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不好意思,应该是我登门的,但是怕打扰您,所以还是请您来了。您别见怪。” 面前的这个对我用尊称的人,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看得出是成功人士。 几天前,我接了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说是我一个朋友向他推荐我,让我有时间的话抽空去找他一趟,用词极为客气和尊敬,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后来我向他提的那个朋友确认了下,确实有那么回事,所以抽时间就去了。见面的地方是北京著名天价地段的一栋商务写字楼——那是他公司所在。而这位神秘的先生是公司的老大。 我:“您太客气了,都是朋友,我能帮上什么忙肯定尽力,帮不上的话我就会想办法或者帮您再找人。还有,我比您小很多,您就不要用尊称了吧?” 他做了一个笑的表情:“好,那我们就不那么板着说话了。首先说一点,也许我有精神病,但是我自己不那么认为。” 我觉得他还真直接:“那……您找我是……” 他:“说起来有点矛盾,虽然我不承认我是精神病人,但是我觉得也许别人会有和我一样的情况,可能会被认为是精神病人。听着有点乱是吧?没关系,我只是想找人而已,找和我一样的人。” 我:“呃……是有点儿乱……不过您想找什么样的人呢?” 他认真地看着我:“和我一样,能不断重生,还带着前世记忆的人。” 我飞快地过滤问题所在:“前世?” 他:“好吧,我来说自己是什么情况吧。我能记得前世,不是一个前世,是很多个。” 我多少有点诧异:“多少次前世?” 他:“我知道你有些不屑,但是我希望你能听完。” 我:“好。” 我没解释自己的态度,而是在沙发上扭了一下身体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些。 他:“我还记得我最初的父母。服饰记不清了,朝代的问题……这个很难讲。我记得一些对话,但是我没办法记得口音——因为每次我都是当时的本土人,听不出有口音。我身边的事情我记得更清楚些,一些大事,我记不住,例如朝代,年号,谁当权,这些都没印象了。我印象中都是与我有关的事情。” 我:“例如说,您亲朋好友的事情?” 他:“是这样,这些我都记得挺清楚。算起来大约四五十次重生了吧,原本我不记得那些前世。基本都是到了十几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就想起来了,我记得前世自己是谁、是做什么的、什么性别、经历过什么、曾经的亲人,我都记得。而且……” 他停了一下:“我都记得我是怎么死的。” 我发现一个问题,眼前的这个人,没有一丝表情,就像新拆封的打印纸似的,清晰,干净,但是没有一点情绪带出来。只是眼睛很深邃,这让我觉得很可怕,可细想又看不出具体哪里可怕。这么说吧:不寒而栗,尤其和他对视的时候。 我:“不好意思问一句不太礼貌的话:每次都是人类?” 他:“没什么不礼貌的,很正常。每次都是人。” 我:“还有您刚才提到了会知道每次都是怎么……去世的?” 他:“是,而且很清晰。我甚至还记得我的父母怎么死的,我的妻子或者丈夫怎么死的,我的孩子怎么死的。我都记得。” 我决定试探一下:“您,现在会做噩梦?” 他:“不会梦到,但更严重,因为根本睡不着,严重失眠。每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想起很多经历过的前世,不是可以去想,而是忍不住就浮现出来了。” 我:“这方面您能举一些例子吗?” 他:“曾经我是普通的百姓,在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几次浩劫都躲过去了,我和家人相依为命。可最后我们全家都被一下穿着盔甲的士兵抓住了。我眼看着他们杀了我的父母,奸杀我的妻子,在我面前把我的孩子开膛破肚,最后砍下我的头。我甚至还记得被砍头后的感觉。” 我:“被砍头后的感觉……” 他:“是的。先是觉得脖子很凉,一下子好像就变轻了,然后脖子是火烧一样的感觉,疼的我想喊,但是嘴却动不了。头落下的时候我能看到我没头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血从脖子喷出来,一下一下地喷出来,身体也随着一下一下地逐渐向前栽倒。我的头落地的时候撞得很疼,还知道有人抓住我的头发把头拎起来。那时候听到的、看到的都开始模糊了,嘴里有血的味道。之后越来越黑,直到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没有了感觉。” 我觉得自己有点坐立不安:“别的呢?” 他:“很多,我是某人的小妾,被很多女人排挤,最后被毒死;我是一个士兵,经历过几次血流成河的战争后,眼看着密密麻麻的长矛捅向我,根本挡不开,而且一次没捅死,反复很多次,直到我眼前发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是一个商人,半路被强盗杀了,就是那么被乱刀砍,过了很久才死;我是一户人家的仆人,只是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就被活活打死;我是一个农民,在田里干活的时候被蛇咬到了,毒发而死……” 我:“您等一下,没有正常老死的吗?” 