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铁也老。光子颈下的铜铃声,听在耳中,就明显锈滞了。 从水岸到五合,七里多路,金老贲步步行来,既悔应下了八十做寿,又痛光子君再遭劳累。他的那个小心,看护待产的孕妇一般。 天地间夕照汪洋如静海,使人相信他们走过了一个极为漫长的下午。 谁说光子君不是一方土地上的唯一?跨过鲁豫苏皖四省边界,难得见到这苦生灵!五合社区子午街金老贲的八十大寿,实为光子君而举办,恐怕后无来者。 上推二十年,玉子尚在。那是在葛老东的手中。再推十几年,还有葛老东的轩子。光子、玉子、轩子,妥妥一家。 先是葛老东从高河镇牵回一头雄赳赳大叫驴,黑乌头。隔三天,金老贲就从鱼山镇牵回一匹欢腾腾大骒马,白似玉,只因两人酒后相约一起去野地做大把式。 大叫驴让人诧了一回,大骒马又让人惊。大叫驴那骨架!在生产队当过多年饲养员的张老普说: “能做马!” 一个叫了“轩子”,一个唤作了“玉子”。世间真有那样的白马,让见多识广的张老普给遇着了。从头到脚蹄,找不出一根杂毛儿还罢,那白却是出奇,不说盖世无双,也是人间少有,更兼玉雕般俊秀可爱,不怪人们议论金老贲看白马总像看婆娘。 金老贲三十大几了,看婆娘却还羞答答地脸红。他去葛老东家,几十年都像没抬头看过葛老东的婆娘一眼。 葛老东的婆娘姓劳,偏也生得白。人就像忘了她名字,背后一律称作“劳氏”。 在大古马村,葛老东、金老贲向来交情深厚。二人要去野地做大把式,引得全村人涌来围观,像是在为他们举行隆重的出车仪式。事过多年,还似有人记得当时的盛况: 秋高气爽,祥云朵朵,满街飘飞着清脆悦耳的铜铃声。 二人各自一架地排车,为西周庄同一木匠所制,正发出木头的清香味。分别从鱼山、高河买来的铜铃,乡人唤作“报君知”,却也像同一个老匠人的手艺。形状、材料、纹路无异,而穿起的红丝绳,确乎出自劳氏。金老贲的婆娘则剪了两团布花,佩在牲口额上,新簇簇,花绿绿,谁见谁忍不住笑:端的一对好夫妻!其他诸如套脖、肚带、背褡等皆备。 两根桑杆长鞭,洒脱向空一甩,齐齐“得儿——喔!”两声,辕下轩子、玉子就呼的一声并排向野地奋蹄跑去,而两人紧跑几步,也麻溜一蹿,侧身坐在了车上。 但见野地里一白一黑,时而白在前,时而白在后。 铜铃声一直响,从村里响到野地,又从野地响到村里,似乎再不会消失。 “得儿——喔!” “喔!喔!” “吁——!” “吁!吁!” 广阔的野地,吆喝牲口的声音也未息。 当时尚在大古马村,而今则在五合,但声犹绕耳。 大古马已不存,五合是由包括大古马在内的附近五个村子组成的超大社区,家家楼上楼下,最长的街叫作子午街。 在子午街,金老贲与劳氏各分得同栋楼底楼的一套两居室,相隔仅一个单元。为着光子君这人间孑遗,金老贲被上级特许在水岸现筑了两间小泥屋。 金老贲来子午街,主要是来看劳氏。来了也不是看,是在劳氏跟前坐坐,像葛老东活着的时候一样。坐在那里,会默想玉子、轩子。 他是真没看,越想细看越不去看。眼皮子含铅,抬不起来,虚着。但他眼见黄土淹顶,还是好身量。瘦干的脸,自少壮就有的黄胡须,尚未全白,就像左颊上那几颗大麻子,不会被岁月填平。 寿筵很热闹。金老贲心似明镜,单凭一介老朽,招不来许多人。 子午街金老贲要给光子君做寿,从三皇五帝起,历经了孔夫子、孙中山,何曾有过这等事?光子君是哪族寿佬儿? 光子君是轩子、玉子配下的。 马配驴就是驴骡,轩子、玉子配下的,只能是马骡。 去大古马看骡子的,搬来五合之前就有。尽管那时光子君就是一头老骡子,人们赶来看了也会好奇地说: “岂不是马?” 对人们的少见多怪,金老贲不屑开口,顶多鼻孔里“嗯”出一股气。实际上金老贲心头难掩自得。 金老贲心里说:“你是没见光子生下来。” 当年春三月,夜寒料峭。骡驹从母胎一露黝黑的头顶,马棚里就似腾起一团明光。等小骡驹东跪西倒拜了四方,金老贲心头早已融了一汪春水。 金老贲从没说出口,自己长子的出生也未让他如此心动。哪里是骡驹,就是一匹马!不单别人,他自己就常是疑惑的。 这么光彩动人的生灵,在以后的岁月中,实在是为他赢得了数不尽的赞赏。 轩子、玉子都正当年,骡驹子就卖了吧。