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穆尔,是镇东灶赫钦坡的铁匠沙拉之子,初三学生。 那会儿,库伦镇只有一条街。整个镇子坐落在一条大沟壑里,从东头的出沟坡查干达坂到最西边出沟的狐狸眼坡,徒步走的话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镇里居民大多住在东半侧灶赫钦坡一带,沟上有缓坡沟下有平滩,至于为何数万人的镇子还有旗政府坐落在这么个大沟壑里,谁也说不清。据说后金时期,这沟里最早出现了第一座小庙,此后人间烟火逐渐繁盛起来,清代香火最旺的三大寺随后坐落在这条大沟壑里,堪比北边教都大库伦,号称小库伦。皆因最初小庙住持迪安禅喇嘛,他曾藏匿保护过被明朝追杀的罕王而受到清廷扶持。罕王即是努尔哈赤。 趁着冬日的午后斜阳正暖,阿穆尔拎着一双冰刀出北校门。 下午的体育课,身形如摔跤手的体育老师阿沙给每人发一双冰刀,叫学生们自己找冰场玩儿,他人不知干吗去了。当大多数人欢呼着拥向校园前边那条小河时,唯独阿穆尔不屑于随大流,嫌那条小河夏季水似蛤蟆尿,冬天冰面窄曲里拐弯,容易摔跟头。镇子西头的狐狸眼坡下,有一个圈起来的小水坝,冰场足有十几个足球场大,脚踩冰刀如骑上马背一样狂奔,可以尽情撒欢玩耍,无拘无束地撒野。 阿穆尔发现本班女生萨茹娃走在前边,手里也提着一双冰刀,心生疑惑,便从后边喊她。 萨茹娃,你也要去西边的水坝滑冰吗? 不是,我回宿舍烧炕,今天是我的轮值。萨茹娃低声回答,脸色一贯地腼腆。 离傍晚烧炕时间还早着呢!你是逃课吧?阿穆尔逗她。 我不会滑冰,也不喜欢滑冰,老师都不管,你操什么心? 萨茹娃噘着嘴回敬一句,噔噔快步走开。路北坡上就是学生宿舍区,有十多栋大平房,分男女宿舍,二三十人挤两排大通铺,一入冬就轮值烧炕暖屋。阿穆尔从后边打量萨茹娃,见她脚上棉鞋后跟那儿破一口子露出没袜子的光脚,旧棉袄也是补丁加补丁,臂膀那儿露着棉絮。她是个穷寡妇的女儿,住在灶赫钦土坡最偏僻处一座窑洞房里,总遭班里一些男女生取笑奚落,人又胆小低眉顺眼从不惹事,但学习成绩优秀,让全班人艳羡,包括阿穆尔。 阿穆尔不想再招惹她,收回目光,朝东望了一眼。 东边五里外查干达坂坡下道口上,就是他阿爸沙拉的铁匠铺,专门为来往车辆马匹刮马掌,钉半圆形马蹄铁。20世纪60年代村社里私人没有马匹,农家可养一头驴,那会儿库伦的驴挺有名,跟他们的荞麦一样闻名遐迩。遗憾的是驴子不钉掌,他阿爸的摊上从不见牵驴的来,偶尔倒是有给驴掌拔刺的,那也是少之又少。阿穆尔想,滑完冰溜回家一趟,让阿妈下一碗荞面饸饹吃吧,学校伙食实在太寡淡,顿顿窝窝头棒渣粥。 刚要走路,从校门侧旁的井房里晃出一个人来,是敲钟人格皮大叔。他肩上担着满满的两桶水,背有些驼,肩头垫有白色圆布垫肩,脚步稳健,水桶在他身子前后颤颤悠悠地晃动,但不溅出一滴水来。那是多年练就的功夫,颤悠的节奏感极好。 喇嘛大叔,挑水呢?阿穆尔跟敲钟人熟,两家在查干达坂那儿是邻居。格皮喇嘛早先在三大寺当过敲钟喇嘛,还俗后留在中学继续为学生上下课敲钟,还兼做锅炉工烧水。那会儿,大多数喇嘛还俗后娶妻生子,唯有格皮大叔人过中年依然单着。白里透紫的脸庞有几分英气,一双敲了几十年铜钟的手粗壮如木椽,浑身都溢出一股力道。 阿穆尔告别敲钟大叔后,就走上那条镇上唯一的镇街,直直向西,脸上喜气洋洋。