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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2年第3期|王尧:书桌上的字词句

时间:2023-04-2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王尧 点击:

书桌。是的,我习惯叫“书桌”,不说“写字台”。

老屋西房有一张长条形的桌子,我们叫它书桌。父亲如果坐在那里看书备课,或者打算盘,母亲就把房门掩上。大队每年年终决算时,有许多账目,大队会计常常夹着一摞表格,请父亲复核。父亲打算盘的速度特别快和准,弹指间,三下五除二。这个时候,我们兄弟仨也静悄悄在饭桌上做作业。饭桌、灶台、床铺,都可以成为“书桌”,只要能放下书和作业本,就是书桌。除了课本,我有时会有几本小说,《红旗谱》《野火春风斗古城》? 《三家巷》《林海雪原》,放在枕头边。这些不合时宜的小说,成为我少年时最丰富的文学阅读,父亲也不限制我看这些闲书。我也曾尝试坐在父亲的书桌前看书,但不习惯正襟危坐,感觉坐在天井里,一边看书一边看看小鸡啄食更舒服些。

和大队部里的两张书桌相比,我们家的书桌相形见绌,前者是“地主”,后者是“贫农”。大人说那两张书桌是红木的,非常结实,我看到有社员在大队部就坐在书桌上,双腿悬空不着地。曾经的主人是地主家的两个少爷,据说都用功念书。一个不问窗外事,后来做了教师;一个常去县党部,后来进了监狱。1976年防地震,我从公社回到大队读高中课程,经常被叫到大队部帮蹲点的公社领导抄写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稿子。领导说,你就用这张书桌。

这好像是一种仪式:父亲端坐在书桌前,母亲悄悄掩上房门。这个细节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只要坐在书桌前,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常生活似乎被篱笆墙隔在外面。这其实是一种错觉。父亲坐在书桌前有时也不看书,好像沉思什么,我从平常的日子里猜测到父亲对我们兄弟仨成人后命运的忧思。如果有一天,从房门的缝隙飘出烟雾,我就知道父亲在为日子犯愁。通常在第二天的早晨,我在西房隐隐约约听到东房的父母亲坐在床上商量什么事,他们从来不当我们兄弟仨的面谈论借钱这样的事。这个时候,那张书桌也许是破落人家的账台桌,抽屉里空空如也。

有一天,我看到父亲的书桌上放了《红楼梦》,不久又加了一本《水浒传》。我问父亲,我可以看吗?父亲说:你看吧。父亲当时还不知道我已经偷偷看过几页《金瓶梅词话》。再后来,父亲又从学校带回《朝花夕拾》和《呐喊》,说是帮我买的。我读不懂《呐喊》,但认识了阿Q;以为自己读懂了《朝花夕拾》,而且模仿着写散文。初二的一篇作文,我用了“往昔的时光”这样的句子,老师说这句写得很好,是不是从哪里抄来的?我红着脸说模仿鲁迅的。我还模仿过魏巍,模仿过浩然。写一个生产队长的作文,我模仿鲁迅的《一件小事》,在结尾处写道: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在后面我又加上了这样一句:生产队长走远了,但他瘦弱的身躯在我心里越来越高大。写作从模仿开始,但那时能模仿的范文太少了。

词与物未必那样完全对应。生活本身赋予器物以规定之外的功能,所谓词也就随之调整。父亲用的那张书桌,应该是母亲的梳妆台。乡村用来梳妆的,只有梳子、镜子、护肤品——冬天和春天用蛤蜊油,我们叫“弯弯油”(万万油),后来才用雪花膏,已经是当年的奢侈品。母亲年轻时梳妆没有给我留下印象,她总是把自己整理得干干净净。早上出工,有时未必来得及洗脸,如果不是冬天,路过码头,或者到了田里,在河边就可以用水抹一下脸。我现在偶尔还会这样,在洗脸池用水抹脸,再用毛巾擦干。这是乡村生活的后遗症。我在影视剧里看到素朴的或者灵动的女生在湖边、河边、溪边梳妆,觉得很美,但在乡村的实际生活里,如果有女生在河边梳妆,肯定会引起乡亲们的反感。洗头的皂角水、石碱水、香皂水就会流落到河里,那需要漂浮沉淀很长时间,从这里担回家的水才能食用。

在父母亲离开老屋以后,我们偶尔回去,但不住那里了。老屋的家具闲置着,包括那张书桌。每次清明回去,我习惯打开尘封的两个房间,看看,闻闻。如果时间允许,又是晴天,我会打开朝南的窗户,让阳光照进来。还是新鲜的阳光,但家里的器物都陈旧了,连同它们散发出的气息。我和两个弟弟住的那个房间,在上大学前没有书桌,为了方便我们看书,父母亲在两张高的凳子上搁了一块长方形木板,就当书桌用。这应该是我的第一张书桌。

