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第一天下午一点多,城里寂静无比,可能都在睡觉。我到朋友家吃饭,坐地铁。一个年轻男孩跟着我下地铁,不住看我,我十分警惕,脚步迟疑,躲躲闪闪,因为我满脑子都是流氓。出地铁站时他终于向我过来了,非结识不可。 这种在街上遇到说“姑娘,让我们认识认识吧”的事儿在俄国不算什么太奇怪的做法,我遇上过几回,大都是带笑,不过眼下这个泪汪汪的,看得我发楞。这一愣我就把名字告诉他了。一边注意闻了闻有没有酒气,闻不出来。 他激动地说起来,他姓甚名甚,二十二岁,父亲是医生,母亲是主妇,家庭住址,出示护照,如果我愿意立即可以带我去见他们,或跟我去我正去的朋友家,或结婚,请我切勿留下他一个人,决不能看我就这么走了,“莫斯科是个这么大这么大的城市,跑了就再也找不到了,你难道不知道吗?”又信誓旦旦:不吸烟不喝酒,努力工作,要什么都能设法寻来给我,今后留在莫斯科,或去中国,或去天涯海角,随我的便,他都跟随。“就在新年啊,我找到你了,就是你了。”总而言之,他的意思就是对我一见钟情,矢志在娶。 我的手揣在兜里抓着钱包,我想你不要美男计,趁机摸走去。一般男女情爱不过如此:设防的,计较的,私心杂念的,加上所谓高级的一面,即由或想象或比喻而来的陶醉与感动以及由或陶醉或感动而来的想象和比喻(如此自激到了极点的话,便叫做神魂颠倒了),我想着大师遇见玛格丽特也是这么突然,“平地冒出来个杀人凶手似的……天雷的轰击,芬兰短刀的猛刺,就是这样遽然到来的”。见鬼了,我根本不信,再说也要我也感到一见钟情才行吧。我既不信,又感到很逗;又感到如果是真的,我又感到很逗,就很悲凉;又感到我这么冷血,说什么都是白搭;又感到在这么个冰冷冰冷的鬼地方,冷血也是由不得我的啊。 我跟他在街上纠缠了四十多分钟,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街上行人走过,也许当作是闹别扭的情侣,反正俄国人的情绪,闹得更凶也是可能。后来他把我抱住,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流氓,他吓得松了手,我掉头就走,他在我身后哭了起来。 后来我自己走着,也大哭了起来。 节选《东香纪:俄罗斯游学札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