金老贲一口回绝: “不卖!” 金老贲叫它光子,听起来像叫儿。儿能卖?骡驹子天性好奇,一眼不见就跑上街,哪里热闹爱往哪里凑。招灾惹祸也难免。卖了吧。 “卖你个毬的!” 不愧是马骡,长到三岁,身量跟玉子就不差什么。外人见了,就说“牲口跟人一样,谁养的随谁”。 金老贲说不出的得意。让它给玉子拉边套,母子俩能把车拉飞。四岁口,驾辕了。在野地疾驰起来,像条蹿动的黑龙。 人又说,玉子享福的时候到了。这就是生育的好处。金老贲不想分开母子俩,葛老东就只有疲于追赶的份儿。看葛老东在后,金老贲想不起来轩子会是光子君的亲爹,一时忘情还会放声大笑。 又过一年,葛老东独自下兖州,归途遇雨,惊雷中连驴带车掉进水流湍急的万福河……葬了轩子,葛老东一下子老去十岁。 一天,金老贲把玉子牵到葛老东跟前。 在葛老东的家,金老贲不看劳氏,好像劳氏不是给他看的。他嘴里支吾半晌,也没说出什么,但在他的心里,他一板一眼地对劳氏说: “不是说好了一起去做大把式的吗?” 葛老东收下了玉子。在野地做大把式,都还没做够!葛老东、金老贲约定了一辈子去野地当大把式。既有前约,便永不更改。 跟葛老东在一起,就等于跟玉子在一起……马无夜草不肥。一夜三合草。喂马,讲究寸草三刀。金老贲有空就到葛老东家来。葛老东没亏对玉子,草料袋子里永远丰盛,不是料豆,就是马糁。三次来,两次见他傍着马项梳马鬃。 光子君一直跟娘吃马草,以后也还吃马草。光子君长得膘肥体壮,身上像披着一匹精细的绸缎,不奇怪。 “好马!” 不时地谬赞,被金老贲听在耳里,却是美在心里。 大古马金老贲的那头大黑骡子呀,这块土地上,谁人不知? 本来是儿女为表孝心,为自己举办的八十寿筵,众口相传,就传成了给大黑骡子做寿。那有什么不对! 给大黑骡子做寿,轰动的不光是子午街,也不是五合社区,是整个塔镇,整个金乡县境。从早上到中午,人是源源不断地来。听口音,邻县的都有。 人人皆赞那铜声的悦耳,指着骡颈下的报君知: “喏,那里有颗铃铛哩。” 大黑骡子头上佩了团大额花! 那额花前所未有的大,从额上纷披下来,好像大黑骡子长了道繁盛而绚丽的奇眉。不是用布剪的,是用五颜六色的绒线攒起的。 这是劳氏的手艺,看来劳氏早有准备。 从来不曾预料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细想,却一点不突兀。子午街居民次日一早发现劳氏家门未关,绝未想到她已身在七里外的水岸。 五合社区的底楼住户,皆习惯由前门出入,进了前门就是客厅。这栋楼的底楼住户也都是像金、劳一样的老人。一到白天,老人们纷纷走出房门,坐到门前台阶上,侍弄花草,闲聊打盹,消磨时光,只有金老贲的门前空着。 住在后楼的葛家大儿媳来给婆母送早饭,见房内没人,以为她去了街上,回家顺口说给丈夫兆路。兆路不放心,随即赶来,路过金老贲家门,就怔在了那里。 葛、金两家亲厚,原有历史,葛老东和金老贲的婆娘都已去世多年,尚存于世的两个老人经常走动,虽男女有别,从不避讳,却少有闲言碎语,各家子弟也不多想。 金老贲大寿,劳氏送往迎来,言语周到,举止得体,像半个管家婆。葛家子弟也都拢来帮衬,几日来没一个闲着的,特别是这个兆路。 兆路是个经验丰富的泥瓦匠,没做过大把式。 在金老贲家门前,兆路心头陡然掣过一道光,照亮了世上的两个人。他们像是终于从神秘的幽暗中走出来一样,在他眼底清清楚楚。 莫说怔了,泥瓦匠被打得措手不及呢。闷着头,回转身,不知怎么忽然坐在了自家楼上。满耳嘁嘁喳喳,好像金老贲的寿筵方兴未艾,好像子午街上正站满了好奇的人。他婆娘问婆母回了没有,他才缓过神来。过了一刻钟,借口去塔镇,其实是要去水岸。 这才是正月初九,冬寒还很硬。泥瓦匠有意绕到东北方向的桃渡,再从那里沿河向南。河面上的冰甲,发出灰白的寒光。越往前,越觉胆怯,终于放弃了前行。接下来,在野地游荡到电瓶车显示电量快耗尽,才选择了返回子午街。 如果他去他娘家,就会看到他娘正独坐床榻。 在他沿河行走之际,他娘在泥屋门前帮金老贲筛马草,忽然想回子午街拿些东西。走在从水岸到五合的路上,他娘不像高龄老人,倒像个新婚的年轻媳妇,在以脚为马。 如不是光子君已老,金老贲一定会赶着光子君送她。