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一个沉没的王朝在沉没352年后,以这样的方式被打捞而起。也许这就是盗亦有道、因果轮回的另一种解释。 四川眉山市彭山区检察院的公诉状,把我们带到惊奇发生的那个阴风惨惨、神出鬼没的夜晚:2013年4月4日。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樊川居士的诗,惟妙惟肖地表达出了清明时节的氛围,却没有把所有人都带入一个思亲悼亡的情景。比如范、谢二人。 “石龙对石虎,金银万万五,谁人识得破,买到成都府。” 这个民谣说的是彭山江口。 起源于岷山南麓弓杠岭、朗架岭的岷江,与同源的走马河,被李冰父子分流到成都市区后,再分为府河与南河。府河绕城北、城东,南河绕城西、城南,流在合江亭又汇合成府南河。然后,继续在成都平原自由而舒缓地流淌,直至流到彭山,再次与它们母系一族的岷江汇合,汇合出一个壮美的三江相拥的江口。这里山水相依,平畴无际,曾是寿仙彭祖的修炼得道之地。 据说,江口不仅是古老的武阳县(现彭山区)治所,在依水而栖、顺水而通、近水而商的农耕时期,这里还曾拥有众多的水码头,商贾云集,催生了世界最早的西汉武阳茶市。江口汉崖墓出土的石俑,呈现了两千多年前这里人的温馨浪漫;而出土的摇钱树,则彰显了那个时期人们的发财梦。就这样,神秘的江口,吸引了殷彭祖的养身驻足,文人的觅古幽情,商贾的趋之若鹜,甚至为兵家的争夺之地。 当有一天,这个在江口流传了三百多年的民谣,被偶然或必然证实,就难免一下激活许多人一夜暴富的梦想。这也难怪,在文物走私的地下黑市交易里,张献忠大西国的一切都是宝贝:一枚银印五十万元,一页金册百万元,一颗金印亿元。 有多少倍的利益,就有多少倍的疯狂。马克思发现的市场法则,在这里再次显灵。2012年开始,四川岷江的彭山江口段,当修堤的、淘沙的、打鱼的,陆续挖出或发现了部分与民间传说有关的文物后,一股岷江寻宝暗流,就在这里形成。 这天晚上,范某、谢某等人在夜色的掩护下,再次来到岷江河边,开启更大的寻宝之旅。惊奇就在此刻发生。范某身着潜水服,下到水下3米处,不经意间,竟然摸到一个“金坨坨”。按照约定的暗号,范某用力扯动了一下安全绳;谢某迅速将安全绳往上收些。露出了水面,浩荡的岷江神秘而安静。带着泥沙的水顺着金坨坨流下,滴落,回归江流,仿佛是要历数岁月的脚步,生怕它断裂或者停留,让一个沉没的王朝一直被世人遗忘下去。流水与流沙,都是时间的计步器。 拿回家,灯下细看,真是惊喜望外。原来,这个分量很重,虎头印把,印身署着“永昌大元帅”的金坨坨,是张献忠的官印。 一枚沉没的官印,把我们带入那个沉没的王朝。 我不知道,张献忠将自己的政权取号“大西国”是什么原因,是否是一种柏拉图式的“亚特兰蒂斯”理想。至于它究竟是存在于直布罗陀海峡的海面上,还是突尼斯的盐湖、希腊的某地、西班牙南部、非洲西海岸,或者西尔特、大洋洲,甚至南太平洋的某处等等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富有了柏拉图式的理想。那理想就像阿拉丁神灯一样,总是让人向往。 我看见,“大西国”处处充满柏拉图理想国的影子。 兴朝年间,大西军政权从吏风到民风,都发生了自明末以来根本性的变化。他们首先革除原明遗留的诸多积弊,实行了有利于政治清明、养息民生的新政,制订了一系列有利于安定社会秩序与恢复、发展生产的制度和措施。大西军政权任命的官员,“道劳不肩舆,炎暑不张盖,而尽力乎沟血”;“孙可望等立法甚严,兵民相安”;“全滇之官,无一人敢要钱者”。在大西军政权治下的云南,“外则土司敛迹,内则物阜民安。百姓插莳恬熙,若不知有交兵者”。而其辖内的“兴朝通宝”与李自成的“大顺通宝”同时流通,不仅促进了商贸的流通发展,还是一种政治包容和统一战线,是张献忠“联明抗清”重大战略方针的延续。 可是,美好的理想没有变为现实,反而被现实击得粉碎。一个满面清风的政权,最终还是沉没了,随着一枚沉没于江口的“永昌大元帅”虎头大印,一道沉没于历史的长河,短暂而匆匆。 这是为什么? 面前是一张因果图,被称为一种发现问题“根本原因”的方法。