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后,回想起我与小谦的故事,已经恍如梦寐了,当时的很多人已经不在了,当时的环境也已经发生了巨变,而那时年少的我们,也已经长大成人了,但当时的细节、氛围以及微妙复杂的关系和内心波动却在我们的心里积淀,构成了我们人生的底色。 1 那时我哥哥在外地工作,我嫂子一个人在家带着小谦。小谦是他们的儿子,但是只比我小三岁。我们那里来看刚出生的孩子都时兴送红糖。那一天,小谦躺在我娘的炕上,我嫂子和我娘都不在屋里。我娘住的这个东厢房窗户很小,白天屋里的光线也很昏暗,我走进屋里,没看见人,但是一眼就看到桌上摆着一包用草纸包着的红糖,当时我才三四岁,还没有桌子高,想爬上桌子抓一点红糖吃。那时候我们很少能吃到糖,尤其是红糖能结成小块的黑疙瘩,能含到嘴里吮着吃,就是最美味的了。那张桌子紧靠着那盘大炕,我先爬上炕,再从炕边趴到桌子上,把那包糖打开,便用手抓着小块的黑疙瘩往嘴里放,津津有味地吃着,回头看看,小谦的眼睛亮晶晶的,见我看他,露出了笑容。我一边看着他,一边忙不迭地抓起糖往嘴里送。我正吃得欢呢,忽听门外一声惊呼:“娘,快来呀!”一个影子喊着迅速跑进屋里,一把将我抱起来,扔在地上,又扑到炕边抱起小谦,说:“我的儿呀,没吓着你吧,没压着你吧?”——原来是我嫂子。我跌倒在地上,刚爬起来,我娘也跑了进来,连声喊着:“怎么了,怎么了?”我嫂子惊魂未定,抱着小谦说:“吓了我一跳,我刚看到一个黑影爬上桌子吃东西,以为是小狗呢,可把我吓坏了!”我娘这时才看到炕边的我,抓住我的胳膊照我屁股就打了两下,说:“你咋来了?你咋跑到这屋里来了?”我嘴里含着糖块,忍着屁股上的剧痛,呜呜呜呜地哭了。我娘又转过脸去问:“小谦咋样了,没压着他吧?”我嫂子抱着小谦,轻轻拍打着他说:“没事没事,就怕把他吓着了。二小咋样了,没摔着他吧?”我娘说:“他没事,皮实着呢,可别把小谦吓着了。”说着她就把我推出门外,又反身进去察看小谦去了。我一个人站在堂屋门口,愣愣地看着院子里大大的太阳、绳子上晾晒的衣服和点点滴落的水珠,感觉自己像是被抛弃了,嚼在嘴里的糖似乎也是苦的。 我嫂子在三里韩村小学当老师,三里韩村在我们村南边,只有一两里地,我嫂子在那里教学,也在那里开伙,就把家搬到那里去了。我四姐十五六岁,不上学了,我嫂子就让我四姐去给她帮忙,带着小谦。我记得我第一次吃馄饨,就是在我嫂子的学校里。现在我还记得,那是一个破败的学校,我嫂子房间的后窗正对着一条小路,就是三里韩村和我们村之间的那条路,路上还有残留的雪。那是一个天冷欲雪的冬日,房间里生着炉子,但还是有点冷。我嫂子说:“天这么冷,咱们包馄饨吃吧,喝点汤热乎。”她和我四姐便包馄饨,我四姐和面,我嫂子就调馅,小谦在床上睡着,我看着她们忙活。蜂窝煤炉子上坐着小锅,热气腾腾。等到擀皮儿的时候,我发现她们擀的皮儿跟我平常见到的饺子皮儿不一样,就问:“这怎么跟饺子皮儿不一样呀?”我嫂子跟我说:“这是馄饨,馄饨是馄饨,饺子是饺子,馄饨皮儿跟饺子皮儿不一样,饺子皮儿是圆的,馄饨皮儿是梯形的,带角儿,包的方法也不一样。”我还是搞不懂馄饨和饺子有什么区别,就又问:“不都是用面皮包着馅在锅里煮吗?为啥有的叫饺子,有的叫馄饨?”我嫂子和我四姐都笑了,我嫂子说:“跟你说你也不明白,等会儿煮熟了,你尝尝就知道了。”那是我第一次吃馄饨,我一下就吃了十几个,吃得肚子都鼓了起来,我嫂子还问我:“馄饨好吃吗?”我一边往嘴里扒拉着一边说:“好吃,真好吃!”她又问我:“馄饨好吃还是饺子好吃?”我想了想说:“饺子的馅好吃,馄饨的汤好喝,都好吃!”