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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1年第3期|阿成:穆鲁的大篷车

时间:2023-04-2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阿成 点击:

在哈尔滨待的时间比较久了,一直想出去透透气,散散心。没错,就是这个新冠疫情把我们关在家里像被软禁一样,哪儿都不敢去。正所谓“闲饥难忍”,反倒是把我逼成了一个业余“厨师”, 一天到晚跟着网上学做这个做那个。只是这种自我找乐的事儿终究会心烦的,自制的“美食” 吃来吃去也吃腻了(美不美食舌头知道。我也经常在朋友圈里晒图,但是说实话,朋友圈里晒的照片是不值得相信的)。就在这个尴尬的节点上,遮根采良“坤得气”的朋友马先生给我发来短信说,阿成老师,在城里待烦了吧?到我们“塞齐窝集穆鲁”来玩玩儿吧。一切我安排。

这里我稍微解释一下“遮根采良”,它是当地人口中“张广才岭”的谐音,意为“吉祥如意”。朋友所说的“塞齐窝集穆鲁”是指“密林”,“穆鲁”是指“山梁”。

说起来我跟遮根采良“坤得气”的马先生真是多年没有联系了,但是,他一直滞留在我的通信录里,我始终没把他作为“多余人”删掉。有些朋友常年没动静,我估计人家已经把我删了。是啊,所谓朋友也是花开花落总有时呀,删就删呗,我才不生气呢。但有些朋友是不能删的,比如说马先生。

我和马先生认识也有一二十年了,中间有过一两次接触,也曾经到他那儿去吃过冷水鱼(冷水鱼干炸极好吃),但最初接触他是市作协给了我一个采访任务,到“塞齐窝集穆鲁”采访一个劳模,即马先生。马先生因为是劳模——人家干得好啊——政治上又比较成熟,于是被调到了县政府工作。具体干什么我有点忘了,反正是国家在编的普通干部。当然,一般普通也是干部,“大小是个头儿,胜起站岗楼”。后来,我听说他又调到县殡仪馆去当馆长了。至于说他是怎么从林业又到了乡镇上去工作,这个过程我就不清楚了。我相信读者也没兴趣知道这种事儿,太俗。

恭敬不如从命。恰好有这么个机会,又是人家邀请的,多好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那就去吧。

遮根采良的“坤得气”归毡河林业局管辖。那么“毡河”是啥意思呢?“毡河”是满语,全称“毡别拉河”,即“急流河”之意。因为这一带水汊纵横,到处都是水泡子,水泡子上面开着鹅黄色的莲花,还有芦苇,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草啊鸟啊,野鸭子、白鹤、灰鹤、水蛇、鱼等就更不用说了,是亚洲难得一见的高山湿地。那个地方非常美,能到那儿去玩一玩,难得,好事。

那么“坤得气”又是什么意思呢?这些似是而非的事情我们都得事先把它讲清楚。“坤得气”是满语,“陷马坑”的意思。至于它为什么是这样一个称呼,我估计还是跟湿地的“湿”有关系吧。要知道所谓的湿地就是沼泽地,有一部南斯拉夫电影《桥》,其中有一段准备去炸桥的战士们过湿地的镜头,人特别容易陷进去,马就不用说了。早年这一带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马。

我一开始听说马先生去殡仪馆当馆长了,非常意外,至少在我的朋友当中还没有人在殡仪馆工作。这个被称之为“人生终点站”的部门听起来总是有点儿冷飕飕的感觉,用我这位朋友马馆长的话说(既然我的朋友马先生已经有了官衔,还是称呼他的官衔为好,免得失礼),他现在待的是一个“半人半鬼”的地方。但是,他毕竟是我的朋友。什么是朋友呢?用我的一个在加格达奇工作的作家哥们儿的话说,“朋友就是用来互相麻烦的”。

马馆长说,阿成老师,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吃烤全羊,另一个是吃鱼。二选一。我说,不会是花那些亡者家属孝敬你的钱吧?他哈哈大笑起来,放心吧,纯个人的钱。再说人都死了,孝敬我也没啥用了。我想了想说,既然是花你的钱,那还是吃鱼吧。

从哈尔滨到坤得气需要将近四个小时的车程。我还叫上我的一个诗人朋友(我特别佩服诗人,你看人家写的那个东西虽然云里雾里的,但是不少人崇拜呀。这是文学史上的一个奇迹),他刚找了一个当法官的朝鲜族媳妇,春风拂面,特别可心,立马买了一辆四十多万元的宝马。就像官位和特殊职业可以使人不由自主地变得牛逼起来一样,去坤得气的一路他开得飞快,我开的那辆二手老爷车根本跟不上他。再加上我的年岁大了,像狼犬一样机警的岁月已经过了,而且人生观也悄然发生了变化,那就是“稳”,“着急别忘了消停”。 换句话说,就是不要慌、忙、急。没错,诗人的年岁也不小了,但他毕竟比我年轻几岁。再加上他开的是宝马车,容易让他在速度与激情方面对自己产生误判。后来我干脆放弃了,不追了,你愿意怎么跑就怎么跑吧。你再快能快多久啊。我一边开着车一边轻蔑地笑了,小子,还是年轻啊。你超过我了,并不意味着我就佩服你。