那该怎样风光? 在街上看到她的人,不禁惊奇呢。哪是寒冽的正月,是伴着温暖明媚的春色,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像昔日俊俏的劳氏回到了身上。身后野地,万物生长,万马奔腾。 细听,空气里响起了布谷和鸣。 再次走出家门的劳氏,臂膊上?了个花袱。 即便亲生儿女,也不认得那花袱是她出嫁的陪送,因它一直被压在箱底。袱皮上绣着几朵大牡丹,四角各有一个绒线结成的杏黄穗子。花袱鼓鼓囊囊,容纳着她多年的珍藏。 不像昨晚,一天的喧闹已过,走过沉寂的子午街,连个人影儿也没撞上。 那时候的劳氏,空身一人,眼前的道路好像布满黑暗的陷阱。现在,劳氏心情明快平静,花袱鲜曜。子午街上各处是人,还有一些走亲戚的被吸引住了。 劳氏可以叫人把自己送到水岸,但她只想一步一步地走出子午街。家门也仍未关上,就为了显示她可以随时从水岸回来。没人问她要去哪里。若有人问,她也会大方说出自己的目的地。 野地重又铺在面前,才想到子午街拥挤的人群里有没有兆路。 一看到金老贲和光子君在泥屋前的影子,劳氏心头重新充满年轻的欢乐,但金老贲没有走过来。他在看她,没等她走近,他却若有所思地默默把脸转开了。 这天晚上,听着床头畜栏里轻轻的铜声,劳氏就对金老贲说: “哼,随他们高兴怎么样吧。” 昨晚,过完八十大寿的金老贲,好像刚刚返回水岸,一扭头,就看见了从夜幕后面款款走出的劳氏。那无疑是老年人的面容,但他丝毫不觉得,而且马上又像抬不起头了。 几天来的忙乱中,没有人比劳氏更有用。 寿筵前夕,担心拴在窗外的光子君受寒,劳氏就从家里拿来棉被,给光子君搭上。 社区颁行民俗新规,禁止铺张,但总得有个仪式。金老贲本来勉强,给他做寿倒像惹他不高兴,儿孙面前一问三不知。劳氏是经历过的,能出主意,还暗地劝他知趣。金家亲戚,她倒比金家后辈还熟悉。在她的操持下,宾客盈门也没让一个人找不到板凳坐。 筵席分设在同幢楼的邻居家里,预订的菜肴由社区酒店做好了送来。祝寿的时刻客人们纷纷走到楼外,聚到寿佬门前,行礼跪拜。散了筵席,恐寿佬年高易乏,客人们也便早早告辞,劳氏还亲自参与把最后一批客人送到十字街口。 等这位好邻居回到自家坐下,金老贲与光子君已缓缓行进在了暮色苍茫的野地。白天,她家客厅自然也是待客之处,但她不想收拾,也一直没开灯。其实在黑暗里她什么也没做。 站在金老贲面前,劳氏是个镇定自若的老妇,但身板硬朗,腿脚也还结实,像年轻人一样胸怀似火。 事实证明,头一次躺在金老贲的床上,劳氏也比金老贲更有用。他们相互紧握对方的一只手入睡,醒来后也还在握着。 可以说,这是很多年来他们各自睡得最好的一觉。 泥屋里马草和骡粪的气息,闻起来那么温暖。劳氏感到了金老贲那只手的温和与放松。终归老了,身上因为几天的劳累引起的酸痛,仍未消失殆尽,但并不影响她静静回味熟睡前金老贲对自己全身的抚摸。那时候,他的手急切贪婪,而又不失温存。 泥屋外冰冻的河面,也没能把河水清冽的气息完全封住。这就像从劳氏的迷醉中透出的理智之光,使她决定把一句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 听着畜栏里的光子君轻轻摇响了报君知,劳氏刻不容缓似的说: “你呀,明知道我家养的叫驴。” 在她侧身之前,金老贲已经及时合上了眼皮,好像还在睡着。但此言一出,金老贲就立马把眼睁开了。 当年,玉子怀驹才显形,就有不少人故意跟他开玩笑,让他觉得有些窝囊。即便现在,子午街一些知情的老人闲聊时,还会把那件事当笑话来讲: 葛老东、金老贲一起在野地做大把式,他们养的畜类,没用主人操心,可就自己个儿配了对,结果生了头大黑骡子! 怪谁呢?在金老贲看来,葛老东眼里分明暗含了得意。 死去多年的张老普不是说过嘛,轩子能当马。可轩子再能当马,也还是一头驴。 金老贲从鱼山买来的玉子,那才是一匹真的好马!金老贲看它就像看心爱的婆娘。金老贲看它会害羞,就像它真的是他婆娘,但它被一头驴给配了种。 劳氏的那话,葛老东也说过。对此,金老贲耿耿于怀了多年。而如今,水岸的早上,金老贲听起来,感觉大不一样了。 躺在身边的那个婆娘,是金老贲几乎一辈子没能认真看过的劳氏! 