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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22年第10期|王久辛:大于童年的舌尖

时间:2023-04-2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王久辛 点击:

无论从事科学还是文学艺术,一个人所凝聚起的能量有多少?在我看来,就在于其先人能量的多少和一个人对先人能量吸收的多少。继承是对先人行为内蕴和行为规范与精神记取的概括。一个人比一个人相差的距离能有多大?能大到哪里去?也许就在于对先人能量记取的深度厚度和广度。自己的先人和人类的先人,都是我们的先人,都有我们生活必需必备与必要承继的真东西。往事如海,海里有鱼,更有金。渔歌唱晚,我想捕鱼捞金……

——题 记

马上又要到四月了。

每到四月,我都会想起我们家门前的大槐树和大槐树上白色如雪的槐花。小时候,早上起床站到槐树下深吸一口气,那槐花的香,便香得比纯洁的白,更刺眼般的刺入我那嫩嫩的小心脾。这时候,奶奶会说:把门后的竹钩子拿出来。我便飞快地跑回家,举着带钩的杆子出来,兴奋地递给奶奶。然后,看着奶奶钩折挂满了槐花的槐树枝。

自己家门前的树,枝杈长的低,不一会儿,就折了一地。那时候家家都有小板凳,搬几个,再拿个大箩筐往地上一撂,我和姐姐、奶奶,便开始捋槐花。就是把槐花一串串地捋到箩筐里,一点儿不费劲儿,捋完后拿到水龙头下冲。据说槐花含铅,一冲即掉,冲完甩干放太阳下晒晒,晒到中午晒得半干不干时,奶奶便端起到厨房的案板上,从面袋子里掏上半碗一碗的玉米面和麦子面,倒入,拌一半玉米面一半小麦面和适量的盐,搅拌均匀后,就可以放入笼屉里蒸了。我记得蒸不了多久,就可以下锅了。

趁蒸槐花饭的间隙,奶奶已经捣好了蒜泥,再与酱油、辣椒油和香油混合在一起搅拌匀了,那汤汁的味道啊,不由得你不流口水。盛上,端上一碗刚出锅的槐花饭,拌上几勺调好的蒜泥辣油汁,啧啧,槐花是甜的,甜得却不重,是轻轻的甜;玉米面是甜的,亦是浅浅的甜;倒是小麦面没有甜,却有麦的香,它们搅拌均匀经放蒸笼后一蒸,这两个甜与两种香,就彻底融合在了一起。之后,再佐以蒜泥的辣油汁一拌,吃起来的滋味,真是好得一辈子都忘不掉。

这时候,奶奶会冲我说:慢点吃,别噎着!

我们家原来有两个“老物件儿”,一个是烙饼的鏊子,一个是捞面的笊篱。都是姥爷自己手工打造。据母亲说,打鏊子用的铁,是当年在宝鸡铁路工厂做火车头剩下的边角料,德国产;打笊篱用的是红铜,母亲说,那也是洋货,是母亲调进西安厂时,辛辛苦苦从宝鸡拎回来的。我早年当兵探亲回家,每次进厨房,都觉得哪儿不对了,于今仔细一想,就是少了这两个“老物件儿”。想起来,就心疼的不行!

我们家的鏊子,与山东烙煎饼的鏊子完全不一样。山东的鏊子是凸出来的,没有沿儿,我们家的鏊子是凹下去的,有围堰绕着的,是有沿儿的。煎饺子不用担心油水浆汤流下去,而且可以盖上锅盖焖烙。什么饼都可以烙,薄的厚的不薄不厚的,有馅儿的没馅的,甜的咸的甜咸的,奶奶都会烙,而且都好吃极啦。比如那个薄饼,要死面的,用擀面杖把面擀得薄薄的,放锅里半分钟一翻,两翻就可以出锅了。春天,卷上鸡蛋炒香椿芽子吃;夏天,卷上绿豆芽子炒韭菜吃,都是超级好吃的呢。

至今,我的唇齿,我的胃,最思念的烙饼,是奶奶烙的羊油葱花饼。那个脆皮的香、葱花炒熟后的香和羊油的香,裹在一起飘起来的香,哪怕是一丝丝一缕缕飘起来被闻到,也能产生令人流口水的味道,比闪电还亮豁,至今都在我的舌尖上闪耀。做法简单,但工艺讲究。和好了面,要“醒”(亦可念“省”)两小时;之后,用擀面杖将面擀开,先抹一层白生生的羊油,再撒一层海盐,就是大粒儿原生的海盐;再撒五香粉加少一点的花椒粉;最后,撒上切成大块儿的葱花头,切忌不能切太碎,要拇指盖儿大小;然后卷起来,卷成卷儿;再然后,切成一截一截;将切下的一截截捏封住口,按,用擀面杖均匀地擀开,之后入油锅烙。中火勤翻,待饼中油往外冒,嗞嗞响的时候,油沁入面,葱香入面,盐化入面,五香花椒的滋味等等,就一齐入面了,越翻香味就越浓,越来越香,越来越浓,浓郁的饼香,就从厨房飘到了院子里……

这时候,我和姐姐弟弟早就按捺不住了,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一人面前还有一个高方凳,方凳上放着一个小盘子,小手捧着在等着吃饼了。大大的羊油葱花饼出锅了,摊在案板上了……奶奶手起刀落,两刀一个十字,四块饼就切好了。然后,用铲子铲将出来,奶奶踮着小脚,端着铲子上的热香扑鼻的一角饼,从小到大地掷,弟弟、我、姐姐,每人的盘子里都掷上一块,奶奶说:吃吧,小心烫了嘴。嗯,那香味,还没等我们吃,就把我们的哈喇子给拽出来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奶奶做的好吃的东西,被我们都吃到了哪儿了?

