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布察克镇,位于内蒙古乌审旗的一个小镇。 我承认对于达布察克镇的熟悉不如天空的飞鸟,它们阅历的春秋远比一个青年人的记忆要深沉,要细腻。 这里的每一件事物都带着无限美好的开端,像光阴中一列列车驶出站台,看尽沿途风景,终点依旧是那片让人落泪,满是春光的草原。而我在一次次远行回来后,这个与我血脉相融的地方,已经被视作生命历程中重要的生命源泉。 我们早晨生起的篝火还在燃烧,暮色温暖如梦,梦摄取着命运中神灵馈赠的色彩斑斓的礼物。 二十多年间,我仿佛只在达布察克镇度过完整的一天:清晨走出毡房,夜晚顶着星辰回家。 敖包相会 童年时,巴尔大叔经常带我去毛乌素草原的深处交换牛羊,那里有热情羞涩的牧民。他们不善言辞,脸上总是挂满朴素的笑容,每次走进奶香四溢的毡房,都有一种悠闲清净的心境。 每座牧场相邻或者山坡凸起的地方,都有石头垒成的石堆,远远望去,呈圆锥形耸立在天地间,仿佛云彩都矮了半截儿。向上望去,几块彩虹色的云朵正在午后擦拭着石堆顶端屹立的苏力德。 巴尔大叔指着草地青色绵延的山坡,告诉我:这是寓意高山的“敖包”。 它们立于低矮平缓的草原,迎着清晨缨红色的朝霞与余晖浩荡的落日,一年之间,恍然轮回。春风吹绿草原,它们俯视在大地上吃草的羊;夏日酷暑,它们像带着某种神意,人们相信,当草原需要雨水时,对着敖包虔诚地祈求,甘露就会淋浴着偌大的草原;秋天的云朵瘦了,牛羊肥了,而敖包四周被红柳树枝、彩色哈达所缠绕,它也随着草原上的人们感受牛羊出栏的喜悦。达布察克镇的冬季最漫长,一场大雪,让草原上所有的标识都变得渺小,周围的枯树一模一样,山头别无二般,很多人因此迷路,而唯一辨别方向的标志便是雪地中闪着银光的敖包。它并未替人真正指示方向,但有敖包的附近必定生活着牧民,把迷途者邀请进门,相互问清缘由,再劝几碗马奶酒,迷途者浑身暖和,在朦胧的酒意中返程,走向心中所想的地方。 我曾问过巴尔大叔敖包的历史,他具体也说不清楚,这种守护草原吉祥的敖包是缘于一种祭祀还是某种未知的标记。 但他肯定地说:“敖包住着我们敬仰的神灵与先祖。” 在人们心中,只有神灵与先祖才居住在高山之巅,那里靠近腾格里,有一条通灵的路途直达天空,可以见到草原所有的神。 2003年夏天,我和祖父去参加十三敖包祭祀。 前一晚,祖父与巴尔大叔坐在篝火旁,两个人喝着父亲从榆林捎回来的玉米土烧酒,双脸通红,酒精麻醉着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血脉膨胀的巴尔大叔脱去长袍,露出两只强壮的胳膊。他一边吃着牛羊肉,一边喝一大口酒,那样的神气,时而站起身子摇晃着哼着悠扬的长调,时而躺在草地以地为床以天为被,那漫天的繁星是伴舞的灯光。 十三敖包祭,草原上没有人比他更上心,前段时间他扔下牧场的牛羊,骑着一辆嘉陵摩托车穿梭在草场,联络话事人,商议祭祀议程,邀请喇嘛诵读经文……他趁着破晓的光就走了,暮色中返回草场,经常停留在我家。 他和祖父像一对相差三十多年的忘年交,丝毫不觉得我们是迁居至此的汉族人,凡是他拿不准的涉及祭祀的事项,都借着酒劲给祖父诉说。祖父吃着烟,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头戴毡帽,满脸胡碴的中年汉子,等他激动地说完这些。祖父递给他一根烟,划亮火柴,夜色已经摸到了篝火旁。 