金老贲活了八十岁,到了这一天,才用眼睛把劳氏真真切切看了个够。 这婆娘还是那个样儿,跟黑夜里他的手大胆摸到的,不差分毫。那时候,他的手也能看出来她身子那样白。 在他掌下,玉子奔腾。 快一辈子啦,冬天的雪,天上的白云,棉花、水花,甚至一张白纸,都会让金老贲想到玉子。想到玉子,金老贲的世界就好像没有了夜的黑。 他们一起从床上下来,就是恩爱已久的老夫妻了。显然劳氏照顾金老贲要多一些。金老贲看她的眼睛,已经不亚于生龙活虎的年纪,也一刻没从她身上离开。 金老贲是要对劳氏好好看看了,再不看,就像没机会了。实际上,摊在两人面前的来日,实在太短。 像光子君。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天地仁慈。 在水岸能让金老贲和劳氏分开的,也只有光子君了,但顶多相隔光子君的身体。这边一个拿一把磨得晶亮的铁制小梳笆,给光子君刷皮毛。那边一个就用手掌在光子君身上按按,揉揉。你看我,我看你。时不时,两只手就又牵在了一起。 人们的记忆中,光子君的皮毛从来都是干净的。 早说过,金老贲把光子君当马养。吃马草还罢,炎热的夏季,金老贲每天都会给光子君洗澡。要么汲来井水,要么直接来水岸。 两个老人一同清理了驴槽,又一同弄来干土、草木灰,给光子君垫圈。他们做一切该做的事情,慢悠悠的,不急不躁的。 人老动作慢,想快也快不了,那就做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一切都像顺手在做,什么也不用多想。 闲了,一同坐在泥屋前晒暖阳,当然不能把光子君独自留在屋里。哪个人被冬日的阳光照射着都是一种享受。时光显得格外悠长,两人尽可以放心地打个盹,不怕睡过去。 劳氏身上一激灵,随之抬起眼皮。目光逾过冰封的河面,落到对岸。疑心地看了一阵,也没发现什么。金老贲也醒了,在静静看她。她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光子君。 多好的一头牲口呀,谁见了不赞呢? 劳氏却不由得叹了口气。 “苦生灵。”她的声音很小。她很想告诉金老贲,当年知道玉子怀驹,自己颇觉怅然。其实她从来没像葛老东那样得意过。 金老贲偏偏听到了,温柔的目光里含着对她的问询。 “这是什么命啊!”劳氏声音大了一些。 一切在大地上劳作不休的生灵,什么命呢?金老贲惯于举鞭的右臂,忍不住瑟瑟发抖,又像举起昔日的桑杆长鞭,却怎么也不舍得朝奔腾的光子君打下来。 此刻的劳氏,宛如沉浸在了无限哀怜之中。“就不该生。”她又叹一声,声音又低下去。 金老贲不敢看她了,她会更白,白得人间绝无,会像气泡消失。金老贲就去看河面上的冰,只觉魂儿一荡,就像置身在了冰层下面,阳光也是透过厚厚的冰层照下来的,有了铁的重量。但他竭力稳住了心神,勉强笑道: “瞧你说的,那你为什么还生?” 金老贲佯作很轻松地闪起眼睛来,脸上的神情认真而又调皮。 “你怕忘了自己生了几个。兆路,万全,千贵,大梅子,小兰子,五个哩。不是老东心怯,主动结了扎,你还会生下去,生个没完,子午街一栋楼不够你家住的。大古马可没人说你命不好。” 金老贲所言极是。劳氏身后,那可是红火火烈轰轰一大家子人,数下来几十口子。看她一时好像无言,她却这样幽幽地说: “不生怎叫‘生灵’?” 夜里睡觉的时候,金老贲把劳氏搂过来: “我从此叫你‘玉子’吧。要不,叫我‘轩子’。” 未等劳氏作声,金老贲就抻抻脖项,接着说: “我想过了,明天上午你在水岸照看,我去镇上找方民政,先问他能不能把那张证给办了。我要与你好好做一场名正言顺的半路夫妻,不管是做十年八年,还是做十天半月。你既行得出,我金老贲不做缩脖子王八,再老也是男人。” 方民政常常下乡走动,还曾当过大古马的包村干部,村子里大人小孩都认得他。 停了一会儿,劳氏就把头往他怀里拱一拱。 “老轩子,勾人心的老轩子。”劳氏说,“你见哪个不是当一辈子牲口?” “玉子,玉子。”金老贲喃喃说,“老玉子,小玉子,我可人疼的好性儿小骒马。” 晚上说到方民政,第二天上午方民政就来了水岸。 要去办终身大事,总得穿得像个样子。 