我记忆中的家,在西安三桥车辆工厂的北花园第七排。最初的门牌是木制黄漆染过的,号码是55;后门牌又换成了铁制瓷涂蓝底白字,号码是103。奶奶月月都有儿子们寄来的抚养费,我常常要拿着汇款单,去邮局替奶奶取钱。邮局的王叔叔是我小伙伴新蛋的父亲,每当我踮着脚尖把汇款单递上柜台时,王叔叔就会故意问我:你家门牌号码是多少呀?我便赶紧报告:55,或103。章子拿了吗?拿了。我再将奶奶的名章递上去。奶奶的名章是细长的长方形,王叔叔接过去先按下印泥,再在汇款单上按一下,之后就给我取钱了。我知道,奶奶原来没有名字,她的名字是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时才起的,我都不好意思写出来,实在不适合作女人的名字。但奶奶说她很喜欢她的名字,而且还特别提醒我——这个名字有纪念意义。有什么意义呢?特别特别的土俗,居然叫:郭建国!现在我理解了,这是一个饱含着被解放了的无名氏妇女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纪念之情的名字。没有春花秋月,也没有金银锦绣,质朴无华,令我刻骨。

我们家的第七排与前边第六排中间,有一条石灰渣铺的路,路北是一排棚房,也就是菜市场。爸爸妈妈说:当初选第七排,就是考虑到奶奶来买菜时方便——因为我奶奶是小脚老太婆。我当年读毛泽东主席的书,读到他讽刺有些人写的文章,似小脚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我就会想起奶奶,想起奶奶每天晚上洗脚前,都要坐在小板凳上,将裹脚的白布条儿,从脚上一圈儿一圈儿地绕解下来,那真的是很长的。而那呈现在我眼前的、一对白皙的小脚——奶奶的小脚,却令我瞬间便获得了永生难忘的记忆!两只脚上的五个脚趾都折曲着、团缩着、弯入脚心,是被迫畸形向内长成的。奶奶告诉过我:她还不到一岁时,就被母亲缠上了小脚,每天只能晚上睡觉前缠绕解下,洗洗脚,之后,又得立即缠上。是缠着脚睡觉,缠着脚醒来,缠了这么一辈子了。奶奶对我说啊,她小时候不愿缠脚,天天哭,天天哭啊!嗓子哭哑过,哭得说不出话来,那也不行,哭完还是要缠小脚。因为大人说:女孩子脚大嫁不出去。奶奶就说那我不嫁人行不行?那也不行。

我记得奶奶对我说这些往事的时候,还掏出手帕擦去了漱漱流下的泪水。嗯,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女人的小脚并不是天生的。而奶奶的一对小脚,却使我对过去,即历史,有了最形象逼真的认识——历史不仅有生命,会呼吸,不仅有书面上的残酷,而且还有切肤的、锥心的、刺骨的疼痛。奶奶的一对畸形的小脚,让我幼小的心灵感知到了上上个世纪的生活生命的状态,使我对历史的想象,总可以接续上更为久远的时空……

进入四月中旬,奶奶就说:再过一个来月,奶奶给你做糖炒辣子鸡吃。并说这道菜,要用童子鸡做,而只有五月中下旬的小公鸡儿,才是最好吃的。好不容易等到了时候,奶奶却说:前排的菜场没有童子鸡卖,她看过了,恐怕要到三桥街“赶集”了——只有在那儿的集市上,才能买到童子鸡。我问,要是没有呢?奶奶说:肯定有。并告诉我:农民养鸡从来没有一只两只养的,都是一蒲团一蒲团地养,一蒲团少的三四十只,多的五十八十上百只不等,等把小鸡养到可以分出公母时,便将公的“摘”出来卖掉,留下小母鸡继续养,养着它们下蛋;而“摘卖”小公鸡的日子,就在五月初五端午节的前后。

那天,我和奶奶出发了……奶奶一手拄着她的拐仗,一手攥着我的小手,奶奶迎着早晨的阳光,心情格外的好。但是才走了不远,就对我说:咱歇一会吧?奶奶脚疼。于是,我和奶奶便在粮店门口的台阶上,坐歇一会儿……其实,从我们家到三桥街,也就两站地不到,但奶奶的小脚走不了路,那点距离我们竟歇了三四次才走到,而当我们拐进街道口儿时,立刻就看到了好几个卖子鸡的农民。他们面前的地上,都撂着七八只白羽的小公鸡。二话不说,奶奶就买了四只。