中途到了一个休息站(这个服务区的名字特别有意思,叫“归去来兮”),我停下车下去方便。我内人说,懒驴上套屎尿多。我白了她一眼,当然是幽默地白了她一眼,这样可以避免旅途上闹不愉快。我向来认为,旅行就是一门妥协的艺术。结果慌慌张张一进卫生间的门,竟看见一个梳长头发的人,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由自主地说,亲,这是男厕所还是女厕所呀?那个梳长头发的人回过头来冲我龇牙一笑。我靠,诗人。我问,尿完了?他说,尿完了。然后,他非常神秘地跟我耳语道,我能写首诗了。

三个小时以后我们到了坤得气。马馆长已经在收费站那边等我们了。您知道吗?跑长途如果在某个收费站那儿有人接你,那种心情真是阳光灿烂。下车握手、拥抱。我注意到,马馆长还带了两三个人,估计都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他的下属。我当然知道这几位在殡仪馆工作的人对我们的笑是正常的笑,但是,由于他们工作的特殊性,我总觉得这三个人的笑和正常人有某种不一样的地方。这可真是一种奇怪的错觉。当然,我知道我的这种感觉很不好,更不能表现出来,那样就失礼了。

马馆长先介绍他的随从人员,他指着一个白脸的瘦高个子说,这里是我们殡仪馆的白事司仪,你叫他白司仪就行。我说,幸会幸会,你不姓白吧?白司仪说,我真姓白。跟白居易一个名,叫白乐天。我说好,这个名字好。然后这位当司仪的朋友介绍旁边那位胖胖的、团团脸的女士,她是我们殡仪馆的美容师。你叫她小刘、刘美容都行。我说,小刘好。这个,美容师是不是给死者化妆?她笑着说,不仅给死者化妆,业余时间呢,也给活人化妆,比如给新娘化妆。我憋着笑问,那是什么感觉呢?小刘说没啥感觉,都是为了美,不同的是,给活人化妆,挑这个挑那个,化浅了,化淡了,有一些要求。给死者化妆就比较简单,不挑。说着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她又说,我最喜欢读您的《ABC游记》了,写得真好。老师,我老崇拜您了。我笑了,我说那是G先生写的。小刘困惑地说,是吗?我怎么觉得是您写的呢?我说,没事儿没事儿,反正都是我们作家写的。马馆长说,你看看,你看看,不读书就会出笑话。你以后要多读点文学书啊。小刘说,讨厌,馆长,我在读,我一直在读呢,我几乎天天都读。我说,我代表中国作家谢谢您。接下来,马馆长介绍那位胖胖的、黑黑的、长得很壮实的矮个子,说,他是司炉。姓贾,你叫他小贾或者贾司炉都行。我说,贾司炉好。您这个工作我们都不敢想啊。贾司炉说,是不是觉得很恐怖啊?老师。其实很平常的,习惯就好了。每化一个人的时候,我都冲死者鞠一躬。我立刻冲他伸出了大拇指。

对方都介绍完了,我正打算介绍诗人,没想到诗人下车后一头扎到路边那些卖鱼的鱼摊中间去了。

我的诗人朋友正深情地看着摆在路边的那一盆一盆活蹦乱跳的鱼,各种鱼,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他的夫人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显然她对诗人丈夫的这种行为已经习惯了。诗人见我过来,说,你看,阿成大哥,这鱼身子是白色的,这说明它是江里的野鱼。我说是吗?他说,对呀,还有板黄,你看多好,炸着吃特别好吃。我说是吗?诗人对那个鱼贩子说,兄弟,每样给我称三斤,两份。我回来的时候取。记住,一定要活的,死了不给钱。诗人的言外之意,就是也给我整一份。我问,能写首诗不?诗人说,绝对的。

我的诗人朋友是一个很节俭的人,突然变得如此大方,分外慷慨,让我有些困惑,难道美满的婚姻不仅使人的心胸开阔,还可以把人,特别是一个诗人变得如此慷慨大度吗?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更重要的是新婚后的诗人,诗情泉涌啊,这太可怕了。

都介绍完了,上车吧。跟着马馆长朋友的两辆车前往目的地,即吃鱼的地方。在去目的地之前,先去坤得气的一处人工湖看一看。我想可能是现在离中午吃饭还有一段时间,所以,先领我们去那里看看。

那其实是建发电厂拦下的一片人工湖。马馆长和他的随从带领我们登上了山顶。站在山顶上可以鸟瞰整个拦江大坝的雄姿。由于这些年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拦江大坝发电厂太多了,我也就不觉得怎样神奇(但是,我想,在当地人的眼中它是一处值得骄傲的、很不错的风景)。我感兴趣的是山顶上那片碧绿的草坪,它不是那种长满荒草的草坪——草原上的那种剽悍的草——而是像足球场的绿茵地,特别有诗意,感觉它有点儿像美国白宫前的草坪。诗人的夫人,包括我夫人,我们在这儿照了一些相,合了影。马馆长和他带的那三位随从在一旁慈祥地看着。然后,马馆长又领着我们到发电站的地下层去看发电机组。他的那三位随从一直跟在我们的后面。我的那位诗人朋友悄悄地跟我耳语道,阿成,我怎么感觉他们跟在后面像是要把我们送到炼人炉里去似的。我非常严肃地说,不是炼人炉,是地狱。他立刻说,对,是这么个感觉。这就是诗啊。哥。

