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百江是个镇,昔称百杠,谐音百江,面积235平方千米,如一张倒垂之樟树叶,悬挂于浙西白云深处,下辖十五个行政村,总人口两万余。境内山高坞深,溪涧纵横,数十座海拔近千米高峰星布其间。 富春江的支流如人的毛细血管那么多,百江没有一百条江,却有不少的溪,罗佛溪、罗溪、白鹤溪、前溪、后溪,山连山,云叠云,水接水,云水之间,像极了黄公望笔下的《富春山居图》。我不确定黄公望有没有经过我家门口,但他一定长久地在富春山里转悠过。 时光如驷之过隙,仅以印象深刻处汇成十一则辞条记之。 安禅寺 梁武帝萧衍是有才的,诗赋好,音乐绘画书法均有高深的造诣,为政广纳谏言,崇儒兴学,政绩显著,勤于政务,无论春夏秋冬,皆五更起床工作,冬天手都冻裂。但他对佛的信念也执着,曾四次舍身出家,这样的氛围下,南梁全境大兴佛寺,民众对佛也是顶礼膜拜。 梁大同二年(536年),苏州造起了规模宏大的包山寺(显庆禅寺),而离苏州数百里的百江永济桥头,当地处士严保珎也创立了安禅寺,这不是国家行为,这只是在“菩萨皇帝”影响下的自觉行动。安者,定也。安逸,安乐,安宁,安详,安闲,都是人们向往的好词,重要的是,安心。严处士应该有一定的经济基础,但更重要的是民众对佛的需求,安禅寺就这样建起来了。殿堂楼阁数百间,各种雕绘俨然,百姓神情庄重,进进出出,在膜拜中求得心安。 唐朝进士徐凝来了。这一天,他从老家松溪前往分水,经过罗佛溪,见桥头有安禅寺古迹,就下船游玩。他的《游安禅寺》这样写:“欲到安禅游胜概,先观涌塔出香城。楼台有日连云汉,壑谷无年断水声。倚竹并肩青玉立,上桥如踏白虹行。伤嗟置寺碑交碎,不见梁朝施主名。”想当年,安禅寺初建,规模也不小,寺后有关帝庙,寺附近还有高楼雄塔,可是,几百年过去,这一切,似乎都被淹没了,此情此景,徐凝数声叹息,翠竹依旧青青,桥却破旧细小,寺前无僧人,有残碑,那位严姓施主似乎什么也没留下。 一千三百多年来,安禅寺毁毁建建,死死生生,但它如一株不倒的胡杨,依旧在天地间顽强生长着。宋代何梦桂如此调侃:“一庵许大且休休,世界三千海一鸥。大地山河容不得,住持只在一毛头。”(《赠安禅僧如师》)到了元代,安禅寺依然是分水县的八景之一,分水知县尹昌敏的眼光独到,现在完全可以用来打百江的广告:“山风不动白云低,云在山门水在溪。日静老僧应入定,苍龙睡稳白云栖。” 伏虎山麓,郁郁青青的茶山脚下,我走进安禅寺,不大的三间斋堂,烟火颇盛,里面供奉着观世音、韦驮、财神、土地、华佗等菩萨及塑像,寺与像,皆本地一些善男信女集资兴建供奉。寺边有杂树、翠竹,还有古井。我朝古井深处探望时,背后传来曹启文兄“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吟诵,情景甚为恰当。 忽然想,眼前的衰落与古代的兴盛,都是自然演化的结果,安禅寺早已凝固成历史符号,人们久久不忘,也是因为久远的文化记忆,但所有的过往都证明,一切教人向上、向善的东西,都是美好的,会给人以力量,安如此,禅也如此。 禅寺的钟声已歇,但声音仍从花朵里传出来,我似乎听到了日本俳圣松尾芭蕉这样吟唱。 长庚将军 长庚姓叶,是开国少将,我记事起,就听到他的传奇。某次,一支红军队伍经过他家门口,望着扛枪的军人,十三岁的放牛娃极其向往,他和同伴有了一个决定:向溪中丢一把柴刀,如果刀直立,他就跟红军去当兵。溪中一团水花溅起后,他们跑到水中一看,柴刀果然直立,他就这样当了兵。 后来,我读到叶长庚的传记,他当兵经历却是这样的:因家贫,八岁就放牛割草,十二岁开始打零工,某次作为脚夫去了广东韶关,就在那里参加了国民革命军。他先被编入机枪连,北伐攻南昌、南京,升为代理排长。在江西吉安,他率本排的22名战士及2挺重机枪、8支步枪,投奔了红军,按当时红军的奖励章程,机枪奖250大洋,步枪及投奔人员各奖50大洋,叶长庚却拒绝奖励:我们是寻找光明道路,不是为钱来的!军长彭德怀知道后,特地接见了他,不久,叶长庚就加入了共产党。 着将军服,叶长庚威严的白色雕像伫立在纪念馆的正门中间,序厅、卓越的功绩、赤子的情怀、信仰的力量,我一一细看他六十年的事迹:亲历五次反围剿,全程参加长征,红八军四师二团团长,赣南独立十二师师长,湘赣军区代参谋长,晋察冀军区第四军分区参谋长、副司令员,中共七大代表,黑龙江军区司令员,十五军副军长,鄂西战役,江西省军区副司令员、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身经百战,十几处身伤,并没有惊天动地的经历与职位,但叶长庚的一生,却与中国革命紧密相连,从脚夫到将军,不仅是他个人的经历,也是革命者坚持信仰的缩影,他们用自己的不凡填平了一个个苦难,铸就了人生的辉煌。 