我们吃着祖母蒸的羊肉大馅包子,沙葱与山西老陈醋的蘸料,香味四溢。巴尔大叔在篝火边盘坐,他嘴里的包子还未下咽,嘴巴嚅动着,喉结不停地上下鼓动,就给我讲起十三敖包的来历。他说是从成吉思汗时代起商议军国大事前,垒一座敖包祭天,而一代天骄的大汗在鄂托克旗与乌审旗一带集会十三次,从此,十三敖包流传下来。当然,山羊爷爷小时候说过,十三敖包是十三祖先,或者十三天神。他们虽然说法不一,可都说得真诚,说出的每个词语像一块金色的砖块落地,在牧场发出语言摩擦柔软草地的声音。 祭祀当天,正值农历七月。 我们转过草场,看到到场的人盛装出席,他们的马解去马鞍与缰绳,在草场摇着尾巴吃草,不时打着响鼻。敖包附近的人们肃穆地站成排,带着供品从达布察克镇的各个草场而来,有些人赶了一夜的路,到了营地才找个毡房换上新衣。大家顺时针绕着敖包转周,柏树枝发出青烟,这种煨桑的礼仪后,喇嘛开始诵经。有敲铃的喇嘛,铜铃声清脆地回荡在辽阔的草原,打鼓的声音显得浑厚,隔着人群都能感觉到羊皮鼓的躁动,鼓的前世是羊,它活在人们的另一种精神中,仿佛从未死去。 随后,在诵经声中,人们奔向敖包,为它添一块圣洁的石头,加一根纯净的树枝,把洁白的哈达献给敖包,把甘甜的奶汁洒向敖包。这一幕是震撼人心的,人群像海潮一样涌向敖包,我可以感觉到人们双膝跪地叩拜一次,敖包就高一次;他们的石头堆砌一块,敖包就越靠近天空。 草原上,人们围在一起吃着羊肉,马头琴声空灵悠远,风吹草低见牛羊,载歌载舞的人拉着手,跳着舞,即使你是陌生人,也不由得融入这个幸福美满的大家庭。 巴尔大叔与几个年轻人比起摔跤。他虽年近半百,可身法灵敏,几个灵活的脚法移动躲过了年轻人的猛扑,顺势一把抓住对方的腰带,腿使劲一蹬地,用肩膀把他一下子摔倒在地。他搓搓发红的手,走过去拉起倒在地上不服输的年轻人。 他拍拍年轻人的肩膀,“小伙子,好样的。”那个年轻人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巴尔大叔端来两碗酒,俩人碰碗,嘴角流露出爽朗的笑声,几滴溢出碗边的酒落在草里,那几株草在这个夏天一定比别的草生长得旺盛。 祖父摸摸我的头,给我说,其实巴尔大叔在教年轻人成长,刚刚摔跤前,那个年轻人看巴尔大叔老了,想着一下摔倒对方,可是他一旦轻敌,要知道摔跤半辈子的巴尔,他的摔跤经验像鹰瞅准兔子一样,一扑一个准。 我问祖父,刚才年轻人输了。 祖父摇头示意,他也赢了,俩人喝酒畅怀,已经完成了摔跤的传承。你要相信,用不了几年,这个羞涩的年轻人一定是草原上优秀的摔跤手。 比起象征勇敢与英雄的摔跤,身材瘦小的我偏向于赛马和射箭。我的赛马技巧也是巴尔大叔教授的,这匹小红马伴随着我一点点长大,从之前上马前靠着石头或者木凳,到现在轻盈地翻身上马。我骑着心爱的小红马,在祖父和巴尔大叔的注视下跑进了前十,这对于一个不是马背上长大的孩子来说,算是不错的成绩。巴尔大叔拉着我的手,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们:这是我见过的最勇敢坚毅的汉族孩子。 巴尔大叔直率的夸赞让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脚踩在地上,不一会儿就有一块黑褐色的泥土裸露在脚下。至于射箭,山羊爷爷教过我们每个孩子,他也教会了巴尔大叔,可惜,山羊爷爷去见长生天了。 这些年,牧民们响应政府绿色发展的政策,迁居城镇,或定居县城,他们搬走了草原上的毡房,把牛羊藏在天空,许多人一年也回不去牧场一次。