街上人来人往,牵驴赶车的,担柴卖菜的,路北侧是商铺或公家机关,南侧是一条小河沟,就是流向中学南边的那条小河。路上很少见开汽车或骑自行车的,60年代那会儿库伦旗偏僻而贫穷,旧世界的痕迹尚未完全褪去。 偶尔遭遇对面走来一两个中学老师,阿穆尔便行礼问候老师好,这是规定。 Haote-ganrnu?老师点头,回问。Haote之意是城市的市。阿穆尔就不明白,老师为何非要把街jigel说成城市的市,把上街说成进城呢?这个问题困扰他很久,他长大后才明白,这是抬高档次的口语。蒙古语里haote比jigel听起来优雅豪气,知识化水分足,显示着老师们从大城市呼和浩特起码是通辽市哪个院校毕业的身份,保留着那种引以为豪的城市味道,尽管他们身后那条“市”仅仅几百米长,排列着三五家中小商店、一所医院、一所书店、两个车马旅社,然后就是五脏俱全的旗县级政府机关单位。阿穆尔笑嘻嘻一路叨咕着haote-ganrnu、haote-garjie、haote-ganrnu、haote-garla等类似的问答语,很快走完了那条短街,愉快地登上最西头狐狸眼坡下的那座水坝。 登时,一览众山小。阿穆尔伫立在高高的大坝上,朝东边的大坝下望去,整个库伦镇一目了然。这里比镇街高出五六十米,三大寺顶上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那里现在是旗政府机关,今日的旗长书记替代了昔日大喇嘛王爷和札萨克台吉们;几家商店门口拴着好多驴车马车人进人出熙熙攘攘,再往东就是他们的中学了,也是全旗唯一的中学,还没有设高中,那里原先是“wuhin-tenggerin-sum”即“仙女娘娘庙”,原三大寺附属庙。敲钟人格皮大叔敲的就是原先的娘娘庙钟,上课前敲一次,四十五分钟下课敲一次,课间休息一刻钟后上课再敲一次,然后是上下晚自习再敲两次。 此时,那悠扬的钟声又响起来了,显然下午的第一节课下课了。钟声洪亮、悠远,?“当——当——?!”一下又一下地发出沉浑而厚重的青铜声音,古拙、缓慢、震人心脉,穿透力很强,站在这里坝上也能远远听得清清楚楚,令阿穆尔感觉温馨。其实那钟声早已不只属于中学了,而是全镇人的,居民们几乎都听着钟声来安排一日生计,计算时间,无人不识得敲钟人格皮大叔。而格皮大叔的钟声又总是那么准确,从不误时,风雨无阻。有一次天上下着鸽子蛋大的冰雹,人们见格皮大叔依然站在那三株古松下,一下一下推动吊拴在横枝上的那一碗粗榆木棍,不停地撞击着同样吊挂在古树上的铜钟,任由冰雹噼里啪啦砸在他光着的脑袋和肩背上。 阿穆尔听着钟声坐在冰场边,脚上绑起那双冰刀。整个下午都属于他自己,那个听着熟悉有时又令人心烦的钟声,此时此刻已与他无关了。 下冰场,开始滑冰。脚下的冰面铮亮发光,如一面蓝蓝的大镜子,都能照出自己脸上的米粒大雀斑,干净得让人想舔一口。冰上面无任何划痕,当他刺啦一声滑出一道白色痕迹时,都有点心疼,感觉好像破坏了什么美好的东西一般,心里不落忍。那道白色的划痕,将是今日冰面上的初痕,也是处痕。阿穆尔收拾心性,加速脚下的蹬滑,蓝色的冰面诱惑着他,他开始忘我地滑起来。他已经是冰上老手了,每入冬季体育老师便丢给他们一双冰刀,期末体育课就考滑冰打分,因地制宜,省事又锻炼身体,还符合学生们心性——自由自在滑冰玩儿,哪个孩子不高兴呢? 单脚滑、双腿滑、蹲着滑、转圈滑、速度滑、花样滑、短距离滑、长距离滑,急停、疾跑——阿穆尔尽情使出老师教过的各项滑冰技艺、标准动作,玩儿得兴趣盎然,小脸红扑扑的,汗湿了身上内衣。 