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打起精神去上工,求主保佑我不做偷懒虫。如果天没黑我已经死掉,求主保佑我的工作没有毛病。阿门。“ “强尼,你要再不起来,我就不给你一点东西吃!” 这种威胁对那个孩子已经不起作用了。他仍旧不听调动地睡在那儿,尽量地想多迷糊一会儿,就像梦想家追求好梦一样。他松松地握着拳头,像抽筋一样,有气无力对半空中里打了几下。这几下本来是想打他母亲的,可是她很熟练地避开了他的拳头,抓住他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他。 “别惹我!” 这一声才喊出来的时候,只不过像睡得昏沉沉的人咕噜了一声,接着就迅速地提高了调子,像伤心痛哭似地,变成了激烈的挑战声音,然后低沉下去,变成含糊的呜咽。这简直是野兽的嗥叫,就像一个受尽折磨的人,充满无限不平和痛苦发出的呼声一样。 可是,她一点也不理睬。她是个眼色凄惨,容貌憔悴的女人,这种事她已经习惯了,天天如此,她于是抓住他的被,想把它拉下来,可是那个孩子立刻收回拳头,拼命把被抓紧。他蜷成一团,缩在床脚,还躺在被窝里。她打算把被拖到地板上。那个孩子拉住不放,她于是使足劲一拉。因为她的身体比较重,孩子和被就抵不住了,因此,他就本能地随着被一起移动,免得给房间里的寒气冻着。 他给拖到了床边的时候,似乎一定要倒栽在地板上似的。可是他心里清醒过来了。他立刻把身子坐正,摇摇欲坠地摇晃了一会儿,然后一下子站到地板上。他母亲立刻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他。他又挥起了拳头,这一次劲更大,打得也比较准。同时他的眼睛也睁开了,她放松了他。他醒了。 “好吧,”他咕噜咕噜地说。 她立刻端着灯,匆匆地走出去,把他丢在黑房间里。 “他们会扣你工钱的。”她回过头,警告他。 他不在乎黑暗。他一穿好衣服,就走到厨房里。这个又瘦又轻的孩子,步伐很重。他那两条瘦腿好像重得不近情理,总是一步一拖。后来,他就拉过一张座垫破了的椅子,坐在桌子旁边。 “强尼!”他母亲猛然喝了一声。 他猛然站起来,一声不响地走到水槽那儿。那是一个油腻、肮脏的水槽。排水口冒出一股臭气,他一点也不在意。对他来说,水槽有臭味是很自然的,就像给洗碟子的水弄脏了的肥皂,很难产生泡沫一样自然。不过,他并没有竭力使肥皂产生泡沫。他借着龙头里流出的冷水哗啦哗啦地洗了几下,就完啦。他并没有刷牙。事实上,他从来就没有见过牙刷,同时,他也不知道世界上居然有很多每天要遭受刷牙那份罪的大傻瓜。 “你不用人叫,也该每天洗一次脸呀。”他母亲抱怨道。 她按着壶上的破盖子,倒了两杯咖啡。他一句话也没说,因为他们常为这件事吵起来,同时,他母亲在这种事情上又很固执。他每天都得洗“一次”脸,这是非做到不可的。他于是用一条又湿又脏又破的毛巾揩了揩脸,弄得脸上沾着一丝一丝的断纱。 “要是我们住得不这么远就好了,”她说,这时候,强尼才坐下来,“我也想尽力安排好。这个,你是知道的。可是省一块钱房租也不是小数,何况这儿的房子又宽敞一些呢。这个,你也是知道的。” 他几乎没有听见。这些话,他早就听她讲过很多次了。她的思想范围很窄,她每次老说他们受苦是因为他们住得离工厂太远的缘故。 “省一块钱就多一点吃的,”他简单明了地说,“我情愿多走点路,多弄点东西吃。” 他吃得很匆忙,只把面包嚼了几下,就用咖啡把没嚼碎的面包块冲了下去。所谓的咖啡只不过是一种挺热的,混浊的液体。强尼认为这就是咖啡—而且是很好的咖啡。这是他脑子里保存着的几种人生幻觉之一。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喝过真正的咖啡。 除了面包之外,还有一小块冰冷的咸肉。他母亲给他又斟满了一杯咖啡。他快要吃完那块面包的时候,他就开始留心观察,看看还有没有吃的。可是她打断了他的询问的眼光。 “得啦,强尼,别像猪一样贪得无厌,”她说,“你已经吃完了你那一份。你的弟弟妹妹都比你小呀。” 他没有还嘴。他不是喜欢多说话的人。他已经不再用如饥似渴的眼光张望了。他一点也不埋怨,他的耐心跟教会他忍耐的那个学校一样可怕。他喝完咖啡,用手背擦了擦嘴,就开始站起来。 “等一会儿,”她匆匆地说,“我想这块面包还可以切一片给你—一片薄的。” 她的动作像变戏法一样。她好像从面包上切下了一片,可是接着她就把那个面包和她切下的那片放在面包箱里,从她自己的两片里拿了一片给他。她以为她已经骗过了他,可是他已看穿了她的戏法。尽管这样,他仍旧不害臊地接过了那片面包。他自有一套想法,仿佛像他母亲这样有慢性病的人,反正是吃不多的。 