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九点了,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 一条冷僻的街上,有一座败落的小杂货铺子,这杂货铺子不过一间大的门面。 铺门外边,用四根竿子支起一个凉蓬,蓬下挂一盏较大一点的煤油灯,灯下摆着水果摊子。 “五月鲜”的白和“关爷脸”的红,映着灯火发出绝妙的娇艳彩色来。 水果摊子当中,摆着一张小白木桌子。 桌子上有茶具:一把假“宜兴瓷”的红色壶,壶嘴早已碰缺了,两只粗瓷的白茶杯子,都盛着酽酽的红色茶。 桌子这边,一位妇人盘膝坐在一张小竹床上;低着头,塌下眼皮,去做手里的针线。 她已经三十上下岁;穿一条粗布褂子;头发稍微乱哄哄的,挽一个家常髻;面皮手指,因为常受风日和常做粗活的缘故,都有点粗糙。 然后她的相貌倒很甜净。 眉目也很疏朗。 那边坐着一位三十多的男子,光着膀子乘凉,露出风吹日晒的铜色皮肤来。 他的面貌现出诚实和忠厚的品性。 他时常用一杯茶润润嗓子。 他低着头,正看手里那本极低俗的小说,叫做什么《刘大人私访》;并且大声,按着轻重、快慢的音节,念出来,津津有味地读给她听。 真奇怪! 他们两个人——读的他和听的她——忽然同时觉得这书的某地方有趣,心里感到一般无二的愉快。 于是他俩同时抬起头来;她的眼睛离开手里的针线;他的眼睛离开那本破小说;四只眼睛发出饱满、快乐的光线,接触成两条平行线;你看我,我看你,对瞅着一笑;又低下头,做活的做活,念书的念书。 天使连开神光,展开双翅,在他们头上飞来飞去。 四围的空气都变得神圣而甜美! 我在街上一个黑暗犄角里立着,看见以上所经过的事情。 看到末后,我眼里涌出热泪来;我的血涨起来,心突突地乱跳,好像要离开腔子。 我本要经过这铺子往前走。 但是我没有胆气去撞破这一团神圣而甜美的空气。 我又跑回原路了! 1921年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