劳氏正帮金老贲换干净衣裳,就听院子里响起了嘹亮的彩声: “好马!” 金老贲出门看见方民政推着辆自行车走上前来。方民政当然知道怎么哄金老贲高兴。那张苍老皱缩的面孔,眼见得舒展了不少。 “老骡子。”金老贲本来不用多说的。就像方民政是在夸他,又补一句,“老啦,不中用啦。” 方民政给金老贲和劳氏带来一盒上好的安徽红茶、两包本地老字号点心。早看见了有些害羞的劳氏,不动声色点点头,算作招呼,从车把上取下礼物,有意往她手中递过去。她摇手不接。金老贲在旁说他太客气,他就诚恳说:“大年下的,怎么好意思空手见长辈?”金老贲跟劳氏对视一眼,劳氏也就接了,并请他进屋,而他显然要让这次会见自然、随意,放好自行车就转头又去夸光子君。 “谁见到光子,谁有眼福。” 他像个懂行的牙子一样,围着光子君转,看头,看尾。毛色、臀肚、蹄腿、脖肋,都看。光子君左胯部有个旋儿,他张开手去量。骡子胯部的旋儿越长越好,是忠厚仁义肯出力的象征,他一大拃量不到头。 “老贲叔对光子好,可没说的。”他又夸,瞥一眼劳氏,“对人也错不了。” “有什么好嘛。”金老贲反觉不好意思起来,“它活这几十年,没发过病。能干,吃得又少,比马好养。才三岁口,就拉边套了。四岁口驾辕。你在看它熬下去了多少牲口?骡子泼实命长,就是脾气有点犟。老喽,犟不动了。” 方民政往院中的板凳上重重一坐,向两个老人招手: “老贲叔、劳婶子也都坐下,听我从头说来。” 老人们马上就有了预感。金老贲皮糙面黄,看不出什么,那劳氏两颊却早飞起了动人的桃花。 “我是专来跟老贲叔、劳婶子道喜的。”方民政朗声笑道,“老人相好,枯木逢春,夕阳红,夕阳更美,在这个年代,哪会有人看不过去?把二老分开,才叫不仁。我就直说吧,这一趟,是兆路去镇上请我来的。之前兆路也跟老贲叔家的人商量过了,不反对!二老再不用多心,当我做了媒。等个好日子,我来现场给你们办理结婚登记。不过,我早说下,你俩好,那就合法!安心了吧?” 金老贲不由咧咧嘴,像笑,但没声。劳氏格外矜持地站起来,到底还是没在方民政跟前站住,脚下挪动着,躲去了屋里。 方民政见状,也便告辞。“兆路不知道该怎么当面给你们提起这事,我等于把话传到了。”又特意叮嘱,“以后小辈儿们来看你们,他们若不说,你们不问就罢了。喊爹,喊妈,喊大爷、大娘,你们老两口儿只管答应着。” 水岸又只剩下了金老贲和劳氏。 好日子还得等多久?初八过去才三天,出正月还得再过十九天。非得春暖花开才算好日子? 天晴得这么好,满世界除了大地,都是响蓝。高旷的天空,能把人的目光送到天外。阳光也比昨日暖和,吹过水岸的微风,隐隐透出了春意。 金老贲在对劳氏看,看了好一会儿。 “老脑筋啦!”金老贲慨叹一声。 “是哩。”劳氏神会。 不是因为老脑筋,好日子不早就降临了吗?还会等到生命的余火将熄?而在方民政来水岸之前,两人嘴上不说,终究掩不住心底的忐忑。 “怎么就老了呢?” 金老贲又说,那却几乎是快乐的,声调里寻不出一丝忧伤。 “可不,做梦的工夫。”劳氏附和。 “真想再骑上大白马。” 金老贲脸上浑然有了向往。 “瞧你这身老骨头。” “套上车,我要再去野地跑一圈。”金老贲说,“大马路多宽啊。信不信,我要一口气跑到兖州去!” 光子君在扭头看他,眼神幽幽,好似在发出召唤。不知不觉,他的腰板儿直起来了。他慢慢站了起来,走向光子君。 那苦生灵拉着排车,活龙一样向前跑去,无边的野地随之展开。一路上,报君知的铜声飞入云霄,男人们在歌唱似的随声吆喝……当年,这样的场景为劳氏所熟稔,每一次都是她扶着门框所看到的。那时候,她心头柔软,脚下也像软软的。 大把式们去野地飞奔,但更是为了给全家带来足够的口粮。靠着这苦生灵,这情投意合的两个男人把各自的儿女养大成人,并帮助他们成家立业。 劳氏又觉得脚下软了。她也慢慢向光子君走去。 金老贲握了她的手,而他的手心竟滚烫。 就这样,两人牵了手,他另一只手牵了光子君,在水岸慢慢来回走动起来。走几步,歇一歇。 “得儿,喔。”金老贲对光子君说,“别偷懒。” 走着走着,劳氏突然捂住了嘴。 “啧!这是干啥?”金老贲责怪她,“叫人看见笑话。” “又没有人。”劳氏说,“有人也不怕。我哭光子,不丢人。光子死了,我再痛痛快快哭一场。