我嫂子听了,跟我四姐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我在我嫂子那里吃了不少好东西,我第一次吃饼干、第一次吃面包、第一次吃罐头都是在我嫂子那里吃的。那时候罐头是个好东西,那时还是物资匮乏的年代,尤其在我们这个贫穷落后的地方,罐头就是最难得的美味了,那时候招待客人,如果桌上摆两个罐头——一个肉罐头,一个水果罐头——当菜肴,那就是最高的待遇和礼遇了,即使有一个罐头也很了不起,但这也不是一般人家所能买得起的,只有家里有公家人的人家才有钱,才买得起。我记得有一天,我正在堂屋里玩,我嫂子在外面喊我:“二小,快点来,给你个东西吃!”我一听,赶忙跑出来,我娘也跟着出来了,就在堂屋门前的台阶上,我嫂子左手端着一个圆形的玻璃瓶,右手拿着一双筷子,我说:“这是什么?”我嫂子说:“这是罐头,水蜜桃罐头,你尝尝。”说着她弯下腰,用筷子夹了一块果肉,塞到了我的嘴里。我大口地咀嚼着,感觉口腔被一种陌生而甜美的味道充满,软软的、滑滑的、嫩嫩的,嚼着嚼着那块东西不知不觉就让我咽下去了。“好吃不?”我嫂子问。我说:“好吃,真好吃!”我嫂子又夹了一块,塞到了我嘴中,这次我慢慢地咀嚼着,想让那甜美的味道在嘴里多停留一会儿,但是不一会儿,那块果肉还是咽下了肚子。我眼巴巴地望着那个圆形玻璃瓶,我嫂子说:“再给你吃一块啊,吃完不能再吃了。”我娘在旁边说:“叫他尝尝就行了,这样吃哪有个够呀?”我嫂子又夹起一块,放在我嘴里,接着将瓶盖拧上说:“就这一块了,你慢慢尝尝吧。”说着转身进了东屋。我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了那块软糯的桃肉,口腔中仍保留着那芬芳馥郁的桃子的味道。我抬头望望,我嫂子已不见了,她只是中午回来一下,又去上班了。我向上看看,我嫂子窗前种的那棵香椿树刚刚发芽,在阳光下绽放出新绿,明闪闪的,地上纵横交织的树影一枝一枝的也很鲜明,那种甜美的水蜜桃的味道便和此情此景融合在一起,永久地沉淀在我的记忆中。此后每当我看到水蜜桃,便会想起我家堂屋台阶前正午的阳光、树荫,摇晃的新绿,以及我嫂子的身影。 就是这样,在我生命的初期,我所能吃到的美好的东西,大多与我嫂子有关,这可能是因为她娘家比较富有,也可能是因为我哥和我嫂子都上班,那时候农村里一年到头收获的就是粮食,很少能换成现钱,只有上班的人才能按月发工资,而只要有工资,就比风里来雨里去靠天吃饭的农民要好上很多。 2 那时我嫂子住在我家东屋,我家住在堂屋,我们既是一家人,又是两家人。我嫂子的娘家是我们村里富裕的人家,她嫁到我们家算是下嫁,又加之我哥长年不在家,所以我娘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她似的,总是对她和小谦很好,对我姐姐和我就没那么好脾气了。 现在我还记得那一天,应该是冬天的黄昏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全家人坐在桌前吃饭,那张桌子摆在我娘住的东厢房和堂屋之间的过道上,屋里的光线有点暗,还有点呛人的气息,那是我娘屋里烧炕带来的气味,桌子放在这里,也是为了取暖。大家坐下后,都拿起一个窝头啃着吃,我却拿起了一个白面馒头,那时候我才四五岁,在家里是最小的,家里人都让着我,我也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大口地咀嚼着,很快就吃完了。就当我伸手再要去抓一个窝头时,啪的一声,我嫂子用筷子轻轻地打了我的手一下,她说:“你还吃起来没完了,也不给别人留点?”