草场治理成果日渐显著,沙地退了,草多了,去往牧区最多的人,是到草原旅游的外地游客。 从草场的入口,可以见到各式各样的汽车轧着草地驶进草原深处,车上放着民谣,他们一波波地来,天明以后一波波离开。 我和巴尔大叔坐在草地上,天空下敬畏的敖包和新式的毡房多了许多。那么多的人匆匆而来,然后又悄然离去,他们或许只看到敖包相会的旅途愉快,而无法体悟到草原上的人血脉里与自然的精神亲近属性。 草原除了敖包相会,还有无数的神生活在任何地方,它们给人太阳一样温暖的幸福。 查干苏力德 乌审旗的萨拉乌苏河畔,宁静的草原上,太阳正在缓缓沉入草地,毡房在落日余晖中披着一层薄薄的霞光,宛如一颗颗长在地平线的白色大蘑菇。 傍晚,风吹来雪山的冷空气,虽是阳春时节,萨拉乌苏河流解冻,叮咚叮咚的流水声充盈着两岸的欢笑声,孩子们在毡房间捉迷藏,几个淘气的孩子躲进摆着祭祀品的木桌下,巴尔大叔双手提着两个小的,一脚把大点的孩子从里面勾出来赶出毡房。 他大喊:“谁家的崽子,赶紧看好,打翻祭品,我们尊贵的神会生气的!”他的语气很硬朗,但黑红色的脸上察觉不到一丝厌烦的神情。 巴尔大叔把孩子轻放在草地,顺势朝着屁股象征性地踢一下,让他们去别处玩。 他拍拍手里的灰尘,站在被柴火映红的蓝色天空下,抬起右手扶正头顶的栖鹰冠。这顶圆圆的风雪帽后面有一撮红色的狐狸毛穗,像奔跑的小狐狸在深草中晃动尾巴。 这一刻的巴尔是幸福的。他双手叉腰勒紧转身走进毡房,和几位长者坐在篝火旁,商议着明天查干苏力德祭祀仪式的流程细节,语言间早已褪去青涩,俨然成为一位稳重的话事者。 那一年,我九岁。第一次跟随巴尔大叔参加查干苏力德祭祀。 巴尔大叔是乌审部落查干苏力德祭祀的传承人,他的家族守护这片草原数百年,到他这一辈已经三十多代人。千百年来,乌审旗作为鄂尔多斯草原自然地理过渡的缓冲地带,这里生活着世代相传的蒙古族人,也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迁徙移民的汉族人。 我跟随巴尔大叔骑马走出达布察克镇,他用马鞭指着河流两岸定居的牧民村庄。一眼望去,这些人家都在院落或者空旷的广场修建查干苏力德,两根类似三叉戟的顶端闪烁着雪山一样纯白的光,中间用五色彩旗缠绕。 巴尔大叔拉紧缰绳,两匹马并排行走。他说,查干苏力德祭台叫作“神台”,旗帜是“风旗”,他还让我记住,“苏力德”的寓意是“精神之旗”。查干苏力德,不仅有寄托着对先祖的思念,更有驱邪避魔,保佑家中平安、六畜兴旺的作用。 有一年冬牧场,他家在一场暴雪中损失惨重,他魁梧的身躯行进在雪地,渺小如同黑色的斑点移动。面对被冰雪掩埋的牛羊,他哭了,这些牛羊是一家人的生活来源。他脱掉皮手套,把冻死的羊一只只从雪中掏出,羊僵硬的四肢蜷缩在一起,有些母羊护着小羊羔,有些羊眼睛冻得破裂,有些保持着低头吃草的姿态……整整三十二只羊,一夜之间,从牧场活蹦乱跳的精灵化为干瘪的躯干。一些牛棚的牛,因为皮厚,反而没事地打着响鼻。 他清理完牧场,在羊群的中心看到一只怀孕的母羊,它的肚子圆鼓鼓地垂在雪里,眼角布满冰凌碴子,水灵地闪光,鼻孔还有轻微的热气。他将这只羊带到毡房,不久之后诞生出一只健康的羊羔,咩咩地叫着,打破天地间稠密的寂静。不远处的查干苏力德彩旗飘扬在风雪中,阳光将大地滋润温暖。这只羊为他们家带来好运,第二年又增添了几百只羊羔,这是上天的恩赐,是查干苏力德庇护的福音。 