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并不一定如我们所希望的那般美妙…… 火星上的人们没有文学。移民火星的过程是不可饶恕的罪孽。那些被放逐的人们没有时间写作。但是他们仍然有故事。他们把这些故事讲给年纪太小、还不能真正理解其中含义的孩子们听,孩子们又讲给他们自己的孩子们听。这些故事成了火星的传说。 这些故事里没有一个是爱情故事。 那些日子里,人们从天上坠落下来。他们从赭色的天空坠落下来,从那些有着薄薄的铝制外壳、挤满了带着恶臭味的人体、几乎已经不能用了的飞船里落下来。他们中一半是尸体,另一半几乎也是尸体。登陆是艰难的。许多飞船被撞得裂开了,将人的身体和珍贵的空气洒在几乎跟真空差不多的火星上。但是他们仍然随着一波接一波的飞船坠落下来。这些人类的渣滓被随意地从太空抛落在火星那坑坑洼洼的沙漠上。 在二十一世纪中叶,地球上所有的政府都废除了死刑。但是他们发现他们废除不掉谋杀、强奸和恐怖活动。人们觉得有些罪犯太邪恶,永远不可能改恶从善。这些人已经脱离了人类社会,太狡猾,太暴力,永远不会被社会接受。对于地球上的政府而言,最完美的解决办法就是把他们送到另外一个世界,让他们自己挣扎求生。如果他们生存不下去,那也只能怪他们自己,不能怪地球上的法官和陪审团们。 建造运送囚犯的飞船的合同落到了要价最低廉的厂商那里。如果囚犯们在飞船上过得很艰难,得到的食物和饮水没有指定的那么多,或者生命维持系统的质量没有指定的那么高,那又怎么样?谁会说出来?旅途是单程的,连飞船都不会返回地球。没必要把飞船造得那么结实。只要它们不在起飞的时候撕裂就行了。即使有的飞船在起飞的时候便四分五裂,又有谁会为死者而悲哀呢?反正那些囚犯永远也回不了社会。 我们听说我们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贾瑞得,在第五批放逐者里面。我们家族传说,他是一个持不同政见者,替求告无门的人说话时态度太积极,于是被送进了放逐飞船。 当然,地球上的政府宣称,没有一个持不同政见者被送到火星。只有根深蒂固的最坏的罪犯,那些他们绝不允许返回人类社会的死不悔改的罪犯,才被地球上的监狱放逐到火星。政治犯不在此之列。但是地球上的政府惯于撒谎。送到火星的确实有谋杀犯,但是他们中间还有一些人,仅仅因为把他们的危险思想宣诸于口便遭到放逐。 但是,我们的家族传说也是个谎言。是的,是有些无辜的人被放逐。但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并不是这种人中的一个。时间模糊了事实,现在没有谁能确切地说出真相。但是他是最后活下来的一个。一个瘦小得像老鼠一样的男人,像旧绳子一样结实,像蛇一样狡猾。 我的爷爷的爷爷的奶奶,凯拉,是火星最初的居民之一。是位于肖巴塔纳科学基地的成员。在有人想到往火星上放逐罪犯之前很久,这个国际基地就已经建立了起来。当接收到关闭基地、撤离火星的命令时,她选择了留下。她跟地球上的政治家和其他人说,她的科学更重要。她在研究火星上的古气候,试图理解这个行星是怎么变干变冷的,以及热和冷是怎么在火星上以漫长的、波动的方式交替的。这种知识,她说,是她的母星急迫需要的。 作为留在火星的肖巴塔纳基地的十七个人之一,我的爷爷的爷爷的奶奶凯拉在她那个时代得到了一点有限的名声。这名声也许有一点帮助。当人们从天空坠落的时候,他们的电台广播提请地球的政府记住他们的许诺:放逐火星的本意不是判处罪犯死刑——至少政府是这么宣称的——难民们的请愿可以被轻易地当作夸张和谎言打发掉,但是肖巴塔纳有电台。他们对难民们的生动详细的报道产生了一些效果。 头几年里,地球运来了一些补给。大多数来自一些自愿者组织:巴哈依救济集团、国际大赦组织、圣保罗的神圣姐妹。但是这些并不够。 在两次移民潮之后,留下来的科学家们认识到他们已经没有希望研究科学了。