我终于明白了,诗,自古以来是无孔不入的。我必须在这里夸我的诗人朋友一句,的确,他的诗有烟火气,有温度,更重要的是,他的诗里还藏着哲理呢。

在入口处,工作人员让每人都戴上安全帽,好像我们是什么正规的参观团。安全帽是白色的,戴上去以后真的有点像领导干部视察了,而且上方的电脑屏幕上也打着横幅,上面写着“欢迎领导莅临参观检查”。马馆长告诉我说,阿成老师,这么说吧,整个县到处都有我的朋友,我们处得都非常好。我表情沉重地点点头,是啊,生老病死乃人生之常情也。

参观完发电厂之后,马馆长说,阿成老师,到我的殡仪馆去参观一下吧。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像电脑突然卡了一下。马馆长是何等的聪明啊,他立刻说,你可以让你的诗人朋友和他的夫人去参观一下市容,我安排人带着他们去。你单独跟我去殡仪馆展馆看看。这样安排好啵?我说,这样非常好。其实我在内心是这样想的,殡仪馆有什么好参观的?哭天喊地的,不看也罢呀。可是,我分明看到了我的这位在殡仪馆当馆长朋友脸上那份自豪的表情。显然,他想让我看看他的工作业绩(多好的同志啊)。

这样,我们就兵分两路,我跟着马馆长去殡仪馆,他的三位下属领着诗人和他的夫人去参观市容。

殡仪馆并没有我们通常认为的那样离市区很远,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到了。没有想到殡仪馆还正在建设当中,但是已经初具规模,包括大门,包括里面的楼房,完全是中国古建筑的风格,不过也有现代主义建筑风格在里面,很潮流。感觉不像殡仪馆,像某个神秘的科研单位。再加上天空碧蓝、阳光灿烂,我心想,这真是一个安放灵魂的好地方。我说,真不错呀,兄弟。马馆长自豪地说,这都是我来了以后建的,我亲自跑省里要的钱。他一边介绍一边领我去他的办公室,他说,过去的办公室就是破破烂烂的小土房,而且没有暖气呀,冬天贼拉冷。下晚黑,没人敢在馆里值班,都不来,害怕。我来了以后,心想,怕什么怕?活人还能叫鬼吓着?我们是唯物主义者,怕什么?我上任后第一个值夜班。接着我给各个办公室安上了暖气,值班室还安上了一个俄罗斯式的火炉子。先把屋子烧得热热乎乎的,虽然阴间与这里相邻,但咱这儿毕竟是阳间嘛。还购置了大电视,过年的时候,春节联欢晚会什么的,看呗,又整了两头大狼狗护院子。阿成老师,就是壮胆的,谁还来偷死人哪?我说,那是,那是。即便这样,晚上我也不敢在这里值班。他笑了,说,现在好了,你看怎么样?挺好吧?其实,我一进办公楼就感觉很不错,有点像政府的办公楼,很干净,而且每个屋子都是写字台,沙发,鲜花,有暖气设备,有空调,真的非常好。如果说真是有鬼的话,那么鬼看到这种情景也会跟他们精诚合作的,得感谢他们,因为他们是鬼魂的守护者。

马馆长的办公室也很不错,有字画,有鲜花,还有一些奖状和死者家属送的锦旗。马馆长说,我这个屋子稍微超了一点点标。他说,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允许我多一点面积呢?因为有时候死者的家属到这儿来跟我谈事儿,一来一大帮,没地方坐不行啊,再说了,他们悲伤啊,站不住啊,就坐在地上哭号。不好,得把他们请到沙发上坐。是不是?

我们说话的时候,我的夫人在一旁浏览他的书架,并从上面抽出了两本书,都是关于当年抗日英雄赵尚志在这一带疗伤啊、领导抗日战争的一些故事,她对这些事很感兴趣。我的这位在殡仪馆当馆长的朋友很潇洒地做了一个手势说,送给你了,嫂子。

然后,马馆长说,今天中午饭我安排了一个特殊的地方,我们到“塞齐窝集穆鲁”的森林里去吃。你放心,纯粹是我个人花钱。我说,真的呀,那太好了,我从没有到森林里吃饭的经历呀,口头表扬一次。他说,走。我说,好。我坐你的车。

“塞齐窝集穆鲁”地处小兴安岭的余脉,沟塘窄、草甸少、山多林密,但是林木资源非常丰富,景色也一级棒。马先生可不像我当年采访他时的那种样子了,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劳模,特朴实,还有一点害羞,见了生人说话的时候总是搓着双手。现在也朴实,但是是那种当了干部以后的自信式的朴实。当然,他眼中的阿成老师还是阿成老师,但他现在毕竟“个头高了”, 应该是科级干部了吧?所以,不能用老师看学生的眼光看这位已经当了干部的,头发略微有点发白的老朋友。

