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墨,原名陈文双,生于1985年,湖南永州人,中国作协会员,现供职于常德市文联。著有散文集两部,小说集一部,多篇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中篇小说选刊》转载,曾获《创作与评论》杂志年度作品奖、第二届“三毛散文奖”、湖南青年文学奖。
欢迎来到莫索镇 □ 秦羽墨 1 毛孩睡完午觉,像往常一样朝河边走去。他揉着眼睛打开鸭棚大门时,发现一条机船正从老码头对面驶来,柴油机突突的声响,惊得鸭子们收住了腿,齐齐立在岸边不敢下水。毛孩有些吃惊,因为他看见船在码头停稳后,马老汉他们拥着一个女人下了船,那是个上了些年纪,却十分好看的女人。此前,镇上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毛孩一边呼喝着将鸭子撵下河,一边朝码头那边张望,但见马家父子像押解犯人一样,将漂亮女人押下了船。幸好被他们押着,不然,女人就危险了,下船时她不小心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掉进河里。 他看清了,那是个瘸腿女人。 照往日的经验,莫索镇以这种方式迎接一个女人下船,定是娶了或者买了一个媳妇回来了。毛孩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在半下午回来,悄悄摸摸的,连炮仗都不放一挂,平日大家接媳妇都在上午或者大清早,鞭炮炸得天响。他不知道,他们是赶了很远的路才走到莫索镇的,等到上岸,哪里还有时辰可选。相对马家父子的紧张,女人神情明显放松,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她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处境,也很满意这个地方。此地有山有水,有河有船,据说,也有一些钱。她满面春光,灿若桃花,幸福的纹路在脸蛋上荡漾。后来,毛孩听说,那是马老汉给他们家老三买的媳妇,而马家老三,是远近闻名的傻子,这让毛孩很是生气。他虽然只十二岁,却已经知道世上什么东西是相配的,什么东西又不配,比方说,鸭子配莫索河,他配鸭子,男才配女貌,有钱的配有势的,那么漂亮的女人怎么能配一个傻瓜?就因为她腿瘸? 自从发现雄黄矿,莫索镇开始变得有钱了,在外打工的男人陆续选择回到镇里,去矿上做事。矿上的活很脏,也很累,却可以守着家人过日子,比在外面受气好,对他们而言非常知足了。他们相信,只要后面那座山还在,还没被挖空,他们的腰包就会慢慢鼓起来。随着腰包鼓起,外地媳妇一个接一个来了,镇上过去娶不上媳妇的人,那些老单身公、身体有毛病的、脑子不清白的人,差不多都有了自己的女人。不到两年时间,镇上出现了操各种方言的妇女,有的来自河南,有的来自四川,甚至还有从越南来的,像是有一阵风,将她们不约而同吹到了镇里。 不过,这些跟毛孩没关系。他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男人们能娶到媳妇,***却没办法让一个男人进门。几年前毛孩父亲外出打工,摔死在工地上,从此,孤儿寡母守着一群水鸭过日子。镇上人是过得像以前那样穷,还是慢慢有钱起来,与他们无关。***是个女人,矿上不要女工,这让他们看起来像是莫索镇的局外者,镇子再热闹,他们一心只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母子二人不但没因为矿山的发现得到好处,反而深受其害。因为开矿,莫索河受了污染,镇上隔两年就有人得莫名其妙的病死掉,他的鸭子,也受到牵连,不时出现病死的情况,蛋也下得不像以前那么多了。要是哪天,鸭子们都不下蛋了,我们娘俩吃什么?毛孩常常陷入这种思索。 过两年我也上矿,上了矿就有钱领,领了钱,就能娶一个好看媳妇。毛孩放鸭回来后对母亲说。他将来一定要娶一个像马老三媳妇那么好看的女人,而且,还不能是瘸子。