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想成为的那个人 和别人把我塑造成的那个人之间的裂缝 或半个裂缝…… ——佩索阿 一 古人以大把光阴喂养梦境,我等把夜晚多献给了与电有关的发明。灯下,这间出租屋里,深蓝窗帘遮住东窗,黑白界限可抹掉。 窗外,是一处与梦最为接近的地方,也可视为梦的一处产房。若说好莱坞是美国的梦工厂,那横店就是我们的梦工厂。我在横店一言难尽,白天,我得用手养活自己;夜间,我多用于做梦,鼠标和键盘是我的筑梦工具,我在写一个电视剧的剧本《忍者神印》。说到动机,它和女人的心思都属于套娃那样既简单又深藏的玩意,我的第一层动机便与我所处的梦世界有关,《忍者神印》要是被某个导演看中了,我也就可以搬出这间暗房式出租屋。 电脑边,摊开几册有关忍者和忍术的书,从网上淘来的。照本宣科吧,“忍术之印”与道家的书符念咒可能同源却有不同的法门,忍者须持无念无想的诚意、超生越死的神思,手指结成宝箧之印以护住肉身,于是乎,奇妙不可思议的事情便可发生,到底会发生什么,书上的话,谁会全信呢?我在瞎编的《忍者神印》以忍术的“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为纲目,“九字真言”配有“九种手印”,我打算写九九八十一集。当我写到第三字真言“斗”——相配套的手印为“外狮子印”,我写不下去了,想破脑壳也想不出推动故事的花招。这忍者出没的梦世界让我心生油尽灯枯之感,我关了文件夹。 QQ挂着,提示栏闪出企鹅图标,时间显示:03 50。 我点开,发信者为螺狮: 告诉你,失眠的人,我还在“昨日之岛”,我看到了卢奇诺·维斯康蒂,他追求逼真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若电影中两人在谈论一盒珠宝,他会坚持要在盒子里放上真正的珠宝,即使盒子关得严严实实。卢氏迷信的真实是“万物之中的最后存在”吗,你怎么看? 我如堕五里雾中。卢氏是谁?我没听说过,看样子是个导演。导演我不时可见,离出租屋不远,肯定就窝了一串,他们造出的梦罩子让我所在的横店变得似真似幻,我没法回答螺狮没头没脑的发问。 三四点还不睡的螺狮对电影的真实性如此上心,他不会是一个导演吧?难道他也在横店,与我同在这一巨大的梦宮?这个网名搞怪的家伙,我摸不清他是何方神圣,螺狮,还是螺蛳?我原以为他写了错别字,后来,看到他挂出几句诗来,才明白他是故意写成这样: 一头螺狮 瞎子说,那个生灵无法丈量 我说,那个生灵已经不在 他是一头陷在硬壳里的狮子 一个冷蓝的孤独 激怒 一个漆黑的孤独 三个月前,我在聊天群里加了螺狮的QQ,彼此深夜挂网,聊几句不着边际的话。QQ似是世界尽头的海洋,那里涌出一批批海滩游客,各自隐藏来历,戴着大墨镜,身子埋在沙堆里,头朝天或沙,说些虚虚实实、不痛不痒的话,谁也不知道谁,谁也不深究谁,谁也无须对谁负责,也不会被谁盯梢。我喜欢这样的海滩,也喜欢那些扑闪闪、唧唧叫的头像,大家脸上都蒙块布,跟小时候“捉迷子”一样。我的昵称“云杉鹅” 和“螺狮”一样,也是一种虚拟物,虽有来历,却不足为外人道也。对螺狮03:50发给我的“晦明帖”,我忍不住应了一条,像松鼠对落地干果的回应。 你在盲打吧,说梦话一般。 这时候能听我说梦话,也算是一知梦。 梦里不知身是客。 