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听音乐或许是件一辈子就只遭遇一次的事情,比如听一位名家在某个特定的场合演奏,但是现在我们可以无限次地听一位名家演奏,我们的耳朵已经变得非常随意、变得漫不经心了。我们今天变得更民主,权力归于听众。 整个现代音乐聆听史就是一个权力被不断下放到听众手中的历史。于是听众的地位越来越高,一开始在现代音乐会里面受到限制,但是随着现代机器复制条件的成熟,唱片的流行,我们越来越有权力去处理我们的音乐,甚至可以去控制音乐,比如乐音的大小可以调节,甚至连快慢也可以调节,整个权力都在听众的手上。我喜欢什么时候听就什么时候听,我不再需要去音乐厅乖乖地坐着听,而且这个声音我还可以带着走,“随身听”。 当我们随意宰制音乐,当我们的耳朵获得了史无前例的权力与自主权的时候,我们对音乐也就有了一种比较无所谓的态度。以前听音乐是一种需要我们非常专注的事情,但是当音乐可以被带着走的时候,音乐不再是主角,它变成了类似于电影的配乐,成为一个背景。再后来,音乐变成了我们的手机铃声,一个完整的音乐被我们抽离出一段当作电话铃声。我们把音乐宰割成一个片断一个片断来听,变成一个电视的主题曲,变成一个广播节目的开场音乐,甚至变成我们商场的背景音乐,咖啡厅的背景音乐,连走进电梯都有音乐。 以前的人一辈子或许只有一次能听到正正经经在他面前演奏的音乐,而我们现在则是无处不在地被音乐包围着,被无数的声音包围着。我们似乎比以前民主多了,似乎非常自主。听众第一次能够取代演奏者、取代音乐家成为主角,这种主角不仅是指在家的自主,而且指现在的听众还真的是舞台上的主角。 比如有人用各种速度去扭曲原来音乐正常的速度,完全体现听众的权力,这就是DJ。DJ是什么?他不是一个传统的音乐家,而是一个听众。他不一定比我们更懂得做音乐,但是他相信自己比我们更懂得听的艺术。DJ之所以能成为现在音乐界里的重要人物,就是因为他能通过他的听的艺术来调节场上的情绪与气氛,他主要不是靠自己做的音乐,而主要靠现成的音乐进行组合。DJ就是我们现在听众权力无限扩大的一种象征,他把聆听变成一种可以登上大雅之堂的艺术,甚至可以出唱片,那些唱片只是他听的东西,而不是他创作的东西。吊诡的地方就在于,在听众的权力无限大的年代,听众的耳朵无限制的年代,我们却开始陷入一种困境:我们开始不太能听懂音乐了,或者从极端的角度来说,我们不再拥有耳朵的自主权了。我们现在被声音不断地包围着,我们逃不掉音乐。 以前的人是想听而听不到,我们是不想听而做不到。有谁试过从早到晚一整天没有听过音乐?不可能!你只要用手机你就听到了,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有人在强迫你听音乐。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耳朵又变得很没有权力,很不自主,我们受到了限制。我现在发现,在很多城市即便是坐出租车都要被迫听音乐,你完全不自由,被它宰制。在几乎所有的公共交通工具里面也在不断制造这些声音,包围我们,压迫我们。在这个时候,我们的耳朵就开始麻木了,就好像是一个味精吃得太多的人丧失了真正的味觉判断能力一样。我们今天已经变得不容易去听音乐了,尽管从早到晚我们都在听音乐,但是真正什么也不想、专心坐在那儿听一首曲子或一个人的作品的时间是非常少的,我们做不到,我们连这种专注都失去了。 今天听众的权力真的民主化了,但是同时又丧失了自我。我们又丧失了对耳朵的自主权,我们的耳朵被人重新打造成一个输入的器官,接受各种各样的暗示。我们的耳朵变成了一个任人宰割,而且是直接通向大脑宰割的通道,或许我们现在眼睛的判断力被训练得十分敏锐,或许仍然有理性,但耳朵恰恰是最脆弱、最敏感的器官,去接收各种各样的讯息、指令,让这些进入我们的潜意识。但我们无能为力,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去抗拒,如何去分辨。这就是现代听众的悲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