他:“有,但是那样的印象不深,越是痛苦的,记忆越清晰。” 我:“是不是那么多次自己的死亡和家人的死亡让您觉得很痛苦?” 他:“现在我已经麻木了,对于那些,我都无所谓了。还记得我找你的原因吗?我现在,没有朋友,父母都去世了,没有家人,不结婚,不要孩子,因为我已经不在意那些了,都不是重要的。我只希望有个能理解这种苍凉的同伴,不管那会是谁。也许你们会认为那是精神病,是就是吧,我不在乎,只是希望有个人能和我有同样的经历,能理解我的感受。我知道你现在一定认为我在胡言乱语,对于这一点,我也不在乎。我只是想找到那个存在,我们在一起聊聊,哪怕口头约定下一世还在一起,做朋友,做家人,做夫妻都成。前世我自杀过,但是没用,我只是终结了那一世,终结不了再次重生。” 我:“重生……” 他:“自从我意识到问题后,每一世都读遍各种书,想找到结束的办法,或者同我一样的存在,但是从未找到过。我努力想创造历史,但是我做不到,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曾经在战场上努力杀敌,真的是浴血,可仅仅凭我,影响不了战局。我努力读书想考取功名,用我自己的力量左右一个朝代,但是我总是深陷其中最后碌碌而为。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毕竟史书上留名的人太少了。几世前我就明白了,想做一个影响到历史的人,需要太多因素,要比所有人更坚定,要比所有人更残忍,要比所有人跟更冷静,要比所有人更无悔,要比所有人更运气更好,要比所有人更疯狂,还要比所有人更坚韧……太多了!所以,我认了,承认自己只是一个草民罢了。但是我也看到无数人想追求长生不老,从帝王将相到那些想修炼成仙的普通人。焚香放生,茹素念经,出家炼丹,寻仙求神,都是一个样。可是长生不老真的很好吗?看着自己的亲人和朋友都不在了,自己依旧存在,一代又一代的独自活着。看着身边的人都是陌生人,没有真正的同伴,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人理解,这样很好?我实在不觉得 ,我只希望能终结这种不断的重生,我曾经几世都信宗教,吃斋念佛,一心向道,但是没用,依旧会再次重生。我知道自己看上去很冷漠,那是因为我怕了,我不敢有任何感情地投入,我受不了那些。我不相信我是唯一的,但是目前我知道的就只有我一人。” 我看着他,他的表情一直平静冷淡,甚至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那份平静好像更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在说一部电影、一本小说。 我:“那么您这一世……很成功吗不是?” 他:“对我来说,这是假的,只能让眼下过得好一些,但是更多的是我想通过财力找到自己想找的,我不接受自己是唯一的重生者。但目前看,你也没见过这种情况。不过,我依旧会付钱给你,这点不用推辞。” 我:“很抱歉我的确没听说过这种情况。所以我也……” 他打断我:“没关系,就当我付钱请你陪我闲聊天吧。如果你今后遇到像我一样重生的人,希望你能第一个告诉我。如果是真的,我会另有酬谢,你想要什么样的酬谢,我都可以满足你——当然,在我能力之内。” 我:“您……这个事情跟很多人讲过吗?” 他:“不是很多,有一些。” 我:“大多的反应是羡慕吧?” 他:“是的,他们不能理解那种没办法形容的感受,或者说是惩罚。” 我:“还有别的说法吗?” 他:“有的。问我前世有没有宝藏埋下了,或者帝王长什么样子,要不做女人什么感受之类的。问得最多的,是问我怎么才能有钱,我告诉他们了,但是没人信。” 我:“嗯……您能说答案吗?” 他:“可以,我可以告诉任何人这点,很简单:不管身处什么时代,安稳的也好,战乱的也好,浮夸世风也好,只要做到四个字,隐忍、低调。” 我想了下:“嗯……有点儿意思……” 他稍微前倾了下身体看着我:“你……怎么看?”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知道很多类似的情况,虽然不是重生,但是我很清楚那种痛苦有多大。否则不会那么多人疯了。” 他重新恢复坐姿:“也许吧……可能其实我就是精神病人,只是我有钱,没人认为我疯了,那些没有钱的,就是疯子……能找到那么一个就好,哪怕一个。” 后半句话他好像是对自己说的。 那个下午我们又聊了一下别的,什么话题都有。必须承认,他的知识面太广了,到惊人的程度。回去后问了向他介绍我的那个朋友,朋友说他没上过什么学。 我有时候想,这种孤独感的人,应该算是一个类型,虽然属于各种各样的孤独感但是都是让人痛苦的,可又没办法,就那么独自承受着。但是,他如果没有那些物质方面的陪衬呢?会不会被家人当做精神病人?至今还在某个房间角落喃喃自语,或者已经死了?转往下一世?真的是重生吗?他是向什么神明许过愿望?真的有神明吗? 他说的也许没错,无数人希望得到永生的眷顾,用各种方式去追求——真身不腐,意志不灭。但是没人意识到,永生,也许只是个孤独的存在。 摘自《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