但是,买鸡容易,而要把鸡拎回来,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奶奶拎四只鸡?虽然小子鸡不大,每只也就一斤半左右,四只少说也要六七斤重,让奶奶拄着拐杖拎回家?那得多累呀?我那时也小,也就七八岁,也是一个小人儿,拎不回来的。咋办呢?奶奶有办法,她让我扛着拐杖的一头,奶奶拿着另一头,然后我们把子鸡捆好架到拐杖中间,我和奶奶就是这样,用了快一个上午,硬是把四只童子鸡运回了家。中间的歇息,自然又多了几回。

回到家,奶奶着实好好地躺了一个钟头。之后,便带着我杀鸡、烫鸡,脱鸡毛,开鸡膛,摘鸡杂,剁、切、洗等等。奶奶的手,真是麻麻的利索。那时候,工厂下班要喇叭先响起来,职工听到后,才放下手中的活计往家走,这中间大约有一刻钟的距离。所以,奶奶总是和职工们一个点儿,即,开始炒菜。先是两个素菜,快,之后才是今天的主菜——糖炒辣子鸡。

只见奶奶:热油,放三勺糖,待糖化开,放切成块儿的子鸡翻炒,放辣椒,放蒜,放花椒、大料、盐,倒适量清水,盖好盖子焖一会儿;再翻炒,待汁液去了三分之二,即可出锅入盘。一般这个时候,妈妈已经到家并洗了手,将一只洁净的大花盘子,递到了奶奶的手上。入盘的“糖炒辣子鸡”,色深黄,香满屋,味道嘛,那天午饭我吃后觉得那子鸡的肉质鲜嫩中还有一般的牛羊猪鸡所没有的脆,这个脆,可不是热油炙出来的脆,而是肉质细嫩本身的自然脆,偶尔咬着筋儿,也是一咬即断,是脆生生的好吃,没有一丝丝筋骨牵扯;而且那辣子的刺激,刚好把味蕾撞开却是又被糖的甜冲淡了些许,和着盐的咸,肉的香,多重的滋味融汇在一起,再拌着点素菜和着大米饭吃,真是吃一次便终生难忘,想起来就流口水……

……更何况我们一家人吃过多少次奶奶做的“糖炒辣子鸡”啊。是,我是幸福的孩子,因为,我有一个有滋有味儿的童年——有一个养育过我的奶奶。

奶奶炖的肉,无论牛羊肉,还是鸡鸭鹅,都别有滋味。奶奶是用砂锅炖肉,即,先在炒锅上把糖热化好,翻炒糖色时也将各种调料依次掷入锅中,再翻炒;然后,续上水,放盐,盖上盖儿,待开锅汤沸,才倒入砂锅炖;火要压小,慢炖……

砂锅,今天的孩子恐怕没见过吧?那可不是熬煎中药带把儿的小锅子,而是大号双耳的黑砂锅。左耳贴着锅凸出一指,右耳也贴着锅凸出一指,并且还都凹进去一指,加起来就是两指的凹耳轮了。抬锅时四指抠进去,提,吃劲,牢靠、稳。尤其从炉火上端下那滚沸的一锅汤肉,这两个耳朵别提有多给劲儿。锅,深有一尺,宽有八寸,那沿儿的厚度,少说也有二公分。现在回想起我家原来的那个黑砂锅,仿佛至今都在那火炉子上冒着咕咕噜噜的热气儿,像是又有一锅香喷喷的肉要炖熟了——谗死个人了。

想来,那砂锅还真可能是陨星碴沫炼成,坚硬如钢,却比钢要轻。粗糙辣手,面丑相憨。小时候,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我奶奶非要用这砂锅炖肉,而不直接用铁锅炖呢?奶奶说,那可是不一样呢。铁锅生硬且隔,肉倒是可以炖熟,但锅与肉不相溶,去不了腥的,炖出的肉,味单且薄,吃起来不香;而砂锅炖出的肉,就不一样了。我想,兴许砂锅的砂,在高温中会与肉及调料相溶,不仅去了腥,还有可能产生新的催化,一如今天人们常说的那个有微量元素之类的啥啥产生,味道自然不同。虽然那个营养价值啥的我不敢乱说,但那味道,绝对是别有一番滋味,在舌尖上闪金光哩。

不过,我们小时候很少吃肉,原因:一是家里经济条件并不很好,即并不宽裕,哪能经常买肉吃呢?二是那时候买肉要凭肉票供应,不能随便买。我依稀地记得,当时的一个成人一个月,只能给半斤肉票,小孩儿,给三两肉票;我们家户口本上登记在册的,是七口人,即爸爸妈妈奶奶和我们兄弟姐妹四个,也就是说,我们家老少三代人,一个月也只能凭票买两斤七两猪肉,多半两也没有。