客从何处来? 洛杉矶,好莱坞。 哦,云杉鹅,那个年代的空客,是来自好莱坞洛美因大街7000号吧。 你,好像来自《盗梦空间》,你也是霍华德·休斯的爱好者?! 他呀,伟大的梦想家,最出色的女色收集者。 7000号皇宫不比阿房宫逊色。 是呀,休斯足以让所有活过的男人和活着的男人都惭愧。 据说,他其实是一个羞涩的人。 问题是,你无法说清他到底是一个什么人。 我来说一个,休斯是世间男人最想成为的那种人。 他后半生可糟得很,伟大的梦想家最终沦落为厌世隐士。 他的行状,像侠客岛上那些痴迷武功秘籍的高手。 那我该羡慕他啰,前半生已赶不上他,就直接过他的后半生。 大隐隐于市,你是吗? 世间再无霍华德·休斯。逗你夜间一乐。 你梦盒里有田螺姑娘吧,分享一下。(我回了一眼如桃心、嘴流口水的头像) 停顿约两分钟,螺狮回来一条:田螺姑娘是夜间女神,喜欢做梦的男人。 我想恶搞对方,也是把一塘水搅浑:她看不上我,一个穷光蛋,两粒蛋在身。 她偏好穷小子。(附带发来一枚睁只眼、闭只眼、吐红舌的头像) 螺狮,田螺姑娘还是留给你享用,我卧倒,不让眼泪陪我过夜。 休斯先生可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呀。随便问问,你白天干吗? 演戏,你信吗? 演戏就是要让人信嘛。不耽误你明天,不,是今天演戏了。我还得去昨日之岛。 嘿嘿,祝你和田螺姑娘上岛幽会,快活溜秋。 这种深夜聊天,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均敲在云絮里。我敲得眼前冒出一串马奶子,便关了电脑,没关灯,没脱毛衣秋裤,一径钻进卷席筒般的被窝。 还是睡不着,拿起床头一本书,卷出毛边的《霍华德·休斯传》,属于“世界富豪百传丛书”。这本书是我从片场顺手牵羊拿回的,不知是哪个制片人还是哪个导演的,也可能是哪个做着明星梦的嫩演员的。当时,片场比畜禽交易市场还闹哄哄,在拍一部武侠剧,正邪两派在一个边关集市开打,羊、马、骆驼、猎狗,演员,一笼笼鸡鸭,都兴奋起来。没我的事,我负责摆放鸡笼鸭笼,打完后收拾一地鸡毛。这样的场面见多了,我有点走神,瞅见了道具箱盖上一群亿万富豪,他们挤在封面纸片上,似说似笑,招手致意,好像在欢迎我加入。我飘过去,将这群“亿万富豪”收进灰夹克里。我往上提了提拉链。回到出租屋,我迷上了这本书,加之我有无数漫长重复的夜晚要打发,便看了不少于三遍。我还是无法了解书中所写的那个美国人,要不是标明传记,我会将它看成美国版的《侠客行》,书中从英雄到美人,从阴谋到爱情,从隐士到教派,从死亡到谜团,一样不缺,只少了武功比试,可休斯驾机独行长空,飞洋过海,活生生把御气飞行的剑侠梦变成了他的表演秀。这个最后变成了幽灵的美国人却鬼使神差变成了我的梦,《霍华德·休斯传》点开了我心藏的“套娃”:他是美国电影的教父,把狂想的梦搬进了摄影棚,我在横店算是隐居,我得写个电视剧剧本,撞撞自己的大运。为忍者造梦耗费了我大把的夜光阴,此外,我还能干吗呢?今夜,我和梦都卡了壳,像只紧了发条的玩具狗,却打不了鼓。 在飞往梦境的对流层,我看见了她,阿斯敏,我的临时女友,脸上闪着红斑点,从一个拐角出来,拐角看不见的一端通往烟气腾腾的厨房,对角线过来,是正放背景音乐的餐厅,她戴一顶小花帽,托着一个方盘,热气将盛汤的盅钵笼罩着,她穿戴成了某一部数十集电视剧里一个饭馆服务员,为某一对就晚餐的暧昧男女而出现,出现过一次就再不会出现第二次。