他发现不远处也有一位青年在滑冰。 可人家玩的是带鞋子的长跑刀,一脚蹬下去能滑出几米远,潇洒、疾速、风一样轻捷,身上的红色毛衣在阳光下十分鲜亮,蓝色围脖向后飞扬如鸟的翅膀,岸边还有一女孩子在为他鼓掌,笑声如铃铛清脆。 阿穆尔眼里充满了羡慕,看着自己脚上的短冰刀,有些泄气。前有铁齿,后脚跟又短,花样滑冰刀跟速滑长刀相比就如鸟枪跟大炮相比,滑着根本不过瘾。学校也有几双速滑长刀,但只借给老师们玩儿,学生们只有羡慕的份儿。要是自己脚上也套上一双长刀,肯定也有漂亮女孩子鼓掌的——想到此他脸上有些发红。他的这档年龄,正如荒原上的野鹿骚动期,他内心总是鼓满激荡的春风。 收回羡慕的目光,阿穆尔继续滑自己的短冰刀,找回被打断的乐趣。 不知不觉间太阳西斜,临近傍晚。 这时,坝下东边,再度传出洪亮的钟声。 但这次钟声来得突兀,急促,又显得很慌乱。前边刚敲过一次最后一节下课钟声,晚自习前不应该再有钟声了。现在的这钟声来得十分突然,有些莫名其妙,也不像上下课那种悠然而缓慢的带有节奏感的音乐般钟声。 怎么回事?阿穆尔心里纳闷,好生奇怪。他停下冰刀,伫立原地谛听。 钟声在不停地敲,一声又一声,依然是那么急促而慌乱,毫无章法。 格皮大叔咋了这是,疯了吗?为啥这钟敲起来没完没了,难道非要把那老而又老的娘娘庙古钟敲烂了不成?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吗,究竟怎么回事? 阿穆尔满心疑惑,赶紧滑到岸边,脱下脚上冰刀换穿岸边的棉鞋,拎着冰刀便噔噔跑上坝顶,朝着中学方向望去。 一股浓烟,黑黑的浓烟,正从学校北坡那里升腾。已经染黑了半个天际,高空蓝蓝的颜色已然不见,遮天蔽日的黑烟笼罩在那里,正随着风力翻滚扩散,令人惊悚,生出恐惧感。 不好,失火了!阿穆尔失声大叫,眼睛瞪得如牛眼大。 他发现街上好多镇民纷纷涌向失火处,人人手里提着水桶或铁锅铜盆。那会儿镇子上没有消防车,没有报警的尖厉笛声,这一声声急促的敲钟就是号令,就是召唤,水桶锅盆就是灭火工具。 阿穆尔拔腿就跑。那着火的地方,好像就是他们的校北坡宿舍区。 跑下大坝,穿过镇西街、商店、医院,再跑过三大寺下边的小沟桥,阿穆尔一路不停地向东跑着,上气不接下气,呼哧带喘。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赶快去救火,参加扑灭战斗。 当他赶到火场后,顿时目瞪口呆。 失火地方,确是他们的宿舍区。火是先从女生宿舍燃起,接着烧了相连的男宿舍,烧的正是他们班的男女生宿舍。很多人在忙着救火,乱哄哄的,人头攒动,水桶、锅碗瓢盆齐上,往滚滚大火上泼着水扔着土。人们不断地从附近的三处井里打水,从前边小河里运来冰块化水浇在火上,大家奔忙着,拥挤着,喊叫着,跑动着,听见有女生在嘤嘤哭泣。然而火势太猛,杯水车薪,根本不管用,大多数人还插不上手,只能围观吵嚷,眼瞅着大火熊熊燃起,眼瞅着房梁烧毁坍塌,眼瞅着随风势大火扩散,接着烧了旁边的男生宿舍—— 校长沙里赫在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指挥灭火,组织人们有秩序地提水泼水,稳住完全混乱的局面,不时拽回来往燃烧的宿舍里冲去要抢救被褥物品的生猛男生。