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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2年第9期|张惠雯:池塘(节选)

时间:2023-04-2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张惠雯 点击:

一九七八年生,祖籍河南。作品见于《收获》《人民文学》《青年文学》等刊物。出版有《两次相遇》《一瞬的光线、色彩和阴影》《在南方》等小说集。现居美国波士顿。

池塘

文/张惠雯

……

那时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无所事事。用当时流行的一个词说,是在家“待业”。我家住在县城北边靠近食品公司屠宰厂的地方,两间秃顶平房,破落的、泥土地面的小院儿。宰杀厂都是在清早四五点时杀猪,所以,我有时会在远远传来的猪的集体惨叫声中醒来。那就像一种刺耳的哭号,和窗外朦胧、平静的曙光交织在一起,仿佛对我警示这世界也是残酷和美丽交织。

住在这靠近郊外的破房子里,全赖我母亲的“清高”所赐。我十三岁的时候,母亲和父亲离婚了,原因当然是因为别的女人。事发那天,那女人在厂里值夜班,我父亲和她在一起,被那女人的男人带着一伙人当场捉奸。我父亲挨了揍,他原先是采购科科长,也因此被免职了。我母亲不愿再接纳我父亲,刚好那个女人也被她丈夫赶出了家,他俩就凑一起过了。可这种情况下,难道不是我父亲应该搬出去住吗?我母亲却主动离开家,说她嫌那里脏。结果就是她带我在外面租了个这样的房子,忍受着随风飘来的被屠宰动物的哀鸣和血污气。这样的环境和我母亲的形象很不相符。

我母亲是初中语文老师。她虽然长得不如那个女人漂亮,但她感情丰富、为人清高,因为她读文学书,读鲁迅,读莫泊桑,读屠格涅夫……她不禁止我去乱翻她的书。所以,我也读鲁迅、莫泊桑、屠格涅夫。读得越多,我对她越同情,觉得她表面的清高不过是极力掩饰内心的痛苦和失望,就像书里那些心灵聪慧、情感丰富却长得不够美的女人一样。

十八九岁的人,手里握着漫长无尽的时间,身体里流淌着迷茫也同样无尽的精力,却还不太为未来担心。唯一困扰我的问题就是口袋里经常没有钱。但我有个好朋友刘鹏,他不怎么看书,却很有钱。他爸爸刘平安是县里著名的“万元户”,是最早干个体户的。他们家那时经营着一间酱料店,一间面条铺和一个卖烟酒日杂的商店。我母亲就经常让我去他家的酱料店打醋打油、买咸菜。而每天临近中午时候,他家的面条铺前会排起长长的队伍,很多人端着面,等着换面条;以至于面条铺前成了交际场,人们一边排队,一边交换最新的流言和闲话。刘鹏是刘平安的小儿子,他上面有个大姐,还有个哥哥。因为最小,也最受宠爱。

我不知道刘鹏看上了我什么,毕竟他算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而我是穷教师的儿子。可他主动和我结交,经常来找我。我们俩喜欢在我凌乱的小屋里干耗着,或者出门闲逛,到大街上、老城墙上、城北的池塘边……我们能在街上游逛一上午,也能坐在池塘边消磨一上午,只是瞎聊、扔石子儿、在草坡上躺下晒太阳。这样消磨时光的时候,我俩讨论过很多关于未来的“方案”,去当兵,去学开车跑运输,去南方打工……但一条也没去实施。因为现在这种状况虽然有点儿无聊,但毕竟悠闲自在,我们也不急于改变。我口袋里没钱,这一点我一早就对他明说了。所以我们俩出门,买烟、买汽水、看电影、吃饭,他都抢着掏钱。不过,他倒不会因此对我摆架子,而我也尽量对他的“照顾”坦然接受。他把我看成有文化的人,说他很敬佩我竟然看得进去书。后来,我借给他书,对他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乱翻翻书。他兴奋地把书拿走,但过了十天半月,他把书还回来时不好意思地说:“看了,不怎么看得懂。”我问他哪里看不懂,他支支吾吾,所以我不知道他究竟看了还是没看。但他喜欢让我给他讲书里写的是什么意思,有时问些角度奇怪的问题。每当我能够给他解释清楚这些问题,他都很高兴,说听别人讲书比自己读有意思。我想,这也算各有所长吧,他请我抽烟吃饭,我给他讲书。

交往久了,我逐渐明白,他喜欢和我结交,不仅是因为我懂书,还因为我是个没有父亲的人。在他看来,没有父亲真是太幸运了。我很惊讶,因为每个人都说他父亲最偏心他。但他说他不稀罕偏心,他就喜欢像我这样,没人管,没人整天叨叨。确实,我家里经常都没有人。我母亲是班主任,每天在学校从早忙到晚。即使她有时间,也很少叨叨我,这是因为她自尊心太强,感情又脆弱,永远做不到像街上的大婶大妈那样叉着腰痛骂孩子。如果我犯了什么严重错误、伤了她的心,她也只是定定地望着我,然后像犯头疼一样用手紧紧按住额头,直摇头或是苦笑,最难过的时候,也不过是气得直落泪。有时候,她这样可以伤害到我,让我自责、内疚。但有时候,我不为所动,觉得她这副样子是受了她看的书里的人物的影响。我倒希望她像其***妈那样骂我吼我呢,可她却在那儿极力抑制自己、装腔作势。我对刘鹏说起这些,刘鹏说他太羡慕有这样的妈了,***就是个农村妇女,整天唠叨个没完。他叫他爸“老头儿”,说老头儿也很烦,非要逼着他去读个什么文凭,电大也行,他不愿意,老头儿又说实在不愿念书就去店里跟着卖东西,他更是不愿意,只好尽量拖。……有一次,他抱怨得我心烦,我说,没有老头儿,你口袋里哪来这么多钱?你连买根烟的钱都没有。他沉默不语了。