听到这话,母亲很不乐意,她告诉毛孩,上矿是会得病的,我才不要你去赚卖命钱,你就好好放鸭子,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说到女人的事,那天傍晚毛孩妈把毛孩狠狠骂了一顿,人没有螺蛳大,卵毛都没长,你知道什么是女人?不过,她很快就悔言了,从老马家看热闹回来,毛孩妈说,那个女人真好看啊,可惜腿瘸了。即便这样,她还是觉得便宜了马家老三那个傻子。到后来,她听说马家花了三万块钱,又说,那就值了。好看的脸蛋是值钱的,就像好看的绿壳鸭蛋一样,永远比白壳蛋好卖,但再好看,都不如钱好看。她想到三万块的数目,一个鸭蛋两毛五,得卖多少蛋才能攒到?想到这些,她很是担心,毛孩可要出息点啊,不然,以后她可没那么多钱给儿子讨老婆。毛孩说,妈,你把心放在枕头上吧,老婆我将来自己挣钱娶,我又不是傻子,用不着爹妈给钱。毛孩妈听后笑出了眼泪,到底大了几岁,晓得安慰大人了。 除了那群鸭子,毛孩家还养了一塘鱼,平日毛孩管鸭子,***打鱼草。毛孩上学的时候,鸭子和鱼归***一个人管,日子过得紧巴艰难,可有什么办法呢,只这两桩事不需太大体力,不用求人帮忙,一年有个稳定的收入。好在,眼前这条不大不小的河,能让他们活下去,这个孩子能让日子泛起希望的浪花,不然,她真不知该怎么熬。 一个瘸腿女人的到来,引起了镇里人的强烈关注。任何女人来到镇里,都会引起他们注意的,何况是个瘸子,何况瘸得那么好看。镇里人向来好事,不放弃任何可看的热闹。人们拥到马老汉家打听女人的来历,女人只说自己叫李玉娥,贵州安顺人,家住在大山里,日子很穷,门口有一条大河,这里也是大山,也有一条河,但不穷,所以她愿意来。再问别的,她便不再开口,微笑着朝大家点头。人们很奇怪,她为什么那么爱笑,难道她不知道自己嫁的是个傻子?面对前来打听虚实的人,马家父子显得颇不耐烦,他们以一种强大的姿态来表达自己的不满,见如此情形,人们只好知趣地走开了。 瘸腿女人真高兴啊,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一点不像装的,如同眼前的莫索河,有风无风都波浪滚滚,难道她心里也有这样一条河? 2 她确实高兴,因为下船的时候,她听见他们说了句:“欢迎来到莫索镇。”这让李玉娥感到遥远而陌生,她以为他们会说:“给我老实点!”或者直接推进屋子用绳子捆起来,拴在什么坚固的东西上。镇上人对她的礼貌和老马家对她的优待,让她感到一种意想不到的幸福。 真是个风景漂亮的镇子,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河水绕镇而过,青山翠柏之间,有鸡犬相闻。这样的地方往往很穷,跟老家一样,穷得连老婆都娶不起,越偏僻的地方往往越美丽,越美丽的地方日子就越苦,老天是不会让人什么事都如意的。然而,这里不同。它偏僻,美丽,但并不很穷,他们不但娶得起老婆,甚至花得起三万块。小镇离县城很远,远得她不知道到底有多远,因为她坐了很久的车,又坐了很久的船。过去,镇子没有公路,地方偏,修路需要很多钱,国家不愿在穷乡僻壤花这么高的代价,而今,因为雄黄矿的发现,一切就变了。莫索镇的公路修起来了,跟隔壁镇连在了一起,镇上人要是不嫌累,可以花三个小时坐车到县城,去看一下外面的花花世界。镇前有座石拱桥,公路就是从石桥上架进来的,如果不从老码头坐船,只有那座桥可以出镇,这让镇子看起来像一个军事堡垒。李玉娥没来多久就搞清了两件事,镇里每天都有车开往县城,桥头坐车的地方有个小卖部,小卖部里装了镇里唯一一部座机电话,谁花钱都可以拨打一通,这让她觉得更加幸福了,就好像那条公路和那部电话是为她专门准备的。遗憾的是,她没搞清事情的全部,要是不拉矿,出去的车一天只早晚两趟,司机是本地人,不随便拉客;小卖部是镇长家开的,钥匙吊在镇长裤兜带上,而镇长,是马老汉妹夫。总之,这个小镇小得藏不住任何秘密,哪怕晚上睡觉翻个身,全镇人都可能听到。 听说男人是个傻子,李玉娥没表示什么意见,当时就说,好,我没什么不愿意的。这让马老汉在吃惊之余,很有一些得意,老头在脚底板上敲了敲自己的烟杆,好生打量了瘸腿女人一番,看得她惊慌失措。女人穿了条花裤衩,透明凉鞋,脚趾从凉鞋前尖挤出很长一截,她头发有些乱,不曾收拾过的模样,但脸蛋好看。李玉娥的父母也看了女儿一眼,像怕女儿反悔,又怕对方反悔,把原本高涨的情绪掖在脸色之下。