现在,他的脸上布满胡碴,风雪帽藏不住的几根白发顺着帽檐探出来。他已经五十八岁,在草原度过青年和壮年,即将走进一个人的暮年。 “我要接替其他长者祭祀苏力德的职责。”他在去往草原的路上向我宣布。 第二天,天空在远山露出鱼肚白,浓郁的马奶酒和牛羊肉的香气弥漫在营地。人们在一条河流中洗脸,在一条河流中饮马,水哺育生命,却又给生命以无形的厚重。 人群不断聚集,天空盘旋着展翅的雄鹰,马匹在草原上静静地啃食青草,脱去马鞍,鬃毛在自由地呼吸,皮肤渗出独特的味道。巴尔大叔在泥土筑成的祭台点燃柴火,火焰中的人们通红的脸上带着喜悦,眼神虔诚,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巴尔用红绸擦拭苏力德,重新挂上五彩旗,添加一绺绺马鬃。他的动作庄重得让人无法大口呼吸,祭桌摆着羊头、祭酒、阿尔查等祭品,人们吹响号角,磕头,焚香,长者带领众人浑厚地吟唱祭词,祈祷水草茂盛,牛羊肥美,吉祥如意。 这种信仰流淌在人们的血液,当隆重的祭祀开始,仿佛重新赋予所有人年轻的澎湃的力量。因为祭祀,很多旧友重逢,载歌载舞,把酒言欢,享受一年难得相聚的时光。 隆重的祭祀仪式结束,我们坐在篝火旁,巴尔大叔不着急回家,他帮别人打包好毡房等物品,目送他们陆续离开营地。那些人走向草原深处,卸去马鞍,转入牧场,继续踏上漫长的游牧生活。 巴尔大叔走过来,他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你知道吗?哪里有查干苏力德,哪里就是家。”他的祖父教会他,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把查干苏力德屹立于斡难河畔的金帐外,作为蒙古帝国的象征。也许从很早以前,查干苏力德就在历史长河中承载着蒙古族繁荣发展的印记。他曾跟随祖父见过最尊贵的查干苏力德,那是在毛乌素沙漠的边缘,一根彩色旗杆和天空一般高,三叉戟上镶着金边,稍下端一圈的马鬃为白驹马鬃,经幡飘荡在空中,十分雄伟壮观。 那天,我们待在营地看着落日像一枚燃烧的火球浸入萨拉乌苏河,远处牛羊被赶回栏杆,我们才启程返回镇子。 我只有在梦中回到河水清甜的萨拉乌苏。 我确信,河畔的草除了根,新长的草不会认识我,我养的牛羊被贩卖到城里,它们走向餐桌结束一生;山坡上遗弃的石屋,偷走了我藏下的童年,被时间回忆的岁月恰似麦芒般刺疼肌肤;那些值得敬畏的神灵隐蔽在大地,你只有站在最高处,才能找到灵魂的栖息地,或许,那些草原的光从未远离,以另一种方式存在:我在查干苏力德的顶端,看到过最亮的光芒。 往后,我再也没有机会跟随巴尔大叔参加查干苏力德祭祀。 我每次回镇子,都看到巴尔大叔一点点老去,风雪帽换成鸭舌帽,头发掉光了,烟灰白的胡子懒得打理,杂乱不堪……他安然定居镇子二十多年了,失去驭马驰骋草原的风采。 他总是见我进门,就要笑着拿出之前举办祭祀的相册,他按照年份排列出厚厚的影集,他讲述得很清晰,每一个祭祀的动作像幻灯片一样播放在我的脑海。这二十多年间,他感叹自己从每日一祭、每月一祭到每年八祭,再到如今的一年一祭。 他很惭愧,说起时间仿佛改变很多事,但是查干苏力德在他心中屹立不倒。 这段时间,草原正举办一年之中查干苏力德最盛大的祭祀。草原的每个角落都在举办祭祀活动,白天,人们共同祭祀精神的象征,并且有网络直播,晚上,天南海北的客人相聚在篝火旁跳舞唱歌,喝酒吃肉,在草原民宿毡房里度过布满星辰的夜晚。 