我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打得倒不疼,但是那语调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想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世界上还有不喜欢我的人,这对我是一个不小的冲击,当然我当时想不了这么多,就只是坐在那里发愣。这时我姐姐瞪了我嫂子一眼,说:“他还是个孩子,跟他计较什么?”我娘怕她们吵起来,连忙打圆场说:“都别说了,快吃饭吧,吃完饭快下地干活去,你嫂子也还得去学校哩。”说着又塞给我一块红薯,说,“快吃吧,吃饱了到外边玩去。” 还有一次,我在外面玩了半天,回到家里,见小谦正在东屋门口,坐在小板凳上,拿着一根筷子插着一块菠萝吃,那时候我还没有吃过菠萝,也是第一次见到菠萝。菠萝是南方的水果,那时候在我们北方乡村是很少见、很金贵的。我就问他:“这是啥呀?”小谦嘴里还含着一口,嘟嘟囔囔地说:“我妈说,这是菠萝。”他称呼我嫂子为妈妈,跟我们乡村里一般都喊娘不一样。我看着他吃得很香,嘴里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又问他:“好吃不?”他又咬了一口说:“好吃!”我又觍着脸说:“啥味的?让我尝一口行不?”小谦说:“不给你吃,就不给你吃。”他瞥了我一眼,站起来就想向东屋的门里走。他的语气气坏了我,我又馋得不行,上前飞奔两步,一把将那根插着菠萝的筷子夺了过来,转身就跑,小谦一下子哭了起来。我嫂子在屋里,听到哭声,连忙出来看,见是我抢了小谦的东西,又气又急,跑了几步追上我,从后面一把抓住了我的衣服。那是夏天,我穿的是一件汗衫,在我的汗衫与我嫂子的手之间形成了一个弧度,她大声地喊道:“你跑什么跑,抢了东西就想跑呀?”这时我跑到了院门口,还想用力挣脱,但是突然之间,我嫂子又一把将那根插着菠萝的筷子抢了过去,气咻咻地说:“看你还跑不跑!”说着揪着我的衣领就往回走。这时我娘听到了动静,也从堂屋里快步走了出来,连声问:“咋啦,咋啦?”我嫂子松开我的衣领,还在气头上,愤愤地说:“你看看你二小吧,净乱抢东西!”我娘走过来,说:“抢什么东西了,你抢什么东西了,快说!”我梗着脖子不吭声,我娘也生气了,朝我屁股就打了两巴掌,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娘还骂:“你哭什么哭?你抢东西还有理了?快回屋去!”说着拉着我的手就往堂屋走,我嫂子也拉着小谦回东屋了,小谦已经不哭了,他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我。 回到屋里,我娘和面准备擀面条,她一边在案板前忙活,一边数落我:“不能抢人家的东西,你记住了吗?人家的东西,你就是再想吃,再想要,也不能吃不能要,更不能抢,记住了没有?下次再敢抢,我就拿擀面杖打你。”说着她晃了晃手里的擀面杖,擀面杖上还沾了些白色面粉,在空中飘荡着。 过了一会儿,我嫂子推门进来了,她左手牵着小谦的手,右手端着一个碗。她将那个碗放在桌上,对我说:“二小,来吃吧,这是菠萝,是我给你切好的,快过来跟小谦一起吃。”我娘说:“你让他吃这些做啥,你看看你,又端过来。”我嫂子说:“买了就是吃的,吃呗,我切好了在盐水里泡着,就是想给二小送点过来呢,没想到他看到小谦吃,非要抢。抢啥呀你,这会儿又不好意思了?快过来吃吧。”我坐在那里,强忍着口水不动,我心里还生着气呢。