一年以后,这块板子有点发光了。又过了几年,我坐在那里填写了高考志愿表格,这块木板在那个暑假后也移作他用了。

就像父母亲越来越老一样,房子和里面的器物也越来越陈旧。在阳光照耀下,父亲的那张书桌已经在要散不散的状态。常年不怎么通风通气,房间的家具开始腐朽。我和父亲商量,要不要把房间的东西收拾一下,有用的东西带走。父亲觉得很好,我便开始整理。书桌上有一把算盘,我拿起来上下一抖,架子散了。三个抽屉里,有母亲用过的《赤脚医生手册》,父亲用过的《读报手册》。20世纪70年代出版的《红楼梦》《水浒传》是我读过的。

抽屉里面还有父亲的记账本,简单记着家里的经济往来,我这才详细知道我们兄弟仨读大学的费用是哪几位亲友接济的,父母亲借了谁的钱。有一张纸,父亲记了我爷爷奶奶还有其他我知道但没有见过的长辈的生日。有一本信纸是我熟悉的,父亲用这种信纸给我们兄弟仨写信。我现在还保留着的大学毕业前夕的家书,父亲应该就是坐在这张书桌前写给我的。父亲说:如果最终不能留校,你要以好的情绪告别学校,再回来做一个好的语文老师。在收到父亲的信后,我没有回信,过了几天,我到学校总机房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那年的梅雨季好像特别长,时阴时晴,才释放出压抑时雨水又无所顾忌地来了,这种感觉让我想起1972年夏季乡村的光景。我整理床头的有些发潮的书,放在靠窗户的桌子上晒着,然后放进那只木箱。这些书最终还是留在了我熟悉的校园。

现在,我在老屋的东房,面对着书桌,把抽屉里的东西装进一只包里。阳光下的灰尘柔弱地飘浮,我在恍惚中,回到青年,回到少年。父亲没有写过一本书,但我觉得这张书桌上叠满了父亲的字词句。这些字词句散落到我的稿纸上,慢慢生长发育,我写《民谣》,就是写村庄的字词句。

我负笈江南之前,父亲找人做了一个木箱,又请镇上的朋友上了油漆。父亲说,以后给你做一张好的书桌。许多年后,父亲在给我办理结婚家具时,特地问我,你的书桌要多大?我说了尺寸和样子。这张书桌搭乘了老乡的运输船过了长江,终于有一天,放在了拥挤的宿舍里。那一天我特别兴奋,把饭桌上的书床上的书,选了若干本放到书桌上。就像坐花轿的姑娘一样,我坐到了书桌前。我一直习惯在餐桌上写稿子,突然坐到一张崭新的书桌前,有点不知所措,人与物需要磨合。很长时间,我只能坐在那里看书。我时常用手摩擦桌子,就像当年用砂纸打磨那块长条木板。我和书桌彼此熟悉着,它的油漆味逐渐淡了,我在上面堆放的书也越来越多。苏州是个小城,感觉旧书比新书多,我时常去上海和南京的新华书店去买书。20世纪80年代那些影响过我们的书, 我几乎都是在上海买的。越来越多的书堆在书桌上,放在书架上。我眼花缭乱,思想好像也有点乱了。

校园大门外的那家书店还没有成为馄饨店前,我喜欢在黄昏,踏过地面上被雨淋湿的梧桐叶,去书店看看有没有新书。这个季节,校园里的银杏叶落地,成为无数人照片里的背景。即使在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也从未站在银杏树下听落叶缤纷的声音。这其实是一种审美缺陷。我怀疑这样的选择,与我内心的忧郁有关。这座被诗话的城市,留给我的印记是潮湿的。在石板的青苔上,在小院子的断垣残壁的杂草间,在梅雨过后朝阳的皮箱里散发的樟脑丸气味中,我听到被风吹雨打的时间的回响。这个时候,你站在书店里,选一本书,就会生出一丝沧桑感。

五月四日的前一天,我终于坐在那里写了几张纸的提纲,准备给学生做一个讲座。母亲正好走过来,看着稿纸说:五四,再过几天你要过生日了。我在五四后的几天过生日,后来写文章时,我抬举自己适合五月的孩子。记得五月四日晚上给学生讲座回来,母亲看到我脸红红的,说:你不是吹风感冒了?

很奇怪,我少年时从来没有梦想自己有一张书桌。

但我特别在意稿纸,就像后来写小楷,我对信笺的挑选特别严苛。刚留校工作时,看到一些研究室有专用稿纸,我特别羡慕。能不能也去印制自己的专用稿纸呢?我悄悄去了学校里面的印刷厂,印刷厂回答说可以。但我很快抑制住了这种冲动,我意识到了这种虚荣心的可笑。在出版了第一本书后,我对专用稿纸的理解和之前不一样了,还是去印刷厂印制了自己的专用稿纸,上面有三百个方格子,线条是浅蓝色的。这是我喜欢的那种纸张,介乎光滑与粗糙之间,像半生半熟的宣纸一样。

我用这种稿纸写了一本《乡关何处》,这本关于现代散文的书也是半生半熟的,我自己的书架上也找不到了,后来还是从孔夫子旧书网上购得一本。我差不多忘记这本书的内容,只记得好像给现代散文下了一个自己的定义:散文是知识分子精神与情感最为朴素的存在方式。这个忘记让我越来越确信,写作常常是无足轻重的。