它的设计者不是某位哲学家,而是日本管理大师石川馨。因果定律根源于资本趋利的本性。只是,这里的资本不仅包括财物,还包括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比如人性中实现欲望的动能。它不仅无处不在,而且有时力大无比。比如张献忠。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红楼梦》十二曲——聪明累,恰是明末社会政治经济状态的生动呈现。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只是现象,明朝的衰落,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资本主义已经萌芽,民智正在开启。要民智,皇权在找死;不要民智,皇权在等死。明王朝选择了后者。典型的重农抑商政策虽然维持了王朝百余年的稳定,但结果就是明代的整体状况都以四个字作结:停步不前。必然结果是国衰民穷,元气渐失。同时,兵马训练不足,官兵吃空饷,无战力可言。东林党争,忙于权斗,不理正事,官场腐败,八股盛行,官员都互相奉迎,空话套话假话大行其道,少见真话…… 这一切都表明,一个王朝已过了保质期,气数已尽。 明天启末年,陕西全境干旱绵延,虫灾泛滥,禾苗枯焦,饿殍遍野。明财政因之更拮,赈济成为空谈。农民无法生活下去,只有铤而走险。陕北地区爆发的农民暴动,很快形成燎原之势。最初,是府谷的王嘉胤、王自用暴动,他们占领了黄龙山;接着是宜川的王左挂、安塞高迎祥;继而是洛川的张存孟、延川王和尚;汉南的王大梁等响应…… 农民斗争的烈火,很快燃遍全陕。 张献忠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起事的。从定边暴动、中原混战、诈降招抚,到重举义旗、入川掠黔、鏖战湖广,再到成都建国(大西国),张献忠用14年,谱写下了中国农民反暴史、爱国史、革命史上辉煌的一页。 然而,大西国的沉没,只用了短短3年。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呈现了什么? 开始不一定就有所谓宏大之志。这个生于陕西延安府庆阳卫定边县(今陕西定边县),字秉忠,号敬轩,叫张献忠,外号黄虎的小子,从小就聪明倔强,生性刚烈,爱打抱不平。出身贫苦,跟父做小生意,贩卖红枣,后为捕快,继入边兵。当这一切,把一个黄土地上稚气刚烈的小孩,历练成一个叱咤风云的陕北汉子的时候,摇摇欲坠的明末乱世,给了他揭竿而起的冲动,让他不经意间走进明末历史,最终成为一代枭雄。 把目光指向张献忠的出发,是因为想起纪伯伦。 卡里·纪伯伦的诗《先知》说,“不要因为走得太远,而忘记为什么出发。”诗歌的意境高阔而富有哲理,审美空间很大。“出发”适合于每一个人;而“远”肯定不仅仅只是指时间和空间;“为什么”是目的,出发时可能是明白的,也可能稀里糊涂。张献忠的出发属于哪一种,或大西国属于哪一种? 我越是思考,越陷入迷茫。 定边起事开始,张献忠只是附从,即积极响应王嘉胤号召,打出反明旗号,直接原因或导火线可理解为因为明末的衰落、暴政及灾荒,民不聊生所逼。当清军入关后,不,准确地说,是当他的反明大军,连同明军一样,遭到清军威胁后,又突然转向联明抗清。联想到在此之前,在李自成陕西大败,刘国能河南归顺,自己南阳兵败,面临被灭顶命运时,他对明兵部尚书熊文灿的招抚诈降,躲过灭顶之灾、骗得军饷,苟延残喘,得以休养生息后,他又再举义旗;以及与明王朝残部和李自成的合合争争。我更相信,这一切更像是欲望驱使的投机。 由此可见,大西国的沉没,沉没于一种政治投机。 张献忠的义军在攻下凤阳城后,俘获了凤阳知府颜容暄,并当着众百姓的面,历数他的罪行后,将其处以死刑;把胜利品和府库里的粮食,分给当地的贫苦农民;又叫四乡百姓砍光皇陵的几十万株松柏,拆除了周围的建筑物和朱元璋出家的龙兴寺(又名皇觉寺)。然后,掘了皇帝的祖坟。同时,将凤阳的富户杀得一干二净。这样的杀富济贫,在中国历代农民起义中并不鲜见,它确实可以鼓动人心,让点燃的野火,烧毁挡在前面的许多障碍。