我在长庚将军第一次回乡的照片前观察良久,场面是那种早已不见的简陋与寒伧,村民围着将军,将军挥着手向乡亲宣讲:全国解放了,农民有田种了,生活一年比一年好,将来我们都会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美好生活。毕竟是南征北战的将军,见过世面,眼光远,懂得人生真谛。 去年春节期间,我在老家待了数日,常从白水小村出发,沿着罗佛溪往将军的老家冯家村方向走,百江这几十里的溪水,凡遇村庄,都用橡皮坝筑起宽阔的水面,溪面上还用条形石搭起锯齿形的走道,溪水虽只有一米左右深,却清澈见底,时见石斑鱼嬉戏,从远处看,随便什么人走过,都是一道俏丽的风景。溪两岸的房子,不是排屋,就是别墅,比如排前庵这里,几十幢民房,都变成了七彩民宿,一下子成了网红打卡点。青山绿水间,突然多了这些多彩的符号,我并不觉得怪异,只觉得鲜活生动,平常的日子,流动起来了,且被赋予了蓬勃向上的意义。 其实,长庚,是一个很好的名字,金星,启明星,就叫长庚星,它比太阳出来早,又比太阳落得晚,充满着希望的寄托,人生有希望,才能行得远。 不过,将军的本名樟根,更脚踏实地。那位水边甩刀少年(我心里始终这么认为)经风沐雨,长成大树,而那棵大树,扎根大地,枝叶茂盛,福荫后人。 伊山王氏 唐乾符五年(878年)二月,农民起义领袖王仙芝在湖北黄梅兵败,被部将斩杀,余部逃奔安徽亳州,投靠另一位著名的起义领袖黄巢,黄巢当时采取的策略是,转战黄淮流域,进军长江下游一带。黄领袖还颁行了一项具体的政治主张:禁止刺史聚敛财产,县令犯赃者灭族。唐朝官员,一时噤若寒蝉。 而此前五年的咸通十四年(873年),琅琊王氏家族的王煦,正担任着分水县令,他一时也被黄巢起义的大火烧得晕头转向,虽不是贪官,但想着全家人的安全,就将家迁到离县城稍远一些的百江镇伊山,自此始,以王煦为始祖的王氏,就在这临溪的伊山生根发芽。 流年似门前溪水,两百年过去,宋熙宁六年(1073年),王煦的第八世孙王知元高中进士,崇宁二年(1103年),第十世孙王大年又登进士榜。此后,伊山王氏,如春日竹笋在季节适宜的黄泥土中迅速勃发生长。崇宁五年,第九世孙王缙中进士,绍兴五年(1135年),王缙的两个儿子王日休、王日勤双双折桂。王缙名气不小,翻检这一段的南宋史,可见王缙为官的光辉人格,他历任英州、虔州(今赣州)、常州知州,朝廷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右司谏、兵部侍郎等官,为人正直,不肯与秦桧同流,最终被贬官。王缙回乡闲居二十年,临终时,他对家人说:生平未做亏心事,死而无憾!宋一代,伊山王氏出了十六位进士,在分水一千三百多年的建县史上,极其灿烂夺目。 入元以后,伊山王氏依然耀眼。王缙的六世孙王梦声,在昆山做了四十余年的教育主官。他率家居住在唯亭,开渠筑堤,但他不忘家乡,写“分水堤”三字,刻碑于堤上。后来,王梦声的儿子们又将家迁至昆山的太仓,在这里,伊山王氏,又如宋时居住的分水,兴盛发达。王梦声四世孙王琳,任明朝南京兵部右侍郎,第五、第六代,竟然“燕子双双四进士”,第八代,则出了个名满天下的王世贞。其实,王世贞的父亲、祖父均是进士,他们皆为正德、嘉靖时代的名臣。 王世贞,号凤洲,他是一本大书,需要一辈子阅读研究,清人张廷玉总编的《明史》这样说他:“独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片言褒赏,声价骤起。”二十年独霸明朝中叶文坛,谁都想做他的学生,可以想象当时王世贞的霸气。 我没怎么读王世贞的书,在写明代笔记时,翻过他的笔记《觚不觚录》,内容大多涉及典章制度的沿革,不过,他将个人阅读与朝野轶事相结合,考据扎实,书名也深有寓意,此觚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觚了,喻朝代更迭,制度不一样,他写这些,是作为一个历史学家的责任,挺有趣。 