她看出他在把面包干咽下去,就伸出手,把她那杯咖啡倒在他的杯子里。 “今天早晨,我好像胃里不大舒服似的。”她解释道。 远处的汽笛,拖长调子,尖叫了一声,引得他们都站了起来。她瞧了瞧架子上的铁皮闹钟。正好是五点半。这个工厂区里其余的人才从梦中惊醒。她拉过一条围巾,披在肩膀上,把一顶不成样子的,又脏又旧的帽子戴在头上。 “我们得赶快跑啦。”她一面说,一面捻短灯芯,向灯罩里吹了一口气。 他们摸黑走下了楼梯。天很晴,很冷,强尼一接触到外面的冷气,就哆嗦了一下。天上的星光还没淡下去,城里一片漆黑。强尼和他母亲走起路来,都是一步一拖。他们好像连把腿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默默地走了十五分钟之后,他母亲转过弯,向右面走了下去。 “路上别耽搁呀。”她在黑暗中最后嘱咐了一句,就被黑暗吞没了。 他一点也不理,只顾走他的路。在这个工厂区里,家家都在开门,不久以后,他已经随着一大群人在黑暗里向前赶路了。他才走进工厂大门,汽笛又响了起来。他瞧了瞧东面,房顶上参差不齐的天际线上,才露出淡淡的一线曙光。每天,他只能看到这么一点天光,接着,他就掉过头,随着一群工人走了过去。 他从一长排一长排的机器当中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他面前有一个装着许多小锭子的木箱,那上面有许多大锭子正在飞快地旋转。他的责任就是把小锭子上的纱绕到大绽子上。工作是很简单的。要紧的是速度。那些小锭子一会儿就把纱放光了,而把它们绞光的大绽子又那么多,真是连一点空闲也没有。 他机械地工作着。每逢一小锭纱放光了,他就用左手当作刹车,让大锭子停住,一面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飞出来的纱头。同时,他又用右手捏住一个小绽子上的松的纱头。这些动作都是他同时用双手迅速完成的。接着,他的手飞快地一闪,接好纱头,松开了锭子。接纱头并不是难事。有一次,他曾经夸过口,说他睡着了也能接好纱头。有时候,他的确如此。在整个晚上,他在梦中接连不断地打上无数的结,仿佛辛苦了几百年一样。 其中有几个孩子,有小锭子放光了纱的时候,不换上新的。不过监工总是不让这种事情发生。他发现强尼旁边那个孩子在玩这种把戏,马上给了他一记耳光。 “你瞧瞧强尼—你为什么不学他呢?”那个监工怒气冲冲地质问着。 强尼的锭子全在飞快地转着,可是听到这种间接的称赞并没有使他心里觉得快活。过去,他的确也有过得意的感觉——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当他听到别人把他当作一个光辉榜样的时候,他冷淡的脸上毫无表情。他是一个十分熟练的工人。这一点,他完全明白。别人也常常对他这样说。这不过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再者,这种话对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他已经从一个熟练的工人变成了一部完善的机器。如果他干的活出了毛病,那就跟机器出了岔子一样,只能怪原料不好。事实上,要他出差错,就等于要一部完善的铸钉子的机器铸出不合格的钉子一样。 因此,说起来也不稀奇。他从来没有过跟机器不发生密切关系的时候。他简直是一部天生的机器,至少也得说,他是在机器上长大的。十二年之前,在这个工厂的织布车间里,曾经出现过一个小小的紧张局面。强尼的母亲晕倒了。他们把她平放在尖叫的机器当中的地板上。从织布机旁边喊来了两个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工头也帮了一下忙。几分钟之后,织布车间里,在那些从门外走进来的人里面,又添了一个小人儿。这就是强尼,他一出世,耳朵里就听见织布机的乒乓轰隆的声音,嘴里就吸进了充满飞花的又热又潮的空气。为了把肺里的飞花排泄出来,他从出生的头一天起就咳嗽,因为这个原故,后来他总是咳嗽。 现在,强尼旁边的那个孩子正在抽抽噎噎地啼哭。他的脸抽搐着,露出对监工的仇恨,同时,监工也在用威胁的眼光远远盯着他。现在,每一个锭子都在飞快地转着。那个孩子对着在他面前旋转的锭子,恶狠狠地骂了几句;可是车间里的轰隆轰隆的声音,把他的声音盖住了,他的声音连六英尺以外都传不到,就像给墙挡住了一样。 强尼一点也不注意这些情形。他自有一种对待事情的看法。再者,这些事情已经变得很单调了,它们总是一再地重复出现,单就这件事来讲,他也见过了很多次。