马馆长介绍说,现在情况跟过去情况不一样了。阿成老师,或许这你知道,林业多年处于低谷状态,“塞齐窝集穆鲁”森林里的树差不多都给砍光了, “林大头”(有钱之意)改成了“林秃头”了, 现在才缓过来。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真是这么回事。我们“塞齐窝集穆鲁”林业局正在结合林场的自然资源,发挥地缘优势。啥优势呢?就是以红松母树林为基础,以黑木耳种植为产业,并且借助大毡河漂流和森林公园旅游资源的潜力,积极发展有规模、有特色、有前景、有效益的北药、特色养殖、山产品采集和餐饮服务业。具体思路为:树上采树子、树下北药发,林中养野猪、河边养林蛙,草喂牛羊马、院养鸡鹅鸭,采集山产品、旅游蓄势待发,种子深加工、科学种庄稼,壮大黑木耳、致富百姓家。除此以外,还有丰富多彩的旅游项目,像 “森林浴场”,红松母树林的“石海杜鹃”“观涛岭”项目,以及人工养鱼池等。野兽不是不让打不让吃吗,可吃鱼没问题呀,是不是?总之一句话,就是要把我们“塞齐窝集穆鲁”打造成“北方寒温带森林生态恢复示范点”。

我听了之后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我说,兄弟呀,你这是背文件吧?

马馆长立刻严肃地说,对呀,文件上就是这么说的,我们干部就是要按照文件来说话,没有文件怎么说话?那不成瞎说了吗?作为一名干部,瞎说怎么可以呢?瞎说是要犯错误的,同志。

说着他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我没想到去“塞齐窝集穆鲁”森林的路那么远啊,翻过一道山沟又一道山沟,进入了纯粹的山区。三台车在弯弯曲曲的森林里的小道儿上行驶。开始感觉还真挺不错的,山道弯弯的,两边的美人松、白桦树、黑桦树、大青杨,纷至沓来,给人一种视觉上的震撼。这个地方开发旅游真不错,特别是对那些不愿意去人工旅游点旅游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好去处。只是,开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到。我问马馆长,还有多远?他说,还有40分钟。然后,继续向前行驶,过了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过了一座山又一座山,真不算近哪。我问,还有多远哪?他说,还有40分钟。我笑着说,兄弟啊,你是不是要把我们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参观哪?他听了开怀大笑起来,你还别说,我们跟阎王爷的阴曹地府是关系单位呢。

他的那几个下属在前面开车领路,开得也挺快,很显然他们是轻车熟路。即便如此,在途中他们还是差点迷路。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岔道上扎了几回,但很快就调整过来了。说来也是,在森林里开车你看哪个岔道都像你应当拐的那个岔道。最后,他们终于走对了。

我的这位在殡仪馆当馆长的朋友说,阿成老师,今天咱们来点特殊的。我知道老师全国各地都吃遍了,什么美食都吃过(我怎么给人这种印象呢?再说我也没吃遍呢),但今天我领你去吃的东西你肯定没吃过,那地方也肯定没来过。接着,他说他请的大师傅是他的表哥,他的这个表哥就是在农村做各种宴席的,手艺特别好。他非常郑重地跟我说,阿成老师,今天我就让你们体验一下吃真正的农村宴席的感觉,而且还是在森林里吃。

车子终于开进了那一片森林里的空地。在这个地方野餐完全没有必要拉帐篷,周边全是森林,那是一个天然的偌大的穹顶。空地的中央有一张长条桌子,类似《最后的晚餐》中的那种桌子,不同的是,桌子是原木的,也没有桌布。总之,跟周围的森林很搭,在不远的一棵大树上拴了两匹马,一匹黑马,一匹白马。马馆长说,有急事的时候就可以骑马去办,老马识途,不用说它就知道奔哪里去。

东侧往下是一条弯曲的小土路,北边坡地有两栋因陋就简的小木屋,是那种木刻楞式的房子,房子外面围着一圈简单又随便的栅栏,里面养着鸡鸭和两条恶犬。

顺着土路下去便是一片水塘了,水塘上有一二十只白色的鸭子在优哉游哉地游着。大致的风景就是这样。空气非常好,毕竟是森林里的空气,耳边是一片清脆悦耳的鸟鸣,这是城里人一年到头也享受不到的天籁之声。心到这里一下子就沉静下来,什么纠纷,什么闹心事儿,什么利益,什么钱,连同“灰尘”眯眼,都是垃圾。

但是,我还是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刚坐下来我就发现离我们不远处有一个大篷车,就是类似印度电影《大篷车》里的那种大篷车,上面画的是各种炒菜的图画,什么四喜丸子、烀肘子、小鸡炖蘑菇、鲤鱼炖大豆腐粉条子等。我有点不明白此车为何物。

一到地儿,两位女士就开始忙着拍照,照完了之后又忙不迭地发微信。马馆长和他的三位下属在一旁围成一个小圈儿,一边看微信,一边悄悄地说着什么。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微信这个东西,但是人家都有,你没有,好像你和喧嚣的大千世界格格不入似的,脱俗未必真豪杰呀。但是,在这天堂般的环境里微信还是不看为好,别让这扯淡的东西破坏你的好心情。