我俩混在一起大半年后,刘鹏介绍我认识了他新交的女朋友林晓月。晓月我早就听说过,以前读初中的时候,她就是学校的“名人”。她的出名是因为她喜欢和男孩儿们结交。当时,初中的女孩儿都是装清高、不搭理男生的,好像和男生聊天也属于男女之间不正当的关系。晓月长得并不特别漂亮,单眼皮,眼睛细长,小巧的鼻子和嘴巴。但她结交了几个“弟兄”,经常和他们站在校外聊天、抽烟。一个白皙柔弱的女孩子,整天和几个流里流气的男孩子混在一起,这画面本身就罕见且具有刺激性了,于是,晓月就“艳名”远播了。

刘鹏第一次带她到我家,就当面给她介绍我的“传奇”身世,也就是没有爸爸这个事儿,这在他看起来简直是天赋的特权。后来,我们三个就经常聚在我的小屋里,胡说八道、抽烟、幻想、听歌曲磁带。那时候的磁带容易卷带,缠得乱七八糟,晓月的手灵巧,每次都是她拿一根筷子把带子再卷回去。太无聊的时候,他们也翻翻书和杂志。得知刘鹏从我这儿借书,晓月大吃一惊,说她从来没想到刘鹏这种人也会读书呢。刘鹏说她太小看人了。晓月问我,他能借你的书,我能借吗?我说当然可以,平等对待,但因为这是我妈的书,所以借了必须还。她说,肯定还你,以为我是不讲信用的人哪。我说,当然不是,就是先把话讲清楚。刘鹏评论说他最喜欢我这一点儿,直来直去。晓月也表示欣赏,说她就喜欢“丑话说在前面”的人。

我和刘鹏再出门闲逛时,晓月有时也会加入。她也是个待业青年,但她说不打算找工作,她的目标是开一家服装店。“让平安叔给你投资。”我开玩笑说。“用不着,”她说,“我爸现在在给我攒本钱呢。”虽然开店的事八字还没一撇,晓月已经让我们帮忙想店名。刘鹏想了很多,什么“摩登时装店”“狂潮时装”“月亮女装”“公主女装”……我假装不在意,但私下里也苦思冥想了一些。那天,我对晓月说:“你觉得‘蓝屋’怎么样?”晓月露出惊喜的样子,说:“这个名字很特别啊。”刘鹏说:“挺好听的。不过,为什么叫‘蓝屋’,有什么特别含义?”我说:“也没有。书里看到有个外国的地方叫蓝山,我觉得挺好听的,所以想到蓝屋。”

接触久了,我发现晓月一点儿也不像传说中的放荡女孩儿。她就是个爱说爱笑、和蔼可亲的普通女孩儿,不普通的是她对待我们男人的方式,爽朗、率直,从不扭捏作态或一惊一乍。有时候,刘鹏开玩笑或是说错话的时候,她会给他一下子。刘鹏说:“你看,你看,知道为什么没人敢要了吧?打人!还打这么疼。”“谁让你嘴欠?”晓月说。“女人能打多疼,别唧唧歪歪的。”我笑话刘鹏。“没打到你身上,你怎么知道不疼?”刘鹏说。晓月扑哧笑了,问我:“你要不要试试啊?”我连声说“不用了不用了”,但我心里突然热了一下子,似乎被她那句话给打着了。

城北角的池塘边是我们仨爱去的地方。春天里,池塘边的斜坡上绿草如茵。我和刘鹏坐着,偶尔站起来打个水漂,晓月喜欢在草坡上跑上跑下寻找毛线草,找到嫩的就采一大把分给我们吃。我不爱吃这种草,虽然它也有一丝甜味,但它的质地总让我觉得我在嚼狗尾巴草。但晓月给我,我就拿过来吃,不想扫她的兴。荠菜生出来时,她又要我们和她一起挖荠菜,说拿回去给***包饺子用。她总要找些事忙活,不像我和刘鹏,躺在池塘边晒一上午太阳、彼此不说几句话也无所谓,女孩子或许就是这样。但我觉得有她在那儿叽叽喳喳地说话或是跑上跑下,时间过得更有意思些,天气也显得特别好,即便是下雨的天气。

到了夏天,老城里热得无处躲,只有池塘边还有丝丝缕缕的凉风。夜里,我们三个在城墙上散完步,就去池塘边吹风乘凉。池塘对岸有五六户临水住的人家,昏黄的灯光倒映在水中。看着在黑暗的水底颤动的微光,我感觉那里像是有另一个世界。我们说起这池塘里淹死过人,不止一个。刘鹏说得更绘声绘色,说两年前淹死的那个年轻小伙子水性不错的,都说是被池塘里的水鬼拖住了腿,一直拖进最深的涡子里,最后,人家把他打捞上来时,他嘴里满是泥,脸上扣着五个青色的手指头印,明显是水鬼捂住了他的脸……晓月叫他赶快闭嘴,说太瘆人了。有天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说着话,望着水里岸上星星点点的光,晓月突然跳起来,说她身上爬了蚂蚁。她让我俩跑到远点的地方,转过去头不许看。我们俩一个劲儿跑上坡顶,面朝着城墙上的小路,仿佛面壁。但很快,刘鹏就转过头去看。他笑着说,真是个疯丫头,把衣服脱了跳水里去了。我听了这话,心里像是一簇火苗腾地点着了。但我没接他的话。我站着,一动不动,比刚才站得更僵硬、更坚定。

……

精彩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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