我想和巴尔大叔一起去参加查干苏力德祭祀,他良久不语,告诉我就在他家参加祭祀吧。他指着向东的牧场边,那块有干净祭台的院子,是他儿子今年新建的楼房。 他把尊贵的查干苏力德请到家里,陪伴着自己剩余的生命时光。 他坚信,神圣的查干苏力德会为子孙,为所有人带来好运。 赛马之恋 在达布察克镇漫长的生活中,我们家养过一匹浑身黝黑、四肢矫健的马匹。 那是一个下雪的冬天,祖父把一匹瘦弱、走路只顾低头的小马驹带回牧场。它的毛发上有一层结痂的冰碴,雪冻在鬃毛里,铁刷也无法理顺它杂乱不堪的毛发,后腿露出一块灰白色的肉皮,那里没有一根毛发。这与它浑身黑色的外形显得格格不入,我对此十分嫌弃,比起我的小红马,怎么看也不顺眼,它的黑眼睛在吃草时警惕周围,仿佛充满对陌生的恐惧和胆怯。 我趴在马厩的木桩上,马厩里一共有三匹马。 最里面的那匹健壮的黄骠马是祖父的坐骑。它有乌审马纯正的血统,走在路上,蹄子有力,踩出的马蹄印清晰地印在大地,雨水都冲刷不了,只有饱食雨水养分的青草才能遮盖住马蹄印。我的小红马,是山羊爷爷替我选好的,剪鬃以后一直陪伴着我,我们的感情不亚于亲兄弟。 祖父把拌着玉米粒的草料填满马槽,三匹马厚厚的唇齿间有白嫩的牙齿嚼着苜蓿。祖父告诉我这匹黑马的来历,原来是隔壁牧场有家牧民要搬去镇子居住,处理掉所有的牛羊牲畜后,就在全家人准备乘车离开的间隙,这匹小马驹蹦蹦跶跶从河谷里走来,径直走向空无一马的围栏。主人告诉祖父,最近两天全家人忙碌着在自家牧场寻找走散的牛羊,羊少了几只,马倒是齐全了,但这匹小马驹确实忘记是哪只母马下的崽子。何况那些马都卖掉了,正好遇到祖父,就直接让祖父牵走了。 草场放牧中,谁家丢失牲畜很正常,尤其不会担心有饿死的情况。虽然这里的草地在冬天盖着一层积雪,马总能找到雪地里的枯草,它们熟悉大地的味道,掌握哪块雪地下有发芽的嫩草,或者未被风折断的干草。据我所知,在达布察克镇,还未有过在野外被活活饿死的牲畜。 自从小黑马来到我家,我便不情愿地把它和小红马一同放养。千古悠远的游牧历史中,马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现在,马的作用悄然发生着转变,不再是战争进程的推进工具,而越来越多的马仅仅作为交通工具出现,马背上曾经创造下的辉煌被人们渐渐遗忘。 每年赛马节,我都跟着牧仁前去。他是山羊爷爷介绍的,算我半个马术师傅,满脸黑胡,后脑勺留着一根粗粗的辫子。他教会我了解一匹马的秉性:马在吃草的时刻是安静的,不会发出多余的嘶鸣,它们摆着马尾,抖动着捋顺的鬃毛,闲适的模样像一匹匹画中的马。赛马时,需要马保持好胜心,它们一旦冲出起跑线,就要冲着目标奔跑,骑手要与马合二为一,才能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 牧仁作为两届赛马冠军得主,他有资格与任何人讨论一匹赛马。我见过他平时的训练场景,一人一马,不需要马鞍,不需要缰绳,马在起步奔跑中降速,他左手抓住马鬃翻身跨上马背,嘴里响着口哨,哨声越急,马的速度越快,像一道闪电劈过山岗,跑进辽阔的草场。 这天傍晚,牧仁骑着摩托车走进我家。他叮当把麻袋放下,袋子里发出铁器碰撞的声音。他和祖父坐在火堆边,神色忧郁,担忧着今年赛马节可能是最后一次自由的活动。他刚刚得到消息,明年的赛马节由一家南方旅游企业赞助举办,但赛马的规矩更多了,许多马术表演动作也很陌生。即使他作为经验丰富的骑手,看完视频里播放的赛马视频与规则讲解,也心里犯嘀咕。 