在梦中,我伸出手,将阿斯敏拉进另一部电视剧,我在里面演一个伙夫,我在杀一只羊,可它怎么也杀不死…… 在我即兴的梦剧里,阿斯敏跑进厨房,她撩起跑偏的花裙子,坐在那只流血却不死的羊身上,看着我摆弄一盘日本豆腐,她伸出手来,我随即堕入梦的散逸层。 二 我在洒家酒店要了一盘皮蛋豆腐、一盘白煮肉、一个炒饭,加一小碟腐乳。早餐中餐,我并起来吃。 窗外,太阳当顶,横店的街道像是逼真的布景。 厅里,两桌客在喝酒,是本地人在招待外地客商。桌上摆了鸳鸯火锅,涮羊肉的气味被辣椒油的呛味所掩盖,像梦里掩盖着我和阿斯敏的苟且。 他们在谈投资公司、融资项目,谈起一位杜老板,喝酒声一齐撑杆跳,在空中翻鹞子,齐祝跟着杜老板发财,一串喝高了的声音落下,弄出钱币的声响。一个瓷实汉子脱了夹克,敞出景泰蓝花色领带,将脖子锁得紧,脸是浓汤色,口音扎耳,转到了收藏话题:“上午看到张龙椅,背后摆个九龙屏风,叫么子镏金掐丝珐琅九龙椅,蛮气派,真服了你们横店人,许老板,敢把皇宫建在自家水田里,还搞得像真皇宫,龙椅、龙床都搬回家里,就差一群妃子。” 被称作许老板的用普通话应道:“哪儿来的妃子呀,红木梳子有批发,你们要买红木家具,我帮你们介绍。” “许总,我们不和你争妃子,你们横店把影视城项目投到我们清都来,和政府签了协议,肯定要成立投资公司,你和杜老板参股不?你们参股,我们也来一成。”瓷实汉子的声音没有降调,谈到钱,更是牛气冲天。 “我们横店在外投资项目多,影视城项目好是好,可建设周期长,投资回报相应也长,还有更好赚钱的项目,我们下午到杜老板投资公司好好谈。” “许总,我们清都有句俗话讲得好,讨亲要看根底,赚钱要靠伙计。只要项目来钱快,我们来一成。你下次来清都,保证陪好你,安排你吃山珍海味。”他的高腔一直回荡在鸳鸯火锅上方,辣味像一个大红气球朝我撞来。 我太熟悉他那不用降调、一味尖高的口音,是我老家清都的乡音,和夹生的普通话混搭在一起,别有一番滋味。我缩了缩鼻子,心莫名一紧,低头扒饭。 瓷实汉子起身,去厕所走反了向。白煮肉堵住喉咙,我不想再吃了,侧身,走到吧台结账。经理见我是熟客,抹了零头。 “叶经理,小敏她什么时候回来?” “谁晓得她还来不来。” “她还有东西在店里吧?” “什么东西?” 我缩缩鼻子,笑了笑,走出洒家酒店。太阳给我来了一个黑眼罩,我跨上钱江摩托,点火后,隔着玻璃,眄了眄大厅,火锅热气将他们变成了两桌毛毛头。 摩托冒烟,身影弹出,洒家酒店抛在我屁股后。双层夹克鼓进风来,里层小口袋晃荡着一部小合唱,是手机、槟榔、香烟、钱包、弹簧刀和圆镜子在厮磨。 小圆镜是阿斯敏买的。在我的出租屋内,她照出一张红豆糕般的脸说:“你在片场先得照照自己,看像不像你演的角色。什么时候,你给星爷说呀,给我也派一个角色,我保证上镜。”小圆镜在阿斯敏手中转悠,她的脸和我的脸交错闪现,一会儿“红豆糕”,一会儿“鬼脸儿”,我回道:“你在《花妖快跑》中看我演得像不像呀?”“我看了三十集,也没看到你影子,你说在三十八集,可那部电视剧只有三十六集啊。”“后期制作给压缩了,星爷说的。”“你耽误了我看韩剧,那个花妖嗲过了头,跑什么啊?无非是想让天下男人看她的大长腿!你要给星爷说呀,给我也派一个角色,我肯定上镜。”“好吧,要是有妖精要吃的番女,我会给星爷说,一定派给你,你可以直接上镜,不用化妆。”