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淮海路的花园酒店出来,往东台路走,见一菜市场,即请司机停下。到任何地方,先逛他们的菜市场,这是我的习惯。菜市场最能反映该地的民生,他们的收入如何,一目了然。聘请工作人员时,要是对方狮子大开口,便能笑着说:“依这个数目,可以买一万斤白菜啰。” 但是上菜市场,主要还是因为爱吃,遇到什么没有尝试过的便买下来,如果餐厅不肯代你烧的话,就用随身带的小电煲在酒店房内炮制,其乐无穷。 菜市由自忠路和淡水路组成,面积相当大,至少有数百个档子。蔬菜档中,看到尽是茭白笋,此物拿来油焖,非常美味,蕃茄也特别肥大,其他蔬菜就不敢恭维了,上海菜市的菜,给人一个瘦得可怜的感觉,芹菜瘦、菠菜瘦、苋菜也瘦。还有数条瘦茄子,已经干瘪,还拿出来卖。冬瓜是广东运来的,一元一斤,冬瓜没肉,便宜一点卖一元。有新采的蒜头出售,买了一斤,一块半。 海鲜档中卖的尽是河产,鲩鱼很多,另外便是齐白石常画的淡水虾,想起从前在一品香吃的抢虾,口水直流,但现在所有河流污染,已没人敢试了。太小的贝壳类,蛏子居多,蚶子不见,还有一种像瓜子那么大小的贝壳,在台湾时听人叫海瓜子,但大得不像瓜子,上海卖的名叫瓜子片,名副其实。据说当年上海流行肝炎,全拜此君之赐。 在香港看不到的是比虾粗大,又有硬壳的虾类,上海人叫它为龙虾,但只有手指那么小。想起丰子恺在一篇叫《吃酒》的小品中提过一个钓虾人的故事:“虾这种东西比鱼好得多。鱼,你钓了来,要剖,要洗,要用油盐酱醋来烧,多少麻烦。这虾就便当得多:只要到开水里一煮,就好吃了……” 剖鳝的档子也很多,沪人喜吃鳝,小贩们用纯巧的手法把肉起了,剩下堆积如山的骨头,大概后来扔掉吧。其实把鳝骨烘干,再油炸一下,香脆无比,是送酒的好菜。 卖鸡的当场替家庭主妇烫好拔毛,鸭摊就少见,其他种类的家禽也不多。猪肉摊少,牛羊摊更少,所有肉类不呈鲜红颜色,死沉沉地蒙一层灰,都不新鲜。怪不得只能做红烧,或者回锅肉等菜色才好吃。 菜市中夹着些熟食档,上海人的早餐莫过于烧饼油条、油饼、生煎包子和烙饼等。烧饼油条是以一层很厚的饼包着油条,此饼可以放只鸡蛋,包起来时是肿大的一团,油腻腻的,试了一客,一块钱,腹已大胀。当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吃。上海朋友对烧饼油条的神话,不过于在肚子饿时的第一个印象,也是他们的乡愁。 油饼味较佳,用一个煎锅贴的平底锅以油炸之,一层很厚的饼上铺满芝麻,长三角形地切开一块一块,包君吃饱。生煎包也很精彩,至少比在香港餐厅吃好得多。烙饼贴在一个大泥炉上烤,这个大泥炉就是印度人的丹多里,烙饼这种吃的文化是由那边传来的吧。 花档全街市只有两家,各类也不多。上海的生活质素还没有到达摆花送花的地步。反而是在卖菜的老太婆那里找到了白兰花,两块钱买了四串白兰,每串有三蕊,用铁线钩住,变成个圆扣。研究了一下,才知是用来挂在衬衫上的钮扣的。花味由下面熏上来,香个整天,这种生活的智慧,香港倒学不会。扣着白兰花朵到其他摊子看,小贩们见到我这个样子,态度也亲切起来。 以为这是一个利伯维尔场,什么人都能来卖东西,其实不然,看到一间有盖儿的小屋,里面挂着所有摊位的地图,政府人员在监视着。当然是要收租的,门口还有人龙在排队,大概要申请到一个摊位,是不容易。但是有些老太太卖的只是几块姜,还有几位单单卖鞋带罢了。难道她们也得交租吗?交完了又怎么生活?其中还有些一看就知道是外地来的农民,打开布袋就地卖干笋尖、海草等杂物,他们是来打尖的?不可能吧,管理人员四处巡查,逃不过他们尖锐的目光,是不是有其他的协议? 有一个管理员凶巴巴地骂一位卖鱼的小姑娘,她的脸越涨越红,不知谁是谁非,也不能插手理论,只看到他骂完之后走开两步,转身回去再骂,中国人就是有这种劣根性,一旦有了微小得可怜的权力,一定要使尽它。“喂,好了没有?有完没完?”我忍不住大喝。那厮狠狠地望了我一眼,才肯走开。 刚刚这边骂完,远处又有人吵架。“侬是啥人?”有一个向对方大叫。对方也说:“侬是啥人?” 两个人“侬是啥人”地老半天,重复又重复,中间最多掺了“侬算是中国人”的字眼罢了。最后演变成:“你打我啦!”打字沪人发音成“挡”,挡来挡去,没有一个动手,要是这种情形发生在广东,那粗口满天飞,还来个什么“侬是啥人”?到底,上海人还是可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