女儿明白了什么,立马耷拉眼皮,露出一副很委屈又不得不从的样子。马老汉这才放了心。 回来的路比去的时候短,事情有了结果,他们快马轻舟,但还是走得小心翼翼,因为身边多了个人。李玉娥头回走这条路,在她看来,它太过漫长,各种颠簸,拐来拐去,换了两三种交通工具,大山大岭地过来。她觉得他们是在绕圈子、玩套路,不过,也没什么,既然接受了价格,就按他们的规矩办,死猪不怕开水烫嘛,李玉娥认了,他们——那些天南海北买她的人,也就那么几招,她早已习惯。不习惯也不行,那个男人的拳头会雷雨一般砸下来,孩子被疾病折磨的哭声也会整宿整宿响在她的耳边。 马老汉有三个儿子,现在他们都站在李玉娥跟前,其中一个目光呆滞,半歪着脑袋,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不用说,他就是马家老三了,她就是来给这个呆卵当老婆的。看着这个傻男人,李玉娥就像菩萨看着受难的世人,面带慈悲和微笑,她准备将自己奉献出去。镇上的男人说,傻子有傻福,睡了个菩萨样的漂亮女人,别看她瘸,比十个不瘸的都好,看那奶子和屁股,一看就是会睡的,他们说话的样子透露出无尽的遗憾和说不出的向往,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一定愿意拿家中身体健全的女人去换这个瘸子。但是他们不敢,连边都不敢沾,老马家的男人可不是好惹的。马老汉很是得意,倒不是得意给儿子弄了个好女人,而是得意自己会花钱,敢花钱,用三万块从那么远的地方要一个女人,镇上任何人都没这种魄力,那段时间马老汉每天出门都红光满面,好像讨老婆的不是儿子,而是他自己。正因为这个原因,镇上其他从外地嫁过来的女人,看李玉娥的眼神很不友好,她们觉得她是来跟自己作对的,她怎么能值这么多呢。她们很想问李玉娥一声,马老汉真的给了她家三万块?她们发现这个瘸子不简单,不好接触,就算问了,也未必会说。而问马老汉,老东西嘴里是没有实话的。马家对李玉娥看得很紧,对于刚到莫索镇的女人,他们一贯看得紧,除非生下孩子,才稍稍放心。李玉娥给外人感觉不爱说话,也不爱串门走动,不知道是自己不想去,还是马家人不让她去。在路上碰上了,瘸腿的走路姿势给人一种很骄傲的感觉。凭什么一个瘸子这么骄傲?就凭三万块?每次李玉娥走过,女人们便在后面咕哝,“三万块来了”“三万块今天换了件新衣服”“三万块的腿又瘸了一点”。这些话是用天南海北各种方言说的,像一群讨厌的蚊虫,看得见抓不着,整日在她头顶盘旋。李玉娥什么话没说,什么事没做,就沦为了莫索镇女人的公敌。对此,她好像一点也不介意,她只要傻子就够了,只要马家人对她好就行了,懒得理那些多嘴婆,起码表面看是这样。她不交朋友,从早到晚在家里忙活,双腿很少踏出院门,也极少下地干活,外人难有机会跟她说上几句话。 李玉娥发现,莫索镇跟她以往去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不单马家老三是个傻子,另外还有一二十个脑瓜子不清白的人,整个镇子一共才几百人,平摊下来,几乎每户都有。傻子们即便娶了老婆也无所事事,整日在镇上游荡,下巴下挂着涎水,哪里有热闹就凑到哪里,嘴里支支吾吾说不清什么。这个发现让她觉得非常有趣,又不可思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叫傻子镇?难怪他们要跑那么远去找外地媳妇,当地女人谁会嫁给一个傻子?即便为了钱,面子上也挂不住,只有像她这样的外来女人才能承受,没有来自家庭、亲人的面子拖累。后来,她有些明白了,这个傻子遍地的地方,不少兄弟在共用一个女人,这个传统不知是源于古老的贫穷,还是天性使然,他们之间如此坚固而混乱的关系,充分保证了傻子的产生,她的任务就是帮他们再生一个傻子。李玉娥还发现,除了货郎担、邮递员和像她一样从外地被买来的女人,极少有其他什么人到镇里来。镇里已经有不少人买了电视机,但那些电视节目并没拉近莫索镇跟外界的距离,反而显出它的孤独,它就像一只手上长出的第六根手指,独立于世界之外。镇里平静安定,没什么闹腾的矛盾,人们干活时老咧着嘴,像捡到宝一样。李玉娥心想,他们为什么不多到外面走走呢?现在不是有钱了么?