我也哭自己,怎么就活老了。” “说这话不吉利。”金老贲说。 “有啥不吉利?谁能不死?”劳氏擦一把脸,也对光子君说,“别偷懒,能多活两天就多活两天。别怕,我和老贲给你送终。你不死,都不死。你多活两天,我高兴。” “这话有理。”金老贲颔首笑道,“吆,吆吆。” 金老贲弯下脖子,把嘴附到她耳朵边儿上,说了句什么,她就举拳头要打他。 才过了两天,劳氏就对金老贲说:“老轩子,我去趟子午街吧。”金老贲知道她在水岸坐不住了,但他说:“不去。” “还敞着门呢。” “值钱的东西不都在你包袱里嘛。”他说,“后天就十五了。过十五他们才该来。哼,不来就不来。” 没等来兆路他们,倒等来了几个闲人。他们佯装从水岸路过,并不走到泥屋前,远远站着看光子君,有意叫上一两声“好马”。 金老贲不但不生气,如果他们走过来,他还会说句“老骡子,不中用啦”。 从什么时候起,跟过往的岁月不一样了? 照顾光子君之余,金老贲去收拾光子君用过的那些东西。远处看,不知他在干什么。即便近处,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光子君拉过的那架地排车,不记得哪年弃的。 弃了的,多了去。耕地的犁铧,播种的耩子,浇园的水车,磨面的石磨,汲水的辘轳,都成了百无一用的老古董。金老贲收藏的撇绳、鞭子、骡马套、夹板套、笼嘴、捂眼之类,不过是些小物件。两间泥屋,放不下更多。 金老贲细细摆弄这些东西,就像还有用场似的。 “你说什么‘好’?”劳氏问他。 “没说什么呀。”他说。 “你说‘倒好’。” 金老贲刚说的话就忘记了。这些役使的工具用不上,不好吗?野地上的奔驰,那可是使了苦力的。世上不光是平坦顺畅的大道,不光是风和日丽的天气。下雨天,车轮陷入深深的泥泞,一人、一牲口的力,有时就不够使,也正见出葛、金二人结伴而行的好处。他们只是偶尔分头出车,才有了葛老东暴风雨中连驴带车掉进万福河的遭遇。 “得儿,喔。” 像要掩饰自己的健忘,金老贲吆喝了一声。眼睛也像又看见了疾驰如风的光子君,透出了喜悦的闪光。 “这小骡驹,欢实着哩。” “眼里就只有光子。”劳氏说着,像埋怨。 她在打谱给金老贲纳双新布鞋。庆幸,这双老眼还不怎么昏花。过去她从没想到给金老贲做鞋。算起来,十几年没做大人鞋了。买来的机制鞋结实耐穿,连牛鼻子鞋都能买到。她要先给金老贲做双圆口单鞋,天气转暖就能穿。 年轻时的劳氏,可是大古马有名的巧手婆娘,扎朵额花也比金老贲的婆娘扎得好看。葛、金第一次出车,金老贲婆娘扎的那额花,叫什么呀! 金老贲八十大寿,光子君头上的绒线额花,才叫灿烂!不是她有心积存下来一些上好的绒线,想找,哪儿找去? 劳氏的眼里也像金老贲一样喜悦了。 到这个年纪还能拿得起针线,终于又要派上用场。自穿且不说,怎么着也得给金老贲缝件夹袄,做件单布衫。 看他身上是件深黑羽绒服,等她做了棉袄,他爱穿不穿的,是她的情意。做件肚兜,不绣艾虎克毒,就绣刘海戏金蟾,反正穿在里面,他穿也得穿,不穿逼他穿。 天上嗡嗡响起了无人机的声音,劳氏只抬头看了一眼。 水岸西曾是大古马世代耕种的土地,现已归属塔镇五合智慧种植园,成了金乡县现代农业生产的样板。 才活六十五的短命鬼葛老东,肯定想不到自己驰骋过的大地上会发生如此之巨变,种庄稼用上了飞机。 劳氏轻叹,摇头,却听金老贲也叹了一声。莫非两个人想到了一块儿? “老贲。”劳氏叫他,“老轩子。” 金老贲没反应。 “来不来的吧。”劳氏说。她在想兆路他们还没来。 河对岸似乎发生了骚动,同时,天上那架无人机开始摇摇晃晃地滑落。 金老贲和劳氏抻长了脖子,朝对岸看了好一阵,只看到有人在狂奔。天上的嗡嗡声消失了,又有一些人加入了跑来跑去的行列。 “跑得够快的。” 金老贲不由赞道。 “这帮走将。”劳氏不以为然,“去当大把式啊。” 金老贲终于看出来是一群人在追打,领头的像是兆路,就说:“那不是兆路吗?”劳氏也留神,果真感觉像是兆路。 光子君不安地摇动一下脖项。 金老贲要站,但没站起,劳氏猛地站起来了。 那个被追打的人无路可逃,一转头,张开双臂,纵身跃入河中,不及站稳,就打着滑往泥屋这边跑来。空气里似乎传出了寒冰的坼裂声。 