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婧,文学博士,早稻田大学访问学者。出版有小说集《譬若檐滴》等,获江苏省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现任教于南京师范大学。
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 文/朱婧 姗姗而来,全身披着白纱,就和她的心灵一样纯洁 她的面容被面纱遮住,然而在我的想象之中 她的甜蜜和善良使她的整个人都焕发出光芒 她的面容是如此清晰,如此快乐,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及得上她 ——弥尔顿《梦亡妻》 我曾经非常喜爱鼠妇,在红砖平房背阴处,搬开地砖,挪动花盆,把鼠妇一只只从湿润的泥土里翻检出来,放在掌心,用手指拨动它蜷缩成团的身体,看着它难以翻身的拙笨姿态,让我乐此不疲。那时候,我不称呼它为鼠妇,它在我口中的名字是西瓜虫,潮虫是被使用更多的称呼。如果你看过一本名叫《地下100层的房子》的书,那本书里,地下有一整层就属于潮虫,潮虫们会将自己团成保龄球,让同伴扔出去。鼠妇是忠厚的游戏对象,它没有让人生理不适的黏液,黑色硬壳使它不至于太过软弱,它也不会对我产生任何威胁。我曾经是那样热爱鼠妇,究竟从何时起变得疏远了呢?如今的我别说是鼠妇了,对各种生物都感到厌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已经把自己封闭在围城内了。我的太太变成鼠妇后,我能感觉到围城在微微震颤。 我的太太和我通过相亲认识,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工作的写字楼附近的茶餐厅。那种餐厅一度非常流行,宽敞皮革座椅相对,柔和吊灯悬挂,古典主义静物画装饰,提供简单西式餐食和中餐,后来却逐渐消失,仅存的几家也成为遗迹一样的所在。第一次的见面,她最吸引人的质素是一种幼态,或者说是直率的眼神举止带来的一种气质。这种气质后来成为年轻女性追求的风尚——白瘦幼的审美标准化为种种细则:让眼角微微下垂眼圈微微发红的无辜感泪眼妆,甚至在耳垂、锁骨扫上淡淡腮红制造娇羞感。我以为我可以一眼看穿矫揉造作,我以为我从平庸之辈中走过,才会如此强烈地被她吸引。 我大概只在儿童那里见到过那样透亮的眼神,她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坦白。她并非不美丽,而是那种端正的美丽超越了性别,很难说能唤起欲念,但又如此可亲,带着毛茸茸的现实感。那张可爱的面孔在对面,她旁边是另一张和她一般可爱的,甚至更可爱一些的面孔。同我的太太并排坐着的人是她的发小,他们从幼儿园到高中都同校,大学也在同一个城市。沐的母亲是太太的母亲的牌搭子,太太的父亲和沐的父亲是高中同学,两家一贯要好。太太和沐最终长成了姐弟一样的伙伴,太太本科毕业后的第一次相亲,沐陪着她过来,漂亮的两个人坐在那里,像双生子一般亲密,看向我的眼神,也并无冒犯的意味。 太太的大学专业是幼儿教育,从本城一所著名的师范学校毕业。那所学校很漂亮,黄墙红瓦,绿色梁柱,春之关山樱、绣线菊和紫藤,夏之绣球、木槿和合欢,秋之木樨、野菊和银杏,冬之郁香忍冬、吉祥草和茶梅,四季植物和着风声奏响不同乐章。校园内猫咪傲慢自在地行在路上,挂在树上,追着鸟雀,扑着昆虫。这些景象,在太太婚后随手涂抹的画儿上能见到。只是她用iPad的Procreate画的那些画儿有着工业化的质感,更像照片,或许天然材料才更适合表现天然对象。天然,正是天然让我的太太成为这个时代弥足珍贵的良才。在南方小城的丰足家庭,在四季自然和父母的爱意中长大,到中等城市完成她的大学学业,见识和欲望调配得恰到好处。她没有经历过混沌和肮脏,对动物友善,对儿童和老人友爱,相信爱能战胜一切。如果不是毕业后和我立即结婚,太太大概会成为一所不错的幼儿园的老师。一般幼儿园的带班老师中,会有一位成熟的老师作为排名第一的老师,排名第二的老师多数是新鲜毕业入职的。