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小祠到某渔村有一条小道。路上有一处断崖。其间二百多丈长的羊肠小径,从绝壁边通过。上是悬崖,下是大海。行人稍有一步之差,便会从数十丈高的绝壁上翻落到海里,被海里的岩石撞碎头颅,被乱如女鬼头发的海藻缠住手脚。身子一旦堕入冰冷的深潭,就会浑身麻木,默默死去,无人知晓。 断崖,断崖,人生处处多断崖! 一 某年某月某日,有两个人站在这绝壁边的小道上。 后边的是“他”。他是我的朋友,竹马之友——也是我的敌人,不共戴天之敌。 他和我同乡,生于同年同月,共同荡一只秋千,共同读一所小学,共同争夺一位少女。起初是朋友,更是兄弟,不,比兄弟还亲。而今却变成仇敌——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成功了,“我”失败了。 同样的马,从同一个起跑线上出发,是因为足力不同吗?一旦奔跑起来,那匹马落后了,这匹马先进了。有的偏离跑道,越出了范围,有的摔倒在地,真正平安无事跑到前头,获得优胜的是极少数。人生也是这样。 在人生的赛马场上,“他”成功了,“我”失败了。 他踏着坦荡的路,获取了现今的地位。他家资丰殷富足,他的父母疼爱他。他从小学经初中、高中、大学,又考取了研究生,取得了博士学位。他有了地位,得到了官司职,聚敛了这么多的财富。而财富往往使人赢得通常难以到手的名誉。 当他沿着成功的阶梯攀登的时候,我却顺着失败的阶梯下滑。家中的财富在日渐减少,父母不久也相继去世。未到13岁,就只得独立生活。然而,我有一个不配的欲念,我要努力奋斗,自强不息。可是正当我临近毕业的时候,剥蚀我生命的肺病突然袭上身来。一位好心肠的外国人,可怜我的病体,在他回国时,把我带到那个气候和暖、空气清新的国家去了,病状逐渐减轻。我在这位恩人的监督下,准备功课打算报考大学,谁知恩人突然得急症死了。于是我孑然一身,漂泊异乡。我屈身去做佣人挣了钱想寻个求学的地方。这时,病又犯了,只得返回故国。在走投无路欲死未死的当儿,又找到了一条活路。我做了一名翻译,跟着一个外国人,来到海边浴场,而且同20年前的他相遇了。 20年前,我俩在小学的大门前分手,20年后再度相逢。他成了一名地位显赫的要人,而我还是一名半死不活的翻译。20年的岁月把他捧上成功的宝座,把我推进失败的深渊。我能心悦诚服吗? 成功能把一切都变成金钱。失败者低垂的头颅尽遭蹂躏。胜利者的一举一动都被称为美德。他以未曾忘记故旧而自诩,对我以你相称,谈起往事乐呵呵的,一提到新鲜事,就说一声“对不起”,但是他却显得洋洋自得满脸挂着轻蔑的神色。我能心悦诚服吗? 我被邀请参观他的避暑住居。他儿女满堂,夫人出来行礼,长得如花似玉。谁能想到这就是我同他当年争夺的那位少女。我能心悦诚服吗? 不幸虽是命中注定,但背负着不幸的包袱却是容易的吗?不实现志愿绝不止息。未成家,未成名,孤影飘零,将半死不活的身子寄于人世,即使是命中注定,也不甘休。然而现在我的前边站着他。我记得过去的他,并且我看到他在嘲笑如今的我。我使自己背上了包袱。怒骂可以忍受,冷笑无法忍受。天在对我冷笑,他在对我冷笑。 不是说天是有情的吗?我心中怎能不愤怒呢? 二 某月某日,他和我站在绝壁的道路上。 他在前,我在后,相距只有两步。他在饶舌,我在沉默。他甩着肥胖的肩膀走着,我拖着枯瘦的身体一步一步喘息、咳嗽。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向绝壁下面张望。断崖十仞,碧潭百尺。只要动一下指头,壁上的“人”就会化做潭底的“鬼”。 我掉转头,眼睛依然望着潭下。我终于冷笑了,瞧着他那宽阔的背,一直凝视着,一直冷笑着。 突然一阵响动,一声惊叫进入我的耳孔,他的身子已经滑下崖头。为了不使自己坠落下去,他拼命抓住一把茅草。手虽然抓住了茅草,身子却是悬在空中。 “你!” 就在这一秒之内,他那苍白的脸上,骤然掠过恐怖、失望和哀怨之情。 就在这一秒之内,我站在绝壁之上,心中顿时涌起过去和未来复仇的快感、怜悯。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心中搏击着。 我俯视着他,伫立不动。 “你!”他哀叫着抓住那把茅草。茅草发出沙沙的响声,根眼看要拔掉了。 刹那之间,我趴在绝壁的小道上,顾不得病弱的身子,鼓足力气把他拖了上来。 我面红耳赤,他脸色苍白。一分钟后,我俩相向站在绝壁之上。 他怅然若失地站了片刻,伸出血淋淋的手同我相握。 我缩回手来,抚摩一下剧烈跳动的胸口,站起身来,又瞧了瞧颤抖的手。 得救的,是他,不是我吗? 我再一次凝视着自己的手。 三 翌日,我独自站在绝壁的道路上,感谢上天,是它搭救了我。 断崖十仞,碧潭百尺。 啊,昨天我曾经站在这座断崖之上吗?这难道就不是我一生的断崖吗? |