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的婚礼 村里的人都来帮忙了,时隔三十多年,我们家又一次喜庆起来。这是弟弟和我娶媳妇之后,多年来,我们家再一次举办婚事。亲戚们也都来了,还有一些朋友们。 这样的事情,五年前,我是不会做的,因为心里一直有一个巨大的隔膜或者说耻辱感,那就是,我被离婚了。即便是再婚,也令我羞惭不已。在乡村的古老传统中,和婚姻之外的女人发生情感和关系的男人肯定是不着调的,也是令人极度厌恶和痛恨的。尽管时代变迁,如今的人们对离婚和结婚的现象见怪不怪,可对我来说,再次结婚,也是一种耻辱。再者说,前妻人品和各方面都不错,尤其对我父母的孝敬,曾使我无比感激,我从内心里也是爱她的。可五年前的初秋,她忽然闹事,坚持要和我分开,又逼着我去办离婚证。直到拿到离婚证时候,我还是笑着的,心里还想,这不过是她一时糊涂的决定,再过一年两年,她就会想通了,届时,再复婚也不迟。 可是我没想到,她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这期间,我抑郁症严重,先后三次一个人住院治疗。 直到2018年年底,我才彻底放弃了前妻会回心转意的幻想。这时候,我才确信,一个人和另外一些人之间,确实是有缘分的。所谓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尽管说,这有些宿命和唯心的色彩,但世间的很多事情,都是有些诡异和蹊跷的。此前,我一直把与自己恋爱到结婚十多年的妻子作为内心的亲人,甚至精神上的依靠,灵魂的皈依,可事实告诉我,夫妻之间很难成为亲人,大多是亲密战友和合作伙伴。 现实总是给理想响亮的耳光,而理想也总是给人希冀和追求。任何人的一生,大都是在这不断的挫败与沉沦,希望与梦想中持续的,直到临死之时,才发现,这一切,原来都是如此的虚妄,不真切,甚至有自我幻灭的悲哀与不过如此的释放感。由此,我也忽然明白,人世间的一切事情,都不可太用力和太全部地投入,更不能把某个人和事物作为唯一和独有,一旦如此做了之后,其结果肯定是崩塌和溃散。 在此期间,我一直放不下一个执念,那就是,怕乡亲们知道我离婚之后,背后笑话说:“献平被他老婆甩了!”“他被离婚了,肯定是他的错。”如此等等,我觉得很没面子,其中的部分因素,也因为前妻在我老家有着孝顺、贤良的名声。再者,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忽然被离婚了,孩子也跟了妈妈,这样的情况,在我们南太行乡村,人都习惯说成:“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一个人滚蛋回来了,老婆也不要他了,孩子也不给他了。”诸如此类。在我之前,就有人如此,在我之后,也肯定会有人再有这类遭遇。因此,和前妻离婚之后,我一直没有给母亲讲,更没有跟老家任何人提过一句。其中,我三次回老家过春节,母亲问起妻儿,我都以孩子上学紧张,假期补课为由搪塞过去了。 可现在,我觉得这一切,真的无所谓了。个人的日子是个人过的,好和坏,悲和喜,都和其他人无关。和现在的妻子确定结婚后,原本可以不在家乡再操办的,但我考虑到,妻子是人生第一次结婚,搞得热闹点,也算是一种宣告,更想让她在我们南太行乡村得到更广泛的认识和承认。 于是乎,2019年 “十一”期间,在岳父家办了婚礼之后,我们再回南太行乡村老家隆重待客,以此通知当地乡邻和附近的朋友。这一天,日光好得出奇,我心里的那些不安和羞耻感也荡然无存。客人先后来到,再加上帮忙的亲人,挤满了我们家的院子,一天热闹之后,一切又都复归常态。只是,我又一次结婚了。这真幸福又可耻。 这使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秋天的黄昏,梧桐叶子的庞大身躯不断轻飘飘地落下来,到达地面的时候,与已经发凉的泥土发出摩擦的沙沙声。我躺在少年的屋子里,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中,感受到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苍凉与凄惶。前一天,村里刚有一个堂哥娶了媳妇,按照风俗,全村人当中,只要和他们家没有太大的矛盾和冲突,都要去帮忙。我也去了。堂哥仅仅年长我四岁,就已经娶了老婆,其他和我同龄的,没有考上大学的,大部分也都定了亲或者已经把老婆迎娶进门了。可我,孑然一身不说,附近村里都没有一个适龄闺女愿意和我相处,更别说天长地久的婚配,生死相依了。 “这一辈子,我可能是光棍的命!”“娶老婆有什么好呢,麻烦,无聊,顾自己还得顾着她,还有孩子和她的爹娘。”那时候,我脑海里忽然就出现了这样的两句话。前一句在脑子里如字幕般映现的时候,我鼻子忽然一酸,忽然想哭。同时也感到了一种无可抑制的悲伤与绝望。那时候,我所处的环境,即我们南太行乡村,从小耳濡目染的,便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以及“养女嫁汉,穿衣吃饭”“养儿防老,子孙满堂”的传统思想。在性别的问题上,再差的闺女也有人娶走,我也亲眼看到邻村一个一见人就猛扑上去、屎尿都不能自理的疯闺女,也被人娶走了,第二年,还生了一个大白胖小子;还有一个患有癫痫的女子,也被人欢欢喜喜地娶走了。而村子里起码有十多个手脚健全,头脑也不错的男人,四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个。 关于后一句话,我觉得有些自私,但这是自己比较穷,前途命运又很迷茫,毫无着落的原因。