我的诗人朋友显然对这种世俗式的聊天不在行,似乎也不习惯。他一直低着头在手机上写着什么。我想,他又是在写诗呢。写诗真好啊,手机就可以写。写小说就不成。真让人羡慕。

待着没事儿,我一边吸烟一边跟这儿的女主人聊了起来,女主人一看就是一位很朴实的林区妇女。我说,老妹儿,你这个地方简直是神仙待的啊。她说,嘿,都待了十几年了,习惯在这里生活了,安静,没什么事儿,不愁吃不愁穿,挺好的。一进城我就迷路,头昏眼花的,血压就上来了。我说,我发现你这儿养了不少鸡呀。她说,你是指院子里那几只鸡吗?那才剩几只啊,大多数的鸡都在满山遍野跑着呢,四五十只呢。我问,到了晚上它们能回来吗?她说,都能回来,一只也不少。就是满山遍野地下蛋,得可山去捡蛋,麻烦死个人。

我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想起了列宁同志曾经躲在森林里写作的情景。唉,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咱就是一个俗人,好好活着就是了。马馆长过来指着下面的水塘说,今天咱们就吃这水塘里的鱼。我说好啊好啊,太好了,有小杂鱼了吗?干炸,特香。旁边的女主人说今天没捞着,这湖里的鱼也是猫一天狗一天的,一天一网全是小杂鱼,一天一条也没有。马馆长说,嫂子,去整点儿,我老师最爱吃小杂鱼了,川丁子、葫芦子、小白票子,都行,干炸。嫂子说,那得骑马去,来回还不得三小时啊,你们的饭早就吃完了。

马馆长笑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三小时,三小时肯定吃完了,那算了。然后,他指着那个大篷车问我,阿成老师,你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吗?

我说,不知道。

他说,厨房……

正说着,从大篷车里下来一个中年汉子,此人有一种农村人的憨厚与精明,一看就是那种可以交朋友的人。马馆长说,过来,大哥。然后对我说,我给你介绍一下,他就是我表哥,大家都管他叫老秦, 今天咱们吃的所有的菜都是他亲自掌勺。

老秦有一种自来熟的感觉,人很热情,而且笑起来也很有感染力。他说,领导哇,今天咱们吃的全都是森林里产的。马馆长说,不是领导,是老师,是我的朋友,我不是事先跟你交代了吗?老秦说,对对对,我忘了,反正我见谁都叫领导,这样叫得罪不了人。你说是不是老师?叫老师对吧?马馆长说,对,就叫老师。为了表达敬意,我递给老秦一根烟并替他点着,问,今天蘑菇有吧?老秦说,蘑菇有的是,守着“塞齐窝集穆鲁”,守着森林,咱就不差这东西,有的是,遍地都是。啥时候吃啥时候采,全都是新鲜的。

说话间从大篷车里又出来一个汉子,这个汉子略瘦一点,笑眯眯的,系个围裙,正往外端菜。女主人说,这是我表兄弟,叫他老嘎达就行。听说你们今天到这儿来吃饭,我叫过来帮忙的。我说,你这个大篷车就是厨房是吧?老秦说,就是厨房。老师,别看这大篷车厨房不起眼,里面啥都有,尿不尿性(牛不牛逼之意)?柴米油盐酱醋茶,应有尽有……哎呀妈呀,茶忘沏了。接着,冲着老嘎达说,沏茶去。然后转过脸来说,老师稍微等一会儿啊,立马就好,灶上水哗哗开。说着老秦站了起来,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来说,老师,我瞅着你比我年轻,能小十来岁吧?我应当管你叫老弟吧?我啪啪地拍木桌子,仰天大笑起来,说,好,会说话,兄弟呀,你比我小十来岁还差不多,我还比你小十来岁。老秦一副很吃惊的样子说,真的吗?看不出来呀,老师大哥,你可太年轻了。城里人真会保养。然后像发自内心地感慨似的说,年轻,年轻,太年轻了。

我的心情很好。

老秦说,老师大哥,我还忙着炒菜,你们先唠着。没啥忌口的吧?我说,没有,只要不是人肉,都吃。老秦说了一声妥了,又钻进大篷车里去了。

老嘎达陆陆续续端过来的那些菜,真是灿然锦色,让人垂涎三尺,有鸡蛋焖子、烀土豆、茄子、南瓜,还有蘸酱菜,里面有红辣、黄瓜、香菜、生菜、白菜、干豆腐等。另外有一大碗肉末炒辣酱。炒菜有嫩炒干豆腐(这个东西我要瞥一眼,就知道厨师的水平怎么样,别看干豆腐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常菜,但是要把它炒好没有水平肯定不行)、红烧肉、烀肘子、猪血肠、拆骨肉,以及花生米、鸡蛋炒野菜、蘑菇炒肉、芹菜炒粉条、肉炒黄花菜、小鸡炖蘑菇、凉拌刺五加叶、炒肉拉皮儿,等等。这都是农村名菜呀。最后上的是大酱烀鱼。嗬,这鱼个大,足足有二尺长,不是用盘子装,而是用一个铁槽子装,我头一回见。几乎像变魔术一样,眨眼间,就把这张长条桌子全部都摆满了。