那时候啊,那时候,我们都谗肉吃,谁家要是能天天吃上肉,绝对是人们心中的“大地主”。虽然那时候我们家的肉票少,每个月吃不上多少肉,但是我们家有奶奶,她有绝对高明的办法,让我们总觉得家里有肉吃。每次爸爸妈妈买回了肉,奶奶便高兴地将瘦肉切成丝,一多半炒熟放着,每天炒菜铲一铲子撂锅里,那菜便有了肉味;常常一碗肉丝,奶奶能对付七八天;另一半,等星期天剁了,和白菜或韭菜或芹菜一起包饺子,那就相当于过节了。但这种节过的快,真正耐久抗厌的,是让我至今都难忘的,奶奶做的“肉皮黄豆萝卜菜酱冻”,我们家简称“肉冻”。每次,奶奶都会做一大砂锅,每顿饭,奶奶都会给我们盛上一盘子,那可真是好极了。

其实,这个“肉冻”,可不是我们在饭店里吃过的那种纯粹的肉皮冻,而是以肉皮为主料做的多种原料拼做而成的一道美味菜肴。它当然是皮冻,却又不是皮冻;它绝对是一道素菜,却又绝对是荤的。也就是说,你吃的是菜,味道却是肉,这就是这道菜在那个吃不上肉的时代,让人吃了还想吃的耐久抗厌的神奇功效。去年,我们兄弟姐妹和母亲想起这道菜,一致认为:这个砂锅皮冻,应该是我们家永远的传统名菜。可惜啊……自从奶奶逝世后,45年过去了,我就再也没有吃过——这个“砂锅皮冻”了!其实,当我今天写到这里,绝对不是想吃的,而是想有奶奶的那些个好日子,那厨房的烟火气,那饭菜的热香味,多么令人怀恋啊……

不过呢?“砂锅皮冻”的做法不复杂,与炖肉差不多,只是先炖的不是肉,而是肉皮。那年月买肉定量,所以每次买回了肉,奶奶总要先把肉皮“片”(意同削、割)下来,挂在房前屋后晾晒着,待积攒得多了,才琢磨着该做一回砂锅皮冻了。于是,便开门将肉皮从墙高头上取回来洗净,然后,用热水泡上,待肉皮泡软后,再拿把小钳子或小捏子,将肉皮上的毛毛,一根一根地拔干净。有时候,奶奶见我没事,会叫我帮她拔皮毛,她呢?便去洗菜、切菜,菜呢?都是家常菜,有红的白的萝卜,有藕、海带、白菜、芹菜,硬的切成丁,软的切几节……待我说:奶奶,毛毛拔干净了。奶奶就接过去检查,一条一条看,看的很仔细。如果检查后没发现拔的不干净,奶奶就会奖励我一块糖,说:好孩子,一边玩去吧。

奶奶呢?奶奶便把肉皮放入砂锅,续上大半锅水,端上炉子开始煮,直到把肉皮煮得熟熟的,汤也变成了乳白色的浓汤。注意呵,这个汤才是最重要的,熬成多少,就是多少,千万不敢再续水了。这时候,再用筷子将肉皮夹出来,放入准备好的凉白开水中,待彻底冰凉了,取出放案板上切成丝,再放入锅里煮;汤再开了,就可以放切好的红白萝卜丁、藕丁,海带片、白菜节,还有一碗提前泡发好的黄豆……最后的最后,就是放大料、花椒、桂皮,倒酱油、放盐、放五香粉,总之,一切该放的都放完了,就剩下一个煮与炖了。这中间,少不了要揭盖搅拌,因为放入的东西多了,就要严防煳锅底,当然,一时三刻,奶奶心中有数,到了时间,自然就会端着砂锅的双耳下炉,那自然也是皮冻做好之时,然后,端下炉后的“砂锅皮冻”的最后一个关键就是——彻底放凉。

哦,我真就差点忘了交待了。我奶奶做砂锅皮冻时,一般都是晚饭后做,做好,盖好,让爸爸端着砂锅的双耳出门,将之放在门外的窗台上。不用说啦,这道美味佳肴,只能第二天中午饭时才能享用了;而往后的一个多星期中,我们家的饭菜便有了肉香味儿……

奶奶应该是大家闺秀。这不仅因为她曾经说过她家有大宅子,还因为她的作派举止和言语之间的自然流露。如她张口说话,常常就带出这样的名言警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是说小孩子做事要从小事做起;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这是教导我们兄弟姐妹做事儿要有恒心;光梳头发净洗脸,整洁自是好仪容。这句话,我后来才知道,是出自《女儿经》;活到老学到老,是她说她自己,一直都没有停止学习,无论做什么,都本着学习的态度等;还有她张口就来的《水浒》《三国演义》《红楼梦》中的故事;再就是她早饭后坐下喝茶的坐相,不紧不慢地撮茶、掷茶、续水的富态贵气,午睡后必须要吃水果、小点心的习惯,以及晚上入睡前的热水烫脚,早上起床洗漱完坐在床前认真梳头的样子等。

奶奶的头发很长也很亮,七十多岁的人了,头上还是没有多少白发,她有一个小布包,每天梳头前都会拿出来,打开,里面有梳子、篦子,和两个簪子,一个修指甲盖儿的小刀,一个红铜做的掏耳屎的小勺儿,那个篦子今天的美女们肯定没见过,是两面有密齿的小梳子,奶奶每每梳完了头,都会用篦子再篦上几遍,她说是篦一下头油,那姿态于今想来,奶奶那偏着头篦发,之后双手背着盘头时的样子,真是妩媚动人,想来少女时代的奶奶,一定千娇百媚,仪态万千。由于我有奶奶,所以,我根本不用着查看任何一个女人的历史,几眼看过去,就知道其有多少教养。对于成年的女人,教养就是习惯,就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口味儿。