那晚,他坐在火堆边喝了好多酒。他在我家抱着我,嘴里不断有浓郁的酒气溢出,冲着我喊着:“孩子,这是你最后一次无拘无束地赛马了。” 他说,真的担心有一天,草原上的马群消失。我知道,风沙侵袭的草场能够愈合,但马丢失原有的天性,被一点点驯服成专业的赛马,吃草和喝水都要剥夺自由,这是时间无法和解的。 他说着说着竟然掩面而泣,泪流满面,一个人脱去羊皮袄躺在椅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牧仁来到马厩。他摸着已经上膘的小黑马,惊喜地抱起我说,这是一匹纯正的乌审马。你看它的蹄子像瓷碗一般大,这样的马不会陷进沙地和雪地,跑起来的速度与耐力非一般的马可比,你会看到它跑起来的样子像踩着云彩在移动。他蹲下来,抓住小黑马的后腿仔细摸了摸,肯定地说一匹赛马的好苗子。 临走之时,他告诉祖父,冬天养马既要保持体型,更要锻炼着“遛马”。这是一种骑手间口耳相传的方式,在严冬腊月的马厩泼水成冰,让马在冰面上打转,摔倒了不用怕,它们和蒙古人有相同的勇敢,永远挑战困境。马背上流下的汗水滴在冰面,鼻孔冒着粗气,马一次次摔倒,然后挣扎着站起。春天后吃一段时间的青草,你家的马就是草原上最强壮的马。 那年的那达慕热闹非凡,我本来要参加赛马节,可我因为高烧感冒身体虚弱而无法亲自参加赛马。祖父骑着小黑马,我的小红马驮着我赶去参加赛马。牧仁高兴地和祖父拥抱,并热情地向我介绍,他邀请到一位马术精湛的蒙古族小伙儿替我赛马。我看到那位蒙古族小伙穿着深蓝色衣服,金黄色的盘扣闪耀着光芒从脖子到腰间。小黑马挂着铜色的一串铃铛,马头上的大红袖是祖母用珍贵的红绸子扎的,它静静地站在队伍中央,四蹄刨着泥土,号令枪一响,马队恍如移动的鲜活的浪潮席卷草原。山岗的人群在欢呼,在呐喊,骑手们施展马背绝技,等到跑完赛程,为马背的汉子与马匹献上洁白的哈达,表示敬意。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赛马节,我置身于放歌跳舞的人群海洋里,马在那一刻给予人激动,令人热血沸腾。我抚摸着小黑马,它轻摇尾巴,虽未言语,却通人性。夕阳下,两匹马在山坡吃草,落日余晖拉长马的影子,它们像祖先那样从草原的深处而来,而后走向暮色深沉。近处的露天灶台煮着清香的羊肉,我跟随牧仁钻进毡房,他把妻子给我准备的一条银项圈戴在我的脖子上,叮嘱我去了榆林认真读书,说我是草原上的孩子,望见的天空要比城里的孩子宽广辽阔。 我返回达布察克镇的几年间,草场被围栏分割,一些羊毛或者野兔的尸体挂在铁丝网晃荡着。在草原上,马也被圈养,牛羊散落的牧场空旷得一只鸟飞过都如此清晰,一圈溜达下来,见到的人多数不相识,听到的语言也是各种各样,多数牧民收起行囊移居城镇,他们融入定居的生活,沿水草迁徙的日子一去不返。 牧仁转行做起赛马公司的专职养马人。他一个人照看着十多匹马,他对这些马并非全部熟悉,当地马容易辨认相熟,而从新疆甚至遥远的乌兹别克斯坦引进的马,反而不易饲养。他给所有的马编号,一本厚厚的绿皮笔记本,密密麻麻记载着每匹马的秉性与饮食特点。 我问他:这份工作工资比进城打工要低很多,你习惯吗? 他说:我在马背上出生,离不开草原,更离不开马啊! 他翻开桌子上的赛马相册,一张张他赛马的模样恍如昨日。 他告诉我,如果将来老了,我就告诉我的孙子,一个蒙古人跨上马背的那一刻,他就是英雄,而马就是亲如兄弟的安达。 草地物语 达布察克镇的草地上,生长着几百种植物,它们供养着无数的牛羊与牧民。