他们尽自己所能迎接那些囚犯,帮助他们在与时间进行的殊死竞争中去建立居住地,开始种植植物以净化空气,生存下去。 火星是一个沙漠,是太空中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将罪犯送到火星并不比判处死刑仁慈多少。他们必须迅速学习,否则就是死亡。大多数人死了,少数人学会了。他们学会了电解深埋在地下的水来生成氧气,学会了精炼原料制造工具、制造熔炉、冶炼合金、制造能使他们活下去的机器。但是,就在他们制造那些也许可以使他们活下去的机器的时候,更多绝望的、濒死的囚犯从天空坠落下来,更多愤怒残暴的人,认为自己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毁掉基地的是第六波移民潮。这是一件愚蠢的自杀行为。但是那些人邪恶,充满怨恨,而且正在走向死亡。一代过后,他们称自己为政治难民。但是几乎可以毫无疑问地说,他们都是些暴徒、强盗和谋杀犯。第六次移民潮带来了一个领导者,他称自己为丁勾。在地球上,他在一个住宅区用机枪打死了几百人,因为他们的保护费交得太迟了。在飞船上,仅仅为了证明他是他们的头,他徒手杀死了七个囚犯。 他成了头。带着恐惧、尊敬或者纯粹的愤怒,囚犯们开始追随他。当他们落到火星上时,他折磨他们,训斥他们,揍他们,锻炼他们,使他们成为一支愤怒的军队。丁勾告诉他们,他们是被抛弃到火星上来慢慢等死的。要想生存下来,唯一的希望是以自己的残忍来对付地球的残忍。他率领他们穿过火星荒芜的沙漠,长途跋涉五百公里,来到肖巴塔纳居住地。 没等居民们意识到他们被攻击,居住地就被占领了。那些没有抛弃基地的科学家们被从破坏的居住地得到的废金属打倒了。他们被蒙上眼睛抓起来当作人质。囚犯们通过电台广播向地球提出了他们的要求。地球没有答应,于是他们把男人剥光衣服扔到沙漠里等死。在愤怒和绝望之中,来自第六移民潮的暴徒们摧毁了基地,摧毁了这个将他们从几亿公里外运来送死的地球文明的可见的象征。留在基地的女人们则被强奸,然后,破坏者给了她们机会,让她们乞怜求生。 来自第四次和第五次移民潮的人联合了起来。他们本是陌生人。很多人从来没有看到过别人的脸,看到的只是衣服上的反射面罩。但是他们渐渐明白了,生存下来的唯一方法是合作。他们学会了在沙底下打洞。自制的收音机告诉他们基地被洗劫了,于是他们悄悄地爬过沙漠,静静地窥探着,等待着。当破坏者们掠夺完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一切,放弃基地之后,躲在沙底下,来自第五次移民潮的人们冲了出来,在他们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抓住了他们。这些袭击基地的破坏者没有一个活下来。丁勾逃向沙漠。是贾瑞得.瓦嘎斯,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发现了他,追上了他,并且杀死了他。 然后,他们前往肖巴塔纳基地,看看那里还有什么可以挽救的。 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在废墟里找到了她,撕开她眼睛上的蒙布。她看着他,她的眼睛一时间还不能适应突然的亮光。所以她以为他跟那些强奸了她、掠夺了居住地的人是一伙的。她当然不可能知道,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和别的人是在搜寻幸存者,他们这一帮里的其他人正在疯狂地修补几个太空舱,企图保持空气。空气泄漏的尖啸声在她的耳边响起,她往上看着他,眨着眼睛,她的鼻子、眼睛都在流血。她说:“在我死之前,你必须知道,土壤里面有氧气。烘烤土地可以把它们释放出来。” “什么?”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说。