马馆长说,阿成老师,这些都是我的三位下属亲自安排的,怎么样?挺好吧?我告诉他们弄一头猪,今天就是吃全猪。白司仪和司炉这两个小子有办法,还从市里买了20斤猪爪,白水烀猪爪,那叫一个香。让他说得我直咽口水。我说,一般烀猪爪都得加点颜色,油盐酱糖啥的。马馆长说,不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傻炖,然后放盐、花椒、大料,行了。说着冲一旁的白司仪和贾司炉竖起了大拇指。白司仪和贾司炉有点不好意思了,搓着手说,没事儿没事儿,轻松一个动作,再说机会难得呀。白司仪对我说,贾司炉可喜欢老师的作品了,他读过您不少的书。马馆长,别瞎说啊,说错了我跟你丢人。白司仪说,“棺材没有底儿,丢死人了”呗?放心吧,馆长,不能。你叫他自己说。贾司炉说,我读过老师的好几本书,有《和上帝一起流浪》《捉襟见肘的日子》,还看过你的纪录片《一个人和一座城市》,是讲哈尔滨的。这时候在一旁的化妆师小刘说,老师,别听他瞎说,刚才他们拿手机在网上查的,现买现卖。他们俩才真叫不读书呢。贾司炉说,你再瞎说,我给你塞到炉子里炼了。然后转过头来对我说,老师,我真读过,我能给您背出来。我连忙说,不用背,不用背,我相信,我完全相信。谢谢你。

说话间,诗人和他的夫人还有我的内人围着桌子团团坐了下来,好了,人齐了,开始喝酒。“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那开车的就喝汽水、喝茶,还有老秦专门熬的黏黏糊糊的小米汤,真好喝呀。这时候就听着耳边一片狼似的咀嚼声,谁也顾不上跟谁说话,看得马馆长特开心、特满足、特幸福,也特自豪。

一阵狂吃之后,终于要停下来歇口气了。我说,把老秦和老嘎达都叫来,一块儿吃吧,都喝点儿,忙活一上午了。马馆长说,他们还有几个菜没弄完,弄完了,不请自来,不用招呼。然后又解释说,阿成老师,我们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前天我就跟他们打招呼了。缺啥少啥,我心里有数。我说,哦。然后点上了一支烟,问,这大篷车就常年停在这儿吗?马馆长说,那哪成啊,他们得出去挣钱呢。这儿山里山外,沟里沟外,谁家婚丧嫁娶,有喜事、丧事儿都请他们。只要有活儿了,他们就把大篷车拖过去,村子里也好,镇上也好,找个空地儿,就开始做饭做菜。车上什么都有,炉灶、冰箱、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我说,现在农村生活水平都提高了,胃口都给吊起来了,结婚也好,升学也好,升官也好,一般都是到城里的大酒家、大饭店去吃啊。那多有档次是吧?而且也风光啊。马馆长说,阿成老师,那是过去,农村人也吃过城里的馆子、城里的大菜呀,到那里去摆宴席也就是摆个谱,弄个档次,装一回有钱人,是这个意思。现在吃了一圈儿又吃回来了,吧嗒吧嗒嘴儿,还是觉得咱乡下的菜好吃啊、实惠啊、香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说着他抬头询问地看着贾司炉。贾司炉说,乡愁。马馆长说,对对对,乡愁。

然后马馆长告诉我,老秦过去当过村主任,当过支书,后来落选了。想不到为啥吧?人又这么好。问题是,他老是整几个文艺人儿吹拉弹唱的。而且到县里头去演出,到林业局去演出,还得了不少奖呢。可是,这个文艺奖有啥用啊?不当吃不当喝的,就是图一乐呗。乡亲们一看这也不行啊,你个当村主任当书记的得领着农民发财、致富、奔小康才对啊。整天吹拉弹唱的,这不是不务正业吗?老秦退下来之后,毕竟是当过村主任当过村支书的人,脑瓜灵啊,开始他想组织个响器班子,谁家结婚啦、升学宴啦、升官儿宴啦、祝寿宴啦,领着人去给吹拉弹唱。整了一阵儿,发现这东西挣不了几个钱,养不了家,而且跟要饭的似的。后来一琢磨,就整乡村大篷车,“流动厨房”,谁家办事情,就把大篷车拉到他家门前,支上帐篷,摆上席,而且专门主打农村菜,玩乡愁,那多牛逼啊,大场面哪,相当热闹,人来人往的,像赶大集似的。比上城里大馆子大饭店强百倍。关键是隆重啊。农村人要的不就这种效果吗?要的就是这个劲儿,这个气氛。而且老秦手艺好,聪明啊,还谦虚,哪个菜做得不地道,只要有人提出来,他就虚心地向人家学习,向人家讨教,而且一学就会呀。他自己还发明了不少高招,就是所说的秘方。至于说是什么秘方咱就不知道了。总而言之干火了,谁家要办事情,你得提前半年预订,不然就排不上。可是,干这种事要想长久,你总得有个基地呀,比如说你做宴席的这些原材料哪儿来?这是关键。关键是什么?关键是灵魂,是核心。于是,老秦两口子就包了这么一片山林,一包20年。你都看见了,这地方多好啊,吃鱼有水塘,鸡们可山溜达,就是所说的溜达鸡儿,纯绿色的,吃虫子长大的,想抓几只抓几只。然后还孵小鸡呢,鸡又生蛋,蛋又生鸡呀。鸭子在水塘里游,也是纯绿色的,吃湖里的小杂鱼,然后是红烧鸭子,咸鸭蛋,冒油的。猪也是满山遍野地放养,吃的也是黑猪肉,特色呀,老受欢迎了。阿成老师,咱们定的这桌宴席不占节假日,如果在节假当中咱们根本排不上。我说,你这一说我就信了,真就是这么回事。哎呀,还是朋友好啊。