我自信我不是一个没有责任感的人,并且,我还有着为一切神圣和美好事物献身的精神。从十八岁开始,为了给我找个媳妇,父母和亲戚托遍了周边的熟人,熟人和亲戚也问了几家有适龄闺女的人家。人家一提起是我,便都拒绝了。以至于母亲常常叹息说我这辈子肯定是光棍一根的命。好在,一年后,我离开了故乡,去到了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尽管我已经当了兵,可在我们南太行乡村,还是没有任何一户人家的闺女愿意嫁给我。直到二十四岁那年的秋天,我才得以真正恋爱,对象就是我的前妻。再三年后,我们结婚,次年,又有了我们的大儿子杨锐。 沙漠的生活充满风沙,起初还充满贫穷,但越是贫穷,人越是有凝聚力。夫妻之间似乎也是如此。人在社会当中,首先是经济动物,其次才是道德的和思想的。随着儿子一年年长大,我也从中体会到了家庭的温暖和快乐。尽管,吵架在所难免,但我一直恪守着当初对于前妻的诺言,无论何时,不会动她一根毫毛。对女人的暴力,我一向鄙夷。起初,我还是散漫性格,几次出远门,孩子还小,妻子为此受了不少委屈。对我父母家人,她也很好,每次回家,无论吃的穿的用的,从没有跟我父母和弟弟一家分过你我。2008年,我父亲突然检出胃癌,前妻百般伺候,给予了我父亲最大的安慰。在病床上,乡人问我父亲:“你这辈子没有女儿,后悔不?”父亲说:“后悔啥呢,有俺儿媳妇玉娟,比有十个闺女还强!”我相信这是父亲的真心话。与此同时,岳父也经常对人说,有我这个女婿,他也不觉得自己没有儿子怎么不好。还说有我这个女婿,比别人家有几个儿子还强! 亲人之间,是相互的信任,给予和体贴。而婚姻的本质是合作,具有长期性,也包含了临时性。这一点,我很长时间都没有意识到,尤其是各方面稳定,儿子渐渐长大之后,我也四十岁出头了,妻子尽管小几岁,但也靠近了四十。在我的意识里,总是以为,这样的人生,尤其是婚姻家庭,一辈子大致就如此这般了。有可爱而有主见的儿子,有真心实意过日子、对我父母和兄弟一家都不错的妻子,我还能贪恋什么呢?我是一个没有多少理想高度的人,我满足于既有的一切和平凡的生活,感恩于上天的恩赐与多年来每一个人对我的关照和帮助。可人生的某些厄难和改变,是难以预料,甚至是无解的。因此,自从被离婚之后,我开始无端地相信冥冥之中的某种力量,它们看不到,摸不着,虚无而又实在,看似无意或偶然,可总是充满玄机。 就像我和现在的妻子,在成都,认识了几年,我总是把她作为晚辈看待。我们还没认识的时候,一个西北的诗人朋友说,这是他的亲戚,让我能够照顾的话,多照顾。每次喊她一起吃饭,都是说些正话,没有任何的挑逗和非分之想。和她在一起,我完全没有想到,直到我们的儿子出生,我还觉得犹如梦中,极端得不真实。 2019年7月初,母亲生日之际,我和她一起回到老家,母亲和小姨都觉得她很好。母亲和小姨,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的长辈了。她们姊妹俩,包括大姨和大舅、二舅还在人世时,她们五个人之间的感情就非常好,无论什么事情,兄弟姐妹都会站在一起,相互帮衬。直到现在,母亲和小姨两姐妹,只要三天不见的话,两人就开始找对方了,你去我家,或者我去你家。 这使我欣慰,而她们对我再次婚姻对象的满意,也给了我的信心,让我觉得,应当在老家待客,向村人宣示一下。这样才能对得起我的新夫人。待客之后,我们又出去溜达了一圈,没事的时候,我和妻子一起到房子背后的山坡上溜达,正是秋天,满山的板栗树叶子凋零,但也留下不少板栗,我们在树下捡了吃。坐在正在枯干的荒草上,南太行乡村的天空幽蓝而高远,不多的云彩在山顶之上如同诗歌一样流浪。山坡的隐秘之处,偶尔会跑出一只野兔,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另一个隐蔽的地方。 夜里,风吹着落叶,在无人的庭院里响动着自然的声音;星辰很多,也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坐在明月照头的院子里,有一种古典的意境。黑暗处,苹果熟了,干在树枝上的大枣好像一个个的婴儿眼睛,黑黑的,在月光中,也透射着灵性。 我给妻子讲村子里的人和事,以前的,包括爷爷给我讲的那些鬼怪邪祟,僵尸妖精之类的,也说了村里的奇人异事。还有山中的物产,我幼年和少年时候在南太行乡村的种种生活情境……好玩的,悲伤的,快乐的,唏嘘的,等等,她也认真听,有时候还问我一些有关风俗的问题。 她也说,世界上啥事啥人都有,只有人的斑驳和复杂,才是人间的本质属性。我极其欣赏她这句话。允许人的复杂多样,甚至其行为的怪异和命运的乖舛,这才是正常的心态和我们熟悉的人间万象。 就像现在的我,多年之后,也肯定是另一些人嘴里的故事了,包括周边的其他人,唯一不变的,只是这山川草木,这一代代衍传的人世间,以及他们在我们之后,以自身生命赓续的各种各样的故事。 …… (节选自《灵魂的胎衣》,详见2022年《美文》二月号)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曾在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从军。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曾获得首届三毛散文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沙漠里的细水微光》《生死故乡》《作为故乡的南太行》等,以及多部中短篇小说。现居成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