奶奶是个吃过苦而且有本事的女人,生了四个儿四个女;奶奶也是个有福的人,到老都不看任何人的眼色生活,且勤劳善良,无欺自我,也不辜负自我。她每天午睡后,都要雷打不动地吃她的水果和各种小点心,不紧不慢,有滋有味,而且还常常念叨她的爸爸妈妈给她买过吃过的各种好吃的。有一次,奶奶同我说起父亲给她买的天津“狗不理”包子,竟然忘了锅里炖的排骨,差点就糊了!于此,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天津人爱吃,而且讲究穿戴和仪表。所以,我爸妈每月开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去给奶奶买几斤点心带回来,并且反复叮嘱我们几个孩子——绝对不许动奶奶的点心,就是奶奶给也不许吃。可是他们下午都上班去了,奶奶给我们吃好吃的,我们兄弟姐妹怎么能抗拒得了呢?好在奶奶的儿女多,隔三差五的就有儿女来看望她,哪个来了,能空着手呢?更何况又都知道奶奶爱吃点心和水果。坦白交代,我的口福,其实就是奶奶给予的,在那个物质生活匮乏的时代,不夸耀地说,我几乎吃遍了当时西安所有街面上卖过的糕点,什么鸡蛋糕核桃酥江米条三刀蜜水晶饼绿豆糕杏仁酥蜜饯果脯小吃包括各式各样的月饼……

说心里话,那时候的糕点是真心的非常非常的好吃,与今天的绝对不一样。那时的江米条儿,你放嘴里含着不嚼,它可以自己化了,那米是啥米呀?可以和糖一起化呢?那时候的杏仁酥饼,你拿着时是硬硬的,可是一咬,它就酥了,全散在你的嘴里,那是真正的酥饼;这些年来,我每年都会东南西北中地把全国跑个遍,无论在哪个城市,几乎是见到绿豆糕我就会买了吃,但是从来也没有吃到过小时候吃过的绿豆糕!我小时候吃过的绿豆糕的味道,不说吃了,你就是拆开包装的纸,那扑鼻的绿豆的清香味儿,就像拿刀子划了一下心尖儿一样,让人感觉想的念的心——都有点儿疼呢。要是你咬上一口咽下了,那个绿豆的香醇味道,就更让人终生难忘了。

奶奶最爱吃绿豆糕,也常叨念着说它:去火、明目、顶饱。还有那时候的火腿月饼果仁月饼蛋黄肉松月饼,等等,哪一种都是让人吃了还想吃的美食,而且那时候的糕点包装也没什么讲究,就一张统一一样的黄麻纸,顶多再加一张四四方方的红的或绿的、黄的或粉的小广告,上面印个名字,围着一圈儿花边儿,朴素、大方,在包好的糕点包上一裹贴,用纸绳系个十字,一斤二斤三斤的,就拎回来了,很喜庆,也排场。哪像今天的包装,高级复杂得半天打不开,打开了还有防伪的里一层外一层,待终于打开了,拈起糕点来吃时,那味道却是俗恶的邪性,统一一个酷甜!真不知道是它们进步了,还是我们退步了!因为,要是说它们退回到了从前吧,你即使不说要比从前好吃,你最起码也要不难吃才对吧?!我说句心里憋闷着的大实话吧?今天的糕点,要我说,就仨字儿——真难吃。

也许,今天的年轻人不知道,过去的水果真是不值什么钱,一斤苹果梨什么的,也就几分钱,即使是最好的水果,也就一毛几分一斤。但那时的人们普遍低工资,所以,很少有人家会买了屯积着吃。我们家因为奶奶水果不能断,所以每次都买的多。在花园住时,是一买一木盆,堆放在大床下;搬到新楼房后,又换成了两个竹背篓,装的满满的,于是,满房间都是水果的香味。奶奶每天吃水果时,都会给我们也一人拿一个。我们兄弟姐妹也就沾了奶奶的光,故而小时候也没断了水果吃。奶奶年轻时抽烟,上了年纪才戒掉,却落下了气管炎哮喘的毛病。但我奶她自己会调理,除了每天下午吃水果外,她还有一个小奶锅,那是她早上热羊奶用的;到了下午,她便用来煮梨吃。

奶奶煮梨时,首先要把梨切两瓣儿,放小奶锅,再加上两三颗红枣儿和几粒川贝,之后放一块冰糖,续水至锅沿儿,这就可以上炉煮了。西安的冬春季节时间长,家家都备有火炉子,小奶锅在炉火上煮,不一会儿,就咕咕噜噜了。煮好,端下,放温后,奶奶就喊我:久辛!过来,替奶奶尝一下。我赶紧跑上来,替奶奶尝一口。还烫吗?我虽然不爱吃水果,但奶奶煮的梨,却是我的最爱。每次一尝,都会多吃一口;奶奶看着就笑了,还要让我再吃一块。奶奶啊!那梨也好吃呢,我现在又想吃了呢……