阿斯敏将小圆镜拍在我手心,嗔道:“宁愿给妖精吃掉,也不给你这没良心的。”阿斯敏赌气走了。 我和阿斯敏是在洒家酒店混熟的,店里人喊她小敏,只我喊她阿斯敏,她是服务员,我是食客,我们混成了一团,也可以说是“对食”。事后,我想起洒家酒店的常备菜白煮肉,肉从冰柜里解冻后,切成块,汤水作料在锅里翻滚,肉团白花花浮上来。我和阿斯敏要比后宫的太监宫女幸运,可直接享用彼此的“白煮肉”,还可变着法子享用,比如,蘸酱。说实话,除了联想到蘸酱、淋生蚝油的“白煮肉”,对阿斯敏,我所知甚少。 半个月前,出租屋内,我午睡刚醒,阿斯敏跑来,找我要两千块钱,说是家里有急事要赶回去。我不记得刚做了一个什么梦,好像是躲在一间老房子里,一群人在踢门……我踢开“卷席筒”,扳倒了阿斯敏——作为梦的绵延。阿斯敏何时走的,我全无印象。她从我裤兜里拿走了我刚领到的工资,三千一百多块,留给我七十三块五毛,够一份外卖晚餐和一份汤面早餐。 我感觉到,阿斯敏可能再也不会给我提供“白煮肉”了。一周前,她回了我一条信息:眼睛里长了个囊肿,要动手术割掉,想哭都没眼泪,我遭了什么罪呀?我发信息调笑她:眼睛里长囊肿,那你不成了三只眼?快回来吧,星爷这有新角色等你来演,一只妖,三只眼。她没回。深夜再打,欠费停机。 我有点想她,在想她的向度上会出现摇晃感,我要的就是这个,两个人的摇摇晃晃。我们曾有约定,彼此不问来历与家庭,我要她喊我冲哥,我给她取名阿斯敏,相互不知底细,心照不宣,身体更好“对食”。若是她回来了,我会用清都方言狠狠“作酱”她。“作酱”一词多义,可以指打情骂俏,可以指吃饱了无事生非,也可以指发酵之物达到膨胀之时,还可以指某种几近通神的手艺,而我和阿斯敏,用我老家话来形容,不过是“作肉酱”。 此刻,我骑行在横店街头,头顶秋阳,脚底有一股寒气升腾。我没心情多想阿斯敏,我得像一只爬出洞穴的蜥蜴,慢慢“还阳”——借太阳光来温热身子,回到地面活动。回闪的镜头忽然冒出:多年前,在家里沙发上看《动物世界》,看到这一身鳞片的畜生爬到岩石上晒太阳,样子发呆,头尾迟钝,它在它的“还阳”过程中,似有万千光毫穿透皮质层,扎入冷血管,嗞嗞作响,它突然长尾一甩,眨眼就消失在丛林里。当时,老婆靠在我肩上,发尖扫过脸,弱电流过一般,有点麻痒……此刻想起来,秋阳下,我仿佛和遁入丛林的蜥蜴产生了通感,被阵阵袭来的晕眩所笼罩,我为什么要和那畜生一样,突然跑起来? 我骑在钱江上走神,差点撞倒一个上学的小姑娘。小姑娘后退几步,看我的眼神迷蒙而慌乱,我没法形容。我急刹,歪在马路边,出神望着她。她抿了抿小嘴,扭头小跑,连蹦带跳过了马路。我想提醒她慢点,又怕吓着了她。在晃眼的阳光里,我想起女儿铃子,也该有这样漂亮而迷蒙的眼睛,也该背着印有卡通图案的双肩书包穿过清都马路,她该记得不停朝两边看路吧,老婆该去接送她吧?清都人凡事喜“冲”——横来直来老子都敢来的样子,清都人骑车、开车还“起飙”——敢在大街上演《速度与激情》。 铃子,你慢点!我差点喊出口来。 身后传来鸣笛催促。我没回头,放开刹车,我飙出的曲线汇入无数的曲线和尾烟,形成秋阳下一片漂流的曲影。 两片扣在金属环里的钥匙在点火器上弹跳,像“金蝉子”展开双翼在空气中震颤,在难以觉察的过程里,拥挤的声音将我推向阳光织出的围网。 万千光毫里,横店的街道一会儿逼真,一会儿失真。 那小女孩看不见了。 三 我干活的地方在一家红木家具店尾部。