听说沙校长是个上过朝鲜战场的老兵,平时总是虎着一张马脸,上边刻有一道疤痕,还有不少麻子坑点,学生们都怕他,平时不敢正眼看那张要吃人的脸。都觉得这样一个没有丝毫书卷气的行伍老兵,怎么就来当了上千号学生娃子头头了呢?当然,这也是一种重视革命教育的需要吧。 果然,沙校长的军人本色这会儿发挥了作用。把北坡上狭窄的送水通道完全空出来,又把闲散看热闹围观的人群统统清理走,有秩序地轮流冲击火场,终于压住火势不再扩大,不再延伸扩散到周围房舍了。围观的众人和救火的人们,都松下一口气,沙校长那张烟熏火燎的大马脸上是汗一道、泥一道,遮住了刀疤和那些个星星点灯的坑点,人瘫坐在坡上点着烟抽,显得疲惫不堪。一双眼睛狠狠地望着那片废墟,望着坍塌的黑乎乎一片仍在冒烟的两栋房子残垣断壁,有一种刚从上甘岭上下来的感觉,恨也不是骂也不是,神情苦涩涩的、木呆呆的,那个样子有要杀人的感觉。 妈了个巴子的,这算咋回事?他终于骂出一句,让娘遭殃。抬起凶狠的目光扫视周围,一把拨拉掉校办巴主任递来的一杯水,劈头盖脸训斥道,老子撤你的职!你是咋管的,烧炕烧出大火灾来!啊?! 那位巴主任,一脸委屈,唯唯诺诺。正是那位一口“haote-ganrnu”的老师。 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坡下土坎那儿,躺着一个受伤的女孩子。据说是从起火的女宿舍里救出来的,也不知被何人救出。她身上的棉衣已经烧烂,裸露出被火烧伤的背部,半张脸也被火烧灼,黑乎乎的,人处在半醒半昏迷状态,眼泪悄悄地从她黑乎乎的脸上往下滚落,无声无息。 有人发现了她,这才赶紧送往医院。 路上,她不停地自责,喃喃自语,都怪我,没发现抱来烧炕的柴火堆里藏着一枚瞎炮仗,那是个半截大的二踢脚,就在灶坑里炸了——我也拼着命救火了,实在没招了,太突然,火着得太快了,来不及了,呜呜—— 这个倒霉的女生,就是阿穆尔班上的那位女生萨茹娃。 躺在医院,脸上身上包裹着厚厚白纱布,她面对来调查的警察和沙校长如实报告失火起因,不掩饰自己错误,请求处罚。还恳求他们,帮助找到那位从大火中救出自己的恩人,一定要向他表示感谢。 你知道他是谁吗? 当时我已经昏迷,不知道是谁,房子正在烧塌,燃烧的房梁砸倒了我,我只记得迷迷糊糊中有人钻进火团里来,双手抱起那根燃烧的木梁,拼命把它挪开,这才拉扯着我的身体从火屋子冲出来—— 校长和警察听后诧异,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位无名英雄,究竟是谁呢? 这一时成了无头案。只因火灾善后工作很多,情况混乱,沙校长们一时还顾不上此类小事情。学校要勘查清理火场,掐灭隐秘的火苗,统计损失情况,安顿两个班学生夜里住宿问题,等等。警察要搞清楚那枚半截二踢脚炮仗的来源,是卖柴火的给带进来的,还是附近谁放的炮仗惹的祸,下一步如何防范,等等。这些事都够他们忙活,焦头烂额的了。 在坡下的中学院子里,那一吊挂在三棵古松上的铜钟,此时仍然还在敲响着。大家忽然感觉,自起火灭火到现在,那钟声似乎就没有停止过,一直是这么“当——当——”地敲响着,急促而激烈,一声又一声,召唤着人们去战斗去灭火。大家疑惑,格皮大叔,他这是怎么了? 别让他再敲了!烦死人啦!沙校长怒吼。 巴主任噔噔跑下坡去。阿穆尔也跟着在后边跑。 这时,天上飘起雪花,北风开始呼啸起来。 三棵树下,古钟旁,格皮大叔像个疯子一样敲着钟。 他的棉袍扎在腰上,光着膀子。