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渡(1967- ),诗人、诗歌批评家,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诗集《雪景中的柏拉图》《草之家》《连心锁》《鸟语林》《天使之箭》《西渡诗选》,诗论集《守望与倾听》《灵魂的未来》《壮烈风景》《读诗记》等。曾获刘丽安诗歌奖、《十月》文学奖散文奖、东荡子诗歌奖批评奖、扬子江诗学奖、昌耀诗歌奖、草堂诗歌奖等。
和臧棣《百望山雪意简史》 山头戴上雪帽 就有了神气,就像再小的 家宅必有一间书房 否则家神也不屑
它的邀请其实先于立冬发出 但来不及迁徙的候鸟 不在乎你午后的应答 而冰冻的秋树说,它很在乎
满山明艳貌似新娘 封装在时间蜜蜡里 更高一些,雪还原群山的苍莽 而衰年的心事也莽苍了
山径覆雪,引你入山神 越来越凛冽的曲颈瓶 它的外面,北方蜂群还在围猎 一只深夜出走的北极熊
圣母院前,白色的柱子像瘦高的 诗人,说着凝练而含义难明的法语 重要的是,雪降之后连噪雀也安静了 这意味着:诗不必登顶,已接近幸福
初 始 的 光 瓦脊上,一团一团 白色的狮子,蹲卧 舔,湖上的光
飞机拉升天空 天空复以浑然 白色的狮子回到天堂
向着亘古的江山 记忆有一个深心 晨光更新世界
石头高原从天空 走下,迎面大海 初始的光是一切光
算 法 起先是加法,抽条,发叶,开花 拼命向天空生长 在地下,根系的加法 是拼命向泥土攫取 一场雪要计算两次 冬天一次,到春天还要再计算一次 一场雨仿佛千万只手撩拨 千万的枝条、花叶和躯干 阳光是来自天上的枝条 把加法一直延伸到树冠
减法时代来临,分水岭上 他感到凉风起自遥远的天边 首先减掉叶子,那表面的荣华 其次减掉果实 那尚未显露的未来 然后继续从内部减掉 一切多余的想法 接下来需要斧子和锯子的加入 一场露天的外科手术之后 他变得更高,更挺拔
现在他准备好了 倾听风声,承受一场来自 天堂的反思之雪,深夜里 井的模糊的低诉 他几乎只和自己说话 却感到和大地建立了 更广阔的联系 头顶横亘的银河,一天天 拓展他的宇宙 他感到已不再需要语言 甚至也不再需要进食 他把最后的嘴巴也减掉
三 个 骑 手 三个骑手在红灯前停下来 他们的头盔亲密地靠在一起 双手戴着厚厚的手套 不停地做着手势,为了在闹哄哄的路口 听见彼此的谈话。绿灯亮起 他们发动胯下的摩托车 彼此平行地向前驰去,车尾冒出阵阵黑烟 在下一个路口,其中的一个转向右边 另外两个继续向前 再过一个路口,剩下的两个也挥手告别 这多像我和我少年的同伴,曾经多么亲密地 肩并肩走在一起,心怀热烈的友情 认为生活理当永远如此,从不怀疑 可是啊,岁月流逝,如今只剩我一个 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个路口把他们失去
霜 降 秋虫的鸣叫已撤出战场,腹诽者的 议论转入地下。化整为零,化虫为卵 它们相信时间和自己的耐心 相信明亮的风景和大地的愿望 不服输的二月蓝倒长回诸葛菜 夜晚来临,没有雨,独居者的耳蜗内 却不断传来沙沙的雨声,像是对 寒冬提前的致意,换一个方向 却什么也没有听到,朝向南方的树木 似乎还不打算加入这一场死亡的合唱
冬天像一个高明的棋手,同样相信 自己的实力,广大的平原上,它的布局 正在展开,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推进 但它并不打算滥用自己的优势 时势总是站在强者一边,有时它 甚至主动退避,“给平原上的庄稼 最后一线南方的阳光”,给孤独者 留出写信的时间——而它的最后一击 比闪电更快,比覆巢更彻底 从恋人的胸腔直取火热的心
把太阳的锅砸毁在冰冷的采石场
在 钟 表 店 无数不同的时间 伸出手臂 时针、分针和秒针 像林荫幽径引你 走向林中的歧途 不同于树林和 湖上的情形 这里的表面没有 一个幽暗的深处 表盘上的每一个刻度 微小的、扭动的吸盘 它们的中心有一个 章鱼的滴答的心脏 外面有一个海 不够手足的瓜分 爱是易碎的 无数瓜分的时刻 没有一个属于你 灵魂和身体并不匹配 每一个钟表都是 一个自封的帝国 操着变乱年代的语言 有无数的时间等待被纠正 但首先被纠正的是你 坐蛸、石居、石吸 和望潮:暮色里的坟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