店名宋煌家具,店门像一崔巍的牌楼。那样的店在横店比比皆是,一般店面阔大,装潢考究,说是红木系列的家具、摆件琳琅满目,里面的学问深浅不是我所知晓的。我的流动岗位在店后仓库,像是片场的候场区。对于家具和演员,我多少有点见识,他们的本来面目都得由一层层修饰遮盖着。 山东大汉老马坐在发货室里一把油漆烤老了的明式座椅上。那儿是发货主管小谢的地盘,也是我等临时的寄身处。对着过道开了扇小窗,像老式医院的取药处,也像号子里的放风口。 我递给老马一根新安江。“马大哥,你把络腮胡须刮干净,演武松不用化妆,上次那个演武松的,空有一张脸,没蹦跳几下就喘气不赢,要替身替他打,比西门庆酒色掏空的身子都不如,哪有你马大哥精气神足,双臂一晃,有千斤力气。” “俺在剧里演了个挑夫,连俺自己都没认出来,你演了啥?俺忘了。”老马吐出个烟圈,和络腮须相纠缠。 “店小二,我这身子骨也只适合演店小二,导演安排了几个跑堂的穿梭跑,我连给西门大官人倒酒的机会也轮不到,别的店小二给抢了先。” “那俺肯定是没跟上武大郎的炊饼挑担。” “下午还有戏没?” “等星爷电话,不会撂下你。” “嘿嘿,女二号出场了。”我朝老马笑眯了眼,转脸对着小窗。外面起了穿堂风,砂纸打出的木灰从看不见的地方飘来。 小谢出现在穿堂风里,她显胖,穿套雪青色青果领西装,紫绸衬衣凸出,走路先压脚后跟,马上踮起鞋尖,高跟鞋好像时时踩在水中石礅上,小心着,也别致着。 “谢库长,给咱们派啥子活啊?俺一点钟就到了仓库打坐。”谢库长是老马叫出来的,他还说库长比店长要大,店长只是一个门面摆设,库长才是实力所在——家底、货物都在仓库里头。谢库长是店老板的姨妹子。店老板本人,没在店里露过面,我们对他也没兴趣。我们仨喜欢拿谢库长紧绷绷的翘腚取乐,老马的结论是,谢库长的后臀重量是前胸的两倍半多一点,这就是她为啥这样踮起脚走路的身体原因。 谢库长说话有点像放洗澡水:“黄师傅怎么还没来?马上得给菩萨装箱,你们谁打电话给他?” 走道里传来一阵手机铃声,旋律是容中尔甲唱红的《神奇的九寨》。四郎来了,他中等个,结实,走路风快,穿件落色牛仔夹克,随穿堂风敞开。 谢库长派下任务:“你们去给紫檀菩萨打包、装车。” “谢库长,你小声点说啰,菩萨不能叫个,要称尊,请动菩萨也不能说打包,要说请宝盖,菩萨出行,百鬼遁形……” 老马帮腔道:“四郎此言极是,谢库长,咱们东岳大帝你拜过没?东岳大帝又称‘天齐大王’,不是孙猴头自封的那‘齐天大圣’,东岳大帝法力大,脾气也大,有一年,敬香客香烛没烧好,他一腚就把南天门坐崩了。” 谢库长从明式座椅上蹦起,将我们轰出她的地盘:“你们跑龙套跑多了,真以为自己是皇宫里的戏子呀,你们要演戏,到秦王宫、到八王府去演,少嘻嘻哈哈,别在我面前起花腔。” 我们笑着走进仓库。悬空吊灯照出无数木制品,有木雕、屏风、玄关、桌椅、案几、箱笼、博古架、明式书柜,再进去就是数十尊木雕佛像。我总是把菩萨们搞混,四郎大都认得,谁是释迦佛、燃灯佛、药师佛、卢舍那佛、大日如来佛、阿弥陀佛,谁是弥勒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 这回,我们要搬运一尊背部雕出熊熊烈火、面容愤怒到极点的金刚,九尺有余。四郎认得,是怖畏金刚,也称大威德金刚,最多的有九首。四郎说他全身都是象征,指着金刚左手中的木弯刀说,这刀法力大,可“夺爱欲魔之命”。