奶奶虽是一个小脚老太太,但做起事来却麻利周全。她的口头禅是“甭等”“有个眼力见儿”,我们兄弟姐妹谁若见她正在做事而赶紧上来帮她一把,她会特别开心。回头见了我爸妈,一准儿要夸赞:谁谁,这孩子眼睛里有活儿,今天瞅我忙不过来,帮我干了啥啥。并且一定要补充说:从小看大,三岁看老,错不了。虽是一句平常话,而一旦入了心,照着做,就一定能养成终生的好习惯。

自我表扬一下吧?我做事不等不靠,只要看到了什么“活儿”,绝对不会绕过,立刻就干,决不拖延的习惯,兴许就是奶奶夸赞的结果。文化不就是一种养成吗?我这样以为。像奶奶做饭,她总是前天晚上就把做早饭的东西准备好了,早上起来三下五除二,就动作了起来;做午饭,更是吃了早饭就开始摘菜、洗菜、切菜,之后便是分门别类,各入其盘,包括葱姜蒜、辣椒、花椒、大料,她都早早就收拾利落了,单等工厂下班,拉鼻儿、响喇叭,就立马开始炒菜啦……

奶奶绝对不是烹饪大师,做的饭也都是家常便饭,硬要说做的有多么好,那就是文学夸张了。但是,一年365天,二十多年如一日,于今想来,对我们家来说,绝对可以说是“功勋至伟”。单说我妈生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儿女吧?从临产、分娩,到侍侯月子,以及百日纪念宴,全是我奶奶一个人张罗。我从未听见奶奶喊过累、叫过苦,她一直都很开心、很满足。总是说新社会好,什么时候都有饭吃,有衣服穿,没人敢平白无故欺负人。

我还依稀记得奶奶做饭时哼唱《小白菜》《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所以,我爸我妈对奶奶也是非常的关爱,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说时刻挂怀着,不是夸张。每次爸爸妈妈出差回来,都要给奶奶带点她喜欢的好吃的东西。我记得一次爸爸从北戴河回来,除了给我们带了两个大海星,别在了写字台上收音机的连接线,和一掬小海螺,分别放在了我和姐姐弟弟的小手里,同时,还特意给奶奶带了一包大对虾,是晒好的对虾干儿。那个年月,这绝对是贵重食品。爸爸说:妈,这是给您带的。并看着我们说:谁也不能吃。

这里要交待一下,我奶奶是天津人,从小吃鱼吃虾长大,到了西安后,这对虾怕是很长时间没见过了。奶奶乐得合不拢嘴,满眼漾着笑,接过来,拆开包装纸,里面是七八对儿“巨大”的大虾米。我们姐弟喊了起来“大虾米,大虾米”!奶奶说,“这是对虾,一对儿一对儿在海里蹦的,一蹦几尺高”。并说,“回头给你们红焖了”。妈妈赶紧过来抢着说,“妈。别!小孩子吃了都浪费了。您就自己吃吧”。那天,奶奶又哼起了《小白菜》,小白菜呀,碧绿的黄呀……

第二天,做中午饭时,奶奶拿出了那包大对虾,从中取出了一对儿,先用个大碗盛着,后用滚沸的开水泡上,待水凉了,虾泡软了,奶奶才将虾取出来,小心翼翼地,将虾皮一点一点剥下,放进那个大碗里继续泡;而将那对剥了皮的对虾放到案板上,被奶奶一刀一刀切成了一小段儿一小段儿,之后,又被奶奶再次放进大碗里,和虾皮一起泡着了。这一切准备停当后,奶奶开始炒菜,做饭,一应俱全地都做好了,奶奶说:今儿午,咱们改做个“对虾海鲜汤”,全家都尝尝鲜吧?只见奶奶热油、放葱花、姜丝,将切成小段儿的对虾捞出,挤一下水,放进热锅翻炒几翻,然后,将那碗泡过对虾的水,顺着锅沿儿,徐徐倒入锅里……待碗底儿只剩下了虾皮和一些细细的沙子后,奶奶才又细心地将虾皮儿拣出,放进锅里,而将碗底剩下的沙子,倒进簸箕……

我看着、想着,便问奶奶:奶,那泡虾的水,不脏么?奶奶就笑了,说:海洋里的东西,都是在盐水里浸泡着长大的,对虾干儿身上,有海鲜的结晶,这锅汤的味道,全靠这碗泡对虾的水了,倒了,就可惜了。说着,汤开锅了,奶奶又将早切好放在案板上的海带片,用菜刀敛了,掷入锅中……

那天午饭,我们一家人吃的是米饭,三菜一汤,汤就是奶奶做的对虾汤了。我今生第一次吃到的对虾,就是奶奶做的汤里的对虾,虽然只有三两块儿,却觉得那对虾的肉,是特别细腻耐嚼好吃的呢,别看又泡又煮的,那温润的肉味,却是别一样的好吃。而那汤,还真是不一样,有一种淡淡的腥咸的味道,那时候,我还没见过大海呢,所以就胡思乱想:那,大概就是海的味道吧?后来,我无数次来到大海的岸边,看浪拍岩崖,心潮澎湃,不思量,我早已经知道了它的味道——那是我奶奶的味道,永志难忘。