我嫂子又对小谦说:“你插一块给你叔叔送过去,让你叔叔吃。”小谦用一根筷子插住一块菠萝,送到我面前,说:“叔叔,你吃吧。”我看着那块黄绿相间的菠萝,到底没忍住,从他手里接过来,咬了一口,一种又酸又甜的诱人味道立刻充满了我的口腔。这时我嫂子又说:“这菠萝就得在盐水里泡泡才能吃,要不就又酸又涩,泡了之后就不涩了,就变甜了,娘,你也尝尝。”我娘还在擀面条,笑着说:“我尝那干啥,我这忙着哩,你们先吃。”我嫂子又回过头来跟我说:“二小,你不能跟小谦抢知道不?你比他大,又是叔叔,怎么能抢他的东西呢,你说是不是?”我一边嚼着菠萝,一边点了点头。等我嫂子和小谦走了,晚上吃面条的时候,我娘又跟我说:“人家的东西,给你,你才能要,不给你,你再想要也不能抢,你记住了吗?”我一边吃着面条,一边点了点头。 3 小谦渐渐长大了,他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想跟我出去玩,但是小孩子的心理也很有意思:小孩总愿意跟比自己大的孩子在一起玩,不愿意带比自己小的孩子玩。那时的我也是这样,我愿意跟黑三玩,跟三见哥玩,但是不愿意带着小谦玩。有时候我要出去玩,小谦就在后面跟着我,想要跟我一起玩。我有时勉强带着他,有时就一溜烟跑走了,把他甩在后面,小谦只能哭着往家走,找我娘去告状:“奶奶,叔叔不带着我玩。”那时候我嫂子工作忙,平常都是我娘带着小谦,现在我还记得我娘摇晃着摇篮车,在香椿树的树荫下哄着小谦入睡的情景,有时她也推着这辆摇篮车,到菜地里去摘菜,摘一些茄子、豆角、西红柿回来。菜地离我家有一里多地,她推着这辆车来回两趟,回来的时候身上出了些细微的汗,小谦也在路上颠簸得睡着了,她便把摇篮车停在树荫下,呼喊我将摘的那些菜抱到屋里去,小谦就在斑驳的阳光与树荫之间安静地睡着。小谦一告状,回来我娘就说我:“你是他叔叔哩,又比他大,就该带着他玩。”说得多了,我就带小谦玩一两回,但我还是不愿意带着他玩。 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我不愿意带小谦玩,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年龄小,而是还有别的原因,那就是他不像一个农村的小孩。农村的小孩像我和黑三、三见哥,在风里雨里到处乱跑,在泥里水里到处乱滚,身体晒得黢黑,穿的也都是破衣烂衫,平常跟着大人在地里干活,一有空就四处疯,但是小谦呢,小谦不是这样,我嫂子有工资,生活条件好,她的审美眼光又高,就把小谦像城里的小孩一样打扮。所以那时候小谦就很白净,穿的衣服也很整洁,身上没有农活和风雨的痕迹,简直像年画里的胖娃娃一样。大人们见到他都很喜欢,总忍不住上去掐一掐他的小脸。但是这样的小孩却很难跟我们玩到一起,我们在风里雨里跑,他不敢跑,怕弄脏了衣服;下雨了地上有一个一个的小水坑,我们喜欢赤脚踩着水坑玩,一脚下去就是一片小水花,他不敢踩,怕弄湿了鞋。他也不是不敢,他也想跟我们一起玩,但是当他脱了鞋脱了袜子,也去踩上一脚时,我们早就跑到小树林里摘木耳去了,一下雨,小树林的枯枝上就长满了木耳,我们摘回家洗洗就是一道菜。等小谦拎着他的鞋袜,找到小树林里的时候,我们就该往回走了。到了家里,我们的父母不会说我们,而我嫂子一见到他,就会说:“你又跑哪里玩去了,看看这满身的泥和水,鞋都脱了,看这裤子都脏成啥样了!”说着就把小谦的裤子脱下来,扔在水盆里泡着,又把他的鞋拎出来,放到墙根去晒着。有时候她知道了是我带着小谦去玩的,也会说我:“二小,你怎么带小谦去踩水玩呀,那水洼多脏呀。”她这么一说,我就更不想带小谦出去玩了。 