他没有想到,这个全身赤裸,流着鲜血,因为缺氧症快要晕过去的女人会说出这种话。 “氧气!”她用力喘着气说,“氧气!温室完了。有些幼苗也许还活着。但是你们没有时间了。你们现在就需要氧气。你们必须找到什么方法给地表土加热。造一个太阳炉。你们可以通过加热土壤获得氧气。” 然后她就晕了过去。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像拖一袋石头一样将她拖到一个补好的太空舱里,叫了起来: “我找到一个。还活着!我找到一个活的!” 在以后的几个月里,贾瑞得在她哭泣诅咒的时候抱着她,照料她,直到她恢复健康,并且在她怀孕的时候跟她待在一起。他们的婚姻是火星上的第一次。虽然也有些女犯人罪行重得足以被放逐火星,但是男囚犯的数目仍然是女囚犯的十倍。 这两群人,谋杀犯和科学家,他们建立起了文明。 飞船还在继续从地球飞来。每艘飞船都修得比上一艘差,每次送来的死尸都比活人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恩赐。因为人总会死的。而尸体,无论怎么消瘦,都具有珍贵的有机物质,可以将一平方米的贫瘠的火星沙砾转化为温室土壤。每具尸体都能使一个幸存者活下来。 成千的人死于饥饿和窒息。更多的人被谋杀了,这样他们呼吸的空气就可以给别人用。难民们学习着。在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奶奶的领导下,每当有飞船降落的时候,他们学会了在降落伞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时候就将飞船拆散成部件。至于那些被运来的人,如果他们不能在真空呼吸的话(火星稀薄的空气从来就没有好过充满灰尘的真空),他们最好动作快点。 只有最坚韧的人生存了下来。这些人大多是最矮小、最不起眼的人,像老鼠一样。太邪恶、太顽强,以至于难以被杀掉。二十五万囚犯被送到火星,直到地球的政府发现行为矫正芯片比运送囚犯去火星便宜为止。然后,地球的政府就竭尽全力忘掉他们曾经作过的事。 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贾瑞得成了难民们的领袖。这是个残忍的工作。因为那些人都是残忍的人。但是他通过格斗、威吓和阴谋来领导他们。 火星上没有爱情故事。难民们没有时间和资源留给爱情。爱情,对于难民们来说,是侵袭少数人的一种难以预料的疾病,必须彻底清除。对于难民们来说,生存需要的是服从和永不休止的工作。在个人和自由中繁荣的爱情,在火星上没有位置。 是的,贾瑞得确实是因为反政府言论被地球送到火星。但是贾瑞得.瓦嘎斯早就死在了沙漠。当来自第五次移民潮的人们救援肖巴塔纳基地的时候,贾瑞得.瓦嘎斯追踪丁勾进了沙漠。这是他一生中犯的最后一个错误。他们中只有一个从沙漠里回来,穿着贾瑞得.瓦嘎斯的衣服,称自己为贾瑞得.瓦嘎斯。 没有人认出他。因为第五次移民潮的人来自大约十二艘飞船。如果这里面的任何人曾经是原来的贾瑞得.瓦嘎斯的朋友的话,他们都在新的贾瑞得.瓦嘎斯从沙漠回来之后死去了。认识丁勾的人只有那些来自第六次的移民潮的放逐者。但是这些人已经全部死掉了。 他从沙漠里回来,救了我的爷爷的爷爷的奶奶。第五次移民潮的人们接受了他。 但是,我的爷爷的爷爷的奶奶显然没有被愚弄。她是一个智慧的人——在她自己的领域里可以说是杰出的。她一定认出了那个娶她的男人和那个带领着愤怒的暴徒军队强奸她、破坏她的基地、看着她的朋友们死在火星稀薄的空气里时放声大笑的家伙是同一个人。 但是火星需要的是生存,不是爱情。而贾瑞得.瓦嘎斯是他们唯一可能的领袖。 自从第一个难民来到火星,火星上就发生了很多故事。这些故事里没有一个是爱情故事。 译者:北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