怕奶奶受累,我和姐姐一岁多,就被爸爸妈妈送进了幼儿园全托班;后来又有了弟弟和妹妹,也还是怕奶奶累着,也早早地就分别作了安排:弟弟送到我们家前排的太平哥哥家寄养,而妹妹则在刚满八个月时,就被妈妈的二姐,我们叫二姨的,接到武汉代养了。

我小时候非常内向,在幼儿园里始终都是一个人玩儿,很不合群。每天早上,妈妈送我和姐姐去幼儿园时,我都会闹着、拗着不想去。妈说:你在家调皮捣蛋,你奶奶管不了你。奶奶就赶忙护着我说:不碍的,不碍的,让孩子和我做个伴儿吧?于是,我就常常留在家陪奶奶了……后来上了小学,那是1966年,学校三天两头的不上课,教育要革命,教室里住进了解放军,同学们常常跑到学校去看解放军叔叔训练(我记得其中有一个解放军叔叔,还给了我三个子弹壳,我如获至宝,珍藏了许多年);再加上寒暑假,我们兄弟姐妹在家和奶奶呆的时间,真是比与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呢。

开始我们都还小,基本上都是看着奶奶做饭、炒菜、蒸馒头、煮稀饭。逢年过节,奶奶高兴了,会给我们做各种各样小动物形状的馒头。姐姐属鸡,奶奶会用面捏出一只鸡,然后把剪刀放炉口上烧一下,在捏好的鸡头下,剪出个鸡的尖尖嘴来,再用从米缸里挑出的没有脱壳的米,按在鸡头两边当鸡的两只眼睛,在鸡身两边狠剪两剪子,鸡身左右就有了两只鸡翅膀——奶奶说,这个蒸好是星星的(我姐大名王新星,小名叫星星);我属猪,奶奶会把捏出的猪头前面,再捏出一个长嘴,将准备好的黑豆,按在鼻子上,权当是猪的鼻孔了,然后再剪一剪子,猪的嘴巴就裂开笑了——奶奶说,这个是久辛的;弟弟属虎,奶奶捏得恰到好处,虎头在上、虎的身子和雄踞的爪子依序而下,都捏得特别有形,再用剪子在头上剪两下,就有了虎耳,脸上剪两下,鼻子和嘴依剪的深浅不同而有了模样,再用两粒红豇豆,按在虎鼻上方的两边,两只虎眼就暴凸了出来,奶奶用食指轻轻沾点线菜的红颜色,在虎的天灵盖儿上写个“王”字儿,那个虎头虎脑的虎,就栩栩如生了,然后,奶奶还要用剪刀在虎身上轻轻浅浅地毛剪上几十下,虎身上便扎楞起了无数根的毛儿,好啦,奶奶说:这个是小乐的,占山为王——虎。我们看着奶奶将这个“虎馒头”和“鸡馒头”“猪馒头”放进了蒸笼里,都非常开心。而弟弟呢?还真就觉得自己是一只大老虎了,显得格外的神气。那时候妹妹不在眼跟前,在武汉二姨家,所以就没有她的份儿了。

奶奶看看蒸笼还有“地儿”,便从怀里掏出几枚硬币,用开水烫一下,说:这一分、二分和五分,我包到面里,再蒸三个一样的小刺猬,看看你们谁的手气好吧?于是,奶奶就团出三个一样的面团儿,分别包上硬币,捏出刺猬的嘴,用绿豆按上眼睛,快速地用剪刀剪出浅浅的毛刺儿,之后,一一放入笼屉里,我、姐姐和弟弟都看得入了迷,感觉奶奶太神奇了,爱戴的眼里,充满了欢喜与期待……

哇,出笼了!一笼屉的小动物,展现出一个神奇的动物世界。形式大于内容,虽然馒头都是一样的质地,但是拿在手里,看在眼里,想象在脑海里,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而对于那个舍不得吃,又不能不吃的馍馍来说,就多了一重灵性启迪的意味儿。当它们被我们姐弟仨人吃掉的时候,似乎也有了一点点对牲灵的想象和觉醒。吃,不仅仅是吃,还有和世界的联系,对世界的介入和想象,还有奶奶的手艺和我的回忆,还有留在我心上的一种传承和期待……

我小时候常去的一个热闹的地方,是现在的西安建章路口。那时候大人小孩儿都喊这个地方“马路口”,至今,还有很多车辆厂的老人这样叫。其实,这里就是一个十字路口,我记得路口东南不远,是我们幼儿园,西南是百货商店,东北是菜市场,而西北是“人民饭店”,后来更名为“工农兵饭店”。