裸露着冻紫的脊背,头上也没有戴帽子,露着秃脑瓜青皮,短头发茬儿上有被火燎烧过的痕迹,焦煳成团,一揪揪的疙瘩,脸上手臂上也都留有烧伤痕迹,有的地方起了水疱。鹅毛大的雪片,飘落在他光裸的肩背和头上,很快化成水,受到寒风吹袭后又结成冰片,他把牙咬得铁紧,脸色发青,似乎满胸的怒火在燃烧,无处发泄,对外边的刺骨寒冷和满天飞雪没有丝毫感觉。 老格,你咋回事?你疯了吧? 跑下来的巴主任看着那位完全处于疯态的敲钟人,满脸的疑惑不解。 阿穆尔见格皮大叔那怒火万丈的样子,也吓了一跳,他这是咋回事? 喂!格皮,别再敲了!校长说不要再敲了!巴主任冲他大声喊,命令式的。 敲钟人没听见一样,依旧猛力推动胳膊粗的横棍子,毫不动摇地撞击着那座古钟。钟声依旧震耳欲聋,回荡天际。 别敲了大叔,火已经灭了!阿穆尔跑过去,抱住了格皮大叔那结实得如一根树桩子的粗腰。 格皮大叔的耳朵已经被震聋了,没听见一样,继续一声接一声地敲钟。对抱腰的阿穆尔也没有感觉,带摔着他敲。 你这疯子,疯子!巴主任生气了,跑过去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又对着他耳朵大声喊,火已经灭了!别再敲了,听见没有?你这疯子喇嘛! 格皮大叔这才回过头来,两眼茫然,看了看主任,看了看阿穆尔,看了看失火的北坡不再冒火光。他的双手这才慢慢放下撞棍,往下垂落下来,如耷拉着两根发僵的木锤子,松松垮垮。随着,人也委顿下来,一屁股瘫坐在雪地上,喃喃自语着,火,真的灭了吗?灭了吗—— 他茫然四顾,神情显得迷迷糊糊,眼睛呆呆地盯着那口老钟,嘴巴微张着。 那个横挂着的撞钟木棍仍在晃动,已裂了口子,几乎烂了半截儿。那座整整被敲击了三四个钟头的娘娘庙老古钟,吊垂在那里,依然在颤抖,余声嗡嗡地鸣响,如一头受伤的什么野兽在呻吟。 妈了个巴子,都***疯了!巴主任骂骂咧咧地跑走了,他要去做的事儿更多,一切都乱套了,他害怕面对校长的那张驴脸,不敢在这里多耽搁时间。 阿穆尔陪着格皮大叔,把棉袍给他提上去,穿在他冻僵的身子上。 格皮大叔依旧处在迷蒙当中,不知他是因突遭大火受刺激吓着了,还是遇到了什么事情遭到了打击,反正情绪处于极度不正常中,脑子也似乎不大清醒,他不时地揪着那团焦煳的短头发。 大叔,你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啊?我扶你回家歇歇吧,今天晚自习肯定不上了,不用你敲钟。阿穆尔试着搀扶他站起来。 不好!我得去看看—— 突然,他霍地站起来,往校门那儿跑去,像发了疯一样。 人,转眼不见踪影。阿穆尔在他身后一个劲儿摇头,嘴里说,敲钟大叔今天肯定是撞着鬼了,魔怔了。 出乎阿穆尔的意料,晚自习钟声还是照旧被敲响了。沙校长下令,不能因火灾影响孩子们学习,真不愧是军人出身,抓教育丝毫不含糊,他派人不知从哪里找回来敲钟人格皮大叔。校办也做出安排,烧毁宿舍的两个班学生,家住镇上的回家住,乡下的住教室,还从旅社租来了被褥。 下雪后,夜晚的库伦沟零下二三十摄氏度,能冻死人。 阿穆尔他们围着教室里的大火炉,谁也没心思自习,悄悄议论着下午的火灾,班里同学唯独不见萨茹娃。大家都知道火灾因她而起,她本人也受伤住院,尽管不能全怪她,但如果她仔细点,就可以及早发现那枚半截子炮仗。有人说,她是一手抱课本,一手往灶坑里塞柴火,上哪儿去发现炮仗?太爱学习,也惹祸。 阿穆尔烦那些同学瞎议论,借撒尿跑外边透口气。 