硬得像钢板像石头——“家里不养吃闲饭的”。也是赶巧,天津一家生产水轮发电机的大型国有企业,面向全市招收高考落榜生,只要高考分数达到企业规定要求,经过面试和政审,就可以成为正式企业职工,待遇还不错,第一年月工资21元,粮食供应标准每月43斤。我们学校也收到这家企业的联发通知,老师让我考虑一下,我回家告诉了父亲。父亲大喜,让我立即报名。我还有些犹豫,父亲不由分说,拉着我找到学校,当场替我报了名。因为我高考成绩还不错,相关材料报到企业后,很快就被企业录取。 在等待上班的短暂时间里,我突然想去宁津老家看看。为什么萌生这样的念头,现在我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可能是因为写了那么多年“姑姑、姑夫好,书芝好”的家信,还有每次填写登记表、政审表、入团表时,都会在籍贯地一栏填上“山东宁津”,所以18岁成年之后,由于无法言清的生命召唤,特别想去我的籍贯地。我把想去宁津的想法跟父亲讲了,父亲满心欢喜,立刻答应下来。那时候姑姑每次来信,都会邀请父亲回去,再加上有我主动陪伴,这才有了1980年的宁津之行。也许是冥冥之中的亲情召唤,我们从宁津回来两年后姑姑病逝。 …… 全文见《中国作家》(纪实版)2022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