兆路他们站在岸上,眼睁睁看他越过更加危险的河心。突然,他们好像受惊的鸭群,也纷纷涌下河岸。 河道里的咔叭声,顿时响作一片,头顶的天空也在像玻璃一样砉然碎裂。被追打的人扑倒在岸边,手脚并用,向着泥屋连滚带爬。 无人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突然落在劳氏面前。 劳氏颓然坐下。兆路他们也气喘吁吁随后赶到,只听她反复嘟囔着“你们这些走将”,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兀自起身去了屋里。 被追打的人土头土脑,脖子上竟挂着一台照相机!“好马呀!”惊魂未定,还不忘对着光子君,应声按下快门,一边为自己辩解,“我只是要拍‘马’,没想打搅老人家。” 不光是泥瓦匠,这些日子在水岸泥屋附近徘徊的,还有葛、金两家其他子弟。尽管方民政已受托传话,他们依旧没能从容走到泥屋跟前。今天无疑是距离泥屋最近的一次,也就让他们撞上了这个来自东北冰雪之地的摄影家。 原来他从家乡启程,像个流浪汉,徒步向南,边走边拍,整整走了五个月。他在对岸垒起仅可容身的地堡,这样偷拍光子君,已经好几天了,算起来正是从金老贲祝寿那天起。在子午街,他亲眼看见了那场被人交口相传的寿筵。 面对金老贲,兆路他们当然不敢放肆。怎样处置偷拍者,也只能听任金老贲。 “拍就拍吧。”出乎意料,金老贲若无其事,还说,“不过是头老骡子。” 看得出兆路他们跟摄影家一起,全都嘘了口气。 随后,又见两个家庭的其他成员,在从不同方向朝泥屋走来。他们各自携带着干草和新的食物。 元宵节金老贲和劳氏都没离开水岸。说好了不去子午街,兆路他们也不用晚上到水岸来,自去镇上观灯就是。 泥屋门上挂两盏灯,再煮上两碗芝麻馅的元宵,节日就算过了。临睡前劳氏却向金老贲埋怨兆路,说儿孙里面数他年岁大,还这么冒撞。金老贲知她在提兆路他们追打摄影家的事,就说:“谁心里会老呢,人活多大,心里也有个孩子。”接着又说起对岸的东北人。万家过节,他独在野地睡地堡。 金老贲说要把草料盆从屋檐下拿进来,就披衣出了门。对岸黑灯瞎火,悄无声息。回到屋里,忙钻进被窝,对劳氏说: “方民政也快来了吧。” 金老贲有了一个让他全身热腾腾的想法。那个摄影家,不就是老天送来的一份贺礼?他一定会拍出这块土地上最令人满意的结婚照。 好日子接踵而至。在他把摄影家从对岸招来拍下结婚照的第三天,方民政没有食言,带着助手来了水岸。 摄影家去镇上洗印出来的,不仅有结婚照,另有各自的单人照,有光子君的,以及跟光子君的合照。果不其然,老两口那叫光彩,而佩上大额花,照片上的光子君极像了新郎官! 方民政竟与摄影家一见如故,走过了登记程序,忘了初心似的,只管无话不谈。 从他们的谈话中,金老贲得知这摄影家长途跋涉,风餐露宿,就是为了寻找古老大地上那些即将消失的事物,并用镜头把它们真实记录下来。 “我懂。”旁听者嘟囔一句,心头莫名其妙地有些郁闷。 他们仿佛聋了,但他们听到河里的冰层突然发出一声脆响。方民政背了手走去看看,然后回头高声告诉水岸上的人: “开化了!” 从这天起,摄影家获了特许一样,不再隔河遥拍,也基本不再借助无人机。 在水岸,他有能力把自己变成透明的影子,让那对不寻常的老夫妇视若无睹,不受影响。 来看光子君的人,陆陆续续,每天都会有一些。对摄影家的好奇,已经压倒了对光子君的兴趣。 直到有一天,有人拜访他的地堡,无意撞上他蜷缩在没水没电的地堡中低声抽泣,极像冻饿,又像因为羁旅他乡,才认定他是一个当代怪人。 很快,这事就被告知给了老夫妇。 “我懂。”金老贲嘴上自顾自地说,让劳氏听来也觉没头没脑。他曾不止一次突然对着空气幽幽说出这两个字,还时常独自出神。 只有老夫妇和光子君的时候,金老贲受到了劳氏的盘问。 “你有心病。”劳氏断定。 他不承认。半夜里醒来,报君知的铜声静息,槽头的光子君也在安眠。他摇醒劳氏,不管她是不是真的醒了过来,对她耳语道: “我想玉子了。” 泥屋里极静。 “我想哭一场。”金老贲又说。 玉子死前,瘦得皮裹马骨。玉子染了瘦虫病,百般医治也没能救过来。死后更可怜。埋在了金老贲家的麦田,隔两天去看,墓坑空着,马尸不翼而飞。 