在他看来,反对监工,就跟反抗机器的运转一样毫无用处。那些机器就是要按照一定的方式运转,去完成一定的任务的。监工也是一样。 到了十一点钟的时候,车间里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这种紧张的情绪好像很神秘地立刻传遍了每一个角落。强尼那面的一个缺了一条腿的孩子,连忙一瘸一拐地跑到一个空箱子跟前。他马上带着拐杖钻了进去。工厂的主任陪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那个年轻人穿着很讲究,穿着一件浆过的衬衫——按照强尼对人的分类的方法,他一定是一位绅士,而且一定是那位“视察”。 这个年轻人一面走,一面用锐利的眼光瞧着那些孩子。有时候,他还要停下来问几句话。每逢他问起来的时候,他就不得不提高嗓门,拼命地喊,为了让别人听见他的话。这时,他的脸就会扭成一种很滑稽的样子。他的锐利眼光一下子就看出了强尼旁边那部空着的机器,可是一句话也没说。同时,他也看到了强尼,他突然站住了。他抓着强尼的胳膊,把他从机器旁边拖开了一步;接着,他就十分诧异地叫了一声,放松了强尼的胳膊。 “非常瘦呀。”主任不安地笑了一声。 “跟烟斗的管子一样,”视察回答道,“瞧那两条腿。这个孩子有佝偻病——初期的,不过他已经有了这个毛病。以后,他一定会生癫痫病死掉的,不然的话,那一定是因为肺病先让他送了小命。” 强尼听了之后,一点也不懂。再者,他对将来会生什么病,也不发生兴趣。眼前就有一种病在威胁着他,而且要严重得多——就是这位视察。 “喂,小家伙,我要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视察弯下腰,凑着强尼的耳朵喊着,好让他听见。“你几岁了?” “十四。”强尼撒了个谎,他用尽气力,喊了这么一声。因为喊得太响了,引起了一阵急促的干咳,咳得他把早晨吸到肺里的飞花都呛了出来。 “看起来,至少也有十六。”主任说。 “或者六十。”视察很快地说。 “他老是这个样子。” “做了多久了?”视察马上问。 “有好几年了。简直一点也没有长大。” “我敢说,也许倒小了。照我看,他大概这几年里,全在这儿干活吧?” “有时候在这儿,有时候不在——不过,那都是新法律颁布以前的事了。”主任连忙补充了一句。 “这部机器闲着么?”视察指着强尼旁边那台没有人看管的机器问道,那上面的没有绞满的锭子正发疯一样地飞转。 “好像是闲着的。”主任说完了,就做了个手势,招呼监工过来,然后指着机器对着他耳朵高声讲了几句。接着,他就向视察报告,“这部机器是闲着的。” 他们过去之后,强尼就回来干活,他放心了,总算没有出毛病。可是那个独腿的孩子没有这么好的运气。那个眼尖的视察一下子就把胳膊伸到那只大木箱里,把他拉了出来。他嘴唇发抖,脸上吓得变了色,就像遇到了不可挽回的大祸一样。监工露出大吃一惊的神气,好像他头一次看到这孩子似的;主任也板起脸,显出吃惊和不高兴的样子。 “我认识他,”视察说,“他只有十二岁。今年我一共把他从工厂里赶出去三次,这是第四次了。” 他转过来对那个独腿的孩子说,“你答应过我,你起过誓,说你要去上学。” 那个独腿的孩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求求您,视察先生,我们家里已经饿死了两个小孩,我们实在穷得没有办法呀。: “你为什么咳嗽得这样厉害?”视察问,好像在指责他犯了罪似的。 那个独腿的孩子好像否认有罪似的回答道,“没有什么。我不过上星期着了凉罢了,视察先生,没有什么。” 结果,那个独腿的孩子跟着视察走出了车间,焦急的主任一路争辩着,也跟着他走了。接着,车间里又显得很单调了。漫长的上午和更漫长的下午过去之后,放工的汽笛声又响了。强尼穿过工厂大门走出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在这一天里,太阳好像把天空当作了一架金梯,使世界上洋溢着它慈悲的暖意,然后向西沉下去,消失在给房顶划得参差不齐的天际线后面。 晚餐是一天里面他们全家一块儿吃的一顿——强尼只有在这一餐里才会遇见他的弟弟妹妹。对他来说,这种会见,简直有点像遭遇战,因为他太老成了,而他们却幼稚得可怜。他受不了他们那种过分的不可思议的孩子气。他不懂得这个。他自己的童年距离他太遥远了。他就像一个容易生气的老头子,给他们的幼稚的胡闹行为惹得心烦气燥,在他看来,这是莫大的愚蠢。因此,他就板着脸,一声不响地吃着晚餐,后来想到他们不久也要去做工了,气才平了一点。工作会磨掉他们的锋芒的,而且会使他们变得沉着,稳重——跟他一样。