我们聊得正起劲儿,也不知道啥时候,马馆长带来的那几位随从悄悄地下桌了。诗人和他的夫人带着我家的那位又跑到一边照相去了。白桦林,黑桦林,大青杨,各种各样的野花,照也照不过来呀。我跟马馆长说,你的下属好像挺怕你啊?他说,哪有的事儿,我又不是鬼。主要是他们跟死人打交道的时间长了,天天都是出殡哪出殡,哭天喊地的,一上班就是这些事,干的时间长了,跟活人打交道就有点不会了。我说不至于吧,没这么一说吧?他说,就算没这么一说,可是谁不会看对方的表情啊。我说,歧视你们吗?他说,那倒没有,但是也谈不上尊重我们。我说兄弟啊,你到这儿来工作感觉怎么样?马馆长哈哈大笑起来,很正常,一点事儿没有,习惯就好了。然后他盯着我的脸说,我自打当了这个殡仪馆的馆长,你再见着我,我都发现你的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了。我摊开双手非常无辜地说,没有啊,怎么会呢?咱们是朋友啊。他说,有也正常。真的,这我都能理解。说着,他的眼圈竟然湿润起来。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来,咱俩干一个。他说,不喝小米汤了?你不还开车吗?我说,让我家那位开。干。

这时,老秦和老嘎达从大篷车上下来了。我忙招呼,过来,过来,一块儿吃一块儿喝。于是他们坐了下来,把酒斟满,说,我们兄弟俩先敬老师大哥一杯。我赶忙端起酒杯一仰脖喝了,哇,这酒真是好香,纯粮食酒。放下酒杯,我说,老秦兄弟,挺好啊,手艺真不错。老秦说,不瞒你说,今天一大早一共打了两条鱼,还有一条15斤的,没法给你们做,怕你们吃不了,就给你们做了这条7斤的。马馆长说,阿成老师,走的时候你把15斤那条带走。我说,我不要,坚决不要,吃不了,家里就两个人,吃不了。他想了想说,也是,你要是拿回去切成段冻上,再做着吃就不是那个味儿了。是不是老秦?老秦说对。马馆长说,这样吧,回去给你们整点土鸡蛋。我说土鸡蛋也不要,刚过端午节,家里那些鸡蛋还没吃完,正犯愁呢。说着,我突然想起来了,我说,走的时候你给我们带点“三花五罗”小白票子、葫芦子什么的,好不好?我的那位诗人朋友就爱吃这小白票子。马馆长说,我安排。说着,他给一个朋友打个电话,让他去街上买。他说,小白票子、葫芦子,还有铜罗,每样三斤,一共四个人。我在一旁悄悄地说,买点鲫鱼,诗人喜欢鲫鱼。他说,没问题。嘱咐完了之后,马馆长说,阿成老师,你们不要在那街口买,他们卖的都是人工饲养的,不是野生的。我说不对呀,我的诗人朋友说鱼身子发白肯定是野生的。我的这位在殡仪馆当馆长的朋友说,是这样的,他们人工饲养到一定程度之后,再圈起一块儿野水,把鱼放在那里面再养一段时间,鱼身子就发白了,懂了吧?

我靠,原来如此。马馆长说,这就是学问,阿成老师,你是作家,你得经常下来,你老是在那些高雅的地方待着,那能整出啥来?你还得接地气儿,是不是啊?你看我这兄弟整的这个农村大篷车,接地气儿不?接地气儿。发财不?发财。乐和不?乐和。幸福不?幸福。这就叫生活,这就叫价值。

我想了想,对马馆长小声地说,兄弟,你和你的这几位下属,今天是不是AA制啊?如果是AA制的话,我们几个也算上,这样大家分摊一下。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是不是?我跟你说的都是实在话,能邀我们出来玩,我们就感激不尽了。马馆长说,什么AA制,那都是外国的那一套,吃谁都是吃自己的,没意思。今天全是我一个人做东。我立刻严肃地说,这非常不好,哪能让你一个人花钱?不行不行。马馆长拍着我的肩膀说,阿成老师,我现在有钱了,我的媳妇做电商,在网上卖黑木耳、蘑菇,老有钱了。说句心里话,晚上我们两口子数钱数得手都疼。现在就是犯愁,这钱怎么能花出去呢?有几回因为这个事儿,我们两口子愁得直哭。我憋不住吃吃笑了起来,说兄弟啊,你变化真大呀,不像我第一次见你那样,腼腆得像大姑娘。马馆长说,唉,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嘛。