苍天作悲,这么瘦的马尸竟还被贪欲的世人惦记。 一声呜咽像水泡,从夜色深处飘摇上来,好像光子君在哭。金老贲伸手从劳氏脸上摸了满掌潮湿。劳氏把他的手按住。 “你把心病都说出来。”她哀伤地劝慰他,“说出来就治好了。” 金老贲又沉默了。忽觉头脑昏沉,心里却长长慨叹一声,“天,真是老了呀”。浑不知睡了过去。 睡梦中,分不清躺在身边的是劳氏还是玉子。 劳氏被阳光叫醒的时候金老贲不在屋内。睁眼看到光子君长出了白玉似的耳朵,因为正巧有一道雪亮的阳光照在了它的头上。 好像受到了这灼人的亮色激励,劳氏心头无一丝阴霾。不慌不忙起床穿衣,既不为晏起而生愧意,也不担心金老贲去了哪里,就像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翩然飞入晨光。 在金老贲回来之前,劳氏做好了早饭,喂食了光子君,并打扫干净了畜栏。依照惯例,这样的天气,等到九点以后,才更适宜把光子君牵到户外。 屋内静谧,劳氏端坐在门后的灶台旁,默默注视着光子君,心中一动,起身走到它的跟前。衰老体弱的光子君异常乖顺安静。劳氏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我是玉子。”她说。 光子君动动脚蹄,眼里发出了星状的闪光,那无疑是听懂了她的话。“我懂。”它像金老贲一样在说。 紧接着,老婆娘几乎是猛扑在了光子君身上,竟将那厚重的身躯冲击得往后一趔趄。 铜声乍起,老婆娘胸脯胀鼓鼓的,热脸紧贴光子君的脖颈,只觉领口下面奶香漫卷。 一股力不知从何而来,既让她心碎,也让她陡然成了一位年轻母亲,庞大无涯,完全可把光子君像个婴孩一样,轻轻拥入浑圆的怀抱。 屋外一声呵斥,打断了劳氏与光子君移情共处的美妙过程。劳氏赶忙镇定下来,离开畜栏走到门口。那个摄影家正在屋外惊慌躲避。 整个水岸,摄影家唯一的禁地就是这两间泥屋,今天第一次把镜头探到屋内,就被刚从野外归来的金老贲撞着了。 此刻,那个不定期来水岸给光子君送干草的泥瓦匠,也正在骑车走近。 摄影家脸上愧色如霜。如果他能就此走掉,事情定会是另一种结局,但他觉得有必要给个交代,特别是在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 “我只是要拍‘马’……” “走!你他娘的走!”金老贲凶悍的样子,让劳氏母子也惊住了。那老迈的身躯,像根光秃秃的高粱秆,在水岸摇摇欲折,瘦干脸上一片青紫,黄白稀疏的胡须,也要被突然灼热起来的阳光烧焦了,左颊的麻子坑里,嗖嗖风箭四射。 “‘马’‘马’……”他说不出话来。也许累坏了,他一大早出门,寻找玉子的坟墓未果。那是一片广大的智慧田野,已无从找到任何往昔的标记。 一只骨节嶙峋的手,抖索枯叶,朝着远方的道路,抬了几次也没抬起来,却听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就是骡子。” 正月底水岸上光子君的盛大婚礼,闻所未闻,但至少半年内,作为最重要的客人,方民政都有个不小的遗憾,那就是摄影家的缺席。 其实围观者居多。光子君这回披挂了红绸,人们窃窃私语:“能生吗?”不免被金老贲听入耳中。 “你们知道什么?”金老贲心里说。是夜,他和劳氏上床格外早。 没谁知道他们双双携手奔赴到了姹紫嫣红的大野地。 报君知铜声悠扬,眼前蹿动着无尽的活龙般的影子……哦,生灵!天地翕张,金老贲确乎连本尊也分不清是哪个了,既健步如飞,又茂盛肥沃。 【作者简介:王方晨,男,山东作协副主席。著有《老实街》《公敌》《背后》《老大》《花局》等小说,共计800余万字。作品多次入选多种文学选本、文学选刊以及全国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全国小说排行榜,并译介为多国文字。曾获《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百花文学奖及鲁奖提名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