强尼就是这样,按照一般人的风气,把自己当作一个标尺,去衡量世上一切事物。 吃饭的时候,他母亲用种种方法,不厌其烦地向他解释,她正在尽她的力量,弄得日子好过一点;强尼一直听到这顿微薄的晚饭吃完了,才把椅子向后一推,站起来,觉得松了一口气。他站在床和大门当中,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走出了门口。他并没有走远,一出门就坐在台阶上,蜷着两膝,向前垂着窄窄的肩膀,把肘子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下巴。 他坐在那儿,什么也不想。他不过是在休息。他的脑子简直睡着了。接着,他的弟弟妹妹也都出来了,跟其他的孩子在他周围吵吵闹闹地玩耍。街头上有一盏电灯照着这些在游戏的孩子。他们都知道他的脾气别扭,容易生气,可是这些爱冒险的孩子仍旧忍不住要去逗弄他。他们在他面前手拉着手,合着拍子摇晃着身体,对他唱着那种古怪的,难听的歌词。起先,他还用他从工头们那儿学来的骂人的话来骂他们。后来看到骂也不起作用,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尊严,索性一声不响。 这群孩子里的头目是他的大弟弟,威尔,一个才满十岁的孩子。强尼对他简直没有好感。由于不断地为威尔牺牲幸福和对他让步,他的生活早已很痛苦了。他明确地认为,威尔是一个受了他的大恩却忘恩负义的孩子。过去,在他记不清的那种日子里,为了照顾威尔,他只好牺牲自己大部分游戏时间。当时,威尔还是个吃奶的孩子,他母亲也和现在一样,整天在工厂里做工。因此,做小父亲和小母亲的责任,就一齐落在强尼身上。 由于他的牺牲和让步,威尔显然得到了不少好处。这个孩子发育得很好,身体很结实,长得跟他哥哥一样高,甚至比他还重得多。好像他哥哥的血大半流到他血管里似的。在精神上也是如此。强尼总是又乏又累,一点儿也提不起精神,威尔却总是生气勃勃,精神百倍。 这时候,嘲笑的歌声越来越高了。威尔一面跳舞,一面吐出舌头,向他靠近。强尼突然伸出左臂,搂住威尔的脖子,用他皮包骨的拳头打威尔的鼻子。这个拳头瘦得很可怜,可是打起来很厉害,从他弟弟疼得尖叫的声音里就可以证明这一点。其他的孩子全吓得叫了起来,他的妹妹珍妮,连忙冲进屋子里去了。 他推开威尔,狠狠地踢他小腿,然后抓住他,把他脸朝下砰地摔到泥土里。直到他把威尔的脸按在泥里,揉搓了好几次之后,才松手。接着,他母亲就来了,像旋风一样,力竭声嘶地,又担心又忿怒地骂了几句。 “为什么他非要惹我?”强尼挨了骂之后回答道,“难道他看不出我很累吗?” “我跟你一样大了,”威尔在母亲怀里气得要命地喊着,他脸上简直给眼泪、脏土和鲜血弄得一塌糊涂。“现在我长得跟你一样大,以后我会长得比你更大。到了那时候,我就要揍你——看我会不会揍你。” “你既然知道自己有多大了,你就该去做工,”强尼吼道,“你的毛病就在这儿。你应该去做工。妈妈应当叫你去做工。” “他太小了,”她争辩道,“他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呀。” “我刚做工的时候,比他还小。” 强尼张开嘴,打算进一步发泄他心里的不平,可是忽然又闭上了。他一赌气就转过身,大踏步走到屋里睡觉去了。他敞开房门,让厨房里的暖气进来。他在半明半暗之中脱衣服的时候,听见他母亲正在跟一个偶然来拜访的邻居女人谈话。他母亲正在哭,她的话里夹杂着抽抽噎噎的无力的哭声。 “我真不知道强尼脑子里钻进了什么东西,”他听见她在说,“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以前,他真是一个很能忍耐的小天使。” “现在,他也真是一个好孩子,”她接着又连忙为他辩护道,“他总是老老实实地干活,他刚做工的时候,的确太小了。不过这也不是我的错,我的确尽了力。” 厨房里传来了拖长的啜泣声音,强尼一面阖上眼皮,一面喃喃自语:“我本来就是老老实实地干活嘛。” 第二天早晨,他又在蒙头大睡里被他母亲硬拖了起来。然后又是那样微薄的早饭,那样摸着黑赶路,他又瞧了瞧屋顶上暗淡的曙光,然后转过身,走进工厂的大门。于是又过了一天,而且一年到头,天天都是这样。 不过,他的生活里也有过变化——有时候他会调换工作,有时候,他会生病。他六岁的时候,就成了威尔和更小的弟弟妹妹的小母亲和小父亲。他七岁就进了工厂——在那儿绕锭子。八岁的时候,他在另外一家工厂里找到了工作。这个新差事容易极了。他只要坐在那儿,手里拿一根小棍子,引导着在他面前不断流过去的布就够了。这些布从机器里出来之后,经过一个热滚筒,流到别的地方去了。