她们往往穿着色彩清淡质地柔和的束腰连衣裙,头发清洁蓬松,长度刚刚好到肩膀的位置,牙齿洁白,笑容明朗。若路过一间外观可爱的幼儿园,我仿佛能看见我的太太站在门前迎接孩子们的样子,那形象我是那么熟悉,因为结婚后,我的太太以这样的形象在我下班到家时,打开门迎接我走进玄关。可是,我的太太没有一次能真实地站在一所幼儿园面前,去做一个被爱的老师。 因为她在我们的婚礼上点头承诺,应许做我的妻子。她披着长长的头纱从通道的那一端向我走来,穿过缀满茄紫马蹄莲、紫丁香和粉色火鹤花的花架走向我,手捧着由荷兰绣球、银莲花和紫红色芍药组成的手捧花。头纱边缘精致的蕾丝花边娇柔地衬住我的太太毫无瑕疵的面孔,她微微仰起头看向我,她是我见过的真实的人类中最美丽的一个,毋庸置疑。 婚后我对太太提出不要出去工作的要求,她连软弱的抵抗也没有。她从学校离开就走进家庭,做了我的妻子。我一度相信她喜爱这种没有压力的生活,比起那些同她一般年纪朝九晚五在通勤的地铁和办公场所里日夜消磨青春的女性,她很早就可以从容地出没于这个城市最好的消费场所,她买东西之前不需要小心地询问价格或者翻取标签,她的天真和骄矜不需要受到现实的破坏。她回报予我对于家的热爱和投入,她很容易建立起一种让生活流畅到丝一般滑顺的日常,她给了我美丽舒适的家。 沐送给太太一只小狗作为结婚礼物,那是一只白色巨型贵宾,鼻头湿润,杏仁状的眼睛、略窄的头骨和钝感的眼神如购买它的人一般,并不显得聪明。沐和我们差不多的时间结婚,也是通过相亲。像太太和沐这样美丽的人,在结婚这件事情上几乎不用表现出太强烈的意愿,他们只需要顺着命运的水流抵达一个结果,因为总有另一方会比他们更渴望。沐是经济专业的名校毕业,不过他早早离开证券公司,去了一间与证券相关的报社工作,拜访广告客户,投放资讯信息,做一些离专业不远的低竞争性工作。男性的美丽造成的脆弱感和优柔寡断的气质在他的身上一览无余。回想相亲日,他站起来同我握手,坐下来倾听我和太太的对话,眼神流转不多,却自有一份滞钝的诚实。他明确自己在现场的责任,试图时时警惕,但无法掩盖自身的局促。面对同性的我,他仅仅处理好无所不在的被比较的压力就已经不易,更难说去保护身边人。面对这样的对手获得的胜利甚至是寡淡无趣的,我在太太赞美和仰慕的眼神中起身,去取车送他们回去。她和身边人亲密无间的场在那一刻被破坏,她逐渐脱离,试图独立,我看到她身边人不可掩藏的失落。我走出餐厅,隔着落地窗回头看他们,我看到太太与他热烈对话,欢悦的神情,我看到他把目光投向我,却很快移开。 如果去看太太的童年相册,很难把她同今日站在我面前的优雅女士联系起来。她那时更像一个男孩,精力充沛,自由自在。她在公园里的秋千上,荡到很高的位置,她甚至不是坐在上面,而是站在上面,用小小的身体迎接清风和晨光。太太小时候也喜爱过鼠妇,在家中小院子里,她一只脚踏上花坛边缘,拿住小铲子,聚精会神在泥土里翻检。春天从江岸的丰茂草坡上往下滚;夏日午后跟着大孩子们骑自行车在小城的窄巷中穿梭,停下车,黏糊糊的手接过推着冰棍箱的老头递过来的一根牛奶棒冰,是她最快乐的事。那个老头,把另一根递给了她身边同样晒得黑俏的沐。沐还会和她一起,在公园的碰碰车上,在湖面的鸭子船中,在生日宴的蛋糕前,甚至,他们俩一上一下挂在公园的滑杆上。那些影像留在了他们的家庭相册,成为我无法触摸到的太太的一部分。 那只狗在我们的屋子里住的时间很短,仅仅三个白天和两个夜晚。我进屋的时候,那只狗取代太太站在玄关的通道迎接我,在射灯柔和的光线下,白色的细卷毛发呈出凝脂般的蜡色,并着它略微呆滞的表情,不像活物,却似画中物。太太刻意让它单独迎接我,它却没有迎上来,它转头离去,觅着太太的气息向厨房去,绕在她的脚旁。太太走出来,它跟随着,太太的表情里有希望也有请求。当晚,太太在客厅给它放好了窝和食盆。睡前,它发出啾啾的叫声,用爪子挠动我们的卧室房门,迫切地要求进来。太太出去安抚它,在客厅陪了它好一会儿,待她回到卧室,它又坚定地跟过来,持续地挠门。最终,太太把它的窝拿到了我们的床边,它爬进去很快安静了。在被送过来之前,它已经在宠物店寄养了一周。沐认为它长大些,习惯好些,太太照顾起来轻省。他一并买好了它的卧具、食物和玩具送过来。可它到底年岁还小,脾性又懦弱胆怯,换了新的环境,总想和我们一起睡。