我又转过头来跟老秦聊了起来,我说,老秦,我听馆长说你过去当过村主任,还当过书记啊,厉害啊。老秦说,老皇历了,村民们认为我不务正业,把我给蹬了,这不,没招了才干这个。我说,干这个挣钱,是不是?老秦说,挣钱是一方面,重要的是人活着要有点质量啊,要讲究点精气神,是吧?不但自己高兴,家里高兴,村民们也高兴,领导也满意。这事儿就干对了。你说是不是?老师大哥。

听老秦说话,我觉得他八成应该是一个有知识的人。但老秦却说,我虽然说是初中毕业,但那是在“文革”期间,念初中和念小学没啥区别,相当于半个文盲吧。

马馆长一本正经地说,初中毕业不算知识分子。再说了,他也不是什么正经的知识分子,初中没正经念几天,就开始在林子里伐木头,当油锯手,没干几天,因为会吹笛子、会拉二胡,就被调到局文艺宣传队,还当了队长。穿喇叭裤,留长头发,戴蛤蟆镜。你看现在,纯粹一个土得掉渣儿的老农。不过我这位表哥非常有才,“林业工人一声吼,森林也要抖三抖”就是他根据大庆石油工人的口号改的。

老秦笑着说,借鸡生蛋呗。

这时候老秦的老伴儿过来了。老秦指着他老伴儿说,她才是真正的文盲,大字不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这辈子总共就上了一天学,还赶上星期天。

这话把我们乐得简直就不行了。白司仪、贾司炉和美容师小刘也在一旁笑。

这时候,马馆长说,阿成老师,我觉得你应该写写我们,我们这个行业没人写呀,其实我们活得也挺窝囊,挺委屈,我们也是堂堂正正的人,活蹦乱跳的人,有感情有爱好的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只是我们干的这个行业特殊,可是没我们这些人……

我说,那肯定不行。

老秦和他的表弟以及马馆长的三位下属,看我们唠得挺私密,就起身悄悄地离开,去了大篷车。

马馆长把酒再次斟满,和我碰一下杯,说,不写就不写,咱们就是默默奉献的人。

喝了一阵之后,我说,兄弟,我还想听老秦的故事,他怎么干上这行的呢?你刚才说得太简单。马馆长说,你看看,你看看,我怎么说来着,你的热点就不在我身上,在老秦身上。不过呢,老秦也不容易,你看他说得挺轻松,其实他当时有一阵子差点发神经了,不当村主任不当书记没啥,那得看怎么个不当法,要是叫人给选下来,那滋味能好受吗?那一阵子他的日子不好过,到处瞎溜达,结果在“塞齐窝集穆鲁”的森林里迷路了,黑灯瞎火的,还赶上下雨,那雨下得哗哗的,林子里倒是可以遮雨,他浑身都淋透了,跟幽灵似的,身上还发光。阿成老师,这你不知道吧?在森林里,下雨天,一个人在那里是发着蓝光的。我说,我靠,挺吓人哪。马馆长继续说道,你想啊,这林子里什么动物没有啊?浑身发着蓝光的老秦心想完了,这回自己算交待在这儿了。也算是这小子有福,远远地听到狗叫声,顺着狗叫声一路摸过去,看见有个小木屋有亮儿,就是现在这个地方,最早的时候是一个猎人小屋。那个老猎人也是一个老光棍,达斡尔人,少数民族,山下有房子,有老伴儿,有孩子,他不愿意住,就愿意自己到山上来住。村里的干部一看,干脆把这地方划给他,让他看林子,有火灾了、山洪什么的,报告一声。反正也不开工资,挺好的。老秦见了那个老猎人就像见了菩萨似的,哇哇哭啊,跟孩子似的。老猎人就是一句话,多大点事儿啊,多大点事儿啊。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老秦一听,是啊,多大点事儿啊,还得活呀。啥叫丢人呢?真要是死了才丢人呢,再说了有啥可丢人的?不就是没当村主任,没当书记吗?能怎么的?就这样,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我说,要是不迷路还想不明白?顿悟了。马馆长说,没错,你算说对了。你看他现在活得多滋润,这个地方是花果山福地,山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的。

我说,那他现在还想不想当村主任、当书记的事儿了?马馆长说,要是你还想吗?我点点头。他说,村里,县里,镇上来了客人了,想玩特别的,就到他这儿来。

我问,打几折?

马馆长听了一愣,随后就笑疯了。笑过了之后,他说,老秦是唯一一个跟我说,他死了之后,要把骨灰盒埋在这个地方的人。我说,这话说得为时过早,我瞅着他还年轻呢。马馆长悄悄地对我说,老秦得了癌症,中晚期了。

这时候从大篷车那儿传来了老秦悠扬的笛子声。我和我那位在殡仪馆当馆长的朋友都平心静气地听着。

(作者简介:阿成,中国作协全委会名誉委员,编审。短篇小说《年关六赋》获1988年至198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赵一曼女士》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出版小说、散文、随笔集,以及电影、话剧文学剧本等四十余部。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日、俄、韩等多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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