同事中有一位长者,在我们还没有进校读书时他给学生讲课说:我是个讲师,一节课能有五分钟精彩就不错了。这句话广为传播,我听到这句话时已经开始给学生讲课,觉得能有五分钟精彩实属不易。以此看待写作,看待一篇文章和一本书,我时常对自己的写作有虚无的感觉。这个时候我已经学会了抽烟,烟灰有时落在书桌上。书房里烟雾缭绕,即便冬天,我也不得不打开窗户。我后来写过一首诗,其中一句是:弥漫的烟雾熏黑了我的字词句。

稿纸很快失去了它曾经的部分功用和意义,很快打印纸的销售量远远超过各种稿纸和信纸。更为恐怖的是,纸质书的地位也遭遇挑战。我的书桌上放上了一台电脑,桌上除了书以外,又有了硬盘、U盘、打印机、扫描仪,放书的空间越来越小了。书桌还是书桌,但它承载的物件发生了结构性的变化。苏州长期四季分明,在冬天和夏天,触摸书和电脑的感觉是不一样,我不能用温暖和冰凉去界定它们的差异。但我知道,阅读者和写作者连接世界的方式和以前不同了。

我发现原本很大的书桌确实太小了。在有了新的书房以后,我如愿以偿地做了一张一米宽三米长的书桌。书桌大了,书房就小了。电脑屏幕大了,视力弱了。我的习惯是,每次写新的东西之前整理书桌,把用过的书挪走,把准备用的书拿来。现在好办了,用过的书不必挪走,只要移到边上即可。我慢慢地发现,这不是一个办法,书桌再大,也容纳不下你想放上去的书。我开始把用过的书往高处堆,有一天,几堆书塌下来 ,砸翻了我的墨汁。我不得不像以前一样,不停地重新整理书和打印的资料。尽管如此,这张书桌比以前阔多了,我可以把不同领域的书分类放成几排。书和电脑并置,在形式上犹如古人和今人坐在同一条板凳上。

这很容易让人产生时空错落的感觉,尤其在深夜,或者在清晨。世事纷扰,坐在书桌前,喝一杯茶,翻翻书,心绪似乎宁静一点。以前常常能从书本里找到一些答案,这几年好像不如从前容易。如果不读书,也许更没有答案。读书塑造了自己的一半,写作则塑造了另一半。书桌就是这样一个让你成为自己的平台。通过写作成为自己之前,是阅读,没有阅读就像没有生活一样。文学阅读首先影响的是人生,然后才会影响写作。如果是良性的循环,写作又会影响人生。博尔赫斯好像说过这样的话,首先是阅读者,然后才是写作者。我无法想象还有比自由阅读更幸福的事。

有一天,当自己进入写作状态时,写作就成了自己与世界的一种对话方式。我在二十多年前尝试写小说,困扰自己的问题很多。我写了一些片段,每次改写和续写时发现,自己笔下的那些人物长大了、衰老了、往生了,其中的一些人不适合在我的世界里生存而自动离开了。即便是我同辈繁衍的后代我几乎不能完全辨识出他们的父亲和祖父。我和笔下的人物相处太久,但彼此都有了熟悉的陌生。他们和我都变化了。但无论怎样变化,我看到了少年的我在他们中间奔跑。

奔跑的我又和我敬仰的先贤相遇。我在长沙、昆明访问过与“西南联大”相关的遗址,也凭吊过闻一多先生殉难处。坐在书桌前,我有时会觉得自己在路上遇见朱自清先生了,我停下来喊他朱先生,他不认识我,朝我笑笑。在读《联大八年》时,我在想要不要给哪个学生杂志投稿。老舍到联大讲座了,是闻一多先生主持的,我应该去抢个位子。苏州也有定胜糕,我想告诉在街上摆摊的梅贻琦夫人,她做的糕点滋味和苏州有什么不同。

这个时候,我会觉得只有书桌能够容纳古今,容纳自由与散漫。坐在书桌前,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书和键盘会让一个人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在我自己还算年轻的时候,有几位书香门第出身的学者作家朋友,会说起他们的父辈或祖父辈晚年在书房的状态。他们已经不写作了,甚至也很少读书了,但他们还像以前那样,在习惯的时间里坐到书桌前。这个场景,很符合我对自己老年的想象。许多年以后,我应该就是这样坐在书桌前,想,或者不想。我确信的是,我肯定忘记自己写过的那些字词句。

王尧,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苏州大学学术委员会主任,江苏省作协副主席。主要学术著作有《中国当代散文史》《“思想事件”的修辞》《新时期文学口述史》《王尧文学评论选》等,另有长篇小说《民谣》、散文随笔集《纸上的知识分子》《时代与肖像》等,先后在《读书》《南方周末》《收获》《钟山》《雨花》《上海文学》等开设散文专栏,曾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理论批评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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