只是对我来说,不耐烦的直感盖过试图理解的意愿。第二天晚上,我坚定地同太太说让它睡在阳台,把阳台的门锁上。它的应对之道是在阳台发出凄厉的叫声,它的声音虽然不大,却相当尖厉。物业接到邻居的投诉,深夜按响门铃请我们务必处理好阳台上的狗。太太一边道歉,一边解脱般地打开客厅门,它似一道白光闪入室内,她把它抱在怀里,抱到我们床铺的角落。这是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我们睡。我看着太太抱着它的样子,才发现这只据说是巨型贵宾的小狗,蜷缩在我的太太瘦到手肘突出的怀抱里,也只是那么小的一团。她们两个从客厅的楼梯走上来,走进主卧,像两只孩子气的幼兽。太太的宽大的白色棉质睡裙,被从露台吹进的风鼓起来,她们好似驾着云朵浮上来。 曾经,如果有人问我男女之间有无另一种情谊,我会觉得可笑。但是,在我太太和沐这里,我承认我的恶意毫无必要。不仅照片记录的两家人共同的旅行和饭局,还有无数我无法和她共同经历的时刻,皆能看到对方的影踪。他们的照片被小镇照相馆放大挂在橱窗;他们一起上过地方新闻,因为被选去中学新校区奠基礼上诗歌朗诵。令我记忆深刻的却是一件小事。太太和沐所在的小城中学安排过一次学农活动,其实也就是乘巴士到离小城不到一小时车程的乡村观览。“那景象并不陌生,”太太说,“春天从位于小城边缘的中学骑车十多分钟就能看到郊区的油菜花地,黄色蜜蜂和白色蝶子都是常见的。”可那次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们要好的几个人离开旅行巴士驻留的主干道,顺着灰白色石子混合的岔路前行,道旁是水杉,两侧尽是农田。他们走上田埂,直走到田地中间的阔道,两边有沟渠。沟渠尚湿润,但不见多少水,土壁上可见一个个孔洞,旋入不可知的幽深。这对于没有农事经验的他们来说是陌生的,他们猜测着,那是龙虾的洞穴?还是螃蟹的?还是黄鳝的?并没有一个明确答案。蛇是在那时候出现的,起先是一条,细长的,横在道路中间,接着另一条靠近过来,身体团起,两条皆是泛黄的土色,灰扑扑不起眼的模样。他们三五个人停住脚步,却没有一个打算后退,他们就静待着蛇,蛇也全不顾望他们。“然后呢?”我问太太。“然后蛇散了,游入了沟渠,我们继续往前走。看到蛇的关键是,不要让它离开你的视线,就不会害怕。”太太这样说。经历了蛇之冒险,上车晚了的他们坐在了最后一排。沐和太太,恰好在座位的中间,直面着过道,沐微微侧身护着她。一点残余的兴奋过去,车内谈闹声渐渐平息,睡眠之神悄然张开羽翼覆上在暮色中摇晃的车厢。太太睡着,梦的结界开启,她的头靠上了沐的肩;也许,是沐用手托着她随着车厢节奏点顿的下颌,像护着宝石。 送走这只狗,她只花了一天时间。我离开,再回家,她摆好餐桌,端上晚饭。狗已经无踪迹,仿佛从未存在过。这一天,我的太太是这样度过的。她送我出门,买了火车票回到距此一个半小时车程的她的家乡小城。她背了一只布包,过安检的时候,把狗的头略略往包里按了一按,让它隐没其中。十年前火车站的安检比较宽松,没有人特别留意我乖巧的太太和那只乖巧的狗。她把那只狗拜托给了沐的一个亲戚,那个亲戚在一个老旧小区开了一间超市,有足够空间养育那只狗,那只狗有它自己的命运。她乘当天的火车回来,去菜场买菜,做饭,等我回家,一如往常。我的太太没有告诉我,在火车上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风景时,隔着布包摸着狗温热身体的触感,以及把它交给他人离开时,它是否又曾尖厉地叫唤?她如何回应它热切的眼神?后来,太太会定期购买猫粮,喂养小区里的野猫。她在固定的几个地方放了食盆和水盆,每日去添加更换。不多久,她就几乎认得了小区内所有的野猫,我们下楼散步的时候,她能指着某一只,说出细微的特征。但她不给它们取名字,只以特征称呼,她说名字是区别家猫和野猫的关键,情感不可过溢到给野猫取名。 …… 精彩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2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