马路口卖什么的都有,四季不断的瓜果梨桃、小商品,有吹糖人儿的、有卖邮票的(不是寄信的邮票,是一种印着隋唐演义小武侠与三国水浒红楼人物等,供孩子们玩耍的小纸片,因为像邮票而得名),还有糖炒栗子的浓香扑鼻,吆喝豆腐脑儿、糊辣汤、荞麦饸饹的嗓门喉响……

……像会动的老照片,我至今仍记得小伙伴黄毛强的爸爸,他站在一辆卖烧鸡、鸡杂小贩的自行车旁的样子。那小贩车后座上,有一个玻璃箱罩,罩着要卖的烧鸡、鸡杂,罩外顶端,有一盏小油灯,灯光照在黄伯伯的脸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一边啃着鸡爪子,一边抿着小酒的神情……他冲领着我和姐姐的爸爸点头,我爸冲他热情地打招呼:老黄,喝二两?黄伯伯就举举手上的小酒杯示意一下……

马路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尤其是晚上,小摊位上都点着油灯,盏盏灯火在昏黄的路灯下,又是一层薄薄的明亮,仿佛一只只眼睛在闪烁,远远望去,真有一种熙熙攘攘、生动鲜活的浮世绘之感。然而,这对我来说,却是今天再也找不到的旧时光里的诗意了。

奶奶是爱吃会吃的天津人。但那时候家家的肉票都有限,一个月也吃不上几回肉,哪里像现在,想吃什么吃什么?随着奶奶年岁越来越高了,营养跟不上是绝对不行的。有时爸爸或妈妈如果下班早了一点,回家看看没有什么荤的,就会悄悄地让我去马路口的“工农兵饭店”,给奶奶买两个肉菜回来吃。我至今都记得买的最多的是“糖醋里脊”或“糖醋排骨”,虽然红烧肉和回锅肉也没少买,但我奶奶口味偏甜,只要饭店有甜的,我就不会买咸的,这是父母亲交待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每次奶奶看到我买了肉菜回来,都会欢喜异常地立刻掏出她包在手帕里的钱来,价格她早都知道,很快就数出够数的钱,不容我爸妈拒绝,就硬塞给他们了。并说:你们的工资,光每月的生活费,就花得差不多了,要给我和几个孩子添衣裳,还总想着我,给我买这买那的,我心里有数儿!如果我父母亲硬是不收奶奶的钱,奶奶有时竟然会急得要哭了……

这些家常事,一晃也就过去几十年了,但是我有时候就会想:都是一家人,奶奶为什么要分得这么清楚呢?这个问号跟了我很多年,而转眼间,奶奶也已经走了45年了,于今再想起这个事来,蓦然间就觉得明白了什么道理似的。我的奶奶真是非同凡人——她知道儿女关爱她,而她呢?又何尝不是每时每刻更体谅关爱着她的儿女呢?爱,并不是什么深奥难懂的大道理,能够随时随地“体谅”他人,足矣。

进入四月,天就暖和了。这季节,奶奶常常会带着姐姐、弟弟和我,拄着拐杖到外面走一走。几乎根本就不用说,我们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了马路口。肯定的,奶奶少不了要给我们仨个每人买个糖人儿、二斤沙果、半斤奶糖、一杆甘蔗等,偶尔也会拎着买的小零碎儿,拐进“工农兵饭店”要两笼屉小笼包子。我一直都记得,有一次,包子来了,热气腾腾的,我们就和奶奶围在一起吃,还边吃边听奶奶跟我们讲天津的“狗不理”包子。

奶奶笑着问我们,猜我为嘛最爱吃“狗不理”包子?我们当然不知道。奶奶说,都说咱天津“狗不理”包子蒸得好,好就好在那包子皮儿上了。我一听,就竖起了耳朵。奶奶说,活的面不仅发的好,而且暄。关键和面还要特别注意,不能狠揉,揉狠了面就不软,也不生脆,更不暄和了,尤其吸的肉汁味儿就少了;调包子馅儿很有讲究,肉里的佐料,油、酱,调配腌制,也要计算好了,这样包的包子,上笼经大火一蒸,馅里的油、料的味道,才会和油水儿一起渗进包子皮儿,吃包子不光是吃馅儿,我小时候就最爱吃“狗不理”的包子皮儿,和馅儿的味道差不多,像用馍沾透了肉馅的汤汁,和馅一块吃起来,格外的香。

经奶奶这么一说,我们也都再看看眼跟前的包子,咂巴咂吧嘴里正在吃的包子,才发现——这儿的包子皮儿,还真是没有什么味道,馅儿的汤味根本就没渗进皮儿里,这么看,与“狗不理”包子是有点差距了。奶奶说,啥时候带着你们回趟天津老家,一定要去“狗不理”包子铺,好好吃上一顿。嗯,可惜,奶奶直到逝世,也没有再回去过。而我对天津的向往,一直都盘桓在我的童年,至今都在。虽然后来我去过天津无数次,也吃过几次“狗不理”包子,但是,那味道却如魂一般,一直都只在记忆中,从未真正品尝到……

王久辛,首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诗歌专业委员会委员。先后出版诗集《狂雪》《狂雪2集》等8部,散文集《绝世之鼎》等。曾任《西北军事文学》副主编,《中国武警》主编、编审,大校军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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