金刚右手托着个头骨形状的钵,四郎说,里面装有“四魔之血”。 我踮脚朝钵里一望,空空如也,钵底紫砂色,盛些光影。 四郎笑道:“可不是你们中土菩萨,是密宗护法神,肯定是那边寺院请的啰。” “四郎,这金刚也是你和你老婆的护法神吧?” “小马哥,你还真说对了啰。”四郎笑时,总让我无端想起寺庙里好听的诵经声,尽管听不懂念的是什么。老马也笑,他笑起来却像个讲笑话的金刚。 老马从不提及自己的家人和经历。四郎遇到的变故,他一五一十说给了我和老马听,四郎大名黄自喜,他酒后说祖上出川做过官,至于什么官他忘了。熟悉快书的老马临时封他为侍郎。他普通话说不卷舌,四、侍不分,喊顺口就喊成了四郎,也就我们几个工友喊喊。大家萍水相逢,干体力活,要乐子得自己酿造。四郎说自己是九寨沟山下人氏,开货车压死了两个人,货车变成了人家的,房子也是人家的,只剩老婆还是自家的,两口子都信藏传佛教。他老婆是个梦婆子,梦见了她信奉的本尊如意轮观音,有六条手臂,四郎将观音六臂的象征含义说得清清白白,可我记不得那些堂奥之词。他们来横店也是如意轮观音托梦所开示,他老婆梦里听见的神谕是:“你丈夫压死两人,孽债比雪山难消,你们得去远地积善,就是本尊手中念珠化形之地,去吧……”他老婆醒来后给家里供的菩萨长跪,献贡品,念经文。一早,上寺里打听,得知寺里的观音雕像来自东阳,他们就不远千里来到横店。横店各式各样的木雕菩萨、金刚、财神确实多啊,他顺着如意轮观音的托梦神指,便来到这宋煌家具店。四郎说,他再也不摸方向盘了,他这辈子是为那两个升天的人准备的,他天天给他们供“五明灯”,念祈祷文《穆则玛》。 我们动手给怖畏金刚包海绵加泡膜。怖畏金刚的披挂向两边伸展,雕得繁复,看着目眩。四郎爬上人字梯,从金刚怒气冲天的木头包起。我走了一会儿神,金刚不见了,眼前出现一个巨大的白色卷席筒。金刚隐去了真身,我开始胡思乱想,它是不是变成了一个忍者?记得书中记载了这样一位忍者,从前日本的护良亲王,被敌兵围困在奈良般若寺里,他东躲西藏,无处可藏,抬头看见两个藏经柜,随即取出一个柜中的佛经,自己藏身其内,又取佛经放在外边,遮住身体。敌兵入寺搜查,该亲王在佛经柜中结手印,进入无念无想境界。敌兵搜查得彻底,就差掘地三尺,可就是没发现他们眼皮底下的护良亲王。该亲王依靠的隐身法术就叫“观音隐”。我那写不下去的《忍者神印》是不是也要请动这位金刚呢?这位金刚大驾一到,我会不会像一条紧了发条的玩具狗一样击鼓不停呀? 我开来一辆威玛牌叉车。六轮物流货车停在仓库外。怖畏金刚在叉车上打战。老马和四郎一左一右紧紧护住它,慢慢前移。 “四郎,这菩萨挺沉,是紫檀吗?” “马头,金刚是金刚,菩萨是菩萨,怖畏金刚还不是菩萨……” “你咋这么多废话?难怪菩萨罚你来当搬运工!” “马头,菩萨是给我指路,不会错。” “四郎,那俺跑到横店来,也是菩萨指的路吗?” “你的菩萨。” “俺没菩萨。” “谁都有自己的菩萨,是你没找到他,就看不到他。” 我喜欢听四郎和马头斗嘴,平添了一些乐趣,此时,木器到了我们手中,也就不那么垂沉,不那么榔槺。 叉车到了谢库长面前。体胖的她在包得严严实实的怖畏金刚面前,相当于一个芭比娃娃。 老马笑道:“谢库长,四郎说,你们店里的菩萨是用假紫檀雕的,他从九寨沟来,晓得藏区教规,卖假菩萨,死后肯定进地狱,变成饿鬼,瘦成一根灯芯,还要当油灯点啰……”老马将啰音拖得麻绳一样长,模仿四郎的口音。 