在我的内心里,还有更深一层的复杂心理。那时小谦吃的穿的都比我要好,我有点羡慕、嫉妒,而表现出来则是满不在乎。刚开始时我也很迷惑和难受,同在一个院子里住着,为什么小谦就能穿从城里买的整套的成衣,而我只能穿我姐姐不能穿的那些改小了的衣服?为什么小谦隔三岔五就能吃上罐头、馄饨或新奇的水果,而我只能吃窝窝头就咸菜?这样的对比让我心理不平衡,也让我内心很难受,我也问过我娘,我娘只是叹了口气说:“各人有各人的命,谁教你不托生个好人家呢。” 让我更加难以接受的是,小谦不仅得到了我嫂子全方位的呵护,也得到了我娘的爱与关注,在我娘眼里,他几乎取代了我的位置,甚至比我更加重要。小谦是我娘的亲孙子,也是她亲手带大的,因为我哥不在家,因为对我嫂子的歉疚,她照顾小谦便更加尽心,再加上她那时年龄渐长,看到隔辈的人分外亲,也有内在动力去关照爱护小谦,对我反而不那么上心了,只要我不出事不惹事,不让她操心就行了。而我和小谦闹了矛盾,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把我拉过去打一顿。有一次我和小谦在胡同里玩,不知怎么我把他逗哭了,小谦大声哭着喊“奶奶”,我娘拿着笤帚疙瘩从院子里跑出来,不由分说抓住我就打,我一边求饶一边躲闪着,小谦在旁边看得拍手直笑,恨得我牙根直痒痒。还有一次,还是我和小谦在胡同里玩,那天玩的是弹弓。我在地上搓泥球,就是用河里挖来的胶泥搓成小球球,这些泥球晒干后就能做弹弓的子弹了,小谦在旁边拿着弹弓玩,他拉皮筋时不小心反弹回来,打在了脸上,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我赶紧上前去看怎么回事,还没等我看明白,我娘已拎着笤帚疙瘩从院里跑了出来,一把抓住我,笤帚疙瘩朝我屁股打来,我连忙大声地嚷道:“不是我,不是我,这次真不是我!”我娘还在不由分说地打着:“不是你,不是你,哪次不是你?看小谦都哭成啥样了,还不是你?”这时小谦的疼痛也稍减了一些,他扑上去拉住我娘的手说:“奶奶,这次不是叔叔打的,是我自己玩的,不小心打在脸上了。”我娘这才把我拉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这次我还是打错了你?”我冤屈地揉着屁股说:“连问都不问一声,上来就打,我都说了不是我,不是我!”我娘又板起了脸,说:“哪次你不说不是你?谁叫你老是逗他,多打你一次也不冤,别给你点好脸就不是你了!”从此之后,小谦也抓住了我的软肋,一旦发现我有要欺负他的苗头,就一边高喊着“奶奶”,一边向家里跑,我在后面紧紧追赶着,一看他跑进院门,我就不敢追了,再追我娘就拎着笤帚疙瘩出来了。 这样的情况连我姐姐都看不下去了。有一天她抱着小涛到我家里来,坐在炕上跟我娘说话,我刚好从外面回来,趴在水缸上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肚子,我娘听见了又骂我:“你就喝凉水吧,肚子疼了别哭爹叫娘的!”我姐姐就劝她说:“娘,二小也不小了,你也别总是吵他,平常也别总是偏向小谦,人家有人家的妈疼,二小有谁疼呀?你再不疼,还有谁疼他呀?”我娘叹了口气说:“我这一天天的,地里的活家里的活,忙都忙不过来,哪有工夫管他呀,只要他不给我惹事,我就烧高香了。”我姐姐说:“娘,也不是这么说,你拿看小谦的工夫的一小半管管他就行,你看他这破衣烂衫的,天天像个啥样?再看那一个,天天穿的都是走亲戚的衣裳,这算咋回事呀?”我娘说:“人家有钱就穿去呗,咱家没钱就穿点破的,也没啥。” 