可是他始终坐在一个位子上,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只有一盏煤气灯在他头上闪闪发亮,他自己成了机器上的一个零件。 尽管那儿又潮又热,他仍旧喜欢那个差事,因为那时候他还小,还有很多梦和幻想。他一面瞧着那些热气腾腾。川流不息的布,一面做着好梦。这是个不需要运动,不用动脑筋的活儿。后来他的梦愈来愈少,他的脑子也变得迟钝思睡了。然而,他一个星期赚两块钱,这两块钱就代表着急性的挨饿同慢性的吃不饱之间的区别。 可是,他九岁时就失业了。这是麻疹造成的。复原之后,他在一家玻璃工厂里找到了工作。工资高了一点,可是这个活儿需要技巧。这是个计件的活儿。他的技巧愈高,赚的工钱也愈多。刺激就在这儿。于是,在这种刺激之一,他渐渐变成了一个出色的工人。 这是一种简单的工作,给塞到小瓶子里的玻璃塞子系绳子。他腰里带着一捆麻线。为了能够两手干活,他把瓶子夹在膝盖当中。这样,因为总是坐着,向前弯着腰,他的窄肩膀就变驼了,他的胸部每天要压缩十个小时,这对他的肺很不好,可是他一天能扎三百打瓶子。 有了他这样的童工,主任觉得很得意,就带着一些参观的人去瞧他。在十小时里,三百打瓶子都经过他的手扎好了。这就是说,他已经熟练得跟机器一样好了。一点多余的运作都没有。他的瘦胳膊的一举一动,他的细指头上的肌肉的每一个运作,都是又迅速,又准确。他工作得非常紧张,结果他就变得神经过敏了。晚上在睡梦中,他的肌肉也要抽搐着。白天里,他又不能松一松,歇一会儿。他总是那么紧张,肌肉总是在抽搐。他的脸色愈来愈坏,给飞花引起的咳嗽也越来厉害。后来,他的压缩得很窄的胸腔里的衰弱的肺,患了肺炎,他就失去了玻璃厂里的工作。 现在他又回到了一开始绕过锭子的那家麻织厂。可是升级也很有希望。他是一个优秀工人。不久他就要到上浆车间里去了,以后他还会升到织布车间。至此就算升到顶了,可是他还可以提高工作效率。 现在,机器比他初次做工的时候转得快多了,他的脑子反而转得慢了。他再也不做梦了,尽管当初他总是做着好梦。他甚至还爱过一个女人。那是在他才开始引导着布匹绕过热滚筒的时候。她是厂长的女儿,比他大得多,已经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他只远远地看到了她五六次。不过那也没有关系。他仿佛从流过他面前的布面上,看出了他的灿烂前途,他会创造出劳动奇迹,发明神妙的机器,争来工厂头脑的地位,而最后抱住她,庄严地吻她的前额。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已经变得太老气,太疲倦,不想恋爱了。再说,她已经嫁了人,到别的地方去了,因此,他就不再动脑筋了。然而,这段经历还是很美妙的,他常常回忆这件事,就像一般男女回想他们心目中的童话时代一样。他从来不相信童话或者圣诞老人;可是过去,他却绝对相信他的幻想在热气腾腾的布流上织出的美妙前途。 他很早就变成了大人。从七岁那年,他头一次领到工资的时候,他的青春期就开始了。他渐渐产生了一种自食其力的感觉,接着,他跟他母亲的关系就发生了变化。仿佛他既然成了挣钱养家,在社会上有了自己工作的人,他的地位就跟她平等了。他在十一岁的时候就成了大人,一个十足的大人,那一年,他做了六个月的夜工。从来没有哪个做过夜工的孩子还会保留着孩子气的。 他生平经历过几件大事。有一次,他母亲买来了一些加利福尼亚的梅干。还有两次,她烘了几块牛奶蛋糕。这些都是大事。他常常很亲切地回忆着这些事。当时,他母亲还说过,将来她会给他做一种非常好吃的东西——据她说,那个东西叫做“浮岛”,“比牛奶蛋糕还好吃”。后来有好几年,他总是盼望有一天,他会看到桌子上摆着一盆浮岛,最后,他觉得这不过是一种不会实现的理想。 有一次,他在人行道上,发现了一枚两角五分的银币。这也是他生平的一件大事,同时也是一幕悲剧。当时,银子的亮光一照进他眼里,他还没有把它拾起来,他已经想起了他的责任。他家里的人一向都是吃不饱的。他应当像每星期六晚上把工资带回家一样,把它带到家里。他明明知道遇到了这样的事,应当怎么办才正确,可是他从来没有用过自己的钱,同时他又是那么痛苦地想吃点糖果。他馋极了,他这一生,只有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才尝到过糖果。 他不打算欺骗自己。他知道这是罪过,可是他明知故犯,仍旧用一角五分买了一点糖果,大吃起来。他留下一角钱,预备将来再吃一次,不过,他没有带钱的习惯,当时就失落了这一角钱。钱丢的时候,他正受着良心上的种种折磨,这简直是上帝给他的报应。