我读大学时,古代文学课上到明代文学这一年,学校图书馆仅有的一本《金瓶梅》,大家借着轮流阅读,人也忙,书也忙,其实那是一个洁本,我们只是好奇,彼时,都以为作者是兰陵笑笑生,后来,不断看到专家们的考证,说兰陵笑笑生就是王世贞的化名,这本书是他写的,我觉得凭王世贞的才能,完全有可能,这个世界并不那么美好,诗赋太正经,史学也枯燥,写本通俗小说玩玩,调侃一下这个世界。 王樟松告诉我,伊山就在今天联盟村的赵家自然村。我回百江老家,车子过了仰天坞隧道,特意在伊山脚停了下来,原来,伊山就在公路边,我每次都经过伊山脚下,只是不知道它叫伊山。伊山是座孤山,其实不高,海拔只有一百九十七米,现在封山育林,山上长满茂密的阔叶林,联盟村的书记臧社军告诉我说,清末民初,当地著名文化人臧槐的诗中,多处写到伊山,现在伊山上还有庙的遗址,但不知道叫什么庙。 文化脉落强力延伸,无论什么时代,文化都是撑起人生的重要精神脊梁。没有明确的记载,伊山王氏在此居住了几代,什么时候搬到分水,后人又什么时候搬离了分水,但我觉得,这些都没有关系,一个事实是,无论伊山王氏千余年来如何开枝散叶,他们都将此“伊山”当作他们出发的起始点,从这个意义上讲,伊山王氏是独特的。 罗溪章氏 南宋庆元四年(1198年),有个叫章禧的生意人,从桐庐的窊石(今江南镇)行经分水的罗溪,他登高,四望远眺,溪两岸风景甚佳,“东迎天马,兀然横几,北引金鸡,蔚然卓秀,西南诸峰,舞凤鸾翼”(《罗溪章氏宗谱》),“天马”与“金鸡”,及舞蹈之凤凰,飞翔之鸾鸟,都是山的形状,溪水淙淙,鸟鸣深涧,且有平畴良地,章禧觉得此地甚为宜居,罗坎头山麓,罗溪边,章氏在此开始枝繁叶茂。 果然,章禧的两个儿子,章滋、章泽,在南宋宝庆年间(1226年左右),做了朝廷的水利官员,他们一同督修钱塘江堤岸,浙江的水利建设史上留下了他们的重要功绩。 到了明朝初年,罗溪章氏后人章胜三,或因经商,或因做官,将家迁到余杭灵源里(今余杭仓前街道),胜三就成了仓前章氏的始祖。五百余年后,这里的章氏,出了一个名炳麟号太炎的后生,特立独行,一骂皇帝,二骂圣人,三骂总统,以维新、思想、学问著名,国学泰斗,声震天下。 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逝世,小他十二岁的学生鲁迅,此时也在病重之中。鲁迅逝世前十天,挺着病体写下了《关于章太炎先生二三事》,及人生最后一篇文章《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为老师鸣不平,因为此时,上海的一些报刊在贬低章太炎。鲁迅一生最敬重的三位老师,启蒙塾师寿镜吾、日本老师藤野、章太炎,但无论思想还是文章,章太炎对他的影响都最大最深。 今日之罗溪两岸,青山当屏,花木扶疏,彩色游步道一直延伸,一幢幢别致新屋,与青山绿水掩映,罗溪汩汩行至百江镇政府门前,与另一方向的罗佛溪相合,它们汇成前溪向分水江而去。我知道,那些水,一直向往着远方,远方的远方,它们会融入富春江,再到钱塘江,最后奔腾冲进大海。 西湖边,南屏山荔枝峰下,有章太炎的墓,章太炎纪念馆也在墓道旁,依山面湖,依然是在水边。我始终以为,所有的水都可以相接汇聚,无论天上水还是地上水,它们都会以某种方式相聚。就如伊山王氏、罗溪章氏,他们的任何一次迁徙,都是一次水的再生,阳光蒸腾,成雾,生云,再孕育成巨大的暴雨,天地间有日常自然,人世间有倔强文化种子,文化基因的强大,一点也不亚于生命力旺盛的植物种子,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合适的气候与土壤,种子们就会迅速发芽并成长。 辛丑冬日,阳光晴暖,站在太炎先生墓前,立即想起他的再三强调:平生学问,得之于师长的,远不及得之于社会阅历以及人生忧患的多。想到此,再脱帽,深深三鞠躬。 …… (节选自《百江辞典》,详见2022年《美文》五月号)
陆春祥,笔名陆布衣等,一级作家,浙江省作协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学会会长,已出版散文随笔集《字字锦》《笔记的笔记》《连山》《而已》《袖中锦》《九万里风》等二十余种。作品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北京文学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上海市优秀文学作品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