公路就在他们脚下,车只要开过桥去,他们便可以拥有十万个莫索镇。 3 毛孩第一次跟李玉娥说话是在她来到莫索镇的半个月后。 那天早上,毛孩见李玉娥提了一桶衣服朝河边走来。毛孩喜欢看李玉娥,他还没这么近距离看过她呢,他觉得女人就该长得这么好看,只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女人才配嫁人。然而,他又不很愿意看到她,因为,不管什么时候,李玉娥走到哪里,屁股后面总跟着一个人,她的傻瓜丈夫像一截砍不断的尾巴在后面跟着,这让毛孩万分苦恼。看到这一幕,毛孩忍不住捡起一块鹅卵石,狠狠朝河中央砸去。很遗憾,他没能砸断那截“尾巴”,反而把“尾巴”引到跟前来了,傻子朝毛孩笑了笑,回应似的,也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扔进了河里。真是一截讨厌的“狗尾巴”,有嗅觉的“狗尾巴”,毛孩恶狠狠地朝他吐了泡口水,抬起头时,发现李玉娥离自己已经很近了。 她明明可以在老码头那边洗衣服的,那是镇上人专门洗衣服的地方,这么多年下来那些石阶被磨得光滑细腻,在那上面洗衣服,不伤手,也不伤衣服。可李玉娥走到老码头的时候,并没停下脚步,而是朝鸭棚这边来了,她选了一个勉强可以蹲下的地方。毛孩朝她喊了一句,这里有鸭子拉屎,水不干净的,你到上面去洗。李玉娥像没听见他说话,不紧不慢地把衣服一件件从桶子里拿出来,摆在了石头上。难道她真像镇上人说的那样,是个性格孤僻的人,不愿跟其他女人挨到一起?真是个怪女人,那么多地方不去,偏偏选在鸭棚边,这里是洗衣服的地方么?更让毛孩好笑的是,这女人居然不会洗衣服。只见她把衣服铺在水面上,像搅动旗帜一般奋力搅动着,分明是在玩嘛,要是自己这么干,让母亲看到了肯定会挨骂。李玉娥搅动衣服的力量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从一只手变成了两只手,跟做法事一样,如此一来,原本瘸腿的她在河边站得很是艰难,岌岌可危的样子,看起来随时可能跌入水中。她用两只手搅动衣服的时候,像是在划船,又像是在游泳,某个瞬间,绞在指尖的衣服几乎被冲走,这让毛孩提心吊胆。可以想见,要是衣服被冲走,以马家人的脾气,会有什么后果。 毛孩朝李玉娥身边走过去,在她和傻子边蹲了下来。他问,你们这样洗衣服的?李玉娥没回头,也没停下手里的动作,嗯了一声,继续忙活。毛孩说,可真有意思。李玉娥还是嗯了一声,注意力依然放在衣服上。毛孩问她,你的腿怎么瘸的,是摔跤摔坏的,还是小时候跟人打架打坏的?这下,李玉娥连嗯都没嗯一声,当作没听见。毛孩忍不住了,他告诉李玉娥,你别站那么靠外,这条河每年都淹死人,多半是像你这样的女人。这下李玉娥停下了手,转过身看了看毛孩,像是不信。李玉娥问,真的?毛孩说,骗你是小狗,她们在底下等着拖人下去垫背呢,好早点投胎转世继续做人。李玉娥不相信毛孩的话,但她还是感激地往后挪了一小步。毛孩说,三年淹死了四个。李玉娥问,怎么淹死的?她们啊,毛孩看着李玉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反过来问她,你会游泳么?李玉娥骄傲地说,我会,我八岁就会了,我们家门口的河比这条大多了。毛孩说,哦,我们镇没哪个女人敢下水。不过,毛孩像在警告她说,别看这水好像不深,从岸上就能看清底下的水草,但流得急,里面有很多礁石,夹杂各种漩涡,水性再好的人都没把握游过去。 李玉娥说,小朋友,你知道的还蛮多的。毛孩纠正她,不要叫我小朋友,我不是小朋友,我今年已经十二岁了。李玉娥说,十二岁就是小朋友。毛孩生气地说,十二岁怎么还能叫小朋友?我们“六一儿童节”已经不放假了。李玉娥说,那就是大朋友了。李玉娥虽然喊他大朋友,但听得出来,她其实还是把他当小孩,毛孩只能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称呼。他问李玉娥,你刚刚为什么那样洗衣服?李玉娥一听笑了起来,我没在洗衣服。这个回答让毛孩摸不着头脑,那你在干吗?李玉娥说,我跟你说,你别告诉别人,我在教它们游泳呢。教衣服游泳?听完这个,毛孩大笑起来,笑死个人呢,衣服会游泳么?