他心惊胆战地觉得,好像有一位可怕的,怒冲冲的上帝正在他身旁。上帝已经看见了,而且惩罚得很快,使他不能完全享受罪恶的果实。 他一回想起来,总觉得这是他生平的一件大罪,一想到这件事,他总是觉得良心不安,又受了一次很大折磨。这是他心里唯一的隐痛。同时,由于他的性格和环境,他回想起来又不免非常懊悔。他觉得那枚银币用得很不称心。他本来可以用更好的办法花掉它的。再者,正因为后来他知道上帝下手很快,他本来可以一下子把它用光,让上帝措手不及的。后来,他重新计划了成百上千次,觉得一次比一次更上算。 还有一件事也是他常想到的,他只有一点模糊黯淡的印象,可是在他心灵里永远铭记着他父亲那双野蛮的脚。这件事,与其说是记得起的一件具体事实的印象,还不如说像一场噩梦——或者说像一个人对于原始人种的回忆,使他梦见他住在树上的祖先。 强尼在白天清醒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件事。他只在晚上,躺在床上,神志渐渐模糊,终于睡着了的时候才回忆起来。它常常把他惊醒使他害怕得不得了,而且总是使他在刚惊醒的那种不舒服的一刹那里,觉得他是横着睡在床脚。而且床上还仿佛躺着他的父亲和母亲。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父亲的相貌。他只有一个印象,他只记得他父亲有一双野蛮的,无情的脚。 这些过去已久的事常常缠绕在他的脑子里,可是近来的事他却记不得了。天天一个样。昨天和去年都是一样,仿佛事隔千年——或者只过了一分钟。从来没有出过一点事情。一点也没有什么标志着时间流逝的事。时间一点也没有前进。它好像站住不动了。只有那些旋转不停的机器在动,可是,尽管它们转得更快了,它们也移不到哪儿去。 十四岁那年,他到上浆机上去工作。这是一件重要的大事。除了一夜的睡眠,或者每星期的发薪日之外,到底有一件值得回忆的事了。这是一件划时代的大事。这是一个新纪元的开端。从此以后,“我到上浆机上干活的时候”,或者“在我到上浆机上干活之前”,或者“之后”,就成了他不离嘴的口头禅。 十六岁的时候,他进了织布车间,管理一台织布机,来庆祝他的生日。这又是一个带刺激性的工作,因为它是计件的。同时,因为他早就被工厂铸成了一部完善的机器,他的成绩很好。三个月之后,他就兼管着两台织布机,接着,他就兼管了三台,以至四台。 进织布车间的第二年底,他生产的码数,已经比任何其他的织布工人都多了,而且超过了不熟练的工人的生产量一倍以上。这时候,他赚钱的本事也快发展到顶了,他的家境也开始好转了。不过,这并不是说他的工资高到了超过需要的程度。孩子们都在长大。他们吃得更多了。同时,他们都进了学校,而课本是要钱买的。还有,不知怎么,他工作得越快,物价也涨得越高。甚至连房租也涨了,可是房子却因为失修,反而变得越来越坏了。 他已经长高一点了,不过身材增高了,人却比以前显得更瘦。同时,他的神经也更紧张了。神经越紧张,他的脾气也更乖戾,更容易动怒。孩子们都从痛苦的教训里学会要躲开他。他的母亲很尊重他的赚钱本领,可是这种尊重仿佛也带着几分畏惧。 他的生活没有一点乐趣。他从来没有看到日子是怎么过的。晚上,他在无意识的抽搐里睡过去了。其他的时间他都在干活,他所想到的,只有机器。除此之外,他的脑子就是一片空白。他没有理想,他只有一种幻觉,仿佛他喝的是最好的咖啡。他不过是一个干活的牲口。他一点也没有什么精神生活,然而在他内心深处,他的每一小时的劳碌,他的手的每一个动作,他的肌肉的每一次扭动,都由他毫不自觉地仔细衡量过了,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来使他自己以及他那个小天地大吃一惊的行动所做的准备。 暮春季节,有一天晚上,他下工回来,觉得非常疲倦。他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好像在兴奋地期待着什么,可是他没有注意。他只是闷闷不乐地,一声不响地吃下去,无意识地吃着他面前的东西。孩子们全在唔呀,啊呀地,吃得嘴里哒哒乱响,可是他一点也没听见。 最后,他母亲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他,“你知道你吃的是什么吗?”他茫然地瞧着他面前的盘子,然后又茫然地瞧着她。 “浮岛呀。”她得意地宣布道。 “哦。”他说。 “浮岛呀。”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大叫了一下。 “哦,”他说,接着,他吃了两三口,就说,“今天晚上,我好像不饿。” 