黑茫茫的夜空,仍在飘着鹅毛大雪,地上积雪已有两尺厚,天气嘎嘣嘎嘣地冷。阿穆尔在厕所里刚撒出的尿转眼结成冰柱子,小鸡鸡不及时收回也可能会冻成冰棍。阿穆尔身上冷得抖抖的,他见不远处闪烁着一盏微弱的灯光,接着传来一声尖厉的气哨声。他这才想起,那里是锅炉房,锅炉工格皮大叔专为老师们烧开水的地方。在寒冷的校园里,那里也可能是最温暖的地方,阿穆尔平时偶尔因识得格皮大叔之故,也躲进那里待一会儿,烤一烤冻僵的双脚,把双手贴在大锅炉铁皮上取取暖。格皮大叔从不赶他走,有时还扔给他一块糖球吃。 最让他惊诧的一次是,在那里还遇到过同班的萨茹娃同学,她也称是来取暖的。 当时一见他来,她便低着头匆忙离开,如做贼被抓住了一样,令阿穆尔好生奇怪。 她不像你皮,小魔王一个。那丫头胆子小,晚自习来这儿取暖怕挨骂,怕被点名,你小子可别说出去告发人家啊!格皮大叔还特意叮嘱阿穆尔一声。 阿穆尔当时还笑嘻嘻说,看来偷偷来大叔这里猫一下的,不光是我一个小贼啊,有伴儿了,谁告发谁呀,放心吧。 阿穆尔此时匆匆提上裤子,一边脚步溜溜跑向那座温暖诱人的锅炉房。 当他进去时发现,格皮大叔正蹲在锅炉房墙角,默默哭泣。一双眼睛盯着大锅炉敞开的小口门,那里呼呼燃烧着煤块,通红通红,也映红了他挂着泪珠的脸颊。没有其他的人,晚上老师们基本都下班回家,来打开水的人不多,房里静悄悄的。这里原先是娘娘庙放杂物处,也是老青砖砌筑,里屋小间是格皮大叔平时休息的宿舍。 阿穆尔见此情况很吃惊。大叔到底遇着了什么事情,如此伤悲。难道家人有事?可他独身一人,没听说还有什么亲属啊。 大叔,你这是怎么啦?阿穆尔关切地问他,蹲在他身旁。 格皮大叔无声,也不抬头,用棉袍袖子擦了下眼角。 阿穆尔近处打量着他那被火燎成团的头发和裹布的手臂,轻轻问他,大叔也去救火了吧?满脑袋都是焦煳的味道。 我、我——还是去晚了一步——唉。 格皮大叔重重叹口气,脸上悲戚。 对了!是不是大叔第一个冲进火场,救出的萨茹娃同学?阿穆尔突然想起来,如发现了什么秘密,惊愕发问。 多好的女娃——脸烧毁了,这一生就完了,以后怎么见人,怎么生活,怎么嫁人,格皮大叔又忍不住呜咽着哭泣起来。 那种感痛至深由衷悲哀的样子,着实让阿穆尔看着也动容。 大叔和萨茹娃同学,难道有什么至亲关系吗?他对她为何如此关切,超乎寻常?阿穆尔心中一时充满疑惑。格皮大叔再不言语,也不理会阿穆尔,片刻后起身径自走进里边小屋,再没有出来。阿穆尔望着那个关紧的小屋门,不敢去打搅他,片刻后悄悄走出锅炉房。 外边的雪,终于停下了,但寒冷依旧,从远处传来雪鸮啼鸣。 已有几天,阿穆尔没瞧见格皮大叔的身影,感到很奇怪。 敲钟人也换成了一个不认识的新工。一打听,原来格皮大叔辞职了,不再回来了。阿穆尔回查干达坂坡的家时,顺便去找了下格皮大叔,可那里已经换了新的住户,新住户告知阿穆尔,格皮大叔回老家牧区了,老家在遥远的乌珠穆沁草原。 阿穆尔顿感失落,心中好生伤感,埋怨格皮大叔一声招呼不打,人就这么悄悄地消失了,风一样吹走了,无声无息地飘去了天边草原。显然,看得出他对库伦镇这块地方是多么失望啊!阿穆尔听说那个人烟稀少的乌珠穆沁大草原,远在天边,遥不可及。他阿爸曾讲过,格皮大叔是八岁时被送到库伦三大寺当的小喇嘛,三四十年来一直生活在这里,早把这里当作自己的落根之地、第二个故乡,可现在还是走了。这倒是终于摆脱了那口古钟,犹如摆脱了拴住他多半生的一根绳索一样。