听见毛孩笑得那么大声,李玉娥赶紧止住他,让你别告诉别人,你却笑得那么大声,等下别人都听到了。毛孩指着边上的傻子说,就算我不说,他也听到了。李玉娥说,他是个傻子,知道什么。毛孩说,我看你也是个傻子。李玉娥说,你说我是傻子,我就是傻子吧。毛孩说,我看你比你男人还傻。李玉娥自顾自念叨了一句,小毛孩子,知道什么。毛孩知道自己把自己的话掐断了,回过头很不甘心地问,衣服真的会游泳么,怎么才能教会它?李玉娥说,当然会,天上不是鸟在飞,是翅膀在飞,是翅膀飞起来了,才把鸟带上天的;鸭子不会游水,会游水的是鸭毛,是鸭毛把鸭子载起了;人也一样,衣服要是会游泳了,人自然就会浮起来。毛孩说,不对,我们下河洗澡的时候,都是把衣服脱光的。李玉娥说,你们不一样,你们从小在水里长大,站在水里不动,也不会沉下去。毛孩觉得这个从贵州来的女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却又不知如何反驳,从往日的经验看,他每次扎猛子,到水底最深的时候,身体会不由自主往上浮。见毛孩听不懂,李玉娥继续说道,那些人之所以被淹死,就是因为没教会衣服游泳,要是她们的衣服会游泳,绝不会让她们沉下去。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认真在洗衣服了,她搓衣服和使用棒槌在石头上敲打衣服的动作跟镇上其他人没什么区别,难道她刚才真的在教衣服游泳? 从河边回来,毛孩一进门就跟母亲说,妈,原来我们家的鸭子根本不会游泳。毛孩妈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儿子重复三遍,她吓得将手搭在了儿子的额头上,你怕不是生病发烧了吧,说什么胡话。毛孩推开母亲的手说,它们真的不会游泳。毛孩妈说,鸭子生来就在水中,怎么可能不会游泳。毛孩说,会游泳的不是鸭子,是鸭毛。当妈的更加糊涂了,怎么回事,儿子,你要是发烧了,就去俊林那里打一针退烧针。这时,毛孩才跟母亲讲了李玉娥同他说的话以及鸭子的事。上午,等李玉娥洗完衣服走了,毛孩抓了一只鸭子,将它的毛拔光了扔到河里,事情果如李玉娥所说,那只鸭子在水里挣扎了没几下就被河水淹没,冲到不知哪里去了。母亲听了毛孩的话,心疼得跳起脚来,这个挨千刀的,你把鸭毛拔光了,它能不被水冲走么,疯婆子的话都信,你怕是疯了啊!毛孩说,不单鸭子,鱼也不会游泳,会游泳的是鱼鳞,妈,你要是不信就去试试,把鱼鳞刮了,它一会儿就沉到塘底淹死了。毛孩妈说,看来你真的病了,不是一般的病,天黑带你到满奶奶家去一趟。听说要带他去对门满奶奶家,毛孩急了,我才不去呢,满奶奶除了舀一碗水,让人喝香火灰,别的什么都不会。说完,毛孩将自己关在屋里,房门都不给***开,饭也懒得出来吃。 毛孩妈打算找李玉娥问问,她想知道这个疯婆子到底跟儿子说了什么,搞得儿子如此疯癫,她已经没有男人了,再失去这个儿子,以后还怎么活? 吃完中饭,毛孩妈顶着太阳来到马家院子前,她发现,马家院门居然是关着的。大中午的,把院门关起来干吗?她站在墙角听了听,里面有狗的声音,也有鸡的声音,就是没有人的声音。这家人去哪了,就算出门,也不可能连个看门的人都不留啊。这时候,毛孩妈突然听到一阵难以描述的古怪声响,有些痛苦,又有些痛快,尽管声音古怪,但她还是可以确定,那是李玉娥发出来的,就在她准备喊出李玉娥名字的时候,那个声音调子猛地变了,甚至哈哈大笑起来。如此剧烈的变化,加上那扇紧闭的院门,毛孩妈惊恐莫名,原本燥热的她冷汗直流。她定了定神,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在想,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啊。 毛孩妈一直想找李玉娥问问清楚,等了四五天都没找到机会,因为李玉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没踏出院门一步,后来,毛孩妈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2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