他放下勺子,把椅子向后一推,有气无力地从桌子旁边站起来。 “看起来,我还是睡觉去吧。” 他一步一拖地走过厨房里的地板,两条脚好像比平常更沉重了。现在,连脱衣服也要费九牛二虎之力,而且一点使不出劲来。等到他爬上床了,一只鞋仍旧穿在脚上,他不由无力地哭了起来。他觉得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向上涌,向外涨,弄得他脑子混乱如麻,模模糊糊。他觉得他的瘦指头粗得跟腕子一样,指尖上也有一种跟他的脑子一样混乱、模糊的感觉。他的脊背和腰疼得受不了。他浑身的骨头都疼。简直浑身疼。接着,他脑袋里就出现了无数台织布机的尖叫,撞击,压轧,怒吼的声音。整个空间都充满了飞梭。它们在星星中间错综复杂地穿来穿去。他自己掌握着一千台织布机,它们的速度不断地增加,越来越快,同时,他的脑子也松了弦,越转越快,变成了供给那一千只飞梭的纱线。 第二天早晨,他没有去上工。他正在他脑子里的一千台织布机旁边,拚命地忙着织布。他母亲上工去了,不过她先请来了一位医生。据他说,这是严重的流行性感冒。珍妮于是照医生的嘱咐,看护着他。 这场病很厉害,过了一个星期,强尼才能穿上衣服,在房间里无力地拖来拖去。据医生说,再过一个星期,他就可以回去上工了。星期天下午,也就是他复元的头一天织布车间的工头来瞧了瞧他。工头对他母亲说,强尼是织布车间里最好的织布工人。他们会给他保留工作的。他可以从星期一起,再休息一星期来上工。 “为什么你不谢谢他呢,强尼?”他母亲焦急地问道。 于是她很抱歉地对客人解释道,“他病得太厉害了,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清醒。” 强尼弯着腰坐在那儿,一个劲儿瞅着地板。等到工头走了之后,他还像这种姿势坐了很久。外面很暖和,这天下午,他到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有时候,他会动一下嘴唇。他好像沉迷在无穷的计算中。 第二天早晨,天气暖和起来之后,他又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这一次,他带了铅笔和纸,来继续计算,这是一种很痛苦,很惊人的计算。 “百万以后是什么?”中午,威尔从学校里回来的时候,他问道。“你是怎么算的?” 那天下午,他完成了这个任务。以后,他每天都要坐在那个台阶上,不过,他不再带着铅笔和纸了。街道对面有一棵树,把他完全吸引住了。他会一连几个钟头地瞧着它,每逢风吹得它的枝条摇摇摆摆,叶子飘动的时候,他就觉得非常有趣。这一星期,他好像始终沉迷在深刻的自省里。星期日,他坐在台阶上,放声大笑了几次,笑得他母亲心里很难过,她已经好几年没听到他笑了。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她就走到他的床旁边去叫醒他。这一星期,他已经睡足了,很容易惊醒。他没有挣扎,她来扯掉他身上的被时,他也不想把被抓住。他只是安静地躺着,说话的口气也很安静。 “妈,没有用。” “你会迟到的。”她说,她仿佛觉得他睡得还是糊里糊涂的。 “妈,我醒着,我已经告诉你了,没有用。你顶好别管我。我不会起来的。” “你会丢掉饭碗的!”她叫了起来。 “我不会起来的。”他用一种奇异的,毫无感情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这天早晨,她也没有上工。这种毛病她真是从来也没见过。发热同昏迷,她倒能懂得,可这是疯病呀。于是她给他盖好被,叫珍妮去请医生。 医生来的时候,他睡得很安稳。他轻轻地醒过来,让医生给他按脉。 “不要紧,”医生说,“就是身体太虚了,没有什么别的毛病。身上尽是骨头,肉太少了。” “他一向都是这么瘦。”他母亲主动地说。 “妈,走开些吧,让我睡完这一觉吧。” 他的声音很柔和,很平静,然后很柔和,很平静地翻过身,又睡着了。 十点钟的时候,他醒了,穿上了衣服。走到厨房里,看见他母亲脸上带着十分害怕的表情。 “妈,我要走了,”他说,“我想跟你说一句再见。” 她用围裙蒙着脸,突然坐下去,痛哭起来。他耐心地等着。 “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的。”她抽噎着说。 最后,她拉下脸上的围裙,伤心失意地瞧着他那张若无其事的脸,问道,“到哪儿去呢?” “我不知道,随便哪儿。” 他一面说,一面觉得街对面那棵树在他心里发出了耀眼的光芒。那棵树好像就藏在他眼皮底下,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想看,他就会看见。 “你的活儿呢?”她声音发抖地问。 “我再也不干活儿啦。” “上帝呀,强尼,”她痛哭流涕地说,“可不能说这种话呀!” 对她来说,他的话简直是亵渎神明。强尼的母亲听到这种话,吓得连气也透不过来。就像一个母亲听见她的孩子否认上帝一样。 “唉,究竟什么东西钻到你脑子里去啦?”她想责备他,可是又没有勇气。 “数字,”他回答道,“就是那些数字。这个星期里我算了很多数,结果真是惊人。” “我真不知道数数又跟这有什么关系。”她泣不成声。 强尼耐心地笑了笑,他母亲看到他这样始终不闹别扭,不发脾气,心里更觉得吃惊。 “我说给你听吧,”他说,“我累极了。是什么使我累得这样呢?动作。我从一生下来就在做动作。我动得腻透了,我再也不想做动作了。还记得我在玻璃厂干活的时候吧?那时候,我每天要扎三百打瓶子。照我的算法,大概扎一个瓶子要十个动作。这样,一天就是三万六千个动作。十天就是三十六万个动作。一个月,一百万零八千个动作。把那八千去掉不算——他用慈善家做好事的得意口气说——把八千去掉不算,一个月就是整整一百万个动作——一年就是一千二百万个动作。 “进了织布车间之后,我的动作加快了一倍。这样,一年就是两千五百万个动作。我像这样动了将近一百万年似的。 “可是,这个星期,我一点也没有动。一连好几个钟头,我一动也不动。让我跟你说吧,那可真是太好啦,我干脆坐在那儿,一连好几个钟头,什么也不干。我从来没有快活过。我从来没有一点空的时候。我始终都在动。所以,我根本没有办法让自己快活。现在,我再也不干活了。我干脆坐定了,我要坐着,坐着,休息了以后再休息,然后再多休息一会儿。” “可是威尔跟其他的孩子怎么办呢?”她绝望地问。 “对啦。‘威尔跟其他的孩子’。”他重复了一句。 可是他没有一点悲伤的口气。他早就知道他母亲为他弟弟费的那番苦心,可是想到这种事他再也不痛心了。再也没什么关系。连这种事他也不放在心上。 “妈,我知道你给威尔安排的打算——你想让他在学校里读下去,把他培养成一个管帐的。不过,那也没什么用,我不干了。他只好去干活。” “我辛辛苦苦把你抚养成人,你就这样啊。”她哭着说,她本来要用围裙蒙着脸的,可是一下子又改了主意。 “你根本没有把我抚养成人,”他用悲惨而亲热的口气说,“是我把自己抚养成人的,妈,连威尔也是我抚养大的。他的个子比我大,比我重,也比我高。我小时候,一直没有吃饱过。他出世之后,只有几岁,我就在干活儿,挣饭给他吃了。不过那种事已经了结了。威尔可以去干活儿,跟我一样,不然的话,那就随他去,我根本不管。我累了,现在我要走了。你不跟我说一声再会吗?” 她没有回答,又用围裙蒙住脸,哭了起来。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一会儿。 “我相信我是尽了力。”她正在啜泣。 他走出屋子,到了大街上。一瞧见那棵孤单的树,他脸上就露出一副凄惨的笑容。“反正我什么也不干了。”他自言自语地轻轻说了一句,带着一种低声唱歌的口气。他若有所思地瞧了瞧天空,可是明亮的太阳,照得他眼都花了。 他走了很久,可是走得不快。他顺着路,走过了麻织厂。织布车间里低沉的轰隆轰隆声传到了他耳朵里,他微微笑了一下。这是一种温和的,宁静的微笑。他谁也不恨,连那些砰砰乱撞,叫得很响的机器他也不恨。他心里没有一点怨恨,他只有一种不寻常的,渴望休息的念头。 房子和工厂渐渐稀少了,空旷的地方渐渐多了,这时候,他已经接近乡下。最后,城市被撇在他背后了,他顺着铁路旁边一条树木茂盛的小路走了下去。他走路的样子,并不像人。他的模样也不像人。他简直是一个似人非人的可笑的东西。他好像一个身子歪歪扭扭,发育不全,说不出名堂的生物,看他踉踉跄跄地走着,两只胳膊松驰地垂着,弓肩膀,狭胸膛,样子又古怪,又可怕,像一只生病的猿猴。 他从一个小火车站旁边走过去,躺在一棵树下的草地上。他在那儿整整躺了一下午。有时候,他打起盹来,他的肌肉就在睡梦里抽搐着。醒来之后,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瞧着那些小鸟,或者透过上面的树枝缝,仰望着露出的天空。有一两次,他大笑了起来,不过这跟他所看到的或者感觉到的东西,都没有关系。 黄昏过去,黑夜初临的时候,一列货车隆隆地开进了站。等到机车带着货车转到岔道上的时候,强尼就沿着列车旁边爬上去。他拉开一节空车厢的边门,笨拙地,吃力地爬了进去,关上了车门。火车头的汽笛响了。强尼躺下去,在黑洞洞的闷子车里微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