摆脱库伦镇,摆脱羁绊,回归家乡草原,他也许觉得,人少的地方烦人的事就少些吧。 一个月之后,女生萨茹娃从医院出院后,也和她的寡妇母亲一道搬走了,谁也不知那娘儿俩搬去了何方,她们也像一阵风轻轻地刮走了。阿穆尔班上的同学们,议论两天后也淡忘了,谁也不再关心此事,不记得班上曾有过这么个穷寡妇的女儿。 唯有阿穆尔,听见那一声声洪亮的钟声便想起格皮大叔来,由此再想起曾经的同班女生萨茹娃。想象着格皮大叔和她之间谜一样的关系。有人说,格皮大叔辞职走之前给警察留了一封信,告知失火前半小时趁萨茹娃从宿舍来井房打水时,他看见有个头戴高档狐狸皮帽的男生曾经溜进过她的宿舍,然后,她回宿舍烧炕时就听见了炮仗炸响,大火随着呼呼燃烧起来。他怀疑有调皮的男同学恶作剧,想吓唬一下萨茹娃,因此引发了火灾。警察暗中调查发现,该班上确实有个戴狐狸皮帽的男生叫嘎勒森,还是某副旗长的公子,学习很不好,蹲过级。此后,这事便不了了之,大家懂的。 阿穆尔怀疑,也许此事才是促成格皮大叔远走草原的真正原因。 库伦镇生活继续,阿穆尔不久之后初三毕业,考进了呼和浩特的一所中专学校。报到那天,班里来了一位半遮面的女同学,名叫萨仁娜。谁也没有见过她的真面目,她也很少与其他同学来往交际,总是独处不愿意说话。 有一次上体育课,跑步时风刮掉了她脸上的遮巾。那半张脸上全是烧伤疤痕,凹凸不平亮光光的样子十分吓人,让人不忍直视。 阿穆尔终于认出了她,惊问,你是萨茹娃? 不,我叫萨仁娜,你认错人了!说完,她扭头就跑走。 一同从锡林郭勒乌珠穆沁草原来的另一同学,悄悄告诉阿穆尔,听说她的阿爸早先就在你们库伦旗庙里当过敲钟喇嘛,她脾气乖戾,总是拒人千里,以后少惹些她吧,更不要问她脸上伤疤的事儿。 阿穆尔会心地“嗯”一声,点点头。 他为终于搞清格皮大叔和萨茹娃的父女关系而释然、高兴。心中也豁然开朗,自语说早该想到的。早先三大寺一些个喇嘛,与附近灶赫钦坡上的女子们有染,这在库伦镇上不算是什么新闻,还流传过不少风流段子。或许,格皮大叔和那位寡妇,是在还俗后才相好的吧,并生出了女儿萨茹娃,从格皮大叔在大火中救出萨茹娃,并为其毁容而痛苦不已的表现上可看出那种血缘亲情关系来。无论如何,如今一家三口终于生活在一起,这是幸事,阿穆尔暗暗为他们高兴 萨茹娃——萨仁娜,学习依然是全班最优秀的。 她如一棵沙坨子上的红柳,坚韧地活着,从不向风沙低头。 阿穆尔时而会想起那位敲钟人大叔,心里油然生出一丝暖意来。 库伦镇的孩子们,那会儿都是听着那口古钟声长大的。 催人奋进的那个悠悠钟声,一直敲到“文革”到来才终止。 【作者简介:郭雪波,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签约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狼孩》《银狐》《蒙古里亚》;中短篇集《大漠魂》《狼与狐》《郭雪波小说自选集三卷本》等十余部。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台湾“联合报文学奖”、德国之声文学大奖优秀作品奖、内蒙古政府文学艺术特殊贡献奖等奖项。多部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日、韩等多种文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