不知道是不是听进了我姐姐的劝告,我感觉我娘对我好了一点。那时候我跟我娘睡在东厢房,她睡在北边的大炕上,我睡在南边的小床上。有时候我半夜醒来,看到我娘还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我迷迷瞪瞪地问:“娘,你还没睡呀?”我娘说:“你先睡吧,娘给你缝缝衣服,看你跑了一天,这衣服破的。”我答应一声,翻个身又睡着了。有时候我娘白天打了我,晚上睡觉时就会坐到我床边,摸摸我的头说:“还疼不?”我摇摇头,我娘又说:“你也别怨娘打你,谁让你这么调皮呢?小谦还小哩,你就让着他点,跟他好好玩,啊?”我点了点头。我娘又说:“你想想,等你哥回来,一看你带小谦玩得这么好,他会多高兴呀。”我想了想,又点了点头。有时候我半夜里睡着,能感觉到有人在给我掖被子,不用问我就知道那是我娘,我知道我娘在心底深深爱着我,她不会说爱,我们那里的人都不会说爱,但是爱意却渗透进我们的生活中,也渗透进了我的心底。 当然我和小谦之间也并非只有矛盾,随着年龄渐大,我意识到我们也是一家人,我是他的叔叔,虽然我比他大不了几岁,但既然是叔叔就有叔叔的职责。比如小谦在外面和与他同龄的小孩打架了,就会哭着回来叫我,那时我在周围的小孩里是出了名的,论打架谁都怕我,你欺负小谦不就是欺负我家的人吗,我家的人是那么好欺负的?我跑出胡同,替小谦出头,那些小孩一见到我就吓跑了,也有几个不开眼的,想上来跟我争斗,被我一阵拳打脚踢,都抱着头匆忙逃走了。回去的时候,我在前面走,小谦在后面跟着,两个人都趾高气扬,我还拍着胸脯对他说:“以后再有人欺负你,就来找我!”我们也打过一次硬仗,那是跟前街的大刀王五,小谦跟他弟弟小六打架了,不分胜负,各自回家搬救兵。等我带着小谦赶到前街时,看到大刀王五、铁锤、小六等人都在,小六指着小谦说:“就是他打了我!”大刀王五年龄和我差不多,看到我也有点忌惮,故意大声地喊:“你侄子打了我弟弟,你说咋办吧?”我说:“你说咋办?”大刀王五说:“叫你侄子跪下磕个头,赔礼道歉,这事就算完了。”我说:“叫你兄弟跪下磕头还差不多,少废话,来吧!”话音刚落,我一下扑上去,拳打脚踢,大刀王五和铁锤连忙迎战,但他们抵挡不住我凶猛的攻势,败下阵来,拉着小六赶紧跑了。我看着他们狼狈的身影,哈哈大笑起来,小谦也在旁边高兴得手舞足蹈。但就在这时,突然从大刀王五手里飞过来一个小石子,我一低头,擦着我的头皮飞过去了,我一摸,手指上有一点血,小谦吓了一跳,说:“叔叔,血!”我说:“没事,蹭破了点皮,回去别跟你奶奶说。”小谦点了点头。回到家里,正好我娘不在家,我找到一瓶紫药水,撕了一点棉花,蘸着擦了擦,擦的时候有点疼,我嘴里咝咝地吸着气。小谦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我,问:“叔叔,疼不疼?”我咬咬牙说:“不疼!” …… (试读结束,完整版见《芙蓉》2022年第2期) 【作者简介:李云雷,1976年生,山东冠县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现为《小说选刊》副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青年委员会委员。著有评论集《新时代文学与中国故事》《如何讲述新的中国故事》《重申“新文学”的理想》等,小说集《父亲与果园》《再见,牛魔王》《沉默的人》等。曾获2008年“年度青年批评家奖”、十月文学奖、冯牧文学奖、茅盾新人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