可是,平心而论,世间一切富户人家的财富,包括当下,是否都来之不正,有没有正常的劳动创造和积累的成分。如果有,他们就是社会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就应当得到保护和扶持。无区别地将“富户杀得一干二净”,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场革命的性质;如果都是这样,这世界谁还敢勤劳和创造? 可见,大西国的沉没,沉没于对财富创造的摧毁。 在大西国,孙可望之于张献忠,就好像清代的皇太极之于努尔哈赤。皇太极的能力远远超过老汗努尔哈赤,满洲人能够从努尔哈赤晚年“杀尽无谷之人”濒临崩溃的混乱局面中走出来,并走向日益强大和正规,全赖皇太极的奠基和努力。而孙可望的能力也远超张献忠,大西军能从张献忠末期的滥杀和军事惨败中恢复元气,并走向日益强大正规,孙可望功不可没。 张献忠是识才善用的。战乱无常,祸福须臾,他早就指定,自己如有莫测,由孙可望接任。张献忠战死,孙可望继任,没有辜负张的重托。在遵义,他召集李定国、刘文秀和艾能奇一起,开了一个具有重大转折意义的会议,重新颁布军纪,规定除了战场杀敌之外严禁乱杀人,诛杀了蛊惑张献忠大行屠戮的汪兆龄等人。经过这番整饬,重新变成了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在云南爆发沙定洲之乱时转进云贵,建立新的根据地。不仅挽救了大西军,也挽救了此后十几年的抗清事业。 在此后的征战治理中,孙可望更大显其能。 他领导建立的“营庄制”,避免了地主对佃农的超经济剥削,消灭了中间商,降低了佃农负担,同时也增加了国库收入。他在产铜地云南强力废除了贝币,铸造了“兴朝通宝”铜币,大大促进了治内商品经济。他联合几位义弟,通过一系列政治、经济手段,将落后的云南边陲,经营成了南明中后期抗清运动坚实根据地。在孙可望及其三兄弟的联合治理之下,到己丑(1649年)元宵节,昆明“大放花灯,四门唱戏,大酺三日,金吾不禁,百姓男妇入城观玩者如赴市然”,出现自明末以来多年不见的升平景象,连原先心怀敌意的士绅们,也称之有“熙皞之风”。 孙可望也随着政绩的彰显,成了南明永历、大西联合政权里,名义上的二把手——秦王,实际上掌握着最高权。 如果…… 是的,历史在关键时刻,总难免出现太多的如果。 如果不是孙可望此时逐渐地被成功昏了头脑,野心膨胀,权谋私用,心生嫉妒,邪从欲生,大西国的历史可能改写。可是相反。为树立自己权威,他独断专行,自己说的任何事,弟兄们都必须言听计从,不得非议,更不说百姓;他还当众屡屡羞辱李定国、刘文秀两位重将及出生入死的义弟,导致将帅失和。如果不是孙可望在野心的驱使下准备代永历而自立帝,失去道德正义的感召力。如果不是孙可望不得人心地发动内战,战败后还不顾廉耻地投降清廷,如果在清老一辈元勋多尔衮、多铎、豪格、阿济格等纷纷死去的情况下,继续坚持联明抗清路线,如果有“中国沦陷于外寇,则当严辨夷夏之界,以中国为重”“宁死荒郊,无降也”的张献忠义子、卓越军事家李定国的英勇善战;如果有“天下皆降闯不降”“大江东去浪千叠,三百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又上茅麓山耶”的李自成侄孙李来亨的鼎力助战,实现恢复中原,统一全国的伟业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可惜,这一系列的假言判断,都变成了反向实际。 …… (节选自《沉没的王朝》,详见2021年《美文》八月号) 周闻道,本名周仲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家,经济学家。在《人民文学》《花城》《十月》《钟山》等发表作品550余万字;出版文学专著16部,410余万字;经济学专著3部,100余万字。曾在香港《信报》《商报》《经济日报》等担任财经专栏作家多年。获各级文学奖项多项,作品收入《大学语文》,人教版高中教辅材料及数十种年选、选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