有些草人是无法辨别的,也无法准确地叫出某种草的名字,它们躺在地面,与其他青色的草相连,看不出任何明显的区别。 草有百种,人只有一双眼睛。无论如何不会数清楚天上的繁星,不会确认每一株植物的准确性。人无法辨别的,牲畜是可以辨别的,马不吃“醉马草”,羔羊很少吃带着露水的湿草,这些习性像约定俗成的规则,早已在草原流传至今。 距牧场三里远处有片柳树林,那里流淌着裙带般的溪流,流水蜿蜒着探向萨拉乌苏河畔,汇成乌审旗的母亲河。我曾与山羊爷爷,每年夏天去柳树林,他截取一节笔直圆润的柳枝做哨子。除了吹奏悠扬的蒙古长调,他用柳哨吹奏的民歌也十分好听。 一路上,他给我介绍着沙蒿,别看它干巴巴地生长在沙土中,它有发达的根系像吸管扎进沙子里,沙土层下方潮湿的水汽,以及根须触摸到地下的暗流,足以让它们承担着护卫草原的重任。我一脸不屑,反问山羊爷爷,你看这周围不都是沙地吗?应该是这条溪流守护了草原,而不是沙蒿。 他转头郑重地说:孩子,你知道为啥这里都是沙地,而不是荒漠吗?草木的自然作用在于调节一方的气候,避免沙地演变成细密的黄沙,如果沙漠化来临,别说溪流,就是一条横跨草原的大河也要被吞噬。但是草原的植物有不屈精神,它们探索地下之水,以各自的生长守护草原的美丽。 他下马,把一双被风霜吹打的粗手伸进草地里,挖出粘连在一起的湿漉漉的沙土,你看,这就是沙蒿要寻找的水源。我看着滴水的沙土,确实比沙漠流动的沙子更有生命气息。我的鼻子凑上去,闻到了水的甘甜味。 山羊爷爷顺手给我指着小路两旁的几棵沙棘树,它们属于落叶灌木或小乔木,适应性强,喜光耐旱,一人高,粗壮棘刺长满主干周遭,每年秋天结满橘黄色的果实,可以入药,有提神醒脑,促进消化的效果。他去到牧场给牛羊治病,遇到胃胀、厌食的牛羊,会叮嘱主人家把沙棘果放进草料中,这样牛羊吃一段时间,自然痊愈。牛羊一落地就接触到草,生病嘛自然需要大地的草去治愈。 我们再往前遇到鼠李、柠条等植物,鼠李生性慵懒,生长缓慢,要是仔细观察,在一些偏僻的地方还能看到它们的影子,听说,几十年前,它们可以长到藏下一匹马那么大。 草原植物录中,要数两种植物最神奇,它们贯穿着我的童年:乌拉草、红柳。 祖母每年冬天生火做饭,要用乌拉草引火,一点就燃,像北方村庄小麦夏收后的麦草,是厨房的必需品。我小时候顽皮,收集火柴盒成为小伙伴们攀比的活动,而最快集中的方法,是等待家里用完火柴让祖母把盒子给我,她在床头下面的褥子里整齐地压着各种图案的火柴盒。为尽快集齐《西游记》火柴盒,我把一盒新火柴强行塞进另外两盒,祖母也并不责怪,她会把火柴重新整理到一个绿色的铁皮铅笔盒,这样腾出来的火柴盒都归我。有时偷拿家里的火柴盒去草场玩耍,跟大家炫耀着战利品,有好奇的伙伴会划亮火柴,一不注意扔进草地,这些零星的火对草丝毫没有损坏。但有一次,我将燃烧的火柴扔到乌拉草堆,顿时火光骤起,火势蔓延到牧场边缘。我害怕引起火灾,所幸当乌拉草燃烧完,草地涂上一层黑色的灰烬外,那些燃烧的地方,风一吹,空气中有淡淡的灰尘,草地又青色如初。 山羊爷爷教会我认识的第一种植物是红柳,在夏天,我们躺在河边的红柳树下,望着空中断裂的红柳枝,树皮红色中透着光,摸上去的感觉是木质特别细腻,和冬天涂抹在脸上的雪花膏感觉差不多。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半夜冒虚汗,浑身软绵无力。祖母抱着我在床上,她眼睛焦急地盯着那扇半掩的门。窗外,看到手电光照进来,知道祖父与山羊爷爷回来了。