四郎回道:“我说马头,菩萨他不说一句话还是菩萨,你马头说一千道一万还是马头。” 马头和四郎一唱一和,像在演不化装的戏。谢库长僵在小窗口前,她有点悬挂,不像演员,也不像观众,她一点也不想配合他们演下去。我忍不住扑哧一笑,手脚抖动,叉车往前一冲,怖畏金刚瞬间抖歪了——老马和四郎虽在另一出戏里,却也眼明手快,肩手并用,扶住了金刚。 谢库长找到了骂口:“看你五心不定,要是摔坏了货,剐了你,卖了你,也赔不起!你们一个个油嘴滑舌,到园子里去当演员啊,我们店里的活,不是没有人干。” 老马的武松脸变了色,他唱个吆喝道:“起驾,送菩萨上车。” 起吊机卡住了。怖畏金刚难上难下。老马和四郎亦动弹不得。 “马冲,快去喊人来帮忙。” 我跳下叉车,七弯八拐,从后门闪进前店。七八个客人在阔大的展厅看货,闻其声,正是洒家酒店吃饭喝酒的那一班清都客。那瓷实汉子一嘴酒腔,一口清都土话,在给同伴介绍,他与这家的杜老板很熟,多年合作伙伴;杜老板前几天去加拿大探亲去了,要不然会亲自出面接待;杜老板委托了许总和他接待大家考察红木家具店,下午还要考察杜老板的投资公司,顺路去看“清明上河图”;杜老板他是一个很大的老板,做实业,搞投资,开发房地产,老是在天上飞,是个财神爷,钱就跟着他在他身下面形成龙卷风;杜老板正在杭州开发一个房产大项目,有钱大家赚,我们都有幸成为杜老板投资公司的股东。过两天,我们去杭州,许总安排吃住都在西湖边上…… 我背对他们,在一面木雕屏风前,看上面的浅浮雕。雕的是“雄师过江”,无数士兵从木帆船上跳入江边水中,持枪冲锋,一个女兵的背影在扯风帆,江面上,樯帆如八部天龙展翅,似有雷霆千军奔来。一个仰头吹号的号兵,侧脸对着江面上踊跃的身影,他吹号太投入,眉头拧着,眼睛紧闭,似在枪林弹雨中而无怖畏。 这扇屏风浮雕,我看过多次,觉得雕得入神,抓住了我心中的什么,却说不出来。此时,脑后,唧哝哇哝的清都话在旋转、会合、散开,随后飘出牌楼般的店门,咣当一声,全被关进一辆咖啡色面包车。尾气喷出,汇入满街的众声。消失的清都话留给我的,犹如喝了几杯老白干后出现的云飘。 我拢回神,叫上四个后生,来到仓库前的货车旁。 四郎涨红了一张脸。“小马哥,你南天门请神去了啊,再不叫人来,我可要随大金刚去西天啰。” 老马高声起个吆喝:“八大金刚齐备好,抬起来,哎——” 无数吆喝,一支烟久,看不见真身的怖畏金刚上了车,四郎给它和其他一些木雕铺了一层厚海绵。后盖拴紧。雨布蒙上。 谢库长用本地话交代了司机几句,听着像一只翠鸟叫。我走神想起老婆说话的腔调,像一只乌鸫——又名百舌鸟…… 今天,我老是走神。 货车启动,过了推拉式铁艺门,拐弯就不见了。 众人散去,剩下我们仨,抽烟歇气。老马脸色有点疲倦和落寞,他突然冒出一句:“四郎,这车菩萨会去哪里?” 四郎脱口而出:“回家。” 老马望着天际出神。横店的天空在午后阳光里显出一种颜色,像高炉里熔化的铝水在慢慢冷却。他朝我喷出一串随即飘散的烟圈:“走,马冲,俺兄弟上京城赚烟钱去。” …… 全文见《芙蓉》2022年第4期 【作者简介:舒文治,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岳阳市作协主席,著有小说集《永生策划师》、评论集《远游的开始》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