他们把马拴在马厩,山羊爷爷在马鞍上取下红柳枝,他进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声“邪了”。他把我放平在床上,叮嘱祖父把门打开,搬出一张桌子,桌上摆放着干肉、奶酪、点心等供品。我迷糊中听见他点燃黄纸,纸张燃烧的光与灯光不同,我扭头看到他用柳枝蘸着碗里的水洒向屋里的每个角落。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均匀,步幅不大不小,转完一圈后走到我身边,用柳枝轻轻抽打我。我能感觉到皮肤里轻微的疼痛,但更接近于酥酥的那种感觉。他嘴里嘀咕着听不懂的词语,等说道完毕把打完的柳枝扔出门外,然后用刀割了一段红柳枝系上红绳子挂在门梁。 当他做完这些,自顾地从炉子上倒上一碗热茶,一脸轻松地对着祖父说:那些可恶的鬼怪都走了,娃儿的身体很快恢复到和牛犊一样强壮。祖父递给他一根烟,他坐在凳子上抽着,两个老人平静地吸烟,不时搅动一下炉子的火,说着来年的一些盘算。 那晚以后,我的身体渐渐恢复。和我生病状况差不多的人,都会采用这种民间的治疗方法。在草原上,人们相信所有的事物,都是有灵气的。 春牧场转场前,我们要迁回南边的牧场,山羊爷爷托人给我送来一根用红柳木做的马鞭。这条鞭子的手柄是一截通红的柳木,握着的感觉坚硬得像梨木一样瓷实,鞭子尾部套着银白色的铁环,甩起来噌噌的响。我相信,红柳是辟邪的,像神明庇护着所有善良的人。我自练习骑马开始,随身带着这条马鞭。我的马儿十分听话,我很少用鞭子抽打它,如果想加速,双腿微微在马肚子一夹,它就扬蹄疾驰。马鞭很多时,是牧民身份的某种象征。 羊肉的吃法多为清炖或者烧烤,我从小最爱用红柳枝串上一块块鲜美的羊肉,架在火堆上烤着,肉吱吱冒油,柳枝周围被烟熏得黑乎乎的,或者被火点燃,肉香与柳枝的清香混合在一起,老远就闻到这诱人的香味。烧烤外,祖母也会把柳叶洗干净,铺在柳枝织就的衬笆,放上揉好的面团,出锅后的馒头也有一股柳树枝的清香。 前几年返回达布察克镇,我每次都要特意去一趟在萨拉乌苏河谷的红柳林。在树林里见到倒下的一棵红柳树,它的根部干瘪,树干扭曲地长在一起,树冠空洞,里面居住着甲虫与蚂蚁。静谧的风吹得树林沙沙沙地响,失去水分的树皮皱皱巴巴,如果仔细观察,岁月仿佛一位技术出众的雕刻大师,每一片树皮恍如某些记忆里原始的面容,记录着岁月的沧桑和时代涟漪。 我还在草原遇到最常见的沙地柏,和我在榆林见到的柏树有点相似。它在祭祀活动中作为“煨桑礼”的主要原料,当燃烧冒青烟的刹那,被赋予其植物本身以外的尊崇,它的意义远非普通的一株植物所能比拟,或许祝福与祈祷长久不衰的寓意符合它四季常青的秉性。 当我逐渐去认识草原上的藨草、侧柏、苍耳、叉分蓼、碧冬茄、冰草……这些植物正在梦中挨个回填我匮乏的童年。 我曾经尝试把一株沙地柏或者苍耳移植到家里,但都失败了。它们的故乡应该在那片雨雾迷蒙的萨拉乌苏河谷,在草香羊肥的草原,头顶住着一眼蓝色的天空。 这些年,一些消失的草原植物,和那些永远无法相见的人,一定出现在人生未知的旅途,并会向